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三、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1949年5月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解放西安。

1950年春天,陈忠实八岁,开始在本村即西蒋村上小学。当时,西蒋村小学是一个四年制的初级小学,春季入学。

许多年后,陈忠实还清楚地记得,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他家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他的手里,说:“你明日早起去上学。”他拔掉竹筒笔帽儿,里边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伙用一只砚台。”

毛笔、仿纸、砚台,这是传统的书写用具。应该还有一个墨锭。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用墨锭了,都是买瓶装的墨来用,所以也不一定用砚台。陈忠实当年上学,所用的还是传统的笔、墨、纸、砚。但是,由于家境贫寒,只能用仿纸代替宣纸。所谓仿纸,是儿童练习写毛笔字用的纸,有的上面印有格子,也叫仿格或仿格纸。砚也只能与兄长伙用一个。一个读书人一定要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是毛笔字。陈忠实后来回忆说,他记得他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里面乱扔着一堆书。他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后又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这使幼小的陈忠实大为惊讶,他原以为这些书和字是石印的,想不到竟是爷爷用毛笔亲手写的,并且这个毛笔字居然写得和他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看着他一脸的惊异,父亲教导他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虽然在陈忠实出生之前爷爷已经谢世,但会写一手好字的爷爷却让他由心底产生了崇拜。父亲的毛笔字比不上爷爷,但他父亲会写字。每到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三三两两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求父亲给他们写春联。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一副新春对联,然后摊在明厅的地上晾干。在一旁瞅着那些大字不识的村人们兴致勃勃地围观父亲在那里挥舞笔墨,陈忠实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人生忧患识字始。人生起步写字始。陈忠实后来的一生,都与写字分不开,他和写字结下了不解之缘。

1952年,陈忠实十岁。春季和夏季,他在改迁到东蒋村的初级小学读三年级。这一年,学校由春季入学改为秋季入学。学校规定,学习好的学生进入下一年级,差的留一级。陈忠实在班上属于学习好的学生,到了秋季,就直接进了四年级。

1953年夏季,他在东蒋村的四年制初级小学毕业。本来应该到离自己村子最近的东李村上五至六年制的高级小学,但那一年东李村小学不招高年级考生,他只好与三个同学一起到灞河对岸的蓝田县华胥镇油坊街报考那里的高级小学。结果,连他在内考上了两人。

从灞河南岸的家里到北岸的油坊街小学,大约有二三里路。路不算远,但要过一条灞河。由于灞河一年三季经常涨水,往来不便,他便在学校搭灶住宿,晚上睡在木楼的教室里。夜里尿憋,要下了木楼梯,到流经教室房檐下的小水渠撒尿,早上又到这个小水渠里洗脸。大伙儿在这个小水渠又是撒尿又是撩水洗脸,不以为怪,只顾嘻嘻哈哈乐着。这条水渠从学校的后围墙下引进来,曲折流过半边校园,然后从学校大门底下石砌的暗道流到街道里去。小学所在的这条街叫油坊街,也叫油坊镇,后来称作华胥镇。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时常有集市。陈忠实上学以前,曾随父亲来这里逛集。名为油坊街,想是曾经有过榨油作坊,如今已经看不见榨油作坊的遗迹了。短短一条街道,有杂货铺、文具店、铁匠铺、理发店等,多是两三个人的规模。逢到集日,川原岭坡的乡民挑着或推着粮食、木柴和时令水果,牵着或赶着牛羊猪鸡来交易,市声嗡响,生动而热闹。父亲陈广禄经常来赶集。他在河川的几块水地渠沿上种植杨树,靠卖树供养两个儿子上学。

考上这所高级小学,陈忠实除了认真刻苦学习功课,也好奇爱玩。他第一次摸了篮球,打了篮球。油坊街距华胥塚遗址所在地孟家崖村不过一华里,班上有孟家崖村的同学,但那个时候,陈忠实没有听人说过华胥氏的传说,却听过不远处的小小的娲氏庄,就是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抟土造人”的神话令陈忠实好奇。有一天,他和同学在晚饭后跑到娲氏庄,寻找女娲抟泥和炼石的遗痕,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陈忠实有时也耍小性子,有位算术老师平时非常喜欢他,可他却因耍小性子伤了这位老师的心,令他非常懊悔。

