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艾伦比及其左右手

第六十九至八十一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艾伦比已准备在前线对土耳其发动全面攻势。阿拉伯人也应该同步展开攻势,但我不敢孤注一掷,于是以截断耶尔穆克山谷铁路的欺敌行动取而代之,打乱土耳其部队原定的撤退行动。这权宜之计也因起事仓促而受挫。

第六十九章 艾伦比及其左右手

我们已得悉艾伦比、博尔斯及道内都计划对加沙与贝尔谢巴防线展开攻击,所以,十月是充满期盼的月份。这道防线的土耳其守军是一小支负隅顽抗的劲旅,有畅通的补给管道,并因连战皆捷而狂傲,认为英国的将军中无人能借强攻猛打击败他们。

他们是自欺欺人。艾伦比上任后已使英军脱胎换骨。他开阔的胸襟已将默里与其部属留下的钩心斗角、各自为政的歪风一扫而光。林登·贝尔将军的参谋长宝座也拱手让给艾伦比驻防法国时的参谋长博尔斯将军。博尔斯五短身材、反应敏捷、胆识过人、个性随和,或许是个深谙兵法的军人,目前正忠心耿耿地替艾伦比执行计划,是艾伦比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不幸,他们两人都无权挑选部属,多亏切特伍德知人善任,遴选道内担任他们的参谋。

博尔斯一向负责执行,不曾出计献策。道内基本上是个知识分子,缺乏博尔斯的热忱及艾伦比的冲劲与对人性的了解。所有部属都替艾伦比卖命,也极为崇拜他。道内会以冷淡、严苛的眼光审视我们的表现,总是不断地思考、再思考。他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热情的信念,他是属于高层次战争的理性学者,他要求严格,总是对我们及人生感到不满。

道内是最不像职业军人的军人,是个涉猎希腊历史的银行家,一个知无不言的战略学者,对日常琐事也能热心投入的热情诗人。他在战争期间曾运筹帷幄主导苏弗拉战役(被无能的战术家糟蹋了),以及加沙之役,但都黯然遭到挫败。他经此打击,更为内敛,借冷酷的高傲掩饰自己的懊恼。

艾伦比无视道内的郁郁不得志,大胆重用;道内也以鞠躬尽瘁回报他的知遇之恩,在进军耶路撒冷时大展长才,终获大捷。两人的配合如虎添翼,使土耳其根本无力招架。

两人个性的南辕北辙在研拟作战计划时表露无遗。加沙的防御工事采取欧洲模式,一道防线后还有一道道的备用防线。这条战线无疑是敌军最坚强的阵地,所以英国的高阶将官两度挑中此地做正面攻击。刚由法国调来的艾伦比坚持日后要攻击此地时,务必有压倒性的兵力与火力,而且运输补给要充裕,才能发动攻势。博尔斯表示赞同。道内不认同正面交锋。他打算采取迂回策略来摧毁敌军的战力。他像个手段圆滑的政治家般向上司推销计划,他建议在土耳其的大后方靠近贝尔谢巴处发动攻势。他为求轻易获胜,希望敌军的主力部队仍能留在加沙,如果英军的企图不被识破,土耳其会误以为在侧翼所受到的攻击只是英军想声东击西。博尔斯对此也表示赞同。

所以这次行动保持高度机密。不过道内的情报幕僚中,有位盟国的参谋建议他反其道而行,让敌人得悉他打算攻击贝尔谢巴的计划(其实是欺敌的假计划)。

这位盟国参谋是迈纳茨哈根,他因痛恨土耳其而投笔从戎,而且不遗余力地想打击敌人。他说服了道内,艾伦比勉强答应,博尔斯表示赞同,这套计划就此展开。

迈纳茨哈根的手段激烈。他做事有条不紊,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一心只想摧毁敌人,即使采取邪恶、不道德的手段亦在所不惜。他是个战略家、地理学家,冷酷无情,盛气凌人。利用骗敌策略瞒过敌人(或朋友),或将一群无路可退的德国暴民用木棍敲得他们头破血流,同样都会令他欣喜若狂。身体强壮,思想残暴,使他对暴力手段乐此不疲,执行时也毫不迟疑。他假造一份英军的文件,制作精巧且保持极度机密。他在这份伪造的计划中,让艾伦比的兵力部署在错误的阵地,攻击错误的方向,发动攻势的日期也比实际迟了几天。这份情报经由无线电密码极为慎重地发送出去。迈纳茨哈根在得悉敌人已经截获这份情报后,亲自带着笔记本出外执行侦察任务。他深入敌境,直到敌军发现他的行踪。他在逃命时,随身装备物品全都掉了,差点连小命也不保,不过也因而成功地使敌军深信不疑而将主力部队留在加沙,并在沿岸地区积极备战。同时,阿里·福阿德帕夏也严令禁止他军中的参谋人员携带文件进入战区。

我们在阿拉伯前线,与敌军关系非常密切。我们的阿拉伯军官以前都曾在土耳其部队中服役,熟识敌方的每一位军官。他们接受与敌军一样的训练,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观点。我们可以借此全盘掌握土耳其部队,了解他们的想法,几乎可将心比心。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全面性的,因为敌人领土内的人民全都是我们的人,只不过没领我们的薪饷。所以我们的情报触角最广、最完整,也最翔实。

我们比艾伦比还了解敌人及英军的虚实,对艾伦比的炮兵及活动迟缓的步兵与骑兵评价都不高。我们希望艾伦比能拥有一个月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若真能如此,他才有可能打下耶路撒冷,甚至连海法都攻下来,将山区所有的土耳其部队彻底歼灭。

到时候将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机,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在最出其不意的地点进行最强烈的攻击。依我看来,我们的重点是德拉,这是耶路撒冷、海法、大马士革、麦地那等地铁路的交会点,也是叙利亚的土耳其部队之枢纽,是他们全部防线的要冲。这里也有可能蕴藏着可供阿拉伯部队征召的大批战士,等待费萨尔由阿卡巴来加以训练及武装。我们可以招募此地的鲁瓦拉族、塞拉因族、瑟狄叶族、胡雷沙族等,还有比部落民族更强大的兵力资源——豪兰与德鲁兹山之间的屯垦部落。

