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第一个独唱的灵魂

屈原:第一个独唱的灵魂

屈原留给历史的最后表情是委屈。

屈原被深深地委屈了。历史完全承认这一点。

诗圣杜甫、诗仙李白,圣、仙之上就是神。中国的诗神是屈原。一个人、一个诗人,具有了近似宗教的意义。他那巨大的存在,从帝王到平民都难以忽视。在民间,他的确具有准神祇意义,人们却将他区别于任何神,百姓对他不求不拜,只以一个独特的节日来纪念他,纪念这个受了大委屈的人。

满腔忠贞、满腹委屈的屈原,行吟泽畔,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走进历史深处,走进一个水气淋漓的节日。

这个节日就是端阳节。

端阳节在屈原之前早就存在。在古代,端阳被视为一个可怕的时刻。按夏历,五月初五正处在小满与夏至之间,此时阳气极盛,疫病也最易流行。古人即取忌讳方式称五月为恶月,五月五日更被视为恶月中的恶日。这一天出生的婴儿甚至都不能让其存活。战国四君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就因生于此日,差点被父亲扔掉。东晋名将王猛在这一天生有一孙,王猛的豪气非同一般,不但拒绝他人将孙子送出去的主张,还为其取名“镇恶”。王镇恶后亦成为一代名将。直到明清,民间仍保持这一天不汲水、不迁居、不曝床席等忌讳。在古代,人们曾将端阳节先后附丽于介之推、伍子胥、屈原,并最终固定在屈原身上。三位古人全都性格奇倔、正气凛冽,且皆死于非命。这个日子不可能与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命”之人联系在一起。古人从来不把这一天看作平常日子,其投注的感情可想而知。我很怀疑屈原死于端阳节这一说法。我想,人们以之纪念屈原,最早必含有以正人镇邪恶求吉祥之意。

从历史来看,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还真不是宣传教育的结果。

帝子降兮北渚,

目渺渺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湘夫人》

这是屈赋楚辞《湘夫人》首段。不看注释,不求甚解,仅轻轻吟诵,异样的天籁般的美感即无边无际扑面而来——生命如花,神灵如云,草木情深,人神相依。这与《诗经》给你的人间烟火气太不相同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根源何在?

屈原(约公元前339——前278年),名平,字原,先后忠事楚怀王、楚顷襄王,秦破楚都后投汨罗江而死。他创立了“楚辞”这一文体,《离骚》等二十五篇被视为屈赋楚辞。

迟于北方在远古南方文化发育,荆楚曾长期遭受华夏文明的歧视与征伐。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国风》未采录楚风,原因或许就在这里。至战国末期,楚文化已相当发达,形成与北方并驾齐驱之势,但文化边界却仍是清晰的。《诗经》记录了黄河流域的文明形态。在《诗经》里,不论是庙堂颂歌,还是田野风咏,都情感质朴、少想象。那是稷麦气息,那是有时温馨有时呛人的人间烟火。而这时的楚地却仍是神话沃野,巫风弥漫,人神共处。作为楚国北部人的老子、庄子,正可看作南北过渡的代表,少了些质朴,多了些想象与浪漫。长江岸边的屈原则纯是南人了。屈原带着植物气息,带着湿地沼泽气息,从另一个方向来了。那牵挂与哀愁,温热与伤感,具有多么醒目的强度啊。

屈子来了。他之来,不是为了加入已有的合唱,而是开始了独唱,开始了水气淋漓、芳香扑鼻、凄美绝艳的独唱。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横空出世,大放悲声,哽咽难抑,草木为之生情,风云为之变色,神灵为之驱遣。《离骚》《天问》《哀郢》《怀沙》……一章章吟完,投江自尽。屈子死了,楚国亡了。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渐洇渐大,很快,屈子便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吟诗,以诗为交际工具曾是《诗经》时代的日常生活。“不读《诗》,无以言。”(孔子语)。那是一个诗像工具一样被普遍使用的时代,却并无独立诗人。屈子来了,这实在非同寻常。

楚辞形式上与《诗经》迥异,句式、篇幅不拘长短,随物赋形,曲尽幽情,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孔门诗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屈子却是又怨又怒,气吞声悲,肝肠寸断,大哀极伤。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不经不典,可正因如此,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离骚》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早最辉煌的抒情诗篇之一,亦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从此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深度,有了参照,从此《诗经》《离骚》并峙,进而风骚并称,成为文学的代名词。

春秋战国是华夏文明走向成熟的时代,是思想哲学的自觉时代,思潮激荡且主流已显。这一大潮中的楚文化却仍保持青春气象,狂热、纯洁、生猛,并具原始气息。屈原是这一文化的集大成者,又是它的极端代表。诸子之文皆可视为文学作品,但文学是以寄生状态存在。屈原的横空出世,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屈原带着源自南方沃野的新鲜血液,猛然楔入华夏文明腹地。