1955年,陈忠实十三岁,他在油坊街高级小学毕业了。6月份,他到灞桥的西安市第十四初中(今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学)考区参加升初中的考试。到了1993年,也是在6月,距这次考试三十八年之后,陈忠实五十一岁,他回想起这一次考试路上的情景,感慨万端,写了一篇相当精彩也相当动人的散文《汽笛·布鞋·红腰带》,回顾并且反思了这一次可以称得上是刻骨铭心的生命历程。

在系上头一条红腰带过后半年,陈忠实在高级小学毕业了。四十多岁的班主任杜老师带领着他和二十多个同学,徒步到距家三十余里的历史名镇灞桥投考中学。他是这批同学中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这是他第一次出门远行。他穿的是平常穿的旧布鞋,三十里的砂石路把鞋底磨烂磨透了,脚后跟磨出红色的肉丝,淌着血,血浆渗湿了鞋底和鞋帮。他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大家倒退回来,鼓励他跟上队伍,然而大家的关爱和激励并不能减轻他脚底的痛楚,他不愿讲明鞋底磨烂的事,怕穿胶鞋的同学嘲笑自己穷酸。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哭穷。陈忠实又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光脚磨在砂石路上,疼痛难忍,他先后用树叶、布巾和课本来塞鞋底,都无济于事。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脚跟的疼痛逐渐加剧,以至每一抬足都会心惊肉跳,走进考场的最后一丝勇气终于断灭了。就在灰心转念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火车汽笛的嘶鸣,接着看到了一列呼啸奔驰过来的火车。停下来的脚步与飞驰的火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呐!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坐着火车跑哩,根本不用双腿走路!一时间,一股神力突然而起,他愤怒了,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人不能永远穿着没后底的破布鞋走路!于是,他拔腿而起,在离学校还有一二里的地方,终于追赶上了老师和同学。

汽笛、布鞋、红腰带,在这里都有极强的文化象征和生命内涵。汽笛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的声音,代表的是远方的召唤。汽笛、火车都是他前所未闻、前所未见的东西,是文明,是新世界。汽笛的鸣叫似乎也在启迪着一个乡村少年,文明和新世界就在前方,召唤他勇敢地前行。布鞋代表的是他当时的身份与境遇。红腰带显示的是生命的年轮,代表来自母亲的生命祈福和传统社会给人的精神告慰。

这次赶考的经历,给了他深刻的生命启示。此后,每当遇到人生重大挫折的时候,意念惶惑的时候,甚至企图放弃生命的时候,那一声汽笛的鸣叫就会从他生命深处响起。他知道,那是远方的召唤,让他咬牙挺过去。陈忠实明白并坚信一个道理:无论“生命历程中遇到怎样的挫折怎样的委屈怎样的龌龊,不要动摇也不必辩解,走你认定了的路吧”!“任何动摇包括辩解,都会耗费心力耗费时间耗费生命,不要耽搁了自己的行程”。

当年上油坊街高级小学,他和同村的同学是三个考上两个;这一次升初中,只有他一人考上。就读的学校是西安市第三十六中,位于韩森寨。由于三十六中的初中当时还在修建之中,他初一第一学期是在西安大东门外鸡市拐索罗巷的一个教堂上课。这里距家五十多里,路途遥远,他只好在学校寄宿。每到星期天的下午,他背上母亲给他准备的一个星期的干粮,多是粗粮馍,从西蒋村走到鸡市拐索罗巷,上一个星期的课。每天的伙食,基本上是开水泡干馍。到了星期六的下午,他再走回家去。家中境况好的时候,父亲会一个礼拜给他两毛钱,让他买点咸菜或者辣子酱。星期天回家,吃上母亲擀的面,就是最好的伙食了。