我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征召这些战士来攻打土耳其的补给线。我们能确切掌握的兵力已达一万两千名:攻打德拉、摧毁铁路,甚至出奇兵攻占大马士革已绰绰有余。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以使贝尔谢巴的敌军危在旦夕,可是我对于是否该立刻打出王牌却犹豫不决。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为了必须同时侍奉两个上司而苦恼不已。我是艾伦比麾下的军官,深获器重,他也要求我力求表现以为回报。我同时又是费萨尔的顾问,费萨尔对我的诚信与能力依赖之深,有时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言听计从。可是我却无法向艾伦比解说阿拉伯的全盘局势,又无法向费萨尔透露英国的详细计划。

当地人民望眼欲穿地盼着我们的到来。德拉附近的塔拉勒·哈雷齐姆族长曾一再表示,只要我们派几名人员前往,充当阿拉伯方面愿意支持的证据,他便可以替我们攻占德拉,如此可以替艾伦比分劳。但费萨尔基于良知问题却无法赞同,除非他有把握在攻下德拉后能守住,如果忽然占领德拉,旋即弃守,遭殃的将是当地居民及邻近地区的农民,他们会面临屠城的悲惨命运。

他们只能起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艾伦比发动攻势后将可扫除此地区的敌军,而且随后的十一月将是无雨的月份,很适合迅速推进。有鉴于此,目前就号召德拉附近的居民起义,会危及费萨尔赢得最后胜利所能掌握的王牌。

我在脑中评估英军的战力,老实说不大有获胜的把握。英军大都骁勇善战,将军却常莫名其妙地打一场胜仗后,又迷迷糊糊地将战果拱手让人。艾伦比的指挥能力如何尚待考验,他在法国的战绩亦不是毫无瑕疵,而且目前带的那支部队已经被默里糟蹋得如同乌合之众。当然,我们是为协约国的胜利而战,既然英国是协约国的领导国,阿拉伯面临最后关头时势必得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是,如今已面临最后关头了吗?这场战争的局势既不算好,也不算差,而且看来明年会有机会再次奋战。为了阿拉伯,我决定暂时搁置这个冒险行动。

第七十章 间谍?帮手?

然而,阿拉伯建国运动仍需仰赖艾伦比的善意支援,所以还是必须在敌人后方发动若干攻势,规模不需要像全面起义这么大,而是进行只动用部落民族的突击队即可完成的行动,无需劳师动众去征召农村和城镇居民。这种突击可以打击土耳其的物资补给,让英军乐得轻松,艾伦比也能满意。经过评估后,要达到此一目的,便得截断耶尔穆克山谷中的一座大桥。

铁路是由巴勒斯坦经过耶尔穆克河的险峻峡谷进入豪兰,再通往大马士革。约旦盆地的深陷及东部高原的陡峭,使这一段铁路在建筑时困难重重。工程师必须沿着曲折蜿蜒的河道搭建,并筑起一座座的桥梁跨过这些河道。最西与最东两侧的桥梁最难重建,只要将这两侧的桥梁之一炸毁,便会使巴勒斯坦的土耳其部队陷入长达两个星期孤立无援的窘境,它的基地大马士革也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艾伦比的大军压境,插翅难飞。我们想推进到耶尔穆克,便得由阿卡巴出发,取道阿兹拉克,行程大约四百二十英里。土耳其部队鉴于这趟路程太遥远,对这些桥梁一向疏于防范。

于是我们向艾伦比提出这个计划,他要求我们在十一月五日或随后三天内的任何一天完成。如果能成功,而且随后天气放晴两个星期,则土耳其的冯·克雷斯大人麾下部队在逃往大马士革途中将被悉数歼灭。如此一来,阿拉伯部队便得以接手已因长途征战而疲惫的英军,举兵攻入大马士革这个首都。

为了这关键性的一役,我们必须在阿兹拉克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来领导当地的起义人士。急先锋纳西尔此时不在营中,不过年轻而迷人的哈里斯族族长阿里·伊本·侯赛因正在与班尼沙赫族联系,他在费萨尔早期攻打麦地那的惨淡岁月里,曾立下显赫的汗马功劳,后来在攻打乌拉时,彪炳的战功比起纽科姆亦不遑多让。

阿里·伊本·侯赛因在大马士革时曾是杰马勒的座上客,对叙利亚也略有所悉,所以我向费萨尔要求借调他。他的胆识、机智及精力都颇获好评。自从我们成军以来,他不曾因任务太危险而裹足不前,无论面临多严重的局势,他都豪气干云地谈笑用兵。

阿里·伊本·侯赛因身体强壮,不是身材高或块头大,而是力大如牛,他能够蹲下来将掌心朝上贴在地面,然后双手各托着一个彪形大汉站起来。此外,阿里还可以打赤脚徒步追上奔驰中的骆驼,以高速跑上半英里,然后飞身跨上鞍座。他狂妄傲慢,顽固倔强,目中无人,言行举止极为卤莽,在公开场合总是鹤立鸡群。对一个一心想在战争与运动上胜过沙漠游牧民族的人而言,他的受教育水平算是不错的了。

阿里会将班尼沙赫族拉拢到我们阵营中。我们也很有希望争取到阿兹拉克的塞拉因族。我正在与班尼哈桑族接触中。至于鲁瓦拉族,这个季节已迁徙至避冬的住处,所以我们在豪兰的最大王牌还不用亮出来。法伊兹·古赛因已经前往黎加地区筹备,一旦接到通知便可前去攻击豪兰铁路。炸药已运至适当地点储存。我们在大马士革的友人都已接获通知,大马士革的军事总督里卡比帕夏阿里·勒扎正不动声色地筹划着,他是该城无辜人民的父母官,同时也是费萨尔的头号代理人与共谋者,他一旦举事,便可控制全城。

