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突袭桥梁

第六十九至八十一章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艾伦比已准备在前线对土耳其发动全面攻势。阿拉伯人也应该同步展开攻势,但我不敢孤注一掷,于是以截断耶尔穆克山谷铁路的欺敌行动取而代之,打乱土耳其部队原定的撤退行动。这权宜之计也因起事仓促而受挫。

第六十九章 艾伦比及其左右手

我们已得悉艾伦比、博尔斯及道内都计划对加沙与贝尔谢巴防线展开攻击,所以,十月是充满期盼的月份。这道防线的土耳其守军是一小支负隅顽抗的劲旅,有畅通的补给管道,并因连战皆捷而狂傲,认为英国的将军中无人能借强攻猛打击败他们。

他们是自欺欺人。艾伦比上任后已使英军脱胎换骨。他开阔的胸襟已将默里与其部属留下的钩心斗角、各自为政的歪风一扫而光。林登·贝尔将军的参谋长宝座也拱手让给艾伦比驻防法国时的参谋长博尔斯将军。博尔斯五短身材、反应敏捷、胆识过人、个性随和,或许是个深谙兵法的军人,目前正忠心耿耿地替艾伦比执行计划,是艾伦比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不幸,他们两人都无权挑选部属,多亏切特伍德知人善任,遴选道内担任他们的参谋。

博尔斯一向负责执行,不曾出计献策。道内基本上是个知识分子,缺乏博尔斯的热忱及艾伦比的冲劲与对人性的了解。所有部属都替艾伦比卖命,也极为崇拜他。道内会以冷淡、严苛的眼光审视我们的表现,总是不断地思考、再思考。他冷漠的外表下隐藏着热情的信念,他是属于高层次战争的理性学者,他要求严格,总是对我们及人生感到不满。

道内是最不像职业军人的军人,是个涉猎希腊历史的银行家,一个知无不言的战略学者,对日常琐事也能热心投入的热情诗人。他在战争期间曾运筹帷幄主导苏弗拉战役(被无能的战术家糟蹋了),以及加沙之役,但都黯然遭到挫败。他经此打击,更为内敛,借冷酷的高傲掩饰自己的懊恼。

艾伦比无视道内的郁郁不得志,大胆重用;道内也以鞠躬尽瘁回报他的知遇之恩,在进军耶路撒冷时大展长才,终获大捷。两人的配合如虎添翼,使土耳其根本无力招架。

两人个性的南辕北辙在研拟作战计划时表露无遗。加沙的防御工事采取欧洲模式,一道防线后还有一道道的备用防线。这条战线无疑是敌军最坚强的阵地,所以英国的高阶将官两度挑中此地做正面攻击。刚由法国调来的艾伦比坚持日后要攻击此地时,务必有压倒性的兵力与火力,而且运输补给要充裕,才能发动攻势。博尔斯表示赞同。道内不认同正面交锋。他打算采取迂回策略来摧毁敌军的战力。他像个手段圆滑的政治家般向上司推销计划,他建议在土耳其的大后方靠近贝尔谢巴处发动攻势。他为求轻易获胜,希望敌军的主力部队仍能留在加沙,如果英军的企图不被识破,土耳其会误以为在侧翼所受到的攻击只是英军想声东击西。博尔斯对此也表示赞同。

所以这次行动保持高度机密。不过道内的情报幕僚中,有位盟国的参谋建议他反其道而行,让敌人得悉他打算攻击贝尔谢巴的计划(其实是欺敌的假计划)。

这位盟国参谋是迈纳茨哈根,他因痛恨土耳其而投笔从戎,而且不遗余力地想打击敌人。他说服了道内,艾伦比勉强答应,博尔斯表示赞同,这套计划就此展开。

迈纳茨哈根的手段激烈。他做事有条不紊,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一心只想摧毁敌人,即使采取邪恶、不道德的手段亦在所不惜。他是个战略家、地理学家,冷酷无情,盛气凌人。利用骗敌策略瞒过敌人(或朋友),或将一群无路可退的德国暴民用木棍敲得他们头破血流,同样都会令他欣喜若狂。身体强壮,思想残暴,使他对暴力手段乐此不疲,执行时也毫不迟疑。他假造一份英军的文件,制作精巧且保持极度机密。他在这份伪造的计划中,让艾伦比的兵力部署在错误的阵地,攻击错误的方向,发动攻势的日期也比实际迟了几天。这份情报经由无线电密码极为慎重地发送出去。迈纳茨哈根在得悉敌人已经截获这份情报后,亲自带着笔记本出外执行侦察任务。他深入敌境,直到敌军发现他的行踪。他在逃命时,随身装备物品全都掉了,差点连小命也不保,不过也因而成功地使敌军深信不疑而将主力部队留在加沙,并在沿岸地区积极备战。同时,阿里·福阿德帕夏也严令禁止他军中的参谋人员携带文件进入战区。

我们在阿拉伯前线,与敌军关系非常密切。我们的阿拉伯军官以前都曾在土耳其部队中服役,熟识敌方的每一位军官。他们接受与敌军一样的训练,有一样的想法,一样的观点。我们可以借此全盘掌握土耳其部队,了解他们的想法,几乎可将心比心。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全面性的,因为敌人领土内的人民全都是我们的人,只不过没领我们的薪饷。所以我们的情报触角最广、最完整,也最翔实。

我们比艾伦比还了解敌人及英军的虚实,对艾伦比的炮兵及活动迟缓的步兵与骑兵评价都不高。我们希望艾伦比能拥有一个月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若真能如此,他才有可能打下耶路撒冷,甚至连海法都攻下来,将山区所有的土耳其部队彻底歼灭。

到时候将是我们采取行动的时机,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在最出其不意的地点进行最强烈的攻击。依我看来,我们的重点是德拉,这是耶路撒冷、海法、大马士革、麦地那等地铁路的交会点,也是叙利亚的土耳其部队之枢纽,是他们全部防线的要冲。这里也有可能蕴藏着可供阿拉伯部队征召的大批战士,等待费萨尔由阿卡巴来加以训练及武装。我们可以招募此地的鲁瓦拉族、塞拉因族、瑟狄叶族、胡雷沙族等,还有比部落民族更强大的兵力资源——豪兰与德鲁兹山之间的屯垦部落。

我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征召这些战士来攻打土耳其的补给线。我们能确切掌握的兵力已达一万两千名:攻打德拉、摧毁铁路,甚至出奇兵攻占大马士革已绰绰有余。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可以使贝尔谢巴的敌军危在旦夕,可是我对于是否该立刻打出王牌却犹豫不决。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为了必须同时侍奉两个上司而苦恼不已。我是艾伦比麾下的军官,深获器重,他也要求我力求表现以为回报。我同时又是费萨尔的顾问,费萨尔对我的诚信与能力依赖之深,有时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言听计从。可是我却无法向艾伦比解说阿拉伯的全盘局势,又无法向费萨尔透露英国的详细计划。

当地人民望眼欲穿地盼着我们的到来。德拉附近的塔拉勒·哈雷齐姆族长曾一再表示,只要我们派几名人员前往,充当阿拉伯方面愿意支持的证据,他便可以替我们攻占德拉,如此可以替艾伦比分劳。但费萨尔基于良知问题却无法赞同,除非他有把握在攻下德拉后能守住,如果忽然占领德拉,旋即弃守,遭殃的将是当地居民及邻近地区的农民,他们会面临屠城的悲惨命运。

他们只能起义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艾伦比发动攻势后将可扫除此地区的敌军,而且随后的十一月将是无雨的月份,很适合迅速推进。有鉴于此,目前就号召德拉附近的居民起义,会危及费萨尔赢得最后胜利所能掌握的王牌。

我在脑中评估英军的战力,老实说不大有获胜的把握。英军大都骁勇善战,将军却常莫名其妙地打一场胜仗后,又迷迷糊糊地将战果拱手让人。艾伦比的指挥能力如何尚待考验,他在法国的战绩亦不是毫无瑕疵,而且目前带的那支部队已经被默里糟蹋得如同乌合之众。当然,我们是为协约国的胜利而战,既然英国是协约国的领导国,阿拉伯面临最后关头时势必得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是,如今已面临最后关头了吗?这场战争的局势既不算好,也不算差,而且看来明年会有机会再次奋战。为了阿拉伯,我决定暂时搁置这个冒险行动。

第七十章 间谍?帮手?

然而,阿拉伯建国运动仍需仰赖艾伦比的善意支援,所以还是必须在敌人后方发动若干攻势,规模不需要像全面起义这么大,而是进行只动用部落民族的突击队即可完成的行动,无需劳师动众去征召农村和城镇居民。这种突击可以打击土耳其的物资补给,让英军乐得轻松,艾伦比也能满意。经过评估后,要达到此一目的,便得截断耶尔穆克山谷中的一座大桥。

铁路是由巴勒斯坦经过耶尔穆克河的险峻峡谷进入豪兰,再通往大马士革。约旦盆地的深陷及东部高原的陡峭,使这一段铁路在建筑时困难重重。工程师必须沿着曲折蜿蜒的河道搭建,并筑起一座座的桥梁跨过这些河道。最西与最东两侧的桥梁最难重建,只要将这两侧的桥梁之一炸毁,便会使巴勒斯坦的土耳其部队陷入长达两个星期孤立无援的窘境,它的基地大马士革也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着艾伦比的大军压境,插翅难飞。我们想推进到耶尔穆克,便得由阿卡巴出发,取道阿兹拉克,行程大约四百二十英里。土耳其部队鉴于这趟路程太遥远,对这些桥梁一向疏于防范。

于是我们向艾伦比提出这个计划,他要求我们在十一月五日或随后三天内的任何一天完成。如果能成功,而且随后天气放晴两个星期,则土耳其的冯·克雷斯大人麾下部队在逃往大马士革途中将被悉数歼灭。如此一来,阿拉伯部队便得以接手已因长途征战而疲惫的英军,举兵攻入大马士革这个首都。

为了这关键性的一役,我们必须在阿兹拉克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来领导当地的起义人士。急先锋纳西尔此时不在营中,不过年轻而迷人的哈里斯族族长阿里·伊本·侯赛因正在与班尼沙赫族联系,他在费萨尔早期攻打麦地那的惨淡岁月里,曾立下显赫的汗马功劳,后来在攻打乌拉时,彪炳的战功比起纽科姆亦不遑多让。

阿里·伊本·侯赛因在大马士革时曾是杰马勒的座上客,对叙利亚也略有所悉,所以我向费萨尔要求借调他。他的胆识、机智及精力都颇获好评。自从我们成军以来,他不曾因任务太危险而裹足不前,无论面临多严重的局势,他都豪气干云地谈笑用兵。

阿里·伊本·侯赛因身体强壮,不是身材高或块头大,而是力大如牛,他能够蹲下来将掌心朝上贴在地面,然后双手各托着一个彪形大汉站起来。此外,阿里还可以打赤脚徒步追上奔驰中的骆驼,以高速跑上半英里,然后飞身跨上鞍座。他狂妄傲慢,顽固倔强,目中无人,言行举止极为卤莽,在公开场合总是鹤立鸡群。对一个一心想在战争与运动上胜过沙漠游牧民族的人而言,他的受教育水平算是不错的了。

阿里会将班尼沙赫族拉拢到我们阵营中。我们也很有希望争取到阿兹拉克的塞拉因族。我正在与班尼哈桑族接触中。至于鲁瓦拉族,这个季节已迁徙至避冬的住处,所以我们在豪兰的最大王牌还不用亮出来。法伊兹·古赛因已经前往黎加地区筹备,一旦接到通知便可前去攻击豪兰铁路。炸药已运至适当地点储存。我们在大马士革的友人都已接获通知,大马士革的军事总督里卡比帕夏阿里·勒扎正不动声色地筹划着,他是该城无辜人民的父母官,同时也是费萨尔的头号代理人与共谋者,他一旦举事,便可控制全城。

我的详细计划是请拉法(最够义气的族长,他曾在六月时护送过我)当向导,带着大约五十个人员,由阿兹拉克兼程赶往乌姆盖斯。乌姆盖斯也就是加达拉,此地因梅尼普斯与梅利埃格两位叙利亚败德诗人而名噪一时,他们也造就了叙利亚文学的黄金时代。此地距离耶尔穆克最西侧的桥边不远,这座桥以钢筋铁骨搭造,若能顺利摧毁,连我也会在加达拉地区名噪一时。桥桁与桥台上总共只有六名卫兵,提供换班人员的营区共有六十名兵力戍守,位于汉米的车站,此地有可供治病的加达拉温泉。我希望查阿尔能与我同行,前去说服若干阿布塔伊族人的加入。这些狂野的部落民族保证可以将那座桥搞得支离破碎。为了避免敌军增援,我们必须在路口以机枪掩护, 这将由法国骑兵分队调来的布雷上尉率领的印度志愿军负责,布雷曾在杰玛达·哈桑·沙阿麾下任职,作风强硬,经验丰富。他们几个月来一直由沃季到各乡间破坏铁轨,骑骆驼的技术亦已相当纯熟,适合计划中的急行军。

