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诗人黄永玉
一位手持烟斗的老人在原野上奔走放歌,身后跟着一群兴冲冲的羊,远处是涌动的彩虹。这是黄永玉为自己的诗集《一路唱着回故乡》绘制的封面。就是这让人刻骨铭心的画面,让我们进入诗人黄永玉的诗歌世界。
黄永玉是当代土家族诗人的代表之一,第一个获得全国性诗歌奖的土家族当代诗人。诗集《曾经有个那种时候》[1]获1979—1981年全国新诗评奖一等奖,在当时的中国诗坛引起了反响。年近花甲之年的黄永玉创作的新诗获奖,在当时的诗歌界是一个奇迹。长期以来,黄永玉以绘画闻名于世,而他的诗歌却是一个另类,在当时确实是中国诗坛的一道风景,他与他的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理所当然地进入土家族文学史,也为当代中国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做出了一大贡献。黄永玉出版的诗集不多,以诗歌的质量见长。从早期的诗集《曾经有个那种时候》到耄耋之年出版的《一路唱回故乡》[2],都是黄永玉对社会与生活的心灵感悟,表达出一个土家族诗人的人格立场。
黄永玉,1924年出生在湖南湘西美丽的凤凰古城。在当下的文化语境里,人们都认为黄永玉是一位优秀的画家。而在中国文化史上,往往是诗画一家,黄永玉就是集诗画一家的典型诗人。在上世纪的40、50年代,黄永玉就开始学习诗歌创作,1950年创作的长诗《罗素街报告书》发表在《文汇报》。
黄永玉的诗歌充满人生感悟,把自己人生的历程通过诗歌表达出来,宣泄着生命的情绪。李鸿然先生认为:“黄永玉的诗歌,是中国当代多民族诗坛的奇葩。他以独一无二的方式,为当代多民族诗坛提供了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3]可见黄永玉在当代诗坛的地位。
黄永玉的第一部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只有28首小诗,但在上世纪的80年代初却引起诗歌界广泛的关注,诗中描绘的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那种时候的种种人间世相,在如今的现实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但它们仍旧使我激动、痛苦和寻思。现就其中十首作读诗小札如下。黄永玉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吃了不少苦头,仍坚持作画写诗。由于共同的遭遇,诗人对于那些在灾难的岁月里追求光明、进行斗争的同志,不释于怀。吕进先生认为,诗人永远是生活的儿子。也就是说,黄永玉的诗歌来源于生活,是一个时代生活的文化写照。人们常说,国家不幸诗人幸,一个时代出现一个时代的诗歌,黄永玉的《曾经有过那种时候》就是他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的心灵的流露。
人们偷偷地诅咒/又暗暗伤心,/躺在凄凉的床上叹息,/也谛听着隔壁的人/在低声哭泣。//—列火车就是一列车不幸/家家户户都为莫明的灾祸担心,/最老实的百姓骂出最怨毒的话,/最能唱歌的人却叫不出声音。//传说真理要发誓保密/报纸上的谎言倒变成圣经。/男女老少人人会演戏,/演员们个个没有表情。//曾经有过那种时候,/哈,谢天谢地,/幸好那种时候/它永远不会再来临!
“曾经有过那种时候”在诗人的心灵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人性的扼杀与泯灭,诗人的心灵书写,其实就是对一个时代文化的灵魂反思,把一个时代的历史现象放置在诗歌语境里,表达对“那种时候”不要再“来临”的心灵祝愿。他写于文革期间的长诗《老婆,你不要哭》,把一个诗人与妻子的爱情演绎得纯真与感动,相濡以沫的爱情一往情深,诗人童话般的爱情得以在诗歌里延续。从诗人的写作时间看是1970年12月,那个时候,诗人与一个国家一样,正处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让人窒息的时代,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写的诗歌具有一定的时代背景,通过劝说老婆,表达出对一个时代的担忧与考量,同时充满着一种精神的力量:
我们的小屋一开始就那么黑暗,/却在小屋/摸索着未来和明亮的天堂,/我们用温暖的舌头舐着哀愁,/我用粗糙的大手紧握你柔弱的手/战胜了多少无谓的忧伤。
“小屋黑暗”、“未来”、“明亮的天堂”、“舌头舐着哀愁”、“柔弱的手”、“无谓的忧伤”等等这些意象,表达出诗人在一个时代的心灵营建。诗歌从少年写到中年,特别是反复低语书写中年,其实是表达了一种生命的暗示与幻想,同时对一个女性的生存的赞美:
我们有太多的为中年的欢笑/而设想的旅程,/在我们每一颗劳动的汗珠里,/都充满笑容,/中年,是成熟的季节啊!
