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赵树理:第一个文学引路人
人是具有精神的动物。古今中外,都有一个突出的现象:生活中有一些人,愈是贫穷,愈是追求精神生活。极度的物质贫困与极度的精神丰富,形成鲜明的反差。
陈忠实复学是从秋天开始的。这个时候,第三十六中的初中已经建好,他就回到韩森寨读书。依然是背馍上学,但从蒋村到韩森寨比到索罗巷要近一些。一日三餐,还是开水泡馍,不见油腥儿,最奢侈的是买一点杂拌咸菜。穿衣更是无法讲究,从夏天到冬天,穿的单棉衣裤和鞋袜,都是母亲手工做的;只有冬来防寒的一顶棉布单帽,是现代化纺织机械制品。他在乡村读小学的时候,一来年纪小,二来大家都是乡村学生,对于穿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今到城里读书,整天面对那些穿着艳丽而别致的城市学生,反差太大,他不能视而不见,也无法不自卑。这种由心理自卑引起的心理压抑,比难以下咽的粗粮和薄不御寒的补丁衣服更让敏感的少年陈忠实难以忍受。
痛苦了一阵子,陈忠实终于明白,自己抵御贫寒和自卑的唯一手段,只能是学习。物质上不能与人比,但学习可以走在前头。学习再沉重他也不怕,最怕的是学校组织集体活动。因为这些活动有不少是需要花钱的,如看电影、看话剧等。他没有钱,衣衫褴褛,特别不愿在公众场合亮相。因此,每当集体活动,特别是要花钱的集体活动,他往往选择一个人留在宿舍或者教室,自己读书,要么到大操场上熬过那些让人心酸的时光。
陈忠实学习刻苦,课外很少有娱乐活动。有一回看了一场不要票的半截戏,结果还受了批评。这是后来他转学到第十八中学的事。第十八中学在纺织城边上,学生宿舍在工人住宅区内。陈忠实自小受父亲影响,喜欢看秦腔。有一天上完晚自习,他和同学在回宿舍的路上听到锣鼓梆子响,隐隐还传来男女对唱,禁不住好奇和诱惑,他们循声找到一个露天剧场。这是西安一家专业剧团在为工人演出,演员中有一位须生名角,名声响亮,在关中地区家喻户晓。这时戏已经演过大半,门卫不再查票,陈忠实就和三四个同学走了进去。虽然是半截戏,看得还是很有兴味,直到曲终人散。陈忠实以前看的都是乡村那些农民的草台表演,此晚所看乃专业演出,水平自非业余所可比拟,看后回到宿舍,回味不尽,兴奋不已,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早上走进学校大门,教导主任和值勤教师便堵在他面前,叫住并指令他站在一边。旁边已经站着两个人,都是昨晚看戏的同伴,陈忠实一看就明白了,有人给学校打小报告。教导主任以严厉著称,黑煞着脸,声狠气冷地训斥了几个看戏的学生。这是陈忠实学生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处罚。
生活艰窘,但少年人的精神是饱满的。在这种处处使人感到困窘的生活里,陈忠实喜欢上了文学。现实是灰色的,有时令人痛苦,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升华,往往指向美好。沉浸于文学的审美之中,有时可以淡化或忘记痛苦。文学作品是作家基于现实又超越现实建构的艺术世界,是一个精神家园。因此,人生痛苦的生存体验在阅读审美过程中有时也会升华,转化为丰盈的精神财富,从而使人在精神上能够超越无奈的现实。
1957年,陈忠实十五岁。这一年的秋天,他开始读初中二年级。这一学期开始,中学语文课进行改革,分为文学和汉语两种课程。汉语讲一些干巴巴的语法之类,他很厌烦,文学课本收录了古今中外一些诗、词、散文和小说的名篇,富于形象和美感,他最喜欢学。陈忠实说:“在文学课本里,那些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唤醒了我心中有限的乡村生活的记忆,使我的浅薄的生活经验第一次在铅印的文字里得到验证,使我欣喜,使我惊诧,使我激动不已。是的,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验证自己的生活经验,在我无疑具有石破天开豁然开朗的震动和发现。”
于是,他开始喜欢文学。
文学课本中有一篇赵树理的短篇小说《田寡妇看瓜》,陈忠实学习之后,先是惊讶于这些农村里日常见惯的人和事,尤其是乡村人的语言,居然还能写进文章,还能进入中学课本?继而想道:“这些人和事,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我知道的也不少,那么,我也能编这样的故事,能写这种小说。”
“我也能写小说”的念头在陈忠实心里悄悄萌生,却不敢说出口。那时候他很自卑,穿着一身由母亲纺线织布再缝制的对门襟衣衫和大裆裤,处身于城市学生中间,就觉得矮人一头。而喜欢文学,在一般同学眼里,往往被看作是极浪漫之人的极富浪漫色彩之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像他这样人的身上呢?说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但是有了目标,心里也就有了主意。第一次,他踏进学校图书馆的门,去找那个令他着迷的赵树理。
陈忠实借了赵树理中篇小说《李有才板话》和《小二黑结婚》的单行本回来阅读,感觉津津有味,兴趣十足。读到动人之处,他一边会心地笑着,一边把书拿到亮光下边,试图寻找那动人之处究竟是些什么。这是陈忠实有生以来阅读的第一本和第二本小说。赵树理这个作家对陈忠实来说是陌生的,但小说中描写的农民和农村生活对他来说却是非常熟悉的。赵树理笔下那些有趣的乡村人和乡村事,他几乎都能在自己的村子对应找到。这样,陈忠实在崇拜赵树理的同时,也开始学习或者准确地说开始模仿赵树理写作。