想以有限的炸药破坏重心极稳的大型桥桁,必须展开极为精密的行动才能奏效,也需要以电力引爆项圈型的炸药。“亨伯号”替我们裁制长条形的帆布带与带扣,以利安装。不过,这项任务的困难在于要在敌人的火力威胁下执行。为了避免伤亡,我邀请阿卡巴的工程师伍德——当时唯一的工兵官——与我同行,他虽然因曾在法国时头部中弹而不能从事激烈战斗,仍爽快地答应了。劳埃德·乔治当时即将参与协约国的一个军事代表团,正在阿卡巴做最后几天的逗留,他答应要陪我们到杰佛。他是最适合在路上同行的好伙伴,有他作陪使我们这趟生死未卜的行程增色不少。

正在做最后的筹备时,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阿卜杜勒·卡德尔·贾沙里,他是阿尔及尔对抗法国的一位伟大斗士的孙子。他们全家流亡至大马士革已历经一代。家族中有一位奥马尔在皮科的秘密文件曝光后,被杰马勒以通敌罪名处以绞刑,其他家人也都遭驱逐出境。阿卜杜勒·卡德尔娓娓细述他如何由布鲁萨历经艰险,横越安纳托利亚,再逃亡至大马士革。事实上,阿巴斯·希尔米赫迪夫已替他向土耳其求情, 使他不再受到通缉,随后赫迪夫派阿卜杜勒·卡德尔到麦加替他处理私务。阿卜杜勒·卡德尔前往麦加后,晋见侯赛因国王,带着侯赛因国王阵营的红旗与贵重的礼物回来,他已疯狂地认同我们的理念,激动地想参与。

阿卜杜勒·卡德尔表示他们这一群住在耶尔穆克山谷北岸、健壮强悍的阿尔及利亚流亡人士都愿意效忠费萨尔。我们把握这天赐良机,借此可以在短时间内控制山谷中的铁路中段,包括两三座主要桥梁,不用再去劳动附近的居民,因为阿尔及利亚人是受到排挤的外国人,阿拉伯农民不会与他们并肩作战。所以我们取消与拉法在阿兹拉克会师的计划,也未去找查阿尔支援,转而集中心力在哈立德河谷与谷内的桥梁。

正在研拟计划时,布雷蒙上校拍了一份电报来,向我们警告阿卜杜勒·卡德尔是土耳其的间谍。这令我们举棋不定,详加观察,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破绽,更何况指控他的人是布雷蒙,他一向想扯我们后腿,对阿卜杜勒·卡德尔的指控或许居心叵测,不能轻信。他可能是听说阿卜杜勒·卡德尔曾公然谴责法国,因此愤而失去理智想陷害他。法国人的爱国情操会使他们对诋毁法国的人怀恨在心。

费萨尔要阿卜杜勒·卡德尔与阿里和我一起出发,并告诉我:“我知道他是个极端分子。我认为他应该很有诚意。提高警觉,善加利用他。”于是我们上路,秉持着反正骗子不会歌颂我们的诚实,而诚实的人起疑心后会变成骗子这个原则,让他认为我们全心信赖他。事实上,他是个伊斯兰极端分子,因为宗教的狂热与对自己的猛烈自信而几近疯狂。我毫不忌讳地表明自己是基督徒,这激怒了他的穆斯林热忱。我们与他同行也使他觉得自尊受损,因为那些部落民族都极为景仰阿里,对我的态度也比对阿卜杜勒·卡德尔要好。他的愚昧两三度使阿里忍不住动怒,场面极为难堪。他的最终目的是想先竭尽全力妨碍我们的行程,触怒我们,并阻挠我们的计划,然后在我们面临危机时见死不救。

第七十一章 重选护卫

和往常一样,万事起头难。我挑选六名新兵加入我的护卫队。其中马哈茂德是耶尔穆克当地的居民,是个警觉性高、脾气急躁的十九岁小伙子,也有火爆之人常有的满头鬈发。另一位是来自塔法斯的阿齐兹,年纪较长,为了逃避兵役,曾与贝都因人相处了三年。他虽然善于骑骆驼,可是心胸狭隘,老是怨天尤人,但很自负。第三个是穆斯塔法,德拉来的温和男孩,忠厚老实,常离群独处,因为他耳聋,而且对这个缺陷觉得很自卑。有一天,在海滩,他突然开口向我要求担任我的护卫。他很显然认为自己不会被挑上,我却选中了他。对其他人而言,队上有他也是好事,因为他是个很温顺的农夫,任劳任怨,他们都乐得将卑贱的工作交给他做。然而他却乐此不疲,因为他认为队员都是一时之选,他能入选,与有荣焉。我为了弥补他能力的不足,另外再挑选了修瓦克与萨利姆两个谢拉雷特族的骆驼牧人,还有来自利雅德的逃亡奴隶阿卜杜勒·拉赫曼。

至于原来的护卫队,我让穆罕默德与阿里休息一阵子。他们跟着我四处炸火车,也够累了。他们和他们的骆驼一样,需要静静地休养生息一番。这使艾哈迈德理所当然地成为护卫队的队长。他办事勤快,值得加以升迁,不过让他当官却是失策。他滥用权力,仗势欺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再让他与我同行。我带着克雷姆随行好照料骆驼;还有拉海尔这个色眯眯、满脑子非分之念的豪兰少年,对他而言,操劳过度反倒对他有利,这样就没精力胡思乱想了。班尼哈桑族的马塔尔像个寄生虫,死缠着我们。他肥胖的臀部塞满骆驼鞍座,在沿路与其他队员说猥亵笑话解闷时,这个胖农夫说得最是津津有味。我们或许会进入班尼哈桑族的地盘,到时候他便可以派上用场。他恬不知耻的贪婪嘴脸让我们深信他会尽忠职守,直到对他的期望落空为止。

为我效命如今已成为肥缺,因为我知道自己在起义活动的分量,也不惜耗费巨资保障自己的安全。我的身价由于以讹传讹而水涨船高,也得以出手阔绰地延聘护卫队。我最后再征召法拉吉与达乌德,还有海德尔与米吉比尔,再加上两个毕亚夏人,使这支护卫队阵容坚强。

法拉吉与达乌德沿路既能干又快活,这是亚格利人的特性。不过在扎营休息时,无穷的精力就会使他们老是惹祸。这一次他们玩过火了。在第二天清晨要拔营时,他们居然失踪了。到中午时优素福谢里夫捎来口信,说两人在他的监狱里,并问我是否想过去与他讨论此事。于是我赶过去,发现这位胖族长被他们搞得哭笑不得。他刚买了一峰纯种的骑乘用骆驼,当天傍晚这峰骆驼漫步到亚格利人扎营的棕榈树林附近。这对难兄难弟没料到它是总督的坐骑,一整夜不眠不休地用指甲花将它的头染成大红色,再用靛青将它的腿染成蓝色,然后才放走它。

阿卡巴地区马上被它滑稽的模样搞得全城沸腾,笑声不绝。优素福好不容易才认出它来,并立刻派警力去搜捕嫌犯。这对活宝被逮到法官面前,双手还沾满了染料,居然高声辩称他们是无辜的。不过罪证确凿,优素福将他们修理一顿之后关起来,要他们面壁思过一个星期。于是我赔偿他一峰骆驼以弥补损失,然后解释我亟须带两人上路,并保证等他们被打得皮破肉绽的伤口痊愈后,会再修理他们一顿,他这才同意放人。他们欢天喜地离开那座长满虱子的监狱,又唱又跳地回到我们队上。

这段小插曲延误了行程,所以我们先在营区中饱餐一顿,然后在入夜后出发。我们缓缓走了四小时,刚启程总是走得很慢,骆驼与人员刚出发时都不大想上路。道路湿滑,鞍座必须重新系紧,人员也调换坐骑。除了我自己的骆驼(这次我带了身怀六甲的祖母级老骆驼加扎拉,以及谢拉雷特的纯种骆驼里马,这是沙赫族人由鲁瓦拉族人手中偷来的),和护卫队的骆驼之外,我也让印度人都骑骆驼,还借了一峰给伍德(他骑骆驼的姿势很优雅,每天跨下坐骑后几乎都还是一副生气蓬勃样),另一峰借给劳埃德的卫士索恩,他骑骆驼看起来像是阿拉伯工人,系着头巾,卡其服以斗篷裹着。劳埃德自己骑的是费萨尔借他的纯种德莱叶骆驼:一峰看起来腿力颇健的好骆驼,后来因长疥癣修过毛而很瘦弱。

我们的队伍拖得很长。伍德落在后头,我的手下因为都是生手,又要忙着将印度人集合在一起,也没去注意他。后来发现他与索恩两人走丢了,我们向东转时他们没跟上,迷失在除非月亮高挂否则便一片漆黑的伊腾峡谷的夜色中。他们朝通往圭威拉的大路继续前进,骑了几小时,最后决定在旁边一座山谷中等到天亮。他们对那地区完全不熟,对阿拉伯人也仍怀着戒心,所以两人轮流站岗。我们在半夜停下休息时,已猜出他们出了什么状况,天亮前艾哈迈德、阿齐兹、阿卜杜勒·拉赫曼已奉命由他们可能走的三条路线分头折返,并将他们带到瓦地伦与我们会合。

我与劳埃德和大队人马同行,由他们带领穿越一道粉红色砂岩的斜坡,以及长满柽柳树的山谷,到达瓦地伦。空气清新,四周景色瑰丽缤纷,使我们暂时将明日抛诸脑后,信步徜徉于山谷中。事实上,我不是有劳埃德可以聊天吗?世界变得非常美好。昨晚一场细雨使大地与天空融成一体。绝壁、树木和土壤的色泽都是如此澄澈,如此鲜明,令我们渴望伸手触摸它们,也很遗憾自己无法带走这份美感。我们心情很悠闲。印度人都不善于驾驭骆驼,法拉吉与达乌德则因皮破肉绽无法骑骆驼,因此徒步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

我们总算进入瓦地伦了,火红的夕阳照在如鬼斧神工般的绝壁上,染得山壁一片通红。伍德与索恩早已在谷中的井泉旁砂岩处等我们。伍德生病了,躺在我们上次扎营的营地中。阿卜杜勒·拉赫曼在中午前便已找到他们,可是双方语言不通,两人只会说几句埃及话,阿卜杜勒·拉赫曼则只能说豪威塔特族的方言,好不容易才比手画脚地说服他们跟他走。他抄捷径翻山越岭,道路坎坷令他们吃足了苦头。

伍德又饿又热,再加上又急又怒,连阿卜杜勒·拉赫曼要带他们到路旁的帐篷中向居民要点食物他都不愿接受。他以为再也看不到我们了,后来因为我们忙着欣赏瓦地伦迷人的景致而没注意到他的苦难,对我们很不谅解。事实上,我们只看了他一眼,说了声“是的”,便听任他躺在那边,自顾去品味瓦地伦的美景了。所幸艾哈迈德与阿卜杜勒·拉赫曼还想到食物。吃过晚饭后,伍德也与他们交上了朋友。

第二天正在系鞍座时,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出现了。劳埃德和我陪他们又吃了一顿午餐,因为他们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有客人在场才能使他们暂时休兵。劳埃德是个异数,可以在旅途中的任何时间与任何人在任何状况下吃任何东西。我们居间调解争执后,再度上路,走过那座壮观的山谷。

我们在山脚处穿越平坦的加阿,让骆驼在这片柔软的大地上奔驰一阵子,直到跟上主队,我们这一番激动的高速冲撞把他们的队伍弄得四下奔散。印度人驮行李的骆驼到处乱窜,身上的行李掉落满地。我们这才冷静下来,与众人缓缓走到哈菲拉河谷,此地有如被刀裁割般整齐地形成一座台地。在台地源头处有一条羊肠小径,可通往巴特拉的山顶。不过我们今天由于想偷懒图个舒适,所以没攻顶,在谷底遮阴处扎营。我们升起熊熊烈焰,在冷冽的夜晚围坐于火堆旁相当惬意。法拉吉仍像往常般替我准备米饭,劳埃德与伍德和索恩各自带着牛肉罐头及英军的饼干口粮,所以我们和手下一起用餐。