我的详细计划是请拉法(最够义气的族长,他曾在六月时护送过我)当向导,带着大约五十个人员,由阿兹拉克兼程赶往乌姆盖斯。乌姆盖斯也就是加达拉,此地因梅尼普斯与梅利埃格两位叙利亚败德诗人而名噪一时,他们也造就了叙利亚文学的黄金时代。此地距离耶尔穆克最西侧的桥边不远,这座桥以钢筋铁骨搭造,若能顺利摧毁,连我也会在加达拉地区名噪一时。桥桁与桥台上总共只有六名卫兵,提供换班人员的营区共有六十名兵力戍守,位于汉米的车站,此地有可供治病的加达拉温泉。我希望查阿尔能与我同行,前去说服若干阿布塔伊族人的加入。这些狂野的部落民族保证可以将那座桥搞得支离破碎。为了避免敌军增援,我们必须在路口以机枪掩护, 这将由法国骑兵分队调来的布雷上尉率领的印度志愿军负责,布雷曾在杰玛达·哈桑·沙阿麾下任职,作风强硬,经验丰富。他们几个月来一直由沃季到各乡间破坏铁轨,骑骆驼的技术亦已相当纯熟,适合计划中的急行军。

想以有限的炸药破坏重心极稳的大型桥桁,必须展开极为精密的行动才能奏效,也需要以电力引爆项圈型的炸药。“亨伯号”替我们裁制长条形的帆布带与带扣,以利安装。不过,这项任务的困难在于要在敌人的火力威胁下执行。为了避免伤亡,我邀请阿卡巴的工程师伍德——当时唯一的工兵官——与我同行,他虽然因曾在法国时头部中弹而不能从事激烈战斗,仍爽快地答应了。劳埃德·乔治当时即将参与协约国的一个军事代表团,正在阿卡巴做最后几天的逗留,他答应要陪我们到杰佛。他是最适合在路上同行的好伙伴,有他作陪使我们这趟生死未卜的行程增色不少。

正在做最后的筹备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阿卜杜勒·卡德尔·贾沙里,他是阿尔及尔对抗法国的一位伟大斗士的孙子。他们全家流亡至大马士革已历经一代。家族中有一位奥马尔在皮科的秘密文件曝光后,被杰马勒以通敌罪名处以绞刑,其他家人也都遭驱逐出境。阿卜杜勒·卡德尔娓娓细述他如何由布鲁萨历经艰险,横越安纳托利亚,再逃亡至大马士革。事实上,阿巴斯·希尔米赫迪夫已替他向土耳其求情, 使他不再受到通缉,随后赫迪夫派阿卜杜勒·卡德尔到麦加替他处理私务。阿卜杜勒·卡德尔前往麦加后,晋见侯赛因国王,带着侯赛因国王阵营的红旗与贵重的礼物回来,他已疯狂地认同我们的理念,激动地想参与。

阿卜杜勒·卡德尔表示他们这一群住在耶尔穆克山谷北岸、健壮强悍的阿尔及利亚流亡人士都愿意效忠费萨尔。我们把握这天赐良机,借此可以在短时间内控制山谷中的铁路中段,包括两三座主要桥梁,不用再去劳动附近的居民,因为阿尔及利亚人是受到排挤的外国人,阿拉伯农民不会与他们并肩作战。所以我们取消与拉法在阿兹拉克会师的计划,也未去找查阿尔支援,转而集中心力在哈立德河谷与谷内的桥梁。

正在研拟计划时,布雷蒙上校拍了一份电报来,向我们警告阿卜杜勒·卡德尔是土耳其的间谍。这令我们举棋不定,详加观察,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破绽,更何况指控他的人是布雷蒙,他一向想扯我们后腿,对阿卜杜勒·卡德尔的指控或许居心叵测,不能轻信。他可能是听说阿卜杜勒·卡德尔曾公然谴责法国,因此愤而失去理智想陷害他。法国人的爱国情操会使他们对诋毁法国的人怀恨在心。

费萨尔要阿卜杜勒·卡德尔与阿里和我一起出发,并告诉我:“我知道他是个极端分子。我认为他应该很有诚意。提高警觉,善加利用他。”于是我们上路,秉持着反正骗子不会歌颂我们的诚实,而诚实的人起疑心后会变成骗子这个原则,让他认为我们全心信赖他。事实上,他是个伊斯兰极端分子,因为宗教的狂热与对自己的猛烈自信而几近疯狂。我毫不忌讳地表明自己是基督徒,这激怒了他的穆斯林热忱。我们与他同行也使他觉得自尊受损,因为那些部落民族都极为景仰阿里,对我的态度也比对阿卜杜勒·卡德尔要好。他的愚昧两三度使阿里忍不住动怒,场面极为难堪。他的最终目的是想先竭尽全力妨碍我们的行程,触怒我们,并阻挠我们的计划,然后在我们面临危机时见死不救。

第七十一章 重选护卫

和往常一样,万事起头难。我挑选六名新兵加入我的护卫队。其中马哈茂德是耶尔穆克当地的居民,是个警觉性高、脾气急躁的十九岁小伙子,也有火爆之人常有的满头鬈发。另一位是来自塔法斯的阿齐兹,年纪较长,为了逃避兵役,曾与贝都因人相处了三年。他虽然善于骑骆驼,可是心胸狭隘,老是怨天尤人,但很自负。第三个是穆斯塔法,德拉来的温和男孩,忠厚老实,常离群独处,因为他耳聋,而且对这个缺陷觉得很自卑。有一天,在海滩,他突然开口向我要求担任我的护卫。他很显然认为自己不会被挑上,我却选中了他。对其他人而言,队上有他也是好事,因为他是个很温顺的农夫,任劳任怨,他们都乐得将卑贱的工作交给他做。然而他却乐此不疲,因为他认为队员都是一时之选,他能入选,与有荣焉。我为了弥补他能力的不足,另外再挑选了修瓦克与萨利姆两个谢拉雷特族的骆驼牧人,还有来自利雅德的逃亡奴隶阿卜杜勒·拉赫曼。