一个新版的“与妻书”吐露出诗人对妻子的无限的爱,是一时代难得的肺腑之作。黄永玉这个“老小子”乐观豁达的精神世界在诗歌里得到彻底释放。诗人天性乐观与浪漫,在那种历史的背景下写出这样纯粹的诗歌需要一种无畏的勇气。
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我吻你,/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吻你的永远的美丽,/因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革命时期”的爱情宣言跃然纸上,给人一种向上而坚韧的境界,让人看到了一个诗人内心世界无尽的话语。
有人说,黄永玉是写讽刺诗的高手。[4]我不认为黄永玉反映时代的诗歌是单纯的讽刺诗,而是作为诗人的他对一个时代现实的心灵独白,把一个时代的人物的命运与时代语境进行诗意的嫁接,把他的内心感受通过诗歌化的语言表达出来,让人们思考。如《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以口语化的创作风格成为“新时期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品:
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她不是站在小河对岸的/那个少女,/虽然她们都一样的美丽年轻。/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为了悼念一位伟大的死者,/她为悼念而牺牲。/认识的少女是那么纤弱,/她曾经害怕过老鼠和小虫,/却完成了一个壮丽的献身。/有谁知道她死在何方?/有谁看过那最后的一双/等待黎明的眼睛?/在小河对岸/站立着一个少女,但我认识的少女已经死了。/虽然她也曾在河岸上/凝眸黄昏。/为了不让所有的少女/再有那不幸的未来,让我们男人们为战斗而死吧!即使死一万次也行!
诗人对一个无辜而不幸又勇敢死去女孩的书写,表达了人道主义的情怀,流露出一个男性与生俱来的担当意识。女孩死去的背后让我们深思,诗歌的“冰山效应”却十分明显,也许就是诗人创作背后的思想。诗歌不是反讽,而是表达对生命的关照与生命意义的双重书写,他已经完全从所谓“讽刺诗”中解脱出来,诗人的悲悯情怀从诗中释放,并不是一个讽刺就能完全阐释。诗歌的意义往往隐藏在诗句背后,让人产生一种巨大的震撼力,无声胜有声才是诗歌艺术的真正魅力所在。比如《不准》、《哑不了,也瞎不了》、《死怎么那么容易》等等,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文字单纯描摹,而是在一个时代文化背景下对生命的思索,只有尊重生命与热爱生命的诗人才会对生命进行严肃的书写,或者说对人生哲学思考。如《哑不了,也瞎不了》:
先割断她的喉管/年轻轻就死了/使我想起许多事情……/如果,挖了我的眼睛,/再也不能画画,/我,就写许许多多的书。/如果,打断我的双手和双脚,/我还有嘴巴能说话。/如果,/眼瞎了/手脚断了/喉咙也哑了……/我,就活着,/用心灵狠狠地思想。/如果,把我切成碎块,/我就在每一个碎块里微笑;/因为我明白还有朋友活着。/恐怕所有的人都那么想过,/所以——今天又出现/动人的诗,美丽的画,和/年轻而洪亮的嗓门。
历史的在场感从诗歌里不断的展现,把一个时代的场景与诗人无奈的心境从思考里汩汩流出,让人真切地感到在强大的历史语境下,人类良知的存在。诗人是人类的代言人,如果一个诗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一个诗人的悲哀。黄永玉坚守着诗人的人格立场,表现出博大的情怀与对人类生存的关注,可以看出一个少数民族诗人的精神世界。黄永玉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承载着社会应该具有的起码的良心。黄永玉的诗歌对现实生活或者社会不仅仅讽刺,而是对社会的拷问,是一个诗人精神的坦露:一种无谓惧、无自私的精神坦露。
黄永玉从来就不是一个粗制滥造的诗人,他的每一首诗歌都有一定的价值取向,他的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里的诗歌,是对一个时代的哲学思考,把一些人们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通过诗歌的文本表达出来,一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思想浸润其间,同时又把他的绘画艺术有意识融合于诗歌创作中。使他的诗歌显得平和与老到,表达出一种生命的超脱。如《自由晴空》:
有一种东西可以选择,/自由晴空。跟/禁锢身体、/思想,/都没有关系。/超越一切,/便是伊索/便是司马迁;/所以/牢狼为自由哀号……/跪下,/向两千多年前的东方和西方的/残缺的智慧礼拜!