第二天我们沿那条小径崎岖而上,哈菲拉的这条绿色走道通往圆锥形的山顶,后方的瓦地伦群山像金字塔般,有如它的背景,今天山头云雾氤氲,景色更是迷人。我们望着队伍在曲折蜿蜒的小道上爬升,直到中午前,所有骆驼、阿拉伯人、印度人及行李都已登上山头,没发生任何意外。我们心满意足地翻过山头下山,进入第一座绿色山谷中,风吹不进来,微弱的阳光使谷中充满暖意,将这片高原的冷冽秋意一扫而空。又有人开口谈起吃的了。

第七十二章 星夜行军

我往北走,与谢拉雷特族照顾骆驼的男孩阿瓦德一起外出侦察,我并未详加调查便让他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队上驮行李的骆驼太多,印度人在装卸行李与牵领骆驼方面都是生手,我的护卫队常需分心协助他们,无法尽职地陪伴在我身旁。所以在修瓦克向我介绍他这位谢拉雷特族表弟,表示他可随时陪伴在我身边时,我只瞄了一眼便决定雇用他,此时与他外出,借以考验他是否能吃苦耐劳。

我们绕着阿巴里森兜圈子,以确定土耳其部队是否真的毫无动静,因为他们习惯于忽然派出一队骑兵巡逻队到巴特拉,我可不希望部队卷入不必要的战斗中。阿瓦德是个衣衫褴褛的褐肤少年,或许才十八岁,身材结实,肌肉如运动员般鼓胀,行动像猫一般敏捷,骑术精湛,虽然有谢拉雷特族的若干特征,但不是太丑。他充满野性的眼中也有一丝充满疑惑的期盼,仿佛随时都在期待人生中会有新鲜事发生,但又发觉盼到的不是他追寻或想要的,因而有点不甘心。

这些谢拉雷特族农奴是沙漠中一个神秘莫测的部落。其他人或许会有期望或幻想,谢拉雷特族则很清楚他们今世只能拥有勉强可以苟活的物质,因此不敢奢望。利用这种极端自卑的思想,很容易博得他们的信任。我对待他们就如对待其他的护卫一样,他们受宠若惊之余,也喜不自胜,乐于受到我的庇护。他们在担任我的护卫时格外卖命,也是很好的奴隶,因为在沙漠中无论做什么事他们都不会觉得有失身份,也没有什么苦是没吃过的。

阿瓦德在我面前时显得困惑和拘谨,与族人相处时却会嬉笑怒骂。忽然获得雇用,对他而言是喜从天降,也因此可怜兮兮地下定决心对我百依百顺。我此刻要他做的,就是骑过马安的道路,以吸引土耳其人的注意。在成功地引诱他们出来追逐后,我们即刻往回走,然后再度折返,将他们的骑骡追兵引向北方。阿瓦德兴高采烈地玩这场捉迷藏的游戏,也很善于使用他的新步枪。

然后我与阿瓦德登上一座山顶,俯瞰巴特拉及由阿巴里森沿斜坡而下的山谷。我们在山上慵懒地躺到下午,望着土耳其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瞎闯,看着我们的队员高枕无忧地睡着大觉,骆驼则悠闲地吃着草。我也看到低层的云团在苍白的阳光下飘过草地,看起来像是一片软绵绵的洼地。那种感觉祥和静谧,飘然脱俗,远离纷扰的尘嚣。山的高度涤净了红尘的羁绊。在这遗世独立之处,心灵获得解脱,忘怀俗世烦忧。

不过阿瓦德可无法忘怀他获选进入我队上的兴奋,所以激动难抑地嚼着草茎,表情夸张地结结巴巴向我述说着他的喜悦之情,直到我们看见阿里率领的人马已走到山径的起点处。我们跑下坡与他们会合,听他谈起在山径如何折损了四峰骆驼:两峰跌断腿,另两峰在攀上岩棚时因太过虚弱而累垮。还有,他又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吵了一架,还祈祷真主别再让他和那个自大庸俗的聋老头为伍。阿卜杜勒·卡德尔动作迟钝,完全没有方向感,又不肯与劳埃德和我在同一队,以策安全。

我们让他们在后头自行跟上,因为他们没有向导,所以我把阿瓦德借给他们,与他们约好在奥达的营地会合。然后我们拔队上路,越过低浅的山谷与纵横交错的山脊,直到夕阳沉入最高的山岭,我们登上那座山岭,看到像正方形小盒子的贾迪哈吉车站醒目地浮现地平面,距我们数英里之遥。身后的山谷中有金雀花丛,所以我们在此歇脚,埋锅造饭。晚上哈桑·沙阿想出个好主意(后来变成一种习惯),提议以他的印度茶来配饭。我们垂涎三尺,无法抗拒,厚着脸皮将他带来的茶与糖全用光了。

劳埃德与我将我们打算穿越的雪狄亚下方铁路的方位标示出来。在看到满天星辰明灭不已后,我们决定借着猎户星的导引,继续上路,走了几个小时,猎户星座也没有因此距我们更近,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物体出现。我们由山岭进入一座无边无际的平原,景色单调枯燥,只有一条浅河床,河岸低而直,在银白色的星光下,看它老是有像铁路地基的错觉。我们走过的地面很坚实,沙漠中迎面吹来的凉风使骆驼走得极为自在。

劳埃德与我走在最前头勘察,如果遇上土耳其碉堡或夜间巡逻队,也不致连累主队。我们骑的骆驼因为没驮重物,步伐奇大,没一会儿工夫便已不知不觉地将队伍远远甩在后头。哈桑·沙阿派了一个人在我们和主队之间联系,以免走丢,后来又派遣第二个人过来,接着又来了第三个,到后来他的队伍全都派出来成为与我们联系的一系列纵队。最后他由这列纵队一个接一个口耳相传地传话,要求我们走慢一点,但经过几个人的传话后,传入我们耳中时已不知所云了。

我们停下来,这才发现万籁俱寂的暗夜其实充满声响,枯草的气味也随着阵阵和风飘送过来。再度上路时我们放慢步伐,似乎走了好几个小时,平原中还是布满让人产生错觉的河道,平白消磨了我们的注意力。我们觉得星座似乎移位了,担心早已迷途。劳埃德有指南针,不知摆在何处。我们停下来让他到鞍袋中翻找。索恩骑过来,帮他找出来。我们围聚在一起,以指南针的夜光针头研究目前的方位,后来决定放弃猎户星座,改用有更好兆头的北极星引路。然后再度在漫漫长夜中赶路,直到后来跨过一座大河岸,劳埃德勒住骆驼,轻叫一声,以食指朝前一指。我们前方地平线上浮现两个比天空暗的黑色立方体,旁边还有一个尖形屋顶。雪狄亚已经在正前方,我们差点就闷着头走入车站内了。

于是我们赶忙调头往右走,匆匆横越一处空地,也担心后头的行李队没留意到我们已改变方向而继续往前。所幸一切顺利,几分钟后我们用英语和土耳其语、阿拉伯语与乌尔都语等,叽里呱啦地庆幸刚才只是虚惊一场。身后的土耳其营地中也隐隐传来令人心跳加速的狗吠声。

我们已经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因此另外挑了个前进的方向,避开雪狄亚下方的第一座碉堡。我们信心十足地前进,深信不久就可以穿越铁路,可是走了许久,什么都没出现。当时是午夜,我们已经走了六个小时,劳埃德不耐烦地发牢骚,说再这么走下去,天亮时都要走到巴格达了。这里或许根本没有铁路。索恩看到一排树,也看到那些树在晃动,我们的步枪保险立刻咔嗒一声扳开,不过仔细一看,不过是树影幢幢。

我们放弃希望,漫不经心地乱走,坐在鞍座上打盹,让沉重的眼睑合上休息。我骑的里马突然情绪失控,尖叫一声往旁边跳窜,差点将我摔下鞍座,它连续跃过两座河岸及一道水沟,突然在一处污秽不堪的地方趴下来。我敲它的头,它这才站起来紧张兮兮地再举蹄跨步往前走。那些印度人又被我们远远抛在后头。一个小时后,刚才经过的最后一道河岸以不同的面貌浮现在我们面前。它笔直地向前延伸,在几处区段颜色较黑,似乎是涵洞的阴影。我们觉得好奇,于是驱策骆驼悄悄往前。靠近后,发现河岸边缘围着铁蒺藜。那些阴影其实是电线杆。有个头顶呈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端详着我们,但纹丝不动,我们猜那应该只是一座里程碑。

我们立刻带着队伍绕到另一侧,想探探这静悄悄的围篱内到底有些什么设施,也有突然遭到扫射的心理准备。不过毫无动静。到河岸时发现杳无人迹,我们跨下坐骑,沿着河岸上上下下跑了两百码,不见人影。我们可以由此通行。

我们立刻叫其他人穿越东边这片无人看守的空地,自己则在飒飒作响的铁丝网下等着,看着骆驼庞大的身躯由暗夜中浮现,沿着河岸走到我们身后。最后一峰也越过铁丝网了。我们在一根电线杆旁将队伍集合。索恩爬上杆,抓住最低的那条电报线,荡到杆上的绝缘托座上。他爬上杆顶,不久后被他切断的电报线咔嗒作响,朝两旁坠下。接二连三的电报线断落于地,滑过石头地面,但仍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我们通过的这个地点刚好介于两座碉堡之间的三不管地带。索恩手掌都磨破了,爬下摇摇欲坠的杆子。我们走向在一旁跪伏着的骆驼,跨上去跟上队伍。又走了一小时,我们下令歇息直至天亮。不过天仍未出现任何曙光前,我们便已被北边传来的步枪与机枪声吵醒。小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在穿越铁路时太不小心,因而被敌军发现。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朝阳中与铁轨平行前进,向由马安开来的第一部火车致敬,然后穿越奇形怪状的杰佛平原转入内陆。日上三竿,阳光强猛,使热气腾腾的平地上尽呈现海市蜃楼的景象。我们甩开如牛群般的队伍后,回头眺望,只见幻影中的他们有些像被银白色的洪流淹没,有些则随着骆驼的左右晃动与地面的高低起伏,而在洪流上载沉载浮。

到午后,我们发现奥达在西南方杂草丛生的水井旁扎营。他勉为其难地接待我们。他的那些大帐幕与妻妾都已送到不会遭土耳其飞机空袭的安全地点。当时有若干桃伟拉人在场,正为了如何分配薪饷而吵得面红耳赤。老奥达因为我们目睹他束手无策的窘状而显得有点懊恼。

我设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获利的机会,试图化解这场纷争。这一招果然奏效,因为他们都笑开了。对阿拉伯人而言,这等于已经成功了一半。就目前而言这已足够。于是我们转而去找穆罕默德·戴兰共餐。他的手段比较圆滑,不像奥达那么坦率,而且无论心里怎么想,只要他认为有需要,都会笑脸迎人。所以我们便接受他的米饭、肉、马铃薯大餐的热忱招待。穆罕默德虽然是个乡下人,但吃得非常讲究。

饭后,趁着我们还在回想刚才经过的那些灰色干涸的沟渠到底作什么用途时,我向查阿尔提起前往耶尔穆克桥勘察的计划。他很不赞同这个计划。十月的查阿尔与八月的查阿尔判若两人。这一阵子来搜刮掳掠获利极丰,使他变得瞻前顾后,极为珍惜自己宝贵的性命。如果还是今年春天,去什么地方他都在所不辞,但最近一次的劫掠所冒的风险使他捏了把冷汗。他此时说,除非我能明确解释此行的动机,否则他不愿出马。

我问他,我们可以招募到什么样的人手。他列举营中的三个人,说他们很适合这种玩命的工作。其他的族人不是不在营中,便是不够格。带三个桃伟拉人,倒不如不带,因为他们傲慢自大,只会惹火其他人,而且才三个人,也无法独自执行任务,所以我说我到别的地方找找看。查阿尔听后显然松了一口气。

我们正在讨论应该怎么做(因为我还是需要查阿尔的建言,他是最出色的突击队员,最有资格评估我的计划),一个面色仓皇的少年突然冲进来,大声叫嚷着有一群骑士由马安的方向朝我们快速逼近。马安的土耳其部队有骑骡步兵与正规骑兵团,也一再扬言要找阿布塔伊族的碴。所以我们跃身而起,准备迎战。