1955年的西安大东门外,特别是鸡市拐索罗巷一带,还是一片荒凉,晚上经常有狼出没。到了冬天,天寒地冻,陈忠实仍然要在家与学校之间徒步往返。一个礼拜五的晚上,一场大雪骤然而至,足足下了一尺多厚。第二天上课,他心里一直发慌,这样的天气,怎么回家去背馍呢?熬煎到最后一节课上完,他走出教室,猛然看见父亲披一头一身的雪,迎着他走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把干粮给你送来了,这个星期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西蒋村地处灞河南岸,土地丰饶。父亲陈广禄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吃苦耐劳,但是日子过得还是异常窘迫。虽是农民,他的眼光却看得长远,一个不落地供着两个儿子上学。没有别的门路,只有勒紧裤腰带,拼命向土地索取。同时供着两个中学生,办法有两个,一个是卖粮,一个是卖树。卖粮是尽量让自家少吃,卖树是拼着命向外开掘。那年头粮食太少,主要还是卖树。陈广禄从青年时代起,就喜欢栽树。他在自家那四五块河滩地头的灌渠沿上,栽着纯一色的小叶杨树。树生长快,变钱也就快。陈广禄把有限的土地充分利用,树种得很稠密,不足一步就是一棵。两个儿子上学的费用一分钱也少不得,所以,他卖树不能等到哪棵树成材了才卖,一切依买家的需要而定,粗树当檩卖,细树做椽卖。当时一根一丈五尺长的椽子能卖一元五角,一丈长的椽子价位在八毛到一块之间。树卖了,陈广禄紧接着还要把树根刨挖出来,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舍弃,劈成小块晒干,然后挑到集上去卖,一百斤劈柴最高能卖一块五毛钱。陈忠实和哥哥陈忠德的课本、作业本、班费、班上大家合购的理发工具费,以及陈忠德的菜票、陈忠实的开水费等等,都得指靠这个卖树的钱。由于没有其他钱的来项,短短三四年时间,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就被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被掏挖干净。

1955年底,农村实行合作化,土地归集体。父亲无地可种树,当然也无树根可刨了。

“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大年初一晚上,父亲无奈地对初中一年级只上了一个学期的陈忠实说,他期望儿子能够理解。“你得休一年学。”父亲的话,思谋已久,“一年。”父亲再次强调,显然说这个话还是感到很艰难。父亲的谋划是,让陈忠德先上完初中,如果能考上个师范学校或技校,学费就会由国家出,压力缓解之后再供陈忠实上学。陈忠实虽然也有委屈,但他理解父亲的难处,便答应了。

春季开学后,陈忠实到学校办理休学手续。班主任在他的休学申请上写了“同意休学一年”的意见,校长签了“同意”二字。他到教务处开休学证书时,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对这个好学生因贫穷休学充满了同情,但又很无奈。送他走出校门时,眼含热泪嘱他明年一定记着来复学。

休学后,陈忠实在家里看妹妹,经常背着妹妹在村子里闲转。有一天,乡政府书记在村子兴办农业合作社,他跟着看热闹。书记看到这个抱着孩子的孩子,很是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他说休学了。问他为什么休学,他不说。书记就问村上的人,村上人说,这娃学得好,但是家里穷,他父亲供不起休学了。书记立即发了火:新社会怎能让贫农的孩子失学?一定得上学。书记后来跟学校联系,让这个少年复学。学校每个月给他六元钱的助学金。那时对贫苦家庭孩子上学有助学规定,后来陈忠实换了几个学校,从第十八中学到第三十四中学,这些学校给不仅给他助学金,而且每月还升为八元钱。陈忠实后来说:“我是依靠着每月八元的助学金在读书,成为我一生铭记国家恩情的事。”这是后话。

到了秋天,他就又到学校上课了。但是因为他初中一年级第二学期的课程没有学,只能从初中一年级第一学期从头学起。这样,他虽然耽误了一个学期,实际上还是耽误了整整一年。因了这一年的耽误,他后来的命运也因此而改变了。

  1. 关于此文中系红腰带的时间,原文写的是“系上红腰带之后半年”。中国汉民族习俗是本命年系红腰带,陈忠实系红腰带应该是他整十二岁时,即1954年马年这一年。而这次考试时——1955年是羊年,他已经十三岁了。应该是,在他系头一条红腰带过后半年。经求证陈忠实,陈认为自己记忆有误。
  1. 陈忠实:《汽笛·布鞋·红腰带》,见《告别白鸽》,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8页。
  1. 关于初中助学金数额,陈自己有些文章写为每月八元。2012年5月5日下午,陈忠实就这个问题对笔者说,在第三十六中上初一和初二时是六元,转学到第十八中学后,变为每月八元。后来到第三十四中读高中,每月也有八元助学金。另外,有些文章写,陈忠实当时在第三十六中复学后,学校还给他免除了一切学杂费,陈忠实说并没有免除。
  1. 陈忠实:《父亲的树》,见《吟诵关中》,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5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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