诗歌的历史穿越感游离其间,成为一种诗歌的元素,如《一张想哭的笑脸》更是勾画出一个人瞬间的表情:
一张想哭的笑脸/孤独得莫名其妙,/充实得非常空虚。
很多人世间的沧桑,欲说还休的生活画面让人浮想联翩。诗人不单是暴露社会现象,而是心灵的表达与书写。一个以画家身份而写诗的诗人,把绘画的色彩巧妙地掺杂在诗歌里,给人一种强大的视觉冲击力。而不少读者只看到的是诗人表面的文字,很少透视到诗人隐藏在文字后面的画面。如《悲伤墙》就是典型的佐证:
记得古书上曾经说过,/有个以色列有一块“悲伤墙”,/出征的战士永不回来,/孤儿寡母就趴在那儿痛哭一场。//那是一种聪明的设想,/让破碎的心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们没有“悲伤墙”,/家里如果出了什么事,/简直,简直没有地方好去……
诗人对悲伤墙的书写,实质是对一个历史场景的解读,通过悲伤墙唤起人们的记忆,引发人们的思考。“让破碎的心有个落脚的地方。”承载了人们心灵对生命的无比敬畏。可以看出诗人已经跳出了单一的书写,可谓是一个中国少数民族诗人的世界意识。
一般说来,诗歌写作分为心灵写作与技术写作,黄永玉的写作属于心灵写作。在他的诗歌里有着湘西人的智慧与机智、诙谐,流露出一个时代的精神旨趣。同时,一个诗人在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诗歌,老年的黄永玉,故乡成为他诗歌的因子与符号,诗歌总是与故乡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创作形态,在他的第三本诗集《一路唱回故乡》,就表达了诗人对故乡的心灵皈依。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
我画画,/让人民高兴;/用诗射击和讴歌,/用肩膀承受苦难,/双脚走遍江湖,/用双手拥抱朋友,/用两眼嘲笑和表示爱情,/用两耳谛听世界的声音,/我/血型是O型,/谁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她是你的。
诗人把自己的绘画与土地、人民连接在一起,把自己的心与故乡连接在一起,一种赤子之情油然而生,表达出诗人的情怀。让人想到艾青的诗歌《我爱这土地》里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故乡是一个诗人生活的起点,也是一个诗人生活的高点,不少诗人都从自己的故乡出发,以故乡为书写的第一载体,表达出对故乡的热爱。黄永玉对家乡一往情深,近些年他走了不少地方,却始终未曾有一刻忘怀自己的故乡——美丽的凤凰城。他认为故乡是一个人感情的摇篮,它的影响将贯穿人的整个一生;故乡是自己的被窝,或许它的气味并不好闻,但却是自己最熟悉而又无可替代的气息。其中的《烟花》、《回忆》等作品就是唱给故乡的歌谣,表现出了老年黄永玉的恋乡情结。如《回忆》:
像一片粘在书上的胶纸,/一揭/那边是我的儿时,/这边是我的暮年。/那么牢牢地紧贴,又/那么轻轻地分开。//刹那间,一掠而过的,/八十个冬天。/剩下的班驳痕迹,/我的珍宝,/别人的漠然。
诗人的这些文字,让人想起黄永玉亲手写的沈从文墓碑的文字: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要回到故乡。一个诗人的宿命是从故乡出发,终点又是回到故乡……用这个观点来解释黄永玉的诗歌显然十分适合,因为这不仅仅是是黄永玉诗歌的宿命,也许是人类最伟大诗人的不可抗拒的文化宿命。
注释:
[1]黄永玉.曾经有个那种时候.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1
[2]黄永玉.一路着唱回故乡.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8
[3]李鸿然.土家族、苗族诗歌——作为杰出诗人的黄永玉.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11
[4]李鸿然.土家族、苗族诗歌——作为杰出诗人的黄永玉.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