至于原来的护卫队,我让穆罕默德与阿里休息一阵子。他们跟着我四处炸火车,也够累了。他们和他们的骆驼一样,需要静静地休养生息一番。这使艾哈迈德理所当然地成为护卫队的队长。他办事勤快,值得加以升迁,不过让他当官却是失策。他滥用权力,仗势欺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再让他与我同行。我带着克雷姆随行好照料骆驼;还有拉海尔这个色眯眯、满脑子非分之念的豪兰少年,对他而言,操劳过度反倒对他有利,这样就没精力胡思乱想了。班尼哈桑族的马塔尔像个寄生虫,死缠着我们。他肥胖的臀部塞满骆驼鞍座,在沿路与其他队员说猥亵笑话解闷时,这个胖农夫说得最是津津有味。我们或许会进入班尼哈桑族的地盘,到时候他便可以派上用场。他恬不知耻的贪婪嘴脸让我们深信他会尽忠职守,直到对他的期望落空为止。

为我效命如今已成为肥缺,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起义活动的分量,也不惜耗费巨资保障自己的安全。我的身价由于以讹传讹而水涨船高,也得以出手阔绰地延聘护卫队。我最后再征召法拉吉与达乌德,还有海德尔与米吉比尔,再加上两个毕亚夏人,使这支护卫队阵容坚强。

法拉吉与达乌德沿路既能干又快活,这是亚格利人的特性。不过在扎营休息时,无穷的精力就会使他们老是惹祸。这一次他们玩过火了。在第二天清晨要拔营时,他们居然失踪了。到中午时优素福谢里夫捎来口信,说两人在他的监狱里,并问我是否想过去与他讨论此事。于是我赶过去,发现这位胖族长被他们搞得哭笑不得。他刚买了一峰纯种的骑乘用骆驼,当天傍晚这峰骆驼漫步到亚格利人扎营的棕榈树林附近。这对难兄难弟没料到它是总督的坐骑,一整夜不眠不休地用指甲花将它的头染成大红色,再用靛青将它的腿染成蓝色,然后才放走它。

阿卡巴地区马上被它滑稽的模样搞得全城沸腾,笑声不绝。优素福好不容易才认出它来,并立刻派警力去搜捕嫌犯。这对活宝被逮到法官面前,双手还沾满了染料,居然高声辩称他们是无辜的。不过罪证确凿,优素福将他们修理一顿之后关起来,要他们面壁思过一个星期。于是我赔偿他一峰骆驼以弥补损失,然后解释我亟须带两人上路,并保证等他们被打得皮破肉绽的伤口痊愈后,会再修理他们一顿,他这才同意放人。他们欢天喜地离开那座长满虱子的监狱,又唱又跳地回到我们队上。

这段小插曲延误了行程,所以我们先在营区中饱餐一顿,然后在入夜后出发。我们缓缓走了四小时,刚启程总是走得很慢,骆驼与人员刚出发时都不大想上路。道路湿滑,鞍座必须重新系紧,人员也调换坐骑。除了我自己的骆驼(这次我带了身怀六甲的祖母级老骆驼加扎拉,以及谢拉雷特的纯种骆驼里马,这是沙赫族人由鲁瓦拉族人手中偷来的),和护卫队的骆驼之外,我也让印度人都骑骆驼,还借了一峰给伍德(他骑骆驼的姿势很优雅,每天跨下坐骑后几乎都还是一副生气蓬勃样),另一峰借给劳埃德的卫士索恩,他骑骆驼看起来像是阿拉伯工人,系着头巾,卡其服以斗篷裹着。劳埃德自己骑的是费萨尔借他的纯种德莱叶骆驼:一峰看起来腿力颇健的好骆驼,后来因长疥癣修过毛而很瘦弱。

我们的队伍拖得很长。伍德落在后头,我的手下因为都是生手,又要忙着将印度人集合在一起,也没去注意他。后来发现他与索恩两人走丢了,我们向东转时他们没跟上,迷失在除非月亮高挂否则便一片漆黑的伊腾峡谷的夜色中。他们朝通往圭威拉的大路继续前进,骑了几小时,最后决定在旁边一座山谷中等到天亮。他们对那地区完全不熟,对阿拉伯人也仍怀着戒心,所以两人轮流站岗。我们在半夜停下休息时,已猜出他们出了什么状况,天亮前艾哈迈德、阿齐兹、阿卜杜勒·拉赫曼已奉命由他们可能走的三条路线分头折返,并将他们带到瓦地伦与我们会合。

我与劳埃德和大队人马同行,由他们带领穿越一道粉红色砂岩的斜坡,以及长满柽柳树的山谷,到达瓦地伦。空气清新,四周景色瑰丽缤纷,使我们暂时将明日抛诸脑后,信步徜徉于山谷中。事实上,我不是有劳埃德可以聊天吗?世界变得非常美好。昨晚一场细雨使大地与天空融成一体。绝壁、树木和土壤的色泽都是如此澄澈,如此鲜明,令我们渴望伸手触摸它们,也很遗憾自己无法带走这份美感。我们心情很悠闲。印度人都不善于驾驭骆驼,法拉吉与达乌德则因皮破肉绽无法骑骆驼,因此徒步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

我们总算进入瓦地伦了,火红的夕阳照在如鬼斧神工般的绝壁上,染得山壁一片通红。伍德与索恩早已在谷中的井泉旁砂岩处等我们。伍德生病了,躺在我们上次扎营的营地中。阿卜杜勒·拉赫曼在中午前便已找到他们,可是双方语言不通,两人只会说几句埃及话,阿卜杜勒·拉赫曼则只能说豪威塔特族的方言,好不容易才比手画脚地说服他们跟他走。他抄捷径翻山越岭,道路坎坷令他们吃足了苦头。

伍德又饿又热,再加上又急又怒,连阿卜杜勒·拉赫曼要带他们到路旁的帐篷中向居民要点食物他都不愿接受。他以为再也看不到我们了,后来因为我们忙着欣赏瓦地伦迷人的景致而没注意到他的苦难,对我们很不谅解。事实上,我们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声“是的”,便听任他躺在那边,自顾去品味瓦地伦的美景了。所幸艾哈迈德与阿卜杜勒·拉赫曼还想到食物。吃过晚饭后,伍德也与他们交上了朋友。

