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时空 以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为例

诗人的时空 以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为例

人皆为一定时空环境里的人。大诗人必定与其生存时空形成深度复杂关联,并且其文化遗泽会突破生存时空的限制,延伸至后来的漫长时空。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他们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时空。考虑到人性人格表达强度、审美成就及历史影响,特以屈原、曹操、陶渊明、李白四大诗人为例,试说“诗人的时空”。在迥然不同的生存时空里,他们的文化创造能力皆发挥至极致,他们亦皆化为言说不尽的文化“幽灵”。既言幽灵,即意味着他们肉身已灭却精神长存。他们永远保持到达现实时空的能力,能随时随地参与后世的文化创造。

大约没有哪位诗人,产生过比屈原更为深重的委屈感。屈原的时空,苍茫无际又高度紧张。屈原生当思想文化气氛相当自由开阔的先秦,“邦无定土,士无定主”,在个人出处上,士人有相当自由的选择权,可是屈原一定要在楚国受委屈,委屈至死。《离骚》《怀沙》等屈赋楚辞,似能将我们带离那片时空,进入一个芳菲迷离、匪夷所思的世界。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他承受着超常现实重压——君昏国危,楚国赤子一再被疏被逐。

越是绝望,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屈原忠君若用情。屈赋中的屈原反复开始他的上天入地“求女”征程,却无不以失败告终。屈子持续地既把自己、亦把君王想象成“美人”。面向君王的这一“婢妾心态”,有深刻的政治及心理原因。只要存在绝对权力,臣民对君王生婢妾心态就毫不奇怪。亦可以说,婢妾心态是屈原赤子人格的极端表达。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瑰丽非凡的美学特征,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感情与人格的基础。屈原带着南方文化的深邃热烈,猛然楔入中原文明腹地。他以生命向故国山河献祭。屈原完全无力左右其生存时空,却创造了第一个足够雄伟的文学时空,奇迹般地开启了独立诗人先河,并抬升了中国文学的高度。

与屈原的无力绝望不同,曹操曾长期处在能左右天下的状态。身处汉末大乱世的曹操,涉过无数激流险滩的曹操,其生存时空里的凶险复杂堪称登峰造极。曹操体现出诡谲、瑰异、苍茫、雄浑等多色谱气象,不难理解。大政治家军事家人格,辅之以大诗人人格,这才是曹操。与政治军事的运筹所需才能相比,那点诗才似乎微不足道。但这诗才却证明,与异常险恶的现实疆场对应,曹操有一个苍茫广阔的精神疆场。杀人不眨眼的枭雄曹操,深情柔软的诗人曹操,都是曹操。不论曹操曾操纵过多少阴谋,其灵魂的诗情画意却无法忽视。

曹操及建安文人面对的是一个血腥荒原。曹操就是建安风骨里那根最硬、最有味道的骨头。正是异常复杂的生存时空,塑造了曹操张力非凡的人格与审美格局。那里有志在千里的慷慨,又有乐极生悲的虚无。曹操丰富又雄伟,他的存在一直是醒目的。魏晋至北宋,人们基本能客观评价曹操。南宋及以下,则越来越难以正视曹操了。对迅速衰弱僵化下来的皇权来说,悄悄篡位的曹操比公然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实在可怕可恶多了。明清时代,曹操被描绘成绝对诡诈阴险冷酷无情的小丑。国势越衰弱,对奴性渴望越重,越热衷于塑造奴性模范与打造道德小丑。曹操这条正宗中华汉子、伟大诗人,其创造的精神时空堪称别具一格。

人们愿意相信,陶渊明的时空里从来就是静穆无忧的。他一直待在这诗句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上无这等便宜事。人是不可能轻易抵达静穆境界的。陶渊明一生大多时候都需咬紧牙关。政治进退对任何一位古代士人都是大事,渊明亦不例外。若从来就视仕途功名如粪土,就不会有五仕五隐的漫长努力与徘徊。与众多士人一样,陶渊明理想人生是“功成身退”。隐士要做,但最好先有点功名为生存垫底。所以他明知仕路险恶,还是急于斩获功名。

