美国来的朝圣者

在遥远的祖国,美国作家为了自由地表达而不懈地抗争和努力,对此,身在千里之外的我无法详细了解。但在一九一九年创建那家小书店时,我完全没有预见到它会从中获益。彼时大洋彼岸的作家正受到重重打压,我想正因为这种打压及其产生的压抑氛围,使我拥有了大量顾客——这些“朝圣者”在二十年代漂洋过海,来到巴黎,在塞纳河左岸定居下来。

让人惊讶的是,莎士比亚书店开张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美国,朝圣者们来到巴黎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来参观我的书店。很多人成了书店的顾客,并把这里当成了聚会中心。常常有人告诉我,他们用莎士比亚书店作为自己的地址,希望我不要介意。我当然不会介意,况且介意也为时已晚,只能尽我所能经营好一家重要的“邮局”。

每天都有新人出现,他的作品很可能就在《小评论》或《日晷》上出现过。从美国驶来的每一艘轮船上都载着莎士比亚书店的新顾客。

当然,禁令和打压并非这些野鸟从美国飞来的唯一原因,乔伊斯、庞德、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1)等人居住在巴黎的事实,也有无穷的吸引力——不过不包括T. S.艾略特,他去了伦敦。

我的好多朋友在蒙帕尔纳斯安营扎寨,当时那里叫做圣日尔曼德培。他们只要穿过卢森堡花园就可以到达书店。

不过,我最早的一个美国客人来自柏林,他就是作曲家乔治·安太尔(2)。我记得那是一九二〇年的一天,乔治和太太比约斯克手牵手走进了小店。他身材很粗壮,亚麻色的头发,塌鼻子,一双眼睛有趣中带着点邪恶,总是笑呵呵地咧着大嘴,看起来就像个波兰裔的美国高中生。比约斯克是匈牙利人,娇小美丽,黑头发,英语说得结结巴巴。

安太尔的想法很有意思,而且也是从新泽西来的,这让我倍感亲切。他父亲是特伦顿“友好鞋店”的老板,那个小城紧邻普林斯顿,而现在他又成了我在巴黎的邻居。小安太尔的兴趣不在鞋子而在音乐,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放弃了把他培养成接班人的念头,于是乔治去费城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他运气很好,遇到了慧眼识珠的爱德华·博克太太,博克太太认为他在钢琴方面前途无量,于是出资让他学习。后来他成了一名演奏家,但在访问德国的途中意识到自己更想动手创作,而不是重现别人的作品,于是带着妻子比约斯克前往巴黎。比约斯克是他在柏林认识的一位来自布达佩斯的学生。

安太尔中止了演奏生涯,这让他的资助人博克太太深感失望。他只有证明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才能重获她的资助。乔治和比约斯克只好靠他从前演奏钢琴所挣的一点钱生活,因此必须精打细算。他得想办法让两个一文不名的人吃得起炖牛肉,对他们的困境我完全理解。

书店的新客人通常由罗伯特·麦卡蒙陪同前来,这位中西部的青年诗人又是什么时候来店里的呢?几乎书店一开张他就来了。我和麦卡蒙一起去过圆顶咖啡屋、 “流浪狗”这样的地方,而他的永久地址则是“莎士比亚书店转交”,而且几乎每天都会晃进我的店里。

罗伯特·麦卡蒙来自一个苏格兰和爱尔兰大家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形容自己的父亲是一位“居无定所的牧羊人”。他的家人我只见过一位,是他非常喜欢的姐姐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投身政治,而且显然成绩骄人,她当时到处奔忙,不过奔忙的原因我丝毫不记得了。

麦卡蒙个子不高,除了明亮的蓝眼睛,也说不上好看,不过他的魅力很少有人能够胜过,包括他带着鼻音慢吞吞的说话方式,也成了自身魅力的一部分。他是被他称为“那群人”的诸位中最受欢迎的一个,而且,不管在哪里,他都会成为头儿。麦卡蒙总是忙于分享他的奇思妙想或满怀同情地倾听别人的遭遇,而因此忘了自己的写作任务。我们都期待他能在二十世纪文坛中占有一席之地,可惜他越是对此深思熟虑,越是确信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该死的文法,”有一次他写信跟我说,“都被我扔窗外了。”他告诉我要去法国南部找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写作,然后我收到一封电报:“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和安静的屋子。”但很快,就有在那儿见过麦卡蒙的朋友告诉我:“他的房间就在小酒馆楼上,人人都去那儿聚会。”

我白天上班,由于工作时间很长,晚上一般都没有精神再出去玩。偶尔出去,也多亏有鲍勃·麦卡蒙带着酒意的取悦,才使那些夜晚不至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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