第二天正在系鞍座时,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出现了。劳埃德和我陪他们又吃了一顿午餐,因为他们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有客人在场才能使他们暂时休兵。劳埃德是个异数,可以在旅途中的任何时间与任何人在任何状况下吃任何东西。我们居间调解争执后,再度上路,走过那座壮观的山谷。

我们在山脚处穿越平坦的加阿,让骆驼在这片柔软的大地上奔驰一阵子,直到跟上主队,我们这一番激动的高速冲撞把他们的队伍弄得四下奔散。印度人驮行李的骆驼到处乱窜,身上的行李掉落满地。我们这才冷静下来,与众人缓缓走到哈菲拉河谷,此地有如被刀裁割般整齐地形成一座台地。在台地源头处有一条羊肠小径,可通往巴特拉的山顶。不过我们今天由于想偷懒图个舒适,所以没攻顶,在谷底遮阴处扎营。我们升起熊熊烈焰,在冷冽的夜晚围坐于火堆旁相当惬意。法拉吉仍像往常般替我准备米饭,劳埃德与伍德和索恩各自带着牛肉罐头及英军的饼干口粮,所以我们和手下一起用餐。

第二天我们沿那条小径崎岖而上,哈菲拉的这条绿色走道通往圆锥形的山顶,后方的瓦地伦群山像金字塔般,有如它的背景,今天山头云雾氤氲,景色更是迷人。我们望着队伍在曲折蜿蜒的小道上爬升,直到中午前,所有骆驼、阿拉伯人、印度人及行李都已登上山头,没发生任何意外。我们心满意足地翻过山头下山,进入第一座绿色山谷中,风吹不进来,微弱的阳光使谷中充满暖意,将这片高原的冷冽秋意一扫而空。又有人开口谈起吃的了。

第七十二章 星夜行军

我往北走,与谢拉雷特族照顾骆驼的男孩阿瓦德一起外出侦察,我并未详加调查便让他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队上驮行李的骆驼太多,印度人在装卸行李与牵领骆驼方面都是生手,我的护卫队常需分心协助他们,无法尽职地陪伴在我身旁。所以在修瓦克向我介绍他这位谢拉雷特族表弟,表示他可随时陪伴在我身边时,我只瞄了一眼便决定雇用他,此时与他外出,借以考验他是否能吃苦耐劳。

我们绕着阿巴里森兜圈子,以确定土耳其部队是否真的毫无动静,因为他们习惯于忽然派出一队骑兵巡逻队到巴特拉,我可不希望部队卷入不必要的战斗中。阿瓦德是个衣衫褴褛的褐肤少年,或许才十八岁,身材结实,肌肉如运动员般鼓胀,行动像猫一般敏捷,骑术精湛,虽然有谢拉雷特族的若干特征,但不是太丑。他充满野性的眼中也有一丝充满疑惑的期盼,仿佛随时都在期待人生中会有新鲜事发生,但又发觉盼到的不是他追寻或想要的,因而有点不甘心。

这些谢拉雷特族农奴是沙漠中一个神秘莫测的部落。其他人或许会有期望或幻想,谢拉雷特族则很清楚他们今世只能拥有勉强可以苟活的物质,因此不敢奢望。利用这种极端自卑的思想,很容易博得他们的信任。我对待他们就如对待其他的护卫一样,他们受宠若惊之余,也喜不自胜,乐于受到我的庇护。他们在担任我的护卫时格外卖命,也是很好的奴隶,因为在沙漠中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不会觉得有失身份,也没有什么苦是没吃过的。

阿瓦德在我面前时显得困惑和拘谨,与族人相处时却会嬉笑怒骂。忽然获得雇用,对他而言是喜从天降,也因此可怜兮兮地下定决心对我百依百顺。我此刻要他做的,就是骑过马安的道路,以吸引土耳其人的注意。在成功地引诱他们出来追逐后,我们即刻往回走,然后再度折返,将他们的骑骡追兵引向北方。阿瓦德兴高采烈地玩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很善于使用他的新步枪。

然后我与阿瓦德登上一座山顶,俯瞰巴特拉及由阿巴里森沿斜坡而下的山谷。我们在山上慵懒地躺到下午,望着土耳其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瞎闯,看着我们的队员高枕无忧地睡着大觉,骆驼则悠闲地吃着草。我也看到低层的云团在苍白的阳光下飘过草地,看起来像是一片软绵绵的洼地。那种感觉祥和静谧,飘然脱俗,远离纷扰的尘嚣。山的高度涤净了红尘的羁绊。在这遗世独立之处,心灵获得解脱,忘怀俗世烦忧。

不过阿瓦德可无法忘怀他获选进入我队上的兴奋,所以激动难抑地嚼着草茎,表情夸张地结结巴巴向我述说着他的喜悦之情,直到我们看见阿里率领的人马已走到山径的起点处。我们跑下坡与他们会合,听他谈起在山径如何折损了四峰骆驼:两峰跌断腿,另两峰在攀上岩棚时因太过虚弱而累垮。还有,他又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吵了一架,还祈祷真主别再让他和那个自大庸俗的聋老头为伍。阿卜杜勒·卡德尔动作迟钝,完全没有方向感,又不肯与劳埃德和我在同一队,以策安全。

我们让他们在后头自行跟上,因为他们没有向导,所以我把阿瓦德借给他们,与他们约好在奥达的营地会合。然后我们拔队上路,越过低浅的山谷与纵横交错的山脊,直到夕阳沉入最高的山岭,我们登上那座山岭,看到像正方形小盒子的贾迪哈吉车站醒目地浮现地平面,距我们数英里之遥。身后的山谷中有金雀花丛,所以我们在此歇脚,埋锅造饭。晚上哈桑·沙阿想出个好主意(后来变成一种习惯),提议以他的印度茶来配饭。我们垂涎三尺,无法抗拒,厚着脸皮将他带来的茶与糖全用光了。