中国第一个独唱的诗魂痛哭登场——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八方有灵,四顾茫然,“东一句西一句地上一句天上一句”(刘熙载《艺概》评《离骚》语),自言自语,绵绵无尽。他似乎将我们带离了历史、生活现场,进入一个似真似幻、婉转浩瀚、芳菲迷离、匪夷所思的世界。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他承受着超常的现实重压——君昏国危,党人跳梁,朝政日非,宫阙日远,他一再被疏被逐,无助绝望日甚一日。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

《离骚》作于屈原初被怀王疏远或第一次流放之后。忧心如焚,缠绵悱恻,辞意哀伤而志气宏放。这时的屈原希望未灭,心存幻想,切盼怀王悔悟,让他重回郢都,为国效力。这数句诗,将屈原的人格主要特征、困境意识表达得很充分。

屈原陷入困境,导源于楚国陷入困境。

屈原出身楚国贵族,主要活动于楚怀王时期。怀王为太子时,屈原曾长期侍读。怀王即位后,屈原深得其倚重,位为左徒、三闾大夫,“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仪表出众,风度翩翩。古人是迷信相貌的。相貌或许是命运的一种形式。才华和相貌都会引起他人的嫉恨。屈原在作品中屡屡诉说他为嫉恨所困。

正当中国实现大一统前夕。迅速崛起的秦国,雄踞西北,虎视鹰瞵,有野心有实力有动作。对六国来说,存亡是逼到眼前的现实。国际关系错综复杂。有能力抗衡秦国的是齐、楚,齐国在政治上已显颓势,楚国疆域更广更富庶。“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天下不归秦,则归楚。实际上,秦国完成大一统之前,楚国先完成了中国南方的统一。

六国从未有过真正成功的合纵,秦国的连横动作却每每奏效。

已是风声鹤唳的局面。天下大势,屈原看得分明。他的焦虑紧张,由来已久。屈原始终力主联齐抗秦。他屡次出使齐国,都是为了同一目的。可是他的主张与奋斗却一再受挫,楚国逐步陷入为秦摆布状态。屈原亦渐被疏远,直至被流放。楚怀王三十年(前299年),怀王应邀赴武关会盟时被秦扣,三年后客死异国。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据记载,此时屈原绝望,赋《怀沙》,投汨罗江自沉。

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形成“新天下”。天下重于国家,是诸子的共识。到战国时,“邦无定土,士无定主”,客卿制盛行,纵横家走俏,朝秦暮楚竟无关人的品质评价。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屈原却把自己与楚国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凭屈之才能,何国不容?何不弃楚而去?屈原不是不明白,而是做不到。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这是屈原政治、思想、情感的底线。他融合吸收以儒为主的诸子思想,称道尧舜禹汤,主张仁政,其主导思想是北方的,情感文化却是南方楚国的。作为楚贵族,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这一切决定屈原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祖国命运绑在一起。楚国如为人吞灭,在他是不能接受的。举目天下,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不是天下不能,是他不能。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感情的基础。

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离骚》这样,将个人情感、政治际遇、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所谓长歌当哭,《离骚》是也。自成天籁,“自铸伟辞”(刘勰语),《离骚》是也。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语)没有楚国,亦难见屈原。楚国,屈原,《离骚》,三者可互印互证。“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韩愈《送盘谷序》)楚国之有屈原,不是偶然的。各国亡了就亡了,很快便尘埃落定,惟楚国国亡而“魂魄”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六国中为何楚国、楚人特别能“记仇”,特别怀念故国?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原因外,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不能不承认,战国七雄中,楚国文化面貌最鲜明最独特。历史果然应验。反秦斗争中,楚人最为踊跃,陈涉首事,以“张楚”为号,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重新立为“楚怀王”。汉高祖刘邦曾为项梁部下,还写过楚辞《大风歌》。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离骚》

《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天上的快乐等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逍遥游》在想象中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越,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从天空坠落,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屈原之乡,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橘颂》

世浑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屈子的人生,从明媚《橘颂》欢快出发,至黑暗《怀沙》痛苦而止。

屈赋楚辞,除《橘颂》《国殇》等数章外,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日暮途穷之强烈意象,《怀沙》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屈原对死亡有长久的预谋,死之意愿贯串于疏远流放全过程。对屈子来说,死是他最后可以使用的工具。“明告君子”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在《离骚》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离骚》最后两句决绝地说:“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意思很明白:我必会效法彭咸。这个时候,他尚在壮年。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走上祭坛的。

