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仪式
2008年深秋,我结束在广西柳州的会议,返回山东的路上,特意绕道上海。目的很明确,就是拜谒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墓和陈子龙墓。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了。知道这三人特别是前两人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拜谒他们墓地的计划,干脆不跟任何人提及,起码能免掉解释的麻烦。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上海松江区小昆山镇、佘山镇一带。三百年前相继捐躯的三位英雄都葬在这里。
多年了,明清朝代更迭之际的历史、人物深深吸引着我,夏氏父子尤其是少年夏完淳最令我难以释怀。晚明志士、诗人陈子龙,与夏允彝是至交,与夏完淳则是师生兼战友,三人相继赴死。
这里是大都市安静的远郊。放眼望去是一幅低海拔平原景象,蒲苇青青、阡陌纵横的田野里,远远近近穿插着整齐的楼房。远处有低矮的山阜,近处则河渠交织。我难以将眼前的山水,与陈子龙、夏完淳诗文中常提到的山水对应。
一个人悠然走在路上。手持地图,见人就问。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使墓地已近在咫尺了,知道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先到达佘山镇广富林村。陈子龙墓在此。
村庄已拆迁,村庄旧址是一片残垣断壁,村民已迁到现代化小区里去了。残垣断壁与一片湿地、一条小河相连,周边疯长着水葫芦一类的水草,陈子龙墓就在湿地中间一块略高的台地上,墓地与陆路之间有小路相通。一圈围墙围成一个约两亩大小的墓园,园内生满翠竹绿树,坟丘很低,几与地平,几方石碑立在周围。这是隔着高高的铁栅栏门看到的景象。我进不去墓园,门上挂着锁。不能到墓前凭吊一下,不能读一读那些碑文,怎能甘心?我辗转找到了村委会。村委会工作人员打通了保管钥匙人的电话,对方却说有事来不了。
工作人员对我说:没什么看头。隔着门看看就得了,进去看也就那个样。
我不自觉地大声答复说“好”。心中一个主意已定。
又返回墓园,独立栅栏门外。铁栅栏很高,顶部锋利。我决定翻过去。我望了望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陈子龙啊,你虽是大英雄,却不能为当代人带来钞票,所以注定要寂寞了。好在真英雄不怕寂寞。我打量着这道门,心里说:只好做一回“鸡鸣狗盗”之徒了。背包太大了,就放在门外,相机从栅栏间隙塞进去,外套鞋子脱下来塞进去,然后手脚并用,小心翼翼,成功翻过了栅栏。这一回能把该看清的都看清了。墓前有石柱方亭“沅江亭”,已非乾隆年间原物,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复建。墓碑为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之原物。另有石碑四方,分别刻有陈子龙生平事迹及其雕像。绕坟一周,揣摩碑文,拍照,默哀数分钟。再绕墓一周,原路退出。
大英雄陈子龙,你就义时虚岁四十,我已虚岁近五十了。你就义时还是个青年啊。你看我老夫身手如何?就以你大英雄襟怀,对我这“鸡鸣狗盗”之行付之一笑吧。
离开佘山镇,来到了小昆山镇荡湾村。那个令人惊心的少年夏完淳葬在此。
三百年前就有此村,三百年后这个村仍不大。我转了转,村里极安静,所见多为老幼,没见到一个年轻人,大约都出去工作了。1644年国变后,夏家由松江府避居小昆山脚下曹溪村,距荡湾村仅数里。在那个残酷的时代,亲友之所以选择将夏完淳葬在这里,应当是出于安全考虑。夏氏父子墓坐落在村北开阔的田野中,墓园围墙很新,想必修竣不久。门是规整木门,加着锁。幸好,守墓人在村里。