劳埃德与我将我们打算穿越的雪狄亚下方铁路的方位标示出来。在看到满天星辰明灭不已后,我们决定借着猎户星的导引,继续上路,走了几个小时,猎户星座也没有因此距我们更近,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物体出现。我们由山岭进入一座无边无际的平原,景色单调枯燥,只有一条浅河床,河岸低而直,在银白色的星光下,看它老是有像铁路地基的错觉。我们走过的地面很坚实,沙漠中迎面吹来的凉风使骆驼走得极为自在。

劳埃德与我走在最前头勘察,如果遇上土耳其碉堡或夜间巡逻队,也不致连累主队。我们骑的骆驼因为没驮重物,步伐奇大,没一会儿工夫便已不知不觉地将队伍远远甩在后头。哈桑·沙阿派了一个人在我们和主队之间联系,以免走丢,后来又派遣第二个人过来,接着又来了第三个,到后来他的队伍全都派出来成为与我们联系的一系列纵队。最后他由这列纵队一个接一个口耳相传地传话,要求我们走慢一点,但经过几个人的传话后,传入我们耳中时已不知所云了。

我们停下来,这才发现万籁俱寂的暗夜其实充满声响,枯草的气味也随着阵阵和风飘送过来。再度上路时我们放慢步伐,似乎走了好几个小时,平原中还是布满让人产生错觉的河道,平白消磨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觉得星座似乎移位了,担心早已迷途。劳埃德有指南针,不知摆在何处。我们停下来让他到鞍袋中翻找。索恩骑过来,帮他找出来。我们围聚在一起,以指南针的夜光针头研究目前的方位,后来决定放弃猎户星座,改用有更好兆头的北极星引路。然后再度在漫漫长夜中赶路,直到后来跨过一座大河岸,劳埃德勒住骆驼,轻叫一声,以食指朝前一指。我们前方地平线上浮现两个比天空暗的黑色立方体,旁边还有一个尖形屋顶。雪狄亚已经在正前方,我们差点就闷着头走入车站内了。

于是我们赶忙调头往右走,匆匆横越一处空地,也担心后头的行李队没留意到我们已改变方向而继续往前。所幸一切顺利,几分钟后我们用英语和土耳其语、阿拉伯语与乌尔都语等,叽里呱啦地庆幸刚才只是虚惊一场。身后的土耳其营地中也隐隐传来令人心跳加速的狗吠声。

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因此另外挑了个前进的方向,避开雪狄亚下方的第一座碉堡。我们信心十足地前进,深信不久就可以穿越铁路,可是走了许久,什么都没出现。当时是午夜,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劳埃德不耐烦地发牢骚,说再这么走下去,天亮时都要走到巴格达了。这里或许根本没有铁路。索恩看到一排树,也看到那些树在晃动,我们的步枪保险立刻咔嗒一声扳开,不过仔细一看,不过是树影幢幢。

我们放弃希望,漫不经心地乱走,坐在鞍座上打盹,让沉重的眼睑合上休息。我骑的里马突然情绪失控,尖叫一声往旁边跳窜,差点将我摔下鞍座,它连续跃过两座河岸及一道水沟,突然在一处污秽不堪的地方趴下来。我敲它的头,它这才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再举蹄跨步往前走。那些印度人又被我们远远抛在后头。一个小时后,刚才经过的最后一道河岸以不同的面貌浮现在我们面前。它笔直地向前延伸,在几处区段颜色较黑,似乎是涵洞的阴影。我们觉得好奇,于是驱策骆驼悄悄往前。靠近后,发现河岸边缘围着铁蒺藜。那些阴影其实是电线杆。有个头顶呈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端详着我们,但纹丝不动,我们猜那应该只是一座里程碑。

我们立刻带着队伍绕到另一侧,想探探这静悄悄的围篱内到底有些什么设施,也有突然遭到扫射的心理准备。不过毫无动静。到河岸时发现杳无人迹,我们跨下坐骑,沿着河岸上上下下跑了两百码,不见人影。我们可以由此通行。

我们立刻叫其他人穿越东边这片无人看守的空地,自己则在飒飒作响的铁丝网下等着,看着骆驼庞大的身躯由暗夜中浮现,沿着河岸走到我们身后。最后一峰也越过铁丝网了。我们在一根电线杆旁将队伍集合。索恩爬上杆,抓住最低的那条电报线,荡到杆上的绝缘托座上。他爬上杆顶,不久后被他切断的电报线咔嗒作响,朝两旁坠下。接二连三的电报线断落于地,滑过石头地面,但仍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我们通过的这个地点刚好介于两座碉堡之间的三不管地带。索恩手掌都磨破了,爬下摇摇欲坠的杆子。我们走向在一旁跪伏着的骆驼,跨上去跟上队伍。又走了一小时,我们下令歇息直至天亮。不过天仍未出现任何曙光前,我们便已被北边传来的步枪与机枪声吵醒。小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在穿越铁路时太不小心,因而被敌军发现。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朝阳中与铁轨平行前进,向由马安开来的第一部火车致敬,然后穿越奇形怪状的杰佛平原转入内陆。日上三竿,阳光强猛,使热气腾腾的平地上尽呈现海市蜃楼的景象。我们甩开如牛群般的队伍后,回头眺望,只见幻影中的他们有些像被银白色的洪流淹没,有些则随着骆驼的左右晃动与地面的高低起伏,而在洪流上载沉载浮。

到午后,我们发现奥达在西南方杂草丛生的水井旁扎营。他勉为其难地接待我们。他的那些大帐幕与妻妾都已送到不会遭土耳其飞机空袭的安全地点。当时有若干桃伟拉人在场,正为了如何分配薪饷而吵得面红耳赤。老奥达因为我们目睹他束手无策的窘状而显得有点懊恼。