奥达拥有十五个人手,五人身手尚称矫健,其他都是非老即幼。不过我们队上有三十名壮丁,我心想那位土耳其指挥官运气真背,想来突袭豪威塔特族人,偏偏遇上一队身经百战的印度机枪手来此做客。我们蹲伏备战,并将骆驼藏入较深的河道间,再将机枪架在这些天然战壕中,以树丛作为绝佳的天然屏障,同时监控两侧八百码的距离。奥达将他的帐篷拆掉,并将步枪兵列队准备射击。于是我们好整以暇地等敌军到来,待那些骑士接近时,才发现是阿里·伊本·侯赛因与阿卜杜勒·卡德尔,他们由敌军阵营的方向前来杰佛。我们欢欣雀跃地与他们会师,穆罕默德也再度端出马铃薯与米饭招待阿里。他们昨晚穿越铁路时遭敌人射击,折损了两名人员与一匹马。

第七十三章 班尼沙赫族人

劳埃德将在此地与我们分道扬镳,返回凡尔赛,我们要求奥达支援一名向导带他穿越铁路。找人倒不成问题,最棘手的是坐骑,因为豪威塔特族的骆驼都在草原,而距离这片不毛之地最近的草原远在东南方外一整天的行程。我自己提供这位向导一峰骆驼,解决了这个问题。我选中的是高龄的加扎拉,它害喜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在远征结束前,它必然无法胜任快马加鞭的驰骋。所以,我将它交给拥有舒适鞍座且乐观开朗的索恩,借以交换他的骆驼,此举令豪威塔特人为之瞠目结舌。他们将加扎拉视为当地最出色的骆驼,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来争取骑它的荣誉,如今它却被交付给一个小兵,这名小兵红扑扑的脸与因为眼球炎而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像个泪眼汪汪的妇人。劳埃德说,看起来有点像被绑架的修女。看着劳埃德离去是件憾事。他善解人意,屡有妙计解难,总是殷殷祝福我们能达成目标。此外,他也是我们在阿拉伯遇到的人当中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几天来我们经常让心灵共同翱翔,天文地理无所不谈。他离开后,我们再度面临无止境的战争、蛮族、骆驼。

夜晚便在这些令人厌烦的俗务中展开。豪威塔特族的问题必须设法解决。入夜后,我们聚集在奥达的火堆旁,我花了数小时不断向这些被火光照得满脸通红的族人表达我的观点,竭尽所能地向他们委婉解释,有时他们听懂其中一点,有时又听懂了另一点(当他们听懂一句话时,很容易看到眼中的神采),有时则会误解我的意思,或是毫无反应,白白浪费宝贵的几分钟。阿布塔伊族的精神与体格一样坚强,但工作的压力早已使他们信念的热火燃烧殆尽。

我逐渐地获得认同,不过直到近半夜仍争论不休,这时奥达举起拐杖喝令肃静。我们竖耳倾听,搞不懂到底出现了什么危险。过一阵子,我们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这种鸣响的节奏太模糊、太广阔、太徐缓,令耳朵一时无法察觉,听起来有如远方低沉的闷雷。奥达抬起憔悴的眼睛望向西方说:“英国人的炮火。”艾伦比将军正准备发动攻势,这助益良多的炮火声使我的论点无需再多费唇舌便拍板定案。

隔天早晨营区内的气氛融洽,一团和气。老奥达这次面临的困境已获得解决,他亲切地拥抱我,与我言归于好。最后,当我站到我那峰蹲踞着的骆驼旁边时,他跑出来,再度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在我耳旁低语“提防阿卜杜勒·卡德尔”时,我感受到他粗糙的胡子拂过耳朵。我们有太多事要谈,一言难尽。

我们继续往无边无际但美得出奇的杰佛平原推进,直至夜幕低垂时到达一座打火石陡坡的山脚,这座陡坡像耸立于平原上的一片绝壁。我们在遍地蛇虫的树丛间扎营。我们推进的路程很短,走得相当悠闲。印度人显然不善于跋涉。他们由沃季港进入内陆已数个星期,我原本以为他们骑术高超,可是如今,他们骑着最好的骆驼,费尽吃奶之力,一天也只能走三十五英里,对队上的其他人而言,这简直像在度假。

因此,我们每天都很好过,毫不费力,体能毫无负担。风和日丽,草地上薄雾笼罩,阳光和煦,傍晚的凉意使行军平添一股奇特的祥和气氛。这个星期是属于初冬的暖和天气,日子过得像值得回味的惬意梦境。我只觉得非常舒适怡人,空气中充满欢乐,我的朋友们全都心满意足。这么完美的情况一定不会持久。不过眼前的祥和因为未受任何宗教期望的挑战,只加深了秋意的静谧。我觉得无忧无虑。这段日子几乎称得上是我有生以来心情最平静的时刻。

我们扎营用午餐及午休——士兵们一天必须吃三餐。这时警报忽然响起。一队骑着马与骆驼的不速之客由西方和北方出现,飞快包抄过来。我们抓起步枪。印度人已经习惯在瞬间应变,立刻架起机枪跨上骆驼备战。虽然置身于这开阔地带极为不利,不过我们还是在三十秒内部署出防御阵势。我的护卫队守在每个侧翼的前头,衣着光鲜亮丽,趴俯在灰色的矮树丛间,步枪紧贴在颊上。四组穿着卡其服的印度人握着机枪蹲在他们身旁。他们后面是阿里谢里夫的人马,谢里夫本人站在队伍中间,未戴头巾,眼光锐利,轻靠在步枪上。随后是骆驼队驱赶着坐骑到我们后方接受火力掩护。

这是队上所摆出的架势。我暗自赞叹我们的应变能力,阿里谢里夫则叮嘱在未受到攻击前不要开枪,这时阿瓦德开心地笑着,跃起身来朝敌人跑过去,友善地高举双手挥舞着。他们胡乱朝他开枪。他趴下来还击,朝最前面的骑士开了一枪。这从头顶飞过的一枪及我们沉着应战的架势使他们阵脚大乱,踌躇不前,经过一分钟的讨论,他们才无奈地挥动斗篷当旗帜,对我们的信号做出回应。

其中一人缓缓骑过来。阿瓦德在我们的火力掩护下,也走了两百码迎上去,认出他是个班尼沙赫族人。那人听到我们的名号时,装出大感震惊的模样。我们一起走向阿里谢里夫,其他入侵者看到我们和平地会面后,也保持一段距离跟在后头。他们是扎本沙赫地区的强梁,不出我们所料,就盘踞在拜尔前方。

阿里谢里夫对他们竟然胆敢攻击颇感不满,威胁要好好教训他们。他们绷着臭脸听他的训诫,一再辩解说族人一向见到陌生人就开枪。阿里谢里夫接受这个解释,也认为在沙漠中这是种好习惯,不过他也抗议,他们未经示警便由三面包夹我们,显然是一种预谋的伏袭。班尼沙赫族人很危险,他们不是纯粹的游牧民族,不会信守游牧民族的戒律或奉行沙漠中的生存法则,但也称不上是屯田而居的良民,自然不肯放弃拦路抢劫的勾当。

于是这群入侵者到拜尔汇报我们的到来。他们的族长穆夫利赫认为,要消除刚才待客不周的不良印象,最好是发动当地全体人马列队鼓掌吆喝,并对空鸣枪来公开迎接我们。他们围着我们绕圈子,骑着马在石头路面上往来奔驰,不断鸣枪。滚滚黄沙不断扬起,使我们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沙哑。

最后欢迎阵容总算告一段落,阿卜杜勒·卡德尔认为此时需要有人出面致意,而且他当仁不让。这时众人正对着阿里谢里夫叫道:“愿真主赐予我们的谢里夫无穷的胜利。”然后勒转马缰,到我身边来说道:“欢迎,劳伦斯,行动的先锋。”于是阿卜杜勒·卡德尔跨上马,坐在高大的摩尔式马鞍内,七位阿尔及利亚仆人在他身后紧紧排成直直的一列,然后他开始趾高气扬地缓步绕着圈子,嘶哑地吆喝着“呼,呼”,并拿出手枪胡乱对空放枪。

贝都因人顿时为之瞠口结舌,直到穆夫利赫走上前来,半哄半骗地说:“真主保佑,快叫他住手,因为他既不会射击也不会骑马,如果他打中人,可要把我们今天的好运给搞砸了。”穆夫利赫是因为深知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家学渊源”,才会那么紧张。阿卜杜勒·卡德尔的弟弟穆罕默德·赛义德曾在大马士革连续三次用手枪误杀朋友,这也算是一项世界纪录。当地的杰出战士阿里·勒扎曾说:“有三件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第一,土耳其赢得这场战争;第二,地中海变成平原;第三,我在穆罕默德·赛义德带着武器时与他同处一地。”

我们在废墟旁安顿下来。班尼沙赫族一座座黑色的帐篷在远处看来像散居山谷的羊群。一个传令要带我们到穆夫利赫的帐篷。不过,阿里要求先打听一个问题。费萨尔曾应班尼沙赫族人的要求,派遣一组比舍地区的石匠和凿井工人,将纳西尔与我在前往阿卡巴途中炸毁的水井重新砌好。这批工人已在拜尔待了好几个月,仍汇报说这件工作尚未完成,费萨尔指示我们要查询拖宕许久的原因。阿里谢里夫发现这些比舍派来的工人好逸恶劳,并逼迫阿拉伯人供应他们肉类与面粉。他对此提出质疑。他们支吾其词,但阿里自有主见,丝毫不为所动。于是穆夫利赫以替我们张罗一顿丰盛的晚宴来谢罪。我的手下兴奋地低声说道,他们看到他帐篷后面墓区的小丘上有人在宰绵羊。阿里谢里夫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谴责,直到菜肴端出来为止。米列夫一边听着他的责难,一边训诫那些黑人,同时叫仆人将他们带入废墟内施以惩处。他们面有愧色地回来,除吻手示好外也请求宽恕,于是双方人马握手言和,一起席地用大餐。

豪威塔特族的大餐一向不缺少奶油,班尼沙赫族则简直是奶油泛滥。我们的衣服上都溅满油渍,满嘴油光,指尖也被奶油的热气烫得发痛。在填饱饥肠后,取菜的手渐渐放慢了速度。不过菜肴仍一道道端出来,这时阿卜杜勒·卡德尔突然闷哼一声站起来,用一条手帕擦拭着手,坐到帐篷角落的地毯上。我们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应对,阿里谢里夫嘀咕了一声“村夫”,于是晚宴继续进行,直到在座的人都吃撑了,比较节俭的人还在舔指头上的奶油渣。

阿里清了清喉咙,于是我们坐回自己的地毯上,这时吃第二轮及第三轮的人也开始大饱口福。有个插曲值得一提:有五六个人,穿着污秽的工作服,从开始到结束都一直埋头猛吃,最后肚皮胀得老大,满脸油光,悄悄地抓起一只肥大的羊肋,摇头晃脑得意地离去。

帐篷前面有群狗正在龇牙咧嘴地啃骨头,穆夫利赫的仆人在角落分食羊头骨,并吸食脑髓。其间,阿卜杜勒·卡德尔则坐着不断地吐痰、打饱嗝及剔牙。最后,他派一名仆人去取他的药箱,倒出一剂药,并咕哝着说又硬又韧的肉块使他消化不良。他刻意表现出粗鲁的言行,想为自己赢得粗犷豪迈的美名。族人在他的淫威下显然不敢有异议,不过班尼沙赫族距离沙漠太近,言行不能以单纯的农村标准来衡量。另外,今天他们也见识到阿里谢里夫这个天生的沙漠之王截然不同的行为模式。

阿卜杜勒·卡德尔刚才忽然从宴席中起身,这种行为是中央沙漠的模式。这是半游牧民族之间习惯的礼仪,每个客人在吃饱后便自行退居一侧。在最北方的安那兹族人则会让陌生人自行进食,而且是在黑暗中进食,所以不用为自己的狼吞虎咽觉得羞耻。作风各有不同。不过对大多数部落民族而言,谢里夫的举止才是值得歌颂的王者之风。所以可怜的阿卜杜勒·卡德尔中途退席之举被视为失态。

阿卜杜勒·卡德尔自行离去,我们则坐在帐篷口。帐篷的营火已如点点星辰般在黝暗的山坳处升起,像是与天上的繁星交映争辉。那是个平静的夜晚,偶尔传来狗儿的群起交吠,随着吠声逐渐平息,我们再度听到远方隐隐传来准备攻击巴勒斯坦的重炮闷响。