《橘颂》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屈原正当青春,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扎根祖国,自信豪迈,阳光明媚,与天地、诸神、君王及社会高度和谐,显露出强烈的使命感。《橘颂》表明,屈子是一赤子,楚国的赤子。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当局面复杂化、异己化,则必会陷入困境。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

《橘颂》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自高自贤端倪。同时,屈原有执着的“美政”理想,希望辅佐君王成为尧舜般的圣王。既深深地爱惜自己,又殷切地期待君王与朝廷,这可视为屈原赤子人格的核心内容。不能实现的爱惜和期待,最终只能是毁灭。

至《离骚》,这一人格特征更加突出。《离骚》开篇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后,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一再表明对时光飞逝的焦虑。他的根本愿望,就是为怀王、为楚国尽力,并能确立个人“修名”。可是,随着楚国政局的恶化,屈原越是坚持此人格追求,与楚王及朝中党人的对峙便越紧张。怨恨怀王的同时,他强烈谴责党人:“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国家即将倾覆的可怕局面就在眼前,“恐皇舆之败绩”便成为屈原心头时时悬着的噩梦。

注重修身、自高自贤、以道自任,傲视王侯至少是平视王侯,包括孔、孟在内的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只是程度、风貌各不相同。这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屈原正具此气象。《离骚》开篇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屈原总是比他人更极端。屈原一再申明:“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是不可改变的,宁愿死。屈原与楚王及党人难以调和是必然的。

失意臣子屈原只能无路可走。越是绝望,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长期以来,他一直企图以心目中的圣王尺度引导塑造楚王。屈原的“恋君情结”是强烈的,君却不恋他。屈赋中处处交织着对怀王极恋又深怨之情。忠君如用情的屈原,所向往的君臣关系类似于亲密无间的“情人”关系。忠君是他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忠极则恋,恋极则怨,恋与怨正是一体之两面。人最强烈的感情是爱情,虽然未必能持久。当其他感情达到一定强度时,亦会呈现“疑似爱情”的状态。屈原这种“疑似爱情”既强烈又持久,堪称亘古一人。屈赋中屈原反复开始他上天下地“求女”征程,无不以失望失败告终。但是,屈原却将自己的“单相思”义无反顾地进行到底,大约令正宗爱情也望尘莫及了。面向君王的这一“婢妾心态”,有深刻的政治及心理原因。忧患极深、心事绝大的“失恋臣子”屈原,就这样把浩瀚无际的诗意、至微至巨的意象与匪夷所思的“疑似爱情”融会在了一起。真是难煞了一代又一代解骚者。

后世文人臣子特别乐于营造“求女”意象的传统,不能简单以为是对屈原“求女”意象的效法。以婢妾心态对君王绝非屈原发明。只要存在绝对权力,臣属对君王产生婢妾心态就毫不奇怪。极而言之,只要有人被赋予能决定你一切的权力,你就极有可能以婢妾心态款待他。多少人灵魂早就跪下了,却并不自知。屈原以婢妾式的诚挚劝楚王,但他从未完全跪着。屈原的救国愿望,只能寄托于最高统治者。忠君是绝望中的希望。摆脱婢妾心态其实很容易:缓释爱国之情,出走他国。屈原不是不明白,只是做不到。

当代有些学者,以现代心理学、病理学解读屈原,时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发明。但不把屈原放在楚国、放在那个时代,只就屈赋中的一鳞半爪,就得出屈原是恋物癖、同性恋、双性恋、易装癖、精神病患者等结论,实在比《天问》更具想象力。屈原长期身处逆境,备受磨难,身心俱疲,丧失健康,时常陷入病痛或神思恍惚状态,是可以肯定的,其文之恣肆、迷狂、瑰异风貌应当与之相关。就是说,某种程度的精神异常在促使屈原精神能量的爆发、创作能力的强化上,可能起了作用。但屈子坚贞人格始终未曾分裂崩溃,心智未曾瞀乱失序,也是可以肯定的。屈赋为证。《怀沙》表明,屈原投水之前,彻底绝望,同时高度清醒。他之从容就死,就剩下捍卫人格或殉道、殉国这种作用了。屈子之死是屈子经营最久用情最深的一首诗。

屈原的“天”塌了。

《天问》系屈原晚年之作。全诗一百七十二问,疑至何处,问至何处,只问不答,问就是答。全诗不讲文采,不事修饰,问天问地,问古问今,问他这痛苦的此生。屈原似乎是在宣布他曾有的“天”塌了,类似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尼采疯了,屈原赋《怀沙》后投水了。令屈原成为疯子的压力比让尼采成为疯子的压力或许更大,但屈原没有疯。葬自己于楚国水土,屈原最终只能做此事了。《怀沙》,有情屈子写给无情世界的绝命辞;死,绝望屈子唱给深情自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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