我设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获利的机会,试图化解这场纷争。这一招果然奏效,因为他们都笑开了。对阿拉伯人而言,这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就目前而言这已足够。于是我们转而去找穆罕默德·戴兰共餐。他的手段比较圆滑,不像奥达那么坦率,而且无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认为有需要,都会笑脸迎人。所以我们便接受他的米饭、肉、马铃薯大餐的热忱招待。穆罕默德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吃得非常讲究。

饭后,趁着我们还在回想刚才经过的那些灰色干涸的沟渠到底作什么用途时,我向查阿尔提起前往耶尔穆克桥勘察的计划。他很不赞同这个计划。十月的查阿尔与八月的查阿尔判若两人。这一阵子来搜刮掳掠获利极丰,使他变得瞻前顾后,极为珍惜自己宝贵的性命。如果还是今年春天,去什么地方他都在所不辞,但最近一次的劫掠所冒的风险使他捏了把冷汗。他此时说,除非我能明确解释此行的动机,否则他不愿出马。

我问他,我们可以招募到什么样的人手。他列举营中的三个人,说他们很适合这种玩命的工作。其他的族人不是不在营中,便是不够格。带三个桃伟拉人,倒不如不带,因为他们傲慢自大,只会惹火其他人,而且才三个人,也无法独自执行任务,所以我说我到别的地方找找看。查阿尔听后显然松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讨论应该怎么做(因为我还是需要查阿尔的建言,他是最出色的突击队员,最有资格评估我的计划),一个面色仓皇的少年突然冲进来,大声叫嚷着有一群骑士由马安的方向朝我们快速逼近。马安的土耳其部队有骑骡步兵与正规骑兵团,也一再扬言要找阿布塔伊族的碴。所以我们跃身而起,准备迎战。

奥达拥有十五个人手,五人身手尚称矫健,其他都是非老即幼。不过我们队上有三十名壮丁,我心想那位土耳其指挥官运气真背,想来突袭豪威塔特族人,偏偏遇上一队身经百战的印度机枪手来此做客。我们蹲伏备战,并将骆驼藏入较深的河道间,再将机枪架在这些天然战壕中,以树丛作为绝佳的天然屏障,同时监控两侧八百码的距离。奥达将他的帐篷拆掉,并将步枪兵列队准备射击。于是我们好整以暇地等敌军到来,待那些骑士接近时,才发现是阿里·伊本·侯赛因与阿卜杜勒·卡德尔,他们由敌军阵营的方向前来杰佛。我们欢欣雀跃地与他们会师,穆罕默德也再度端出马铃薯与米饭招待阿里。他们昨晚穿越铁路时遭敌人射击,折损了两名人员与一匹马。

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劳埃德将在此地与我们分道扬镳,返回凡尔赛,我们要求奥达支援一名向导带他穿越铁路。找人倒不成问题,最棘手的是坐骑,因为豪威塔特族的骆驼都在草原,而距离这片不毛之地最近的草原远在东南方外一整天的行程。我自己提供这位向导一峰骆驼,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选中的是高龄的加扎拉,它害喜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在远征结束前,它必然无法胜任快马加鞭的驰骋。所以,我将它交给拥有舒适鞍座且乐观开朗的索恩,借以交换他的骆驼,此举令豪威塔特人为之瞠目结舌。他们将加扎拉视为当地最出色的骆驼,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争取骑它的荣誉,如今它却被交付给一个小兵,这名小兵红扑扑的脸与因为眼球炎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像个泪眼汪汪的妇人。劳埃德说,看起来有点像被绑架的修女。看着劳埃德离去是件憾事。他善解人意,屡有妙计解难,总是殷殷祝福我们能达成目标。此外,他也是我们在阿拉伯遇到的人当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几天来我们经常让心灵共同翱翔,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他离开后,我们再度面临无止境的战争、蛮族、骆驼。

夜晚便在这些令人厌烦的俗务中展开。豪威塔特族的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入夜后,我们聚集在奥达的火堆旁,我花了数小时不断向这些被火光照得满脸通红的族人表达我的观点,竭尽所能地向他们委婉解释,有时他们听懂其中一点,有时又听懂了另一点(当他们听懂一句话时,很容易看到眼中的神采),有时则会误解我的意思,或是毫无反应,白白浪费宝贵的几分钟。阿布塔伊族的精神与体格一样坚强,但工作的压力早已使他们信念的热火燃烧殆尽。

我逐渐地获得认同,不过直到近半夜仍争论不休,这时奥达举起拐杖喝令肃静。我们竖耳倾听,搞不懂到底出现了什么危险。过一阵子,我们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这种鸣响的节奏太模糊、太广阔、太徐缓,令耳朵一时无法察觉,听起来有如远方低沉的闷雷。奥达抬起憔悴的眼睛望向西方说:“英国人的炮火。”艾伦比将军正准备发动攻势,这助益良多的炮火声使我的论点无需再多费唇舌便拍板定案。

隔天早晨营区内的气氛融洽,一团和气。老奥达这次面临的困境已获得解决,他亲切地拥抱我,与我言归于好。最后,当我站到我那峰蹲踞着的骆驼旁边时,他跑出来,再度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在我耳旁低语“提防阿卜杜勒·卡德尔”时,我感受到他粗糙的胡子拂过耳朵。我们有太多事要谈,一言难尽。

我们继续往无边无际但美得出奇的杰佛平原推进,直至夜幕低垂时到达一座打火石陡坡的山脚,这座陡坡像耸立于平原上的一片绝壁。我们在遍地蛇虫的树丛间扎营。我们推进的路程很短,走得相当悠闲。印度人显然不善于跋涉。他们由沃季港进入内陆已数个星期,我原本以为他们骑术高超,可是如今,他们骑着最好的骆驼,费尽吃奶之力,一天也只能走三十五英里,对队上的其他人而言,这简直像在度假。

因此,我们每天都很好过,毫不费力,体能毫无负担。风和日丽,草地上薄雾笼罩,阳光和煦,傍晚的凉意使行军平添一股奇特的祥和气氛。这个星期是属于初冬的暖和天气,日子过得像值得回味的惬意梦境。我只觉得非常舒适怡人,空气中充满欢乐,我的朋友们全都心满意足。这么完美的情况一定不会持久。不过眼前的祥和因为未受任何宗教期望的挑战,只加深了秋意的静谧。我觉得无忧无虑。这段日子几乎称得上是我有生以来心情最平静的时刻。