我们听着隆隆炮声,于是告诉穆夫利赫,我们即将突袭德拉地区,也很希望他能率领十五个左右的族人骑骆驼同行。我们在未能取得豪威塔特族的协助后,决定暂时不要表明目标,以免这些伙伴鉴于前途堪虞而打退堂鼓。然而,穆夫利赫迫不及待而且欣然同意,并答应要带着族中最剽悍的勇士及自己的儿子同行。这个少年名叫图尔基,从前有一阵子颇受阿里谢里夫的宠爱。他们的坐骑互相嘶鸣,形影不离地四处闲逛,享受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他是个白肤金发、外貌憨厚老实的男孩,大约十七岁,不高大但结实强壮,圆脸上长满雀斑,朝天鼻,上唇短缩,露出门牙,使嘴巴看起来像在生闷气,与带着笑意的眼睛不大搭配。

我们曾在两次危急时刻见识到他的胆识与忠心耿耿。他多少也沾染了父亲贪得无厌的恶习,不过他的好脾气弥补了这个缺点。图尔基处心积虑地想当个男子汉,一直想做一件足以让他在族中女孩面前夸耀的英勇事迹。他眉飞色舞地穿着我在晚宴时送他的新丝袍,没披上斗篷便在村内的帐篷间来回走了两趟,边走边数落那些在聚会时迟到的人,借此展示新装。

第七十四章 塞拉因族入列

我们在入夜许久后离开拜尔,当然,人畜都先饮足了水。几个领导人稍后出发,等候扎本族人准备就绪。穆夫利赫打算顺道去祭祀祖先艾沙特,他的墓地就在奥达的儿子安那德的坟墓附近。班尼沙赫族已经长年定居,并采用闪族村落人的丧葬仪式。穆夫利赫族长打算借机要求我们提供祭品,让艾沙特空无一物的墓碑前增添光彩。我交给他一份红色与银色相间的麦加丝绸饰品,并表示我是借花献佛,荣誉应该归于送我这件饰品的人。节俭成性的穆夫利赫塞了个半便士的铜币给我,表示愿意向我购买。几个星期后我再度经过那片墓园时,发现那件饰品已经不见,穆夫利赫在我面前大声咒骂,表示不知哪个目无神明的谢拉雷特族人偷走他祖先的祭品。图尔基想必会有截然不同的说辞。

我们经过一条古道,走出拜尔河谷。登上一座丘陵的山顶时,看到先出发的队员已围着火堆扎营准备过夜,不过这次众人沉默不语,也没煮咖啡喝。我们并肩躺着,竖起耳朵倾听艾伦比的炮火隆隆声。炮声不绝于耳,西方也不断出现炮火的闪光。

第二天我们经过施来苏克瓦特山脉的左方,这座峰顶为纯白色的“三姐妹山”,是个醒目的地标,由它高耸的分水岭往四面八方都要花上一天才能走完。我们由山后的缓降坡走下山。此地十一月的清晨有如英国的夏日般柔和优美,不过我必须设法将沿途的美景抛诸脑后。我此行无论歇息或行进途中,都与班尼沙赫族人为伍,让耳朵习惯他们的方言,并将他们提及的各部落、家族或个人私事都谨记在心。

在这人口稀少的沙漠地区,每个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彼此认识,他们不研读书本,但会研究其他人的家世。如果不了解别人的家世,不是被认为没教养,便是被当作陌生人,而陌生人是不能获准参加家庭聚会或会议的,也不会获得信任。我参与阿拉伯人的起义,最感到吃不消但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每次遇到一个新部落,就得绞尽脑汁将他们的点点滴滴巨细靡遗地铭记于心。

我们入夜后在肥沃的杰夏河谷扎营,营地旁有灰绿色的灌木丛,很合骆驼的口味,也很适合升火。这个晚上远方的炮火听来极为清晰而响亮,或许因为炮声经过死海的洼地产生回音后,再传上我们所处的高原,音量倍增。阿拉伯人低语着:“他们越来越近了。英国人正在推进。希望真主下大雨淋他们。”他们同情正节节败退的土耳其人。虽然不堪一击的土耳其人长期压迫他们,他们却盲目地同情弱者,反倒不喜欢较强势的外国人。

阿拉伯人不尊重强势,他们更尊重技术。阿拉伯人对若干英国人比对土耳其人更有好感,不过若因此而认为阿拉伯人亲英国,将是犯了愚不可及的大错。每个陌生人置身于他们身旁时都会坐立不安。

我们很早便起床,打算在日落前赶到阿马里。我们翻越一座座被阳光烤得炙热的打火石山岭,山间长满橘黄色的植物,放眼望去一片金黄。班尼沙赫族人称此地为沙法拉杰夏,山谷的河道只有几英寸深,河床看起来像是摩洛哥皮革,上次下雨形成的无数河道相互交叉,错综复杂。每个河道在弯道处都有隆起的小沙丘,泥土的堆积形成坚硬的质地,有时上头会有闪闪发亮的盐粒结晶,有时则会有一半被埋在土中的矮树丛。这些河道沿着山谷通向锡尔汉河谷,两旁草木茂盛。当河道的洼地聚满水时,部落民族便会聚集在山谷中,并在沿岸搭起帐篷营地。同行的班尼沙赫族人便曾在这山谷中扎营。他们沿路不断地指着洼地中的一座座火炉说:“那是我的帐篷,另外那一座是哈姆丹·萨伊的。你看我睡的那些干石块,旁边是塔夫拉的睡铺。真主保佑她,她在史奈尼拉特时被鼓腹蛇咬死了。”

将近中午时,一支奔腾的骆驼队出现在山头,摆明了朝我们而来。图尔基骑着他的老骆驼,卡宾枪摆在腿上,迎过去探询他们的来意。“哈哈,”他们还距我们一英里之远时,穆夫利赫已朝我叫道,“最前面那个是法赫德,骑着他的夏阿拉。他们都是我们的亲戚。”果然没错。法赫德与阿得赫布两个扎本战将在济扎旁的铁路西侧扎营,一个高曼尼人去通知他们我们已经上路了,他们闻讯立刻赶过来,在半路追赶上我们。法赫德为了表示礼貌,亲切地责怪我路过他们这地区要去冒险,居然把他们兄弟俩留在帐篷内睡大觉。

法赫德年约三十,表情忧郁,声音轻柔,沉默寡言,脸色苍白,胡子修剪得很整齐,眼神悲伤。弟弟阿得赫布比他高大强壮,但也只算是中等身材。他与法赫德个性截然不同,活跃而聒噪,看起来很粗鲁;长着朝天鼻,娃娃脸上没有半点胡楂,闪亮的绿眼眸骨碌碌转地东张西望。他蓬头散发,衣衫脏乱,更显粗俗。法赫德看起来比较整洁,但衣着也很平凡,两人都骑着其貌不扬的骆驼,看起来不像是大名鼎鼎的谢里夫。然而,他们都是颇具声望的战将。

入夜后,阿马里的一阵冷风将水池旁的灰尘刮得漫天飞舞,我们的齿缝因此沾满了沙尘。我们对池水也很不满意。这里的水池就在地表,与锡尔汉河谷一样,但大部分池水都很苦,不适合饮用。不过其中一座称为埃米尔井的,水质相当不错,位于几座沙丘间的石灰石岩层中。

这池水(颜色混浊,喝起来有股盐与氨水混合的味道)就在岩板下的一个石窟中,达乌德丈量过了深度,量法则是将法拉吉丢进水池内。法拉吉沉入污黄的水中,后来悄悄浮出水面,藏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在昏暗中没人发现。达乌德等候许久不见他的踪影,紧张地脱下斗篷,也跃身跳入水池——这才看到法拉吉躲在突出的岩石下偷笑。两人在池内潜水为戏,如鱼得水。

他们被拖上岸,在池边的沙地上被毒打了一顿。两人都皮破肉绽地回到我坐的火堆旁,身上湿淋淋的,衣服支离破碎,头发、脸、手、脚,全身都沾满泥巴与水草,狼狈不堪。他们说在跳舞时不小心跌入树丛中,还希望我慷慨解囊,送他们一件新衣服。我打消他们的如意算盘,叫他们去将衣服补好。

我的护卫队,尤其是亚格利人,衣着都很时髦,薪饷大都花在衣服和饰物上,也花了不少时间将乌亮的头发绑成辫子。他们用奶油擦头发;而为了去除头虱,常用一种齿缝很细的梳子梳头发,并将骆驼尿泼洒在头发上。为土耳其效忠期间(他们曾在一次拂晓攻击时击溃我们以自耕农组成的部队,并占领我们一个据点),一个在贝尔谢巴的德国医生曾将他们当中长头虱的都关在厕所内,直到他们将虱子吞下肚为止,借此教导他们保持干净。

天亮时风势已较缓和,于是我们朝阿兹拉克出发,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然而,还没离开水池便已传来警报声。卫兵看到有骑士在树丛间出现。这地区经常有强梁出没。于是我们找了个较占地利之处集合。印度机枪手挑了个小山脊,很快便将机枪架起来,并让骆驼跪伏在后方的洼地中。阿里与阿卜杜勒·卡德尔迎着风竖起他们的大红旗。我们的部队由艾哈迈德与阿瓦德领军,两路夹击,与敌方交火。枪声突然停下来。敌人由掩蔽处站出来,排成一列朝我们走过来,并将斗篷脱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还高呼欢迎词。他们是塞拉因族人,正要去投效费萨尔阵营,听到我们的消息后,立刻折返来与我们会合,并为了能省下来回奔波之苦而开心,因为他们这一族称不上骁勇善战,也不是游牧民族。我们进入他们位于阿兹拉克东方数英里的贝达营地时,全体族人还举办了一场小小的欢迎仪式,因为他们的妇女在男性族人前去参加起义时,一心系念着他们的安危。

所幸他们当天立刻安然回到营地,而且带了个谢里夫回来,还有阿拉伯部队的军旗、机枪。这支衣衫褴褛的百人队伍与刚出发时一样,开心地唱着歌列队回家。我的眼光被一峰红色的骆驼吸引,它大约七岁大,是第二排的一个塞拉因族人的坐骑。这峰高大的骆驼不甘待在第二排,跨着大步挤到最前头来。艾哈迈德凑上前去和它的主人打招呼。

进入他们的营地后,族长将我们分配到各个帐篷接受招待。阿里、阿卜杜勒·卡德尔、伍德,还有我,都由最资深的长老姆泰尔接待,他是个老态龙钟、牙齿已掉光的和善长者,说话时手必须一直托着松垂的下巴。他热忱地话家常,并烹煮羊肉与面包宴请我们。伍德与阿卜杜勒·卡德尔或许有点不自在,因为塞拉因族似乎不讲究餐桌礼仪,我们在进食时菜肴四处飞溅。饭后,在姆泰尔的坚持下,我们在他的帐篷中过了一夜。我们身上挤满想换口味的跳蚤、虱子,它们显然已厌倦塞拉因族人的血肉。它们吃得津津有味,我终于按捺不住,不想再当它们的盘中飧。阿里也受不了,坐起来说他睡不着。所以我们叫醒姆泰尔,并派人去找来族中的战将穆夫利赫·伊本·班尼。我们向他们解释费萨尔的要求,以及打算替他执行的计划。

他们脸色凝重地聆听。他们说,西边的桥梁不可能破坏得成。土耳其刚调来数百名负责伐木的工兵,任何来意不善的部队接近必会被发觉。他们也表明对摩尔人的村落及阿卜杜勒·卡德尔都怀有戒心,要他们在阿卜杜勒·卡德尔的率领下前往摩尔人村落,想都别想。至于距此地最近的塔勒谢哈布桥,他们则担心若去攻打此桥,那些与他们形同水火的村民会趁机从他们背后抄袭。此外,如果下雨,骆驼将无法取道雷姆哲的泥泞平原回来,届时整个部队都会被拦截,遭到歼灭。

这下子可棘手了。塞拉因族人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如果他们拒绝加入,我们将无法如期完成艾伦比托付的任务。于是阿里将他们族中较强壮的战士召集到营火旁,并将法赫德、穆夫利赫、阿得赫布等人也找来,以壮声势。我们开始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这些做事谨慎的塞拉因族人。我们已在不毛的荒野中跋涉那么久,不甘心就此放弃。

我们不是抽象地说教,而是以具体的例证,以他们自己为例,指出他们的一生也只是在追求感官的享受。然而起义无法好逸恶劳或只想享乐,必须亲自参与,吃苦耐劳,并且以此苦为基础,继续接受更进一步的考验,承受更大的苦。

