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军方知名教乐

投军方知名教乐

性急的张载可能没有等到范仲淹的回信就到了延州。他的那封信给范仲淹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或许是张载的姐夫宋寿昌的关系,总之范仲淹在延州的军府召见了张载,并对他保卫家乡、收复失地的爱国热情倍加赞赏。在谈话中,范仲淹更加深入地了解了张载的身世、生平、学养和志向。显然,他对张载投身军旅,不太赞成,他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意思是说,你应多去研究儒家的学说以治国安邦,不需靠投身军旅博取功名。他希望张载能在文化研究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以成大器。为了让张载充分重视自己的教导,范仲淹把亲手抄写的《中庸》赠予张载,引导他向心性方面下功夫。儒家伦理道德是着眼于人人都可以实践的行为规范的,中庸之道强调行为上的恰到好处,要求人在种种压力和诱惑面前,能够自觉体认人类的道德性,进而采取适当的行为。范仲淹希望张载重视性命道德问题,认识到德性沛然自觉的伟大力量;也或许是希望张载能体悟中庸,自觉约束性格中过于刚强的一面。张载性格刚毅,又“于私怯”,对于范师对自己的指导自是极为宾服,自此对《中庸》非常重视,此后读《中庸》二十年,多有心得,对《中庸》中诚、性、中等范畴进行发挥,构建起自己的心性思想体系。《宋史·张载传》曾概括张载的思想是“以《中庸》为体”,指出张载的思想深受《中庸》的影响,以发现人的自主能动性和道德主体性的自觉为取向。

张载应该在范仲淹的身边待了挺长一段时间。据记载,庆历二年(1042),范仲淹主持修筑的大顺城(今甘肃华池东北)竣工,并且在抗击侵略取得军事斗争胜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此范仲淹特请张载撰写了《庆州大顺城记》以资纪念。由此也可看出范仲淹对张载的器重。

范仲淹就是这样一位随时随地发现人才、爱护人才、培养人才的士大夫领袖。他为官三十七年,无论是供职京师还是出任地方官府,一直以兴学育才为己任,培养了一大批享有盛名的儒学家,推动了儒学的复兴。《宋史》记载,范仲淹在任职地方时,于公务之余,把大部分时间放在教育上,经常延见书生,讲习诗书礼乐。北宋前期有名的泰山先生孙复(992—1057)、安定先生胡瑗(993—1059)都曾得到他的直接指导,其所在地成为宋初儒学复兴运动的南北重镇。《宋元学案》评价说:“宋仁之世,安定先生起于南,泰山先生起于北,天下之士,从者如云,而正学由此造端矣。”正可见范仲淹兴学育才的重要贡献。即使在西北为将帅经略繁忙的军务时,范仲淹都不忘提倡学术,勉励后学。他和张载的故事正是这一时期培养人才的典范。

可是,让张载放弃从军的念头,埋头从事学术研究,范仲淹这不是在打击一个青年报效国家、抵御外侮的热情吗?为什么血气方刚的张载能虚心接受范仲淹的建议呢?这里面既有政治因素的影响,也有范仲淹对于社会、文化发展的深刻思考。此时,西夏方面虽然军事占优势,但宋廷加强边防,并对西夏实行经济封锁,因此西夏在经过数年战争的破坏损耗,又贸易停绝的情况下,无从补充,其国内已到物价通胀、公私交困的地步,双方都已在考虑议和问题。不久,宋答应册封元昊为夏国主,岁赐绢二十五万匹,茶三万斤,置榷场贸易,运用财货贸易维持了宋夏宗藩关系。范仲淹规劝张载投身学术研究的事情,应该是有这样的大背景在。

回首当日场景,“名教可乐”这四个大字,实在是需要好好推究一番,方可见范仲淹的眼光和胸怀。名教观念是儒家政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名即名分,教即教化,名教即通过定名分来教化天下,以维护社会规范和制度的运行。这种思想最初源于孔子,他在春秋乱世,提倡以等级名分教化社会,主张为政首先要“正名”,核心是确立父子、夫妇、兄弟、长幼、君臣的角色与关系,使人们明确自己的角色规范与义务。这在今天用社会科学的语言来表述,就是在主要社会关系上树立符合本土文化的价值观,并产生相应的社会规范,再把社会规范内化到人们的心中,是一个社会化的工作,或者叫思想政治宣传教育工作。汉代天下一统,社会稳定,形成了提倡社会规范教育的潮流。大儒董仲舒继承了名教的思想,倡导审察名号,教化万民。丞相公孙弘在上汉武帝的奏章中也说“天下之通道五”,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长幼之序”。司马迁在谈到撰著《史记》目的时说,君臣父子之礼、夫妇长幼之别都是思想家们不可更改的重要价值观。汉武帝接受了这一思潮,就以名教治天下,一方面设立太学,发展儒学教育,一方面把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政治观念、道德规范等立为名分,定为名目,号为名节,制为功名,用它对百姓进行教化。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以名为教”。陈寅恪在《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指出,“以名为教,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亦即入世求仕所宜奉行者也”。从历史发展进程来看,名教不单是指儒家的一套以名为教的伦理思想和价值规范,还是一种政治伦理的制度,一种由长期的历史发展所形成的以儒学为主流的文化实体,也就是人人必须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社会。尽管现代社会已经认定名教这套东西是封建的、落后的、腐朽的,但宋代的人们显然并不这样看。士大夫们认为,名教是正面的,有利于社会稳定和良性运行,符合当时社会的实际需要。试想汉代以名教治天下,竟然有近四百年国运,超过唐朝一百年,这种辉煌的成就怎能不让后世人敬仰不已呢?所谓名教可乐,在范仲淹看来,它是有历史事实支撑的,是能够继续发挥治国安邦、理民强国的重大作用的。作为儒者书生,应该把圣贤创造的名教继续发扬光大,完善社会政治制度,使社会安定,人民生活幸福。这是比投身军旅更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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