我们扎营用午餐及午休——士兵们一天必须吃三餐。这时警报忽然响起。一队骑着马与骆驼的不速之客由西方和北方出现,飞快包抄过来。我们抓起步枪。印度人已经习惯在瞬间应变,立刻架起机枪跨上骆驼备战。虽然置身于这开阔地带极为不利,不过我们还是在三十秒内部署出防御阵势。我的护卫队守在每个侧翼的前头,衣着光鲜亮丽,趴俯在灰色的矮树丛间,步枪紧贴在颊上。四组穿着卡其服的印度人握着机枪蹲在他们身旁。他们后面是阿里谢里夫的人马,谢里夫本人站在队伍中间,未戴头巾,眼光锐利,轻靠在步枪上。随后是骆驼队驱赶着坐骑到我们后方接受火力掩护。

这是队上所摆出的架势。我暗自赞叹我们的应变能力,阿里谢里夫则叮嘱在未受到攻击前不要开枪,这时阿瓦德开心地笑着,跃起身来朝敌人跑过去,友善地高举双手挥舞着。他们胡乱朝他开枪。他趴下来还击,朝最前面的骑士开了一枪。这从头顶飞过的一枪及我们沉着应战的架势使他们阵脚大乱,踌躇不前,经过一分钟的讨论,他们才无奈地挥动斗篷当旗帜,对我们的信号做出回应。

其中一人缓缓骑过来。阿瓦德在我们的火力掩护下,也走了两百码迎上去,认出他是个班尼沙赫族人。那人听到我们的名号时,装出大感震惊的模样。我们一起走向阿里谢里夫,其他入侵者看到我们和平地会面后,也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头。他们是扎本沙赫地区的强梁,不出我们所料,就盘踞在拜尔前方。

阿里谢里夫对他们竟然胆敢攻击颇感不满,威胁要好好教训他们。他们绷着臭脸听他的训诫,一再辩解说族人一向见到陌生人就开枪。阿里谢里夫接受这个解释,也认为在沙漠中这是种好习惯,不过他也抗议,他们未经示警便由三面包夹我们,显然是一种预谋的伏袭。班尼沙赫族人很危险,他们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不会信守游牧民族的戒律或奉行沙漠中的生存法则,但也称不上是屯田而居的良民,自然不肯放弃拦路抢劫的勾当。

于是这群入侵者到拜尔汇报我们的到来。他们的族长穆夫利赫认为,要消除刚才待客不周的不良印象,最好是发动当地全体人马列队鼓掌吆喝,并对空鸣枪来公开迎接我们。他们围着我们绕圈子,骑着马在石头路面上往来奔驰,不断鸣枪。滚滚黄沙不断扬起,使我们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沙哑。

最后欢迎阵容总算告一段落,阿卜杜勒·卡德尔认为此时需要有人出面致意,而且他当仁不让。这时众人正对着阿里谢里夫叫道:“愿真主赐予我们的谢里夫无穷的胜利。”然后勒转马缰,到我身边来说道:“欢迎,劳伦斯,行动的先锋。”于是阿卜杜勒·卡德尔跨上马,坐在高大的摩尔式马鞍内,七位阿尔及利亚仆人在他身后紧紧排成直直的一列,然后他开始趾高气扬地缓步绕着圈子,嘶哑地吆喝着“呼,呼”,并拿出手枪胡乱对空放枪。

贝都因人顿时为之瞠口结舌,直到穆夫利赫走上前来,半哄半骗地说:“真主保佑,快叫他住手,因为他既不会射击也不会骑马,如果他打中人,可要把我们今天的好运给搞砸了。”穆夫利赫是因为深知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家学渊源”,才会那么紧张。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弟弟穆罕默德·赛义德曾在大马士革连续三次用手枪误杀朋友,这也算是一项世界纪录。当地的杰出战士阿里·勒扎曾说:“有三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第一,土耳其赢得这场战争;第二,地中海变成平原;第三,我在穆罕默德·赛义德带着武器时与他同处一地。”

我们在废墟旁安顿下来。班尼沙赫族一座座黑色的帐篷在远处看来像散居山谷的羊群。一个传令要带我们到穆夫利赫的帐篷。不过,阿里要求先打听一个问题。费萨尔曾应班尼沙赫族人的要求,派遣一组比舍地区的石匠和凿井工人,将纳西尔与我在前往阿卡巴途中炸毁的水井重新砌好。这批工人已在拜尔待了好几个月,仍汇报说这件工作尚未完成,费萨尔指示我们要查询拖宕许久的原因。阿里谢里夫发现这些比舍派来的工人好逸恶劳,并逼迫阿拉伯人供应他们肉类与面粉。他对此提出质疑。他们支吾其词,但阿里自有主见,丝毫不为所动。于是穆夫利赫以替我们张罗一顿丰盛的晚宴来谢罪。我的手下兴奋地低声说道,他们看到他帐篷后面墓区的小丘上有人在宰绵羊。阿里谢里夫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谴责,直到菜肴端出来为止。米列夫一边听着他的责难,一边训诫那些黑人,同时叫仆人将他们带入废墟内施以惩处。他们面有愧色地回来,除吻手示好外也请求宽恕,于是双方人马握手言和,一起席地用大餐。

豪威塔特族的大餐一向不缺少奶油,班尼沙赫族则简直是奶油泛滥。我们的衣服上都溅满油渍,满嘴油光,指尖也被奶油的热气烫得发痛。在填饱饥肠后,取菜的手渐渐放慢了速度。不过菜肴仍一道道端出来,这时阿卜杜勒·卡德尔突然闷哼一声站起来,用一条手帕擦拭着手,坐到帐篷角落的地毯上。我们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应对,阿里谢里夫嘀咕了一声“村夫”,于是晚宴继续进行,直到在座的人都吃撑了,比较节俭的人还在舔指头上的奶油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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