他们也知道,置身于沙漠中,注定要与一个敌人做永无止境的抗争,这个敌人不是这个世间,不是人生,什么都不是,而是希望。失败似乎是神用来解放人类的手段。死亡则似乎是我们最后的解脱。我们唯有不去做我们力所能及之事,才能得到解脱,因为如此人生才属于我们,我们将它视成一文不值才能掌控它。死亡似乎是我们最出色的表现,是我们最后所能掌握的无拘无束,也是我们最后所能享有的悠哉闲暇。在生与死这两极间,或者,不要说得这么决断,就说在投闲置散与汲汲营生之间,我们要尽可能地避免为谋生而劳碌(那是人生的要素),而是只求能糊口,尽量保持悠闲。如此我们所要阐扬的是游手好闲而不是积极进取。或许,有些人没什么创意,他们游手好闲会一事无成,不过这些人即使积极进取也只是追求物质。若想拥有非物质的、属于精神层次而不是感官的事物,有创意的事物,我们便不应浪掷太多时间或不辞辛劳追求物质需求,因为大部分人的灵魂早在身体衰老前便已老迈。人类一向无法借着劳碌奔波获利。

唾手可得的成功将毫无荣耀可言,不过若明知会失败而仍愿赴汤蹈火,则将可望普受景仰。上帝与造物主是我们最可敬的两个对手,事实上,一个完整的人所能遇上的可敬对手也只有他们,他们是他自己的元灵所衍生的怪物,最顽强的敌人总是自家人。在对抗上帝时,最值得敬佩的就是能潇洒地抛弃我们所拥有的少得可怜的资源,赤手空拳与他较量。败在他手下,不只因他拥有更高的心智,也因他拥有更好的工具之优势。对一个眼光远大的人而言,失败才是唯一的目标。我们必须相信,彻底地相信,唯有从容就义,为了失败而奋斗至死,声嘶力竭要求上帝下手再狠一些,以求借着他的打击,可以将我们饱受折磨的自我锻炼成为使他自己毁灭的武器,否则不会有胜利。

这段唱高调的长篇大论说得断断续续,是迫于时势而拼凑出来的,说完后也记不清楚内容了,因为随后我只记得塞拉因族人开始窃窃私语,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俗世的功名退隐了,他们最后热切地表示愿与我们同行。天未亮我们便叫醒阿卜杜勒·卡德尔,我们将他拉到一旁的灌木林中,对着他重听的耳朵大吼,说塞拉因族人愿意与我们同行,由他带队,天亮后便往哈立德河谷出发。他咕哝着说“太好了”,我们则互相约定,有生之年再也不和重听者共事了。

第七十五章 一波三折

我们累坏了,于是躺下来休息,但不久就被叫醒,起床检阅塞拉因族的骆驼部队。他们阵容凌乱而狂野,在我们面前横冲直撞,我们对他们的骑术评语不佳,只觉得他们虚张声势。很遗憾他们没有一个像样的领导人。姆泰尔太老了,无法披挂上阵,穆夫利赫·伊本·班尼则野心勃勃地想当个政治家,不想当战士。不过,如今我们所能招募的人手也只有他们了,所以就此定案,下午三点我们带着这支队伍往阿兹拉克出发,因为若在那些帐篷中再待上一晚,我们会被咬得只剩皮包骨。阿卜杜勒·卡德尔与他的仆人骑马,象征已接近战线。他们紧跟在我们身后。

这是阿里首次见识阿兹拉克,我们激动地加快步伐骑过多石的山岭,一边畅谈着和古代那些热爱这块土地、姓名如乐音般的牧王有关的战争、诗歌及热情,还有更早期在此驻扎的罗马军团。这时位于瑟瑟作响的棕榈树上方的蓝色碉堡,以及青青河畔草与潺潺流水,皆映入我们眼帘。我们对阿兹拉克的评语,就如对瓦地伦一样,是“鬼斧神工”。两地的景观皆令人屏息,但瓦地伦是气势雄伟壮观,阿兹拉克高深莫测的静谧则使人缅怀流浪的诗人、斗士、失落的王国、希拉古城与加萨尼王朝的罪过与功绩。此地的每块石头或每片叶子,无不令人想起早已湮灭的伊甸园。

最后阿里勒住缰绳,他的骆驼也小心翼翼地沿着熔岩斜坡走下山,到达泉水后方的草地。我们原本半闭着的眼睛此时为之一亮,几个星期来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的眼睛总算获得缓解。阿里叫了声“青草”,并跳下鞍座,趴跪着将脸埋入草丛中,这些草虽然粗糙,但在沙漠中已弥足珍贵了。然后他跃起身,红光满面,发出他们哈里斯族特有的战士呐喊,将头巾摘掉,在沼泽地间奔驰,在长满芦苇的红色河道间跳跃。他撩起克什米尔长袍的下摆,露出白森森的脚。我们西方人很少体验到打赤脚的美感,这时行动的节奏与优雅都显而易见,每走一步都可看出运用到哪一部分的肌肉,以及静止不动时的和谐均衡。

再度想到该办公务时,却找不到阿卜杜勒·卡德尔。我们在城堡中、棕榈园中、泉水旁遍寻不获。最后派手下出去寻找,他们带了几个阿拉伯人回来,说出发后不久,阿卜杜勒·卡德尔便往北经过碎岩山丘,前往德鲁兹山脉。队上的小兵都不知道我们的计划,也很痛恨他,所以看到他离去觉得正中下怀。不过这对我们而言是则坏消息。

我们所能选择的三个地点中,乌姆盖斯早已被排除在外,如今阿卜杜勒·卡德尔潜逃,哈立德河谷也触碰不得了。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设法炸毁塔勒谢哈布桥。要到达这个地点,我们必须通过雷姆哲与德拉之间的空旷地带。阿卜杜勒·卡德尔已投敌,他对我们的计划与兵力了如指掌。土耳其人只要采取正常的防范措施,必可将我们围困。我们找法赫德来开会,决定继续按原计划执行,认定土耳其人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不过这个决定有点自欺欺人,我们做出决定后,阳光似乎黯淡了些,阿兹拉克感觉也似乎危机四伏。

第二天清晨,我们心事重重地沿着一座硬石山谷前进,翻过一座丘陵后进入哈里斯河谷,此地青翠的河道与家乡的许多地方颇为神似,令人萌生浓浓的乡愁。阿里则因为看到这座以他的部落为名的河谷绿草如茵,雀跃不已,我们在草丛间找到上星期的雨所留下的清澈水池后,众人与骆驼一样欢天喜地。我们在此地歇息、用午餐,过了许久。阿得赫布、艾哈迈德和阿瓦德出去猎瞪羚,回来时手上拎了三只瞪羚。我们因此待得更久了,吃第二顿午餐,像在享受大宴,用通条叉着肉块烤,直到外层已黑得像焦炭,再开始享受里面仍鲜美多汁的肉。到沙漠造访者总是会爱上这种天赐的飨宴,何况,我们此行走得有点无奈,所以也乐得找借口多逗留些时候。

只可惜我正想偷个半日闲时,却因为必须主持公道而使闲情逸致荡然无存。艾哈迈德与阿瓦德两人素来不睦,在猎捕瞪羚时又起争执。阿瓦德射掉艾哈迈德的头巾,艾哈迈德也在阿瓦德的斗篷上轰出个大洞。我将两人都解除武装,并高声下令将他们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切掉。他们吓坏了,立刻卖力地互相拥吻,公开和解。不久全部手下都来替他们作保,说他们之间的纷争已经化解了。我向阿里·伊本·侯赛因谈起这个案件,他同意让他们交保获释,但要求先采取游牧民族奇特的古老盟约方式,以一把笨重的匕首的刀刃狠狠地敲打头部,直到鲜血淌出滴到腰带上。那会使头部疼痛,但不会有生命危险,刚敲击时的疼痛与随后的疤痕可以使犯错者想起自己承诺永不再犯的约定。

我们继续推进数英里路,走得相当顺利,沿途都有可供骆驼进食的茂盛青草,到达阿布沙瓦纳后,我们发现一处清澈的水道,深达两英尺,或许有十英尺宽,长约半英里。此处可充当突击桥梁的出发点。为了确保安全无虞,我们又往前推进几码,登上一座石质的小丘,看到一群土耳其派来的切尔克斯族骑兵,前来探勘此地的水是否已被人占用,此时正在汇报途中。谢天谢地,再晚五分钟,我们就和他们碰头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将水袋装满水,因为由此地到桥梁间没水可喝。然后悠闲地上路,走到一处三英尺深的洼地时,沙漠也到此结束,往后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再走上数英里便是铁路。我们停下来等入夜再穿越这座平原。我们的计划是不惊动敌人悄悄越过平原,藏身于对面的德拉南方小丘间。春季时这些小丘上有很多放牧的羊群,因为春雨会使山侧长出新鲜的青草与繁花。不过,一入夏季,花草枯萎后,就不再有人迹,只偶尔有人路过。我们可望在那些山坳间待上一整天也不被人发觉。

我们借着等待日落的这段空当用餐,我们总是一有机会便饱餐一顿,如此行李较轻便,也没空去胡思乱想。即使如此,白天还是太漫长了。总算夕阳西沉。入夜后一小时,整片平原便笼罩在一片漆黑中。于是我们上路,我和法赫德在前头探路,快马加鞭赶了两小时的路,走过碎石地到达铁路,然后毫不费劲地找到一处石质地面——行李队经过这种地面也不致留下足迹。土耳其的铁路卫哨兵看来悠哉自在,显然阿卜杜勒·卡德尔向土耳其当局通风报信后,尚未使他们提高警觉。

我们穿越铁路,由另一侧走了半小时后,进入一处多石的洼地,四周长满仙人掌类的植物。这里就是卡迪尔阿比阿德,穆夫利赫建议我们在此埋伏。我们相信他,认为此地是藏身的好所在,于是在骆驼身旁睡了一觉。待天亮后,就可以知道此处到底安不安全。

天快亮时法赫德带我到洼地的边缘查探,这洼地约十五英尺深,由洼地顶隔着一片草原就是铁路,看起来近得似乎在射程之内。这么近极不方便,可是穆夫利赫也想不出更好的地点了。我们必须整天提高警觉。每有什么风吹草动,手下便立刻去查看,洼地边缘也会立刻挤满一堆人头。此外,放骆驼去吃草时也必须派许多人手看管,以免它们走远了被发现。每当有巡逻队在附近,我们便得小心伺候骆驼,深恐其中一峰叫出声引来敌军。昨天的白天很漫长,今天的白天更难熬。我们不能开伙,因为所携带的水必须设法撙节,以免明天不敷使用。光是想到这一点便已让我们口渴难耐了。

阿里与我安排行动的最后步骤。我们要在此处待至入夜,然后前往塔勒谢哈布将桥炸毁,并于天亮前回到铁路的东方。这表示我们必须在黑暗中花十三个小时骑至少八十英里路,其间还要炸毁一座桥。如此的高效率那些印度士兵大都做不到,他们骑术不佳,由阿卡巴骑到此地,就快把胯下的骆驼弄得筋疲力尽。阿拉伯人知道如何善待他的坐骑,可以在历经艰辛旅程后,让骆驼健康状况良好地回家。印度士兵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们到目前为止的行程虽然还算轻松,他们乏善可陈的骑术却已使自己和骆驼饱受折磨。

所以我们挑选其中骑术最好的六位和六峰状况最佳的骆驼,再由他们好心的队长哈桑·沙阿领军。他认为这支小队只适合带一挺机枪。这个决定使我们的攻击火力大为削弱。我越想越觉得这次耶尔穆克的计划实在一波三折,极不顺心。

班尼沙赫族骁勇善战,而且我们很不放心塞拉因族人,所以阿里与我决定在突击时采用班尼沙赫族人,由法赫德领军。我们留几个塞拉因族人看守骆驼,其他的塞拉因族人则协助扛炸药上桥。为了方便在黑夜中扛炸药下山,我们将炸药分装成每一份三十磅,为了能看清楚,每一份各装在一个白色袋子里。伍德负责将炸药分装,处理时也让他提心吊胆了老半天。不过,这样一来,时间很容易就打发掉了。

我的护卫队必须妥善分配,每个骑术较佳者都搭配一位骑术稍差的当地人。当地人的长处是对地形较熟,这样的组合可以沿路互相配合,不用担心地形问题。阿里·伊本·侯赛因则选出他的六个仆人,再加上二十名班尼沙赫族与四十名塞拉因族人组成这支突击队。我们让跛腿和病弱的骆驼留在卡迪尔阿比阿德,由其余的人员照料,并指示他们在天亮前要回到阿布沙瓦纳等候消息。我的手下有两个人突然病倒,无法同行。我让他们告假,后来也不再让他们出任何任务了。