守墓人是个五十岁左右中年人,打开门后就漠然地走了。
夏氏父子墓与陈子龙墓格局近似,只是墓园要大,有五六亩地样子。石基围成一块平台,墓呈半月形,高约两米,面宽约三十米。没有古碑,现有墓碑文“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之墓”是陈毅1961年题写的。墓丘上遍覆翠竹,墓前有九株合抱粗香樟树,枝繁叶茂,颇具蓊郁之像。父子俩葬于此已有三百多年了。父殉国时虚岁五十,子就义时虚岁十七,他们以近似宗教的虔诚先后献出自己的生命。生命成了他们向故国山河所能奉献的唯一祭品。
1645年(清顺治二年,乙酉年)9月17日,夏允彝抗清失败后在家乡自沉于松塘。允彝殉国之心由来已久,曾屡次告诫家人:“我若赴水,汝辈决不可救……”投水时,家人环立池边。池浅,不能没人,允彝伏水而死。
父亲死后,夏完淳又坚持抗清两年。1647年(丁亥年)9月19日,夏完淳等四十三名抗清义士在南京同时遇难。行刑方式是斩首。夏完淳与同时被捕的好友刘曙携手昂然而出,拒绝下跪,刽子手只好从颔下以刀抹其喉。一个数岁即被视为神童,十多岁时所赋诗文就惊动世人的少年,一个有无限发展可能的天才,以十七岁的年龄被定格在历史深处。生命实在是过于短暂了啊。
这一老一少,处此天崩地解变局,从容面对命运悲歌。他们的死近似一种仪式,一种献祭仪式。
我盘桓良久,不忍离去。
这里和陈子龙墓园一样,一片寂静,在我到来和离去全过程,除了守墓人,再未见一人。能够独自凭吊英雄,应算是难得的人生际遇。
在墓碑前站好。垂手。阖目。默哀。举行这只有一个人的仪式。不用费劲清理杂念,杂念已无影无踪。
默哀进行了多长时间,我不知。反正时间较长,远不止常规的三分钟。我从未进行过这种默哀。我在享受这一默哀。情绪、思绪渐渐如潮涌浪突,使我难以从这场默哀中自拔。一阵风来,似从空中压到脚底,香樟树叶、竹叶及墓园内所有植物叶片飒然作声,仿佛三百年前凄风苦雨骤然而至。我忽然悲从中来,禁不住喉头哽咽,难以自抑。这爷俩的死法,他们的家族、亲族以及师友的壮烈,特别是夏完淳这位集年少、审美色彩、壮烈情怀于一身的奇特英雄,我反复研读过的他的遗作、他的死及他的一切,此时此刻给我以猛烈撞击。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力量命令我:你就放声一哭吧。
我张开了喉咙,放声大哭,热泪长流。哭了一场,累了,停了下来。片刻之后,那命令又来了,又哭了一场。哭得很累,躯体很想在墓前趴下去。我理解了,那些嚎啕大哭的妇人为何会不顾一切趴在地上。仿佛被一股大浪推涌着,我不能自已。我似乎成了一只受伤的野狼。不知我发出的哭声是何声,不知我热泪横流是何种样子。
人生中有这场深长的痛哭,是我想不到的。据母亲讲,儿时的我以能哭闻名左邻右舍,能连哭半日或半夜,特讨人厌。哭因是饥饿还是病痛,就不得而知了。成年后,虽亦流过泪,但未曾这样痛哭过。
流泪不少,头昏脑涨,四肢尤其是手指发烧发麻。这才知道,人在痛哭之后会有此症状。最后,我俯身墓碑,双手抚摸着冰凉的碑身,过了好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又累又渴,从包中取出一瓶水打开,洒一点在墓前。算是和这爷俩同饮一杯水。
无限的伤感,似乎还有深深的欣慰。
这场痛哭,是否亦有自恋成分?不得而知。一位诗人面海而泣,有人评说:这人有病了。我有病否?我不能回答。
守墓人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是个形象敦厚诚恳的人。他可能听到了我的哭声。我非常感激,他不但没把我当作怪物,还对我露出了有些异样又尊敬的神色。
他望着我,问道:您贵姓?
我答复后,他有些吃惊,朝墓丘挥了挥手说:您是他们后人吗?