在与朋友赠答诗中,渊明常告诫对方保重性命。枭雄林立的时空里,士人谁不是惊弓之鸟呢?他怕“死”,唯恐来不及活出自己的“活”就无奈死去。四十一岁这年,在仕途上一无所获的陶渊明彻底归隐。安全有了基本保障,贫困却日益加重。诗人对田园生活中的乞食、孤独、寂寞皆以诗文如实记录,读之令人悲酸。他在田园里将人生坚持到了终点。渊明完全不存赢取世人喝彩的愿望,但其“自言自语”却一再穿越时空,抵达后世人心。陶渊明是魏晋风度退潮后沉淀下来的一颗珍珠,已近似一粒文化“元种”。陶渊明放大了士人的精神时空,在老庄之外给中国文化额外增加了一个灵魂——田园魂。

心血来潮可称为李白的典型人格。“蝴蝶忽然满荒草……”李白之前,谁曾见过这等诗句?这个饱含异质并瞬时怒放的天才,需要一个心血来潮的人间,还该有位心血来潮的皇帝,这皇帝不加思索就给他一顶高级官帽。李白对超凡诗才不以为然,却顽固地以为自己政治才能不可一世。大唐还真有心血来潮之时,玄宗一下就把诗人从蓬蒿间弄进朝廷。诗人政治上的弱智立即暴露。皇上以极优雅方式打发掉不堪重用的才子:赐金放还。——宫廷不适合你这等生灵,大唐江山甚为广袤,有你李白蹽蹄子的地方。大唐皇帝与其他朝代紧张兮兮的皇帝就是不同。皇权两千年,哪位失宠文人曾被这样优雅地“处理”过?这就是大唐。没有大唐宏大时空,必无李白。

好像是为保持诗人赤子之心的纯粹,李白政治上始终不开窍。“忽复乘舟梦日边……”(李白《行路难》)“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李白《〈古风〉(四十四)》)大梦不醒的李白,一心再回朝廷,可就是回不去。不能不说李白的“婢妾心态”。皇权时代,正如每个女子是潜在弃妇一样,每位臣子亦为潜在弃臣。所以,须眉皆有可能变身为宫廷的幽怨婢妾。宫中及出宫后的李白,写有大量幽怨隐秘的闺怨诗、思妇诗,那是抛向皇宫皇帝的一个个隔山隔水的媚眼。有一个咆哮放旷的诗人李白,还有一个婢妾心态甚重的诗人李白。

读出屈子、李白婢妾心态,并无贬低他们之意。相反,在婢妾心态与伟丈夫之间,我看到了一个多色谱的恢宏的精神世界,看到人性的挣扎苦斗。做伟丈夫大英雄,活得硬气豪气,士人谁无此念?可是,当另一种绝对强大足以役使所有人的力量悬置于顶,你的灵魂将发生不可思议的异变。救国希望、功名之源全在君王那里。所以越是渴求热烈的臣子,往往越易生婢妾心态。屈原李白等有婢妾心态,却最终突破“婢妾环境”,成就伟大人格,创造伟大诗篇,无愧为伟丈夫。

屈原歌哭无端气断声吞,他以命献祭;曹操诡谲苍茫横槊赋诗,枭雄之志无碍赤子之心;陶渊明隐忍内观自言自语,他企盼活出自己的“活”;李白大喊大叫飞扬跋扈,他把心脏挂到了胸膛外面。在特定历史时空里,诗人们皆进行了尽情又独特的“表演”,个性与人格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婢妾心态却绝非奴才,诡谲权诈却绝非伪君子,期待功名却绝非应声虫。荒唐无状是赤子,自言自语是赤子,诡谲权诈是赤子,有婢妾心态却更是赤子。生存环境迥异,赤子之心相似。只有具备真诚的心灵,关联广大的人格,才能创造出打上自己印记的文化时空。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