第七十六章 炸桥失利

太阳一下山,我们便与他们道别,满心无奈地走入山谷。我们翻越第一座丘陵时夜色已漆黑,随后转向西,沿荒芜的朝圣道路行进。前人留下的足迹就是最好的向导。我们沿着颠簸的山坡走下山,前面的人忽然往前冲,我们也跟着冲过去,发现他们将一个吓得脸色苍白的小贩团团围住,那小贩还带着两个妻妾,两只驮着葡萄干、面粉、斗篷的驴子。他们正要前往马弗拉克——我们后方的车站。这下子麻烦了。后来我们要求他们就地扎营,留下一个塞拉因族人看守,以防他们离去,天亮后便可以放走他们,他自己则要越过铁路逃往阿布沙瓦纳。

随后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费力地前进,后来总算又看到朝圣道路的微光。这条路正是我初到阿拉伯时,在几位阿拉伯人的陪同下由拉比格出发所走的路,迄今在十二个月间已走了一千两百英里路,经过麦地那与海狄亚、狄查德、慕达瓦拉、马安。我们这支武装朝圣团距离终点大马士革已不远了。

不过我们担心的是今晚。阿卜杜勒·卡德尔阵前倒戈,令我们惴惴不安,他是我们唯一遇上的叛逃通敌者。如果我们有先见之明,或许早该知道不必找他一样可以成事。可是我们当时几乎是不择手段,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只绝望地认为阿拉伯起义一直差临门一脚,生恐到头来又会沦为以五分钟热度追求空幻目标的一个例子,烈士们前仆后继地横尸荒山野地间,却仍一事无成。

有个牧人朝我们队伍放枪,打断我的思绪,他在黑暗中隐约看见我们正悄悄逼近。他没打中我们,开始尖声惊叫,然后边逃边朝我们胡乱开枪。

这时负责带队的穆夫利赫·戈曼赶忙掉头,在夜色中仓皇地带领全队冲下一道斜坡,惊险万分地到达山脚,然后又登上另一座山的山肩。这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在星光下再度排好队伍依序前进。第二次出状况是左方传来狗吠声,然后一峰骆驼突然出现在路上,不过,它是只迷途的无主骆驼。我们继续赶路。

穆夫利赫要我与他并肩而行,他称呼我为“阿拉伯人”,以免叫我的名字会在黑暗中不慎泄露身份。我们走入一座洼地时,闻到灰烬的味道,随后一个妇人模糊的身影由路旁的树丛中窜出来,然后又高声尖叫着跑得不见踪影。她或许只是个吉卜赛人,因为随后并没有任何动静。我们到达一座山丘,山上有个村落,由远处可看到村中的灯火。穆夫利赫带我们由右边绕道而行,走过一片耕地。我们缓缓爬上山,鞍座发出吱嘎怪响。登上山顶后,大队就停下歇息。

北方的山下有几簇明亮的灯火,那是德拉车站的灯光,用来指引军车通行。我们觉得安心一些,但对土耳其人不将我们看在眼里,这么明目张胆地将灯光点得通明,也有点愤慨。(我们的报复方式是使今晚成为它们的最后一夜:第二天起,直到一整年后德拉被占领,这些灯都无法再发亮。)我们由山顶互相紧挨着往左走下坡,进入雷姆哲平原,平原西北方的村落偶尔会在黑夜中亮起红色的微光。路面已逐渐平坦,但那是耕过的农地,相当松软,有许多兔穴,骆驼常会一脚踩入穴中,走起来极为吃力。不过,我们仍需加快脚步,因为沿路几次虚惊及路况的崎岖坎坷已使我们延误了行程。穆夫利赫不断地催赶他那峰走得拖泥带水的骆驼加快步伐。

我的坐骑比别人强,就是带我们进入贝达的那峰红骆驼。它身躯高,脚又长,步伐奇大,三两下就赶过其他骆驼。领先后,它不再野心勃勃地争先,步伐也变得很稳健,每一步至少比其他骆驼大几英寸,走起来极为轻松,似乎仍保留无穷的体力与耐力。我又折回头,催队员走快点。那些印度兵面无表情地骑着,他们已经尽力,只是路况实在太差,所以进度迟缓,几个小时后,开始有一两个队员掉队了。于是我改换位置,与骑着一峰老迈的竞赛用骆驼的阿里·伊本·侯赛因走在最后压阵。这峰罕见的骆驼或许已经有十四岁了,但整晚走来步履仍极为稳健。它走的时候将头压低,以内志骆驼特有的提膝步伐快速前进,让骑士非常轻松。我们的速度与马棍使那些落后的队员与骆驼吃足了苦头。

九点过后我们离开了那片耕地。路况照理说应该有所改善了,可是这时下起毛毛细雨,路面也因而变得湿滑。一峰塞拉因族的骆驼跌了一跤,主人将它扶起来,继续上路。随后一峰班尼沙赫族骆驼也滑倒了,主人没受伤,匆匆再上路。后来我们发现阿里的一个奴隶站在他那峰裹足不前的骆驼旁,阿里催他上路,那个奴隶还在找借口时,阿里扬起马棍朝他劈头便是狠狠的一棍。骆驼受到惊吓,没命地往前狂奔,那个奴隶手仍抓着缰绳,赶忙跃上鞍座。阿里还在后头追赶,一路赏了他好几棍。我那个不善骑骆驼的手下穆斯塔法摔倒了两次,他的战友阿瓦德总是帮他抓着缰绳,在我们赶上来之前扶他再坐上骆驼。

雨停了,于是我们加紧赶路。这时已是下坡路段。穆夫利赫忽然由鞍座上站起来,举刀朝头顶挥舞。我们在黑暗中只听到哐当的金属撞击声,这才知道我们头顶上正是通往穆宰里卜的电报线电缆。前方灰暗的地平线看起来更遥远了,我们似乎正位于一个弓形地带的弧线路段,两旁与前方都越走越暗。远方传来像是风拂过树梢的飒飒声,虽然微弱但持续不断,而且音量逐渐增强。那一定是塔勒谢哈布桥下的瀑布声,于是我们信心十足地前进。

几分钟后,穆夫利赫勒住他的骆驼,然后轻拍它的颈部,使它静静地跪下来。他跨下骆驼,我们也在他身边的草地上一座乱石堆旁勒住骆驼。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传来湍急的河流巨大的水声,正是我们刚才一直听到的飒飒声。此地是耶尔穆克峡谷的源头,目标桥梁就在右下方。

我们协助那些印度兵跨下驮着笨重行李的骆驼,以免发出声响暴露行踪,然后在湿冷的草地上集合,轻声点名。这时月亮仍未出现,但已快天亮,天际渐有微微曙色,看得出有若干零碎云团飘过灰蒙蒙的天空。我将炸药分发给十五名挑夫,然后上路。班尼沙赫族人在阿得赫布的领军下,循着漆黑的斜坡而下,前去探路。这场雨使斜坡更是湿滑,我们必须打着赤脚,将脚趾深深嵌入泥泞中,才能站稳脚步。有两三个队员摔得四脚朝天。

待我们到达最坚硬的路段,路面上已有石块露出,这时除了哗啦啦的水声外,还传来一列由加利利开来的火车哐当哐当的行进声,车轮的轮缘磨过铁轨时吱嘎作响,引擎的蒸汽在深谷中像一缕白色的幽魅。塞拉因族人裹足不前,伍德催他们跟在我们身后,法赫德与我跳向右方,我们在火车燃炉的火光中,看到车厢内有些人穿着卡其服,或许是要被送往小亚细亚的战俘。

我们再往前走上一小段路,总算看到下方有一团比黑暗的峡谷还漆黑的物体,它的另一端还隐隐发出微光。我们停下来用望远镜观察,正是我们的目标桥梁,桥的另一头有卫兵的帐篷。四周寂静,只有淙淙水声。一切纹丝不动,只有帐篷外的营火摇曳乱舞。

伍德原本要当我的备胎,若我中弹他才会下来,这时他也过来指挥那些印度兵将机枪架起来,以便事迹败露时可朝帐篷内的卫兵扫射。这时阿里、法赫德、穆夫利赫与其他人,还有班尼沙赫族人和那些扛炸药的挑夫,全都蹑手蹑脚地摸索着前进,后来总算找到一条通往桥墩的施工用小径。我们排成一列纵队沿此小径潜行,残破的斗篷与沾满泥泞的衣服,和身旁的石灰石及底下的峡谷融成一体,最后总算抵达铁轨,就在桥梁的前方,铁轨由此地弯向桥梁。众人在此停下来,我和法赫德继续前行。

我们到达光秃秃的桥座,趴伏在地上,藏身于桥上栏杆的影子中,匍匐前进,直到可以看到唯一的卫兵靠在六十码外另一头的桥座。正在观望时,他开始缓缓地在他的火堆前来回走动,不曾踏上桥面一步。我趴在桥面盯着他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法赫德已悄悄溜回山腰处的桥座。

这样不妙,因为我原本打算炸毁桥桁的,所以我爬了回去,准备召集那些挑炸药的挑夫过来。我还没到达他们的藏身地点,上面突然传来步枪掉落的响声。那名卫兵吓了一跳,趋前查看声源。这时已是云破月来,峡谷中一片银白,机枪手原本藏身的阴影处如今也让月光泄露了行踪,他们忙着想转移阵地,但已被卫兵发现,他高声叫嚷,然后举枪射击,并召唤其他卫兵出来。

这时立刻乱成一团。那些不知藏身在何处的班尼沙赫族人躲在我们上头的小径上,胡乱开枪还击。卫兵们都已冲入战壕,朝我们猛烈开火。那些印度兵正在转移阵地,也来不及架好机枪还击。这时双方枪声大作,土耳其的步枪声、小径上的还击声,此起彼落。塞拉因族挑夫听我的护卫说,如果炸药被击中就会爆炸,所以当他们身边枪声大作时,纷纷将身上的炸药抛入山谷,逃之夭夭。阿里跳下来找我和法赫德,我们幸有桥座的阴影庇护仍没暴露行踪,但手无寸铁,阿里告诉我们,炸药都已经掉入深谷中,不知所踪了。

这些炸药被这么随手乱抛,想找回来已没指望了,于是我们也溜之大吉,毫发无伤地在土耳其兵的枪火中爬上山,气喘如牛地到达山顶。我们在山顶与满脸懊恼的伍德及那些印度兵会合,并告诉他们这次任务已经结束了。我们回到那座乱石堆处,那些塞拉因族人正手忙脚乱地跨上骆驼,于是我们也匆匆骑着骆驼落荒而逃,土耳其兵这时还在底下胡乱射击。距此地最近的村落图拉听到枪声,也开始盲目放枪。其他的村落也被吵醒了,整片平原上的各个村落灯火通明。

我们逃命时撞见一队由德拉回来的农民,那些塞拉因族人由于犯了大错(也可能是因为我在逃命时口不择言地谴责他们),正一肚子闷气没处宣泄,于是拿这些农民泄恨,将他们抢了个精光。

那些遭抢的农民带着妻小在月光中逃命,边跑边以阿拉伯人特有的尖锐音调高喊救命。雷姆哲的村落听到他们的求救声,族长赶忙唤醒附近的人家,一群人跨上坐骑出来包抄我们,方圆数英里的住户也跟着爬上屋顶朝我们开枪。

我们让那些惹出这一连串风波的塞拉因族人自行处理那些掠夺来的物品,闷不吭声地上路,设法保持队形,我那批训练有素的护卫队表现出色,他们协助跌倒者爬起来,或让那些骆驼已严重受伤而无法上路的人与他们共骑。路面仍很泥泞,那片耕地比来时更难走了。不过我们身后仍是叫嚣不断,只能卖命地往前冲,像丧家犬般逃往山中避难。最后我们总算躲入山中,并找到一条较平坦的道路,不过仍驱策着快累垮的骆驼继续逃命,因为马上要天亮了。后来我们身后的喧嚷声总算平息下来,落在最后的队员也已归队,于是全队一起上路,像先前要进军时一样,由阿里·伊本·侯赛因和我在后头挥舞着马棍压阵。

我们到达铁路时刚好天亮,伍德、阿里,还有其他领导人这时都已在前面探路,他们开心地沿路破坏电线杆。我们原本要连夜越过铁路去炸毁塔勒谢哈布桥,截断巴勒斯坦与大马士革间的交通,如今历经艰险,到头来却只能切断一些通往麦地那的电报线!艾伦比的炮火仍在右方隆隆作响,也是我们这场挫败最惨痛的见证。