我说:不是。夏完淳没有兄弟,也没有男性后代。这您知道吧?
他说:这个我知道。我以为您是他们家族的后人呢。
我说:不是。
守墓人不再多问。
最近几年,我集中研读了《夏完淳集》及其他一些相关史料。我感到,明末士子可说皆具一往情深精神风貌。夏完淳在短暂的人生里,是一哭再哭。为故国哭,为君哭,为父哭,为师哭,为友哭。夏完淳喜诵老子庄子六朝诗文,应是一个浪漫而又忘情的人。可是,他非但没有忘情,反而是极执着——他是忘情之上的深情。“传后”可谓中国古人所关心的头等大事,夏完淳在遗言中严厉声明决不许任何人为他“立后”。“大造茫茫,终归无后。”遗言中的这话说得何等透彻呀!你才十七岁呀!
大英雄夏完淳,三百年后我这场哭,能算还你一哭否?望能接纳。
夏完淳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伟大少年。纵观横览古今中外,很难再举出第二例。“忠”是他及他同代士子的宗教。“忠”是个复杂的问题。他为之尽忠的特定对象,也许并不值得称道,但这不应埋没他的伟大。他的伟大是人性、人格的伟大。他的文章对包括皇上在内的当道者的批判,不能说不深刻。他的“忠”有极深广的文化社会关联。这个少年仅存世五千八百四十天,却能大义凛然清楚明白地死去,古今中外,罕有其匹。夏完淳这一人性、人文“巨婴”,来不及展开更广阔的成长可能,就夭折了。特别令人伤感之处在于,这一夭折亦是自主、主动夭折。人生实在太过短暂了啊!他才十七岁呀。仅以少年英雄视之是不够的。夏完淳的生与死皆有丰富的人性人文内涵。有人拿后来民族融合的事实,来否定夏完淳这类人的伟大。这是极麻木的实用主义。历史与人性的价值,不能以实用主义来抹平。
整个清代,对夏氏父子墓一直是保护的。乾隆时,还对这些抗清义士予以表彰。满清统治者有些方面并不麻木。后来,极麻木的事竟让新时代汉人做了。1955年4月,荡湾村民潘某、诸某盗掘立在他们村边已达数百年的夏墓。打开夏允彝棺椁,掘出墓志铭一方、印章二枚、松江布数匹,还有折扇、扇坠等物,大多被村民分抢。极为宝贵的手稿一卷、线装书十余册,当场损毁!一座墓,立在身边数百年,不论所埋何人,人们一般都会自然对它产生某种敬畏。对夏完淳父子墓尚不能生敬畏之心,这不是一般的麻木了。
又回到小昆山镇住地。忽见一个路标,指明前方是“二陆读书台遗址”。二陆是谁?陆机、陆云兄弟。二陆是小昆山人,皆为晋代大才子。二陆在“八王之乱”中,因未能及时从仕途退却,皆死于魏晋特色的惨烈权斗,兄长陆机还被夷灭三族。当地与他们有关景点有多个,都是较热闹处所。古才子虽死得悲惨,却无妨后人轻松“消费”他们。才子似总比英雄好玩。
忽然又想到夏氏墓园里的那些鸡鸭。守墓人在这里养了不少鸡鸭,它们在坟茔背面丛林里组成一个鸡鸭帝国,似一直在嘀嘀咕咕发议论。守墓人利用他的特权,追求一点经济效益,似无可厚非。
突然而至的哭声,只有那些鸡鸭听得最为真切。不知吓着了它们没有?它们会不会感慨:这是干啥呀!我痛哭的时候,忘了天地宇宙,也忘了这个鸡鸭帝国。对英雄来讲,它们倒的确是麻木的。
数年来,我有时会回味起这一经历。当时,我必有借英灵之墓,一抒胸中块垒的冲动。块垒为何?我说不清。行为可以艺术,语言可资伪饰,深情难以复制。想再有那样一场痛哭,此生可得否?
2009年10月初稿
2017年10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