从这个意义上说,赵树理是陈忠实的第一个文学老师,也是引路人。
这一学期,语文教师换了,新来了一位刚从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年轻教师,叫车占鳌。他热情高,教学方法新,作文课不命题,而是由学生自己自由拟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这样一来,正合了陈忠实的心意。他激情澎湃,挥笔在作文本上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桃园风波》,两千多字。这篇小说是依着村里一个老太太的故事衍化而写,他还学赵树理,给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起了绰号,所有的人和事全是蒋村发生的真人真事,讲的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由初级转入高级,把留给农民的最后一块私有田产——果园也归于集体,在归公的过程中,发生的几个冲突事件。陈忠实认为,这是他写作的第一篇小说,已非以往所写的一般作文。2002年7月31日,西安一批文学友人在给陈忠实举行六十华诞和文学生涯四十五周年庆贺笔会时,推算其文学生涯为四十五周年,依据就是这个短篇小说《桃园风波》的写作时间。这是他迈上文学之路的第一步。
作文本发下来以后,他看到车老师给这篇小说写了近两页的评语,全是好评赞语。这个时候学校学习苏联的教育体制,计分为5分制,3分及格,5分满分,车老师不仅给他打了5分,还在“5”字的右上角添了一个加号,表示比满分还多。陈忠实一看喜出望外,欢欣鼓舞,同桌则把他的作文本抢过去,看了老师用红笔写的耀眼的评语,然后在同学中一个一个传阅。同学们都对他刮目相看。那一刻,陈忠实在这些城市同学中,忽然涌起了一种自信,平时的自卑和畏怯也像冰雪见了阳光一样融而解之。
紧接着,陈忠实在作文本上又写下第二篇小说《堤》,写村子刚成立农业社时封沟修水库的事。
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陈忠实和同学正在操场上扫雪,车占鳌老师突然来到操场,拍着陈忠实的肩膀,叫他到语文教研室去一下。陈忠实有点忐忑不安。此前,还在他写《桃园风波》之先,他的作文写了两首诗,车老师写的评语对他有些误会,他不服,曾和车老师在办公室闹过别扭。现在车老师忽然叫他,他不知底细,心里有些戒备。没有想到,陈忠实刚走出扫雪的人群,车老师就把一只胳膊搭到他的肩膀上,这个超常的亲昵动作,一下子化释了他心中的芥蒂,同时也使他有些受宠若惊,不知所措。一进教研室的门,车老师说:“二两壶、钱串子来了。”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老师,他们看着陈忠实,哈哈笑了。陈忠实不知所以,脸上发烧。“二两壶”和“钱串子”是《堤》中两个人物的绰号。车老师把他领到办公桌前,颇为动情地说,西安市教育系统搞中学生作文比赛,要求每个学校推荐两篇作文,他的《堤》被选中了。除了参评,他还要把这篇小说投给《延河》。他告诉陈忠实,如果发表了,还有稿费,他显然知道陈忠实曾因家庭经济困难而休学的事。最后车老师很诚恳地说:“你的字儿不太硬气,学习也忙,稿子就由我来抄写投寄。”
1958年9月,陈忠实转学到第十八中学读初三。这里离家又近了一些,位于西安东郊刚刚兴起的纺织工业基地,通称纺织城。这一年是大跃进之年,学校处于停课或半停课状态,学生被组织起来,一阵儿到东郊原坡上打麻雀,一阵儿端着洗脸盆到灞河的沙子中去淘铁沙,一阵儿又到纺织厂周围小巷子里的马路上和垃圾堆中去捡拾废铁。学校还建有小高炉炼铁,又从生产队借了一块试验田准备“放卫星”。上课时断时续,老师布置学生自己命题写作文。陈忠实偏爱文学,在这种松散的学习状态下,正好可以腾出时间阅读文学作品。在狂热的大跃进中,也兴起了全民诗歌运动。“诗歌创作形式名目繁多,诗窗、诗棚、诗府、诗亭、诗歌堂、诗碑等等遍地开花,田间路畔、工厂车间、部队岗哨到处布有诗坛。为了调动群众创作热情,各种各样的赛诗活动在全国各地广泛开展起来。1958年3月,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白庙村首创赛诗会,其经验在其他地区迅速推广后,即成为群众性最广泛和最普遍的诗歌创作活动方式。与赛诗会相似的诗街会、战擂台、联唱会等也应运而生,蜂拥而起,广泛开展活动。”看着乡村骤然间魔术般变出的满墙气吞山河的诗与画,少年陈忠实的心中也不免涨出亢奋和欢乐的情绪。一次作文课上,老师让大家写诗歌颂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这三面红旗,他一气写下了五首,每首四句。作文本发回来时,老师给他写了整整一页的评语,全是褒奖。他把这五首诗寄到《西安日报》。
几天后,有同学在阅报栏上发现了陈忠实的名字,问他,他很激动,激动到不好意思去查看。后来被两个同学拽着,硬拉到了学校前院的阅报栏。这是1958年11月4日的《西安日报》,上面发表了署名陈忠实的一首诗,题目是《钢、粮颂》:
粮食堆如山,钢铁入云端。
兵强马又壮,收复我台湾。
这是陈忠实见诸铅字的第一篇文字。
- 陈忠实:《收获与耕耘》,见《生命之雨》,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13、414页。
- 岳芃:《大跃进诗歌概述》,载《唐都学刊》,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