灰蒙蒙的曙色浮现后不久,便飘下灰蒙蒙的雨丝,这凄风苦雨似乎在嘲弄我们前往阿布沙瓦纳时的狼狈步伐。我们在日落时到达大水池处。没参加这次任务的队员好奇地向我们打听出了什么差错。我们都是笨蛋,每个人都一样蠢,所以一肚子的火也就没处发泄。艾哈迈德与阿瓦德又干了一架;穆斯塔法拒绝煮饭,法拉吉和达乌德揍得他痛哭失声;阿里鞭打他的两个仆人。但是不管是我们还是挨打的人都毫不在乎。我们因为这次挫败而心灰意冷,一整天内不眠不休不进食,惊验地跋涉了一百英里坎坷路,我们的身体也已疲惫不堪。

第七十七章 祸不单行

随后我们脑中只想到食物,我们在凉意袭人的雨中开会,讨论该如何解决民生问题。我们为了使行李轻便一点,从阿兹拉克出发时只带了三天的口粮,到今晚便要吃光了。不过我们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班尼沙赫族想争点面子,塞拉因族人则因刚才太丢人现眼,如今也不敢忤逆众议。我们还有三十磅炸药,阿里·伊本·侯赛因曾听说过我们在马安时轰轰烈烈的表现,与其他阿拉伯人一样雄心万丈地说:“咱们去炸列火车。”这句话引来众人欢呼叫好,他们旋即望向我,但我一时无法和他们一样乐观。

炸火车需要精密筹划,有足够的人手,还要有机枪待命,草率从事,后果堪虑。这次的困难在于机枪手是印度兵,他们虽然在吃饱时也算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在饥寒交迫时,却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半丁。我不打算要求他们一个星期没饭吃还得去冒险。让阿拉伯人挨饿并不算残忍,断食几天饿不死他们,况且他们即使饥肠辘辘也仍是斗志高昂,如果真的饿得受不了,他们还可以吃骆驼肉。可是那些印度兵虽然也是穆斯林,却基于原则问题,不肯吃骆驼肉。

我向众人解释食物短缺的问题。阿里立刻说,炸火车由我来就够了,收拾出轨车厢的事情交给他和手下的阿拉伯人,不需要机枪支援。由于没有人料想到我们会在这个地区出现,所以我们很可能会遇上运补给品的火车,车上或许只有老百姓或少数的护送士兵,于是我答应碰碰运气。这个决定又博得喝彩声连连。我们披着斗篷,围坐在雨中,一一将剩下的冷口粮吃完(雨水浸湿了柴薪,无法举炊),想到还有希望扳回一成,心头才宽慰了些。

天亮后,印度兵由于无法像阿拉伯人一样饿肚子,只得垂头丧气地折返阿兹拉克。他们与我深入不毛之地,原本打算建功立勋,结果先是炸桥功败垂成,如今连炸火车也与他们绝缘,真是情何以堪。我们为避免他们太没面子,要求伍德陪他们回去,他与我争了许久后,终于为了顾及他们的颜面而勉强同意。后来证明这对他而言也是明智之举,因为他前一阵子老是病痛缠身,此时已出现肺炎的早期症状。

剩余的人员约有六十名,这时再回头朝铁路出发。他们对这地区全然不熟,于是我带他们前往密尼菲尔,我和查阿尔在春季时曾在此地大肆破坏。这里的山头对瞭望、扎营、放牧及撤退而言都是绝佳地点。我们就在当初扎营的老地方坐到黄昏,在冷雨中打着哆嗦眺望那片像地图般层次分明的平原,以及远方的德鲁兹山脉,乌姆吉马勒与其邻近的村落在雨中看来像是地图上的墨渍。

我们在薄暮时分下山埋地雷,在一百七十二公里处重新铺设的涵洞似乎仍是最佳地点。正站在这地点旁时,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声响,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我们发现北方的弯道忽然有一列火车出现,距我们只有两百码。众人赶忙躲入涵洞内,听着火车由头顶轰隆驶过。这让我们捏了把冷汗,不过我们在火车远去后仍开始着手埋地雷。当晚冷得要命,偶尔还风雨交加。

这座坚固的涵洞是水泥砌造的,直径达四米,铺设在沙砾河床上,河的源头就是我们刚才藏身的山顶。冬季的雨水使这条河流深达四英尺,河道则狭窄曲折,很适合我们在朝铁路接近时藏身,不过,到了距铁路三百码处时,河道突然变宽,然后直朝涵洞流去,这段路就无法藏身了。

我们将炸药小心翼翼地埋在涵洞的圆顶上,埋得比平常深,而且是埋在枕木下,就算巡逻队员踩过去也不会发觉。电线拉到河道内的沙砾河床中,很容易便隐藏得天衣无缝。电线有多长,我们就拉到多远。不幸,这条电线只有六十码长,因为埃及最近绝缘电线缺货,我们此行出发时仍未能补货。六十码要炸桥绰绰有余,但炸火车则稍嫌不足。然而,电线刚好可拉到河边一处十英寸高的矮树丛内,我们将电线埋在这很容易辨识的地标间。我们无法像往常一样将电线先与引爆器接妥,否则巡逻队员一眼就会发现。

由于满地泥泞,我们花了比平常更多的时间,待完成后已将破晓。我在涵洞中等着,全身湿透,意气消沉,天亮后,我再回到凌乱不堪的现场,又花了半小时清除留下的痕迹,在上面撒些树叶与枯草,并由附近的水池中取水冲掉泥地上的足迹。这时其他队员朝我挥手,示意第一班巡逻队已经上路,我于是赶去与其他队员会合。

还没跑到他们身边,他们已纷纷跑到原本分配好的地点各就各位了。一列火车由北方驶来。跟在费萨尔身边多年的奴隶哈穆德拿着引爆器,可是他来不及将引爆器交给我,已有一列火车高速飞驰而过。雨水与清晨的浓雾使能见度不佳,我们的瞭望员看见火车时已经晚了。这第二次的失手使我们更是笼罩在愁云惨雾中,阿里还说这趟行程万事不如意。说这种话不是好兆头,所以,我为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建议在更远的地方设瞭望点,一处在北方的废墟间,一处在南方山头的石堆。

其他人由于没饭可充饥,只好装作不饿。他们都安于挨饿,我们就这么苦中作乐,坐在以湿漉漉的骆驼围成的肉墙后面,在雨中开心地互相紧挨着取暖。骆驼的毛湿透了,纠结成一团团,看起来蓬头乱发,模样甚是古怪。雨时下时停,雨停时,刺骨的寒风便会朝我们没衣物遮蔽的部位刮过来。每个人的衬衫都又湿又黏,毫无遮风避雨之效。我们没东西吃,没事做,也没地方坐,只能坐湿石头、湿草地或泥泞的地面。然而,这风雨交加的天气也提醒我,此次失手将会延误艾伦比朝耶路撒冷进军的计划,使他攻势受挫。我们的雄狮受到如此严重的拖累,正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应该发愤图强的时候。明年我们仍将并肩作战。

在情况良好时,发动攻势前的等待已经很难熬了,今天,这种日子更不是人过的,连敌军的巡逻队在雨中都走得漫不经心,敷衍了事。快到中午时,天气突然放晴,南方山顶的瞭望员疯狂地挥舞着斗篷,示意有火车来了。我们快速地各就各位,因为我们担心再度错过机会,一直蹲踞在附近的水沟里。阿拉伯人都已找妥隐蔽位置。我由我引爆的地点观看他们的埋伏处,除了灰色的山腰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无法听到火车声,但相信不会有错,于是跪下等着,过了大约半小时,等得不耐烦了,我发出讯号想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汇报说这列火车走得很慢,而且非常长。这更令我们垂涎不已,车厢拉得越长,战利品就越多。然后他们又汇报火车停下来了。后来又启动了。

最后,到将近一点时,我终于听到它的蒸汽声。火车头显然已不堪使用(这些燃煤的火车头都有点故障),拖着重货走上这段上坡路使它力不从心。我藏身于矮树丛间,火车如牛步般由南边出现,沿着河岸经过我头顶驶向涵洞。前十节车厢中挤满士兵。由于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在火车头驶过地雷时,我将引爆器的把手压下。没有动静。我连压了四次。

还是毫无动静。这时我知道安装上出了问题,也意识到自己正跪在一处没有遮蔽物的河岸,五十码外有一列火车拖着土耳其部队缓缓驶过。那座矮树丛看起来虽然有一英尺高,但如今简直比一片无花果叶还微不足道。我发觉自己已成为该地段最醒目的一个活靶。我身后是空荡荡的平地,我的阿拉伯同伴在两百码外,想必正纳闷我在搞什么鬼。这时就算引爆也来不及了,土耳其部队必会冲下火车,将我们解决掉。如果我端坐着不动,或许他们会以为我只是个平凡的贝都因人,如此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正襟危坐,一切听天由命,眼睁睁望着十八节车厢、三节货车厢,及三节军官车厢慢条斯理地经过。火车头喘着大气,越走越慢,我生恐它会抛锚。车上的士兵没人在乎我,倒是那些军官似乎颇感兴趣,他们走到车厢后的小平台上,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朝他们挥手,胆战心惊地挤出笑容来,觉得自己穿着这身麦加王族的服饰,头上还有金色头箍,实在不像是牧羊人。或许因为全身泥垢,再加上他们没刻意端详,所以我才没被看出破绽。最后一节车厢总算缓缓消失在北方。

火车一离开,我立刻跃身而起,将电线埋起来,抱着那可恨的引爆器,像兔子般飞奔到山上的安全地点。我在山上喘着大气,回头看到那列火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它在距离地雷约五百码外的地方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让蒸汽车头休息。这段时间有一队军官沿着铁轨走回来,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仔细搜索。不过,电线都已埋妥,他们什么也没找到,火车头再度喷出蒸汽,他们终于离去。

第七十八章 小有斩获

穆夫利赫欲哭无泪,他以为我是故意让火车通过的。塞拉因族人听到我说明实际原因后,说了句:“我们霉运当头。”就我们此行所经历的波折来看,他们言之成理,但他们说得像一语成谶,于是我语带讥讽地提起他们上星期在炸桥时的英勇表现,暗示他们族人只适合看顾骆驼。他们立刻鼓噪抗议,怒不可遏地对我反唇相讥。班尼沙赫族人则与我站在同一阵线。阿里听到我们这边的骚动,赶忙跑过来。

待双方言归于好,连日来的低迷气氛也一扫而空。阿里很够朋友,虽然他的身体已被冻得发蓝,而且因发烧而全身打颤,但仍挺身替我仗义执言。他仗着自己是先知的嫡系后裔,身为谢里夫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信誓旦旦地说他知道我们已时来运转。这句话颇能安抚人心。我也立刻鸿运当头,在雨中除了匕首外没用任何工具,便将引爆器撬开了,检查后也相信电力设备安然无恙,可再度运作。

我们再回到电线旁继续守候,但没任何动静,入夜后仍是凄风苦雨,搞得人人心烦意乱,怨声载道。没有火车的踪影,放眼望去湿淋淋的一片,无法举炊。我们唯一能吃的也只有骆驼。当晚没有人有胃口吃生肉,我们的牲口也就得以幸存。

阿里趴着睡,这种睡姿可以减轻饥饿引起的腹痛,他打算一觉将高烧睡掉。阿里的仆人哈赞将斗篷脱下供他御寒。我为防哈赞冻坏了,让他共用我的斗篷,但不久便发现太挤了。所以我将斗篷留给他用,下山去将引爆器与电线连接起来。接妥后我独自留在原地,听着电报线在风中凄厉的咆哮声,根本没有睡意,冻得苦不堪言。漫漫长夜毫无动静,雨丝风片中的曙色与往日相较,看起来更是奇丑无比。这时我们被密尼菲尔、铁路、等火车、炸火车这些事烦透了。清晨的巡逻队沿着铁轨走来时,我爬上山回到大队人马的藏身处。然后天色稍微放晴,阿里醒了,气色好了些,看到他精神抖擞也使我们的士气为之一振。哈穆德拿出他放在衣服里、整晚抱在怀中的树枝,几乎被他的体温烘干了。我们取来若干火药,用火药燃起的烈焰升起火来,班尼沙赫族人赶忙将一只长癣的骆驼宰了,以克难的工具将它肢解。

就在这节骨眼上,北方的瞭望员高叫“有火车”。我们立刻离开火堆,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六百码外的山下,各就各位。火车绕过弯道,尖声鸣着汽笛前来,总共有两个火车头,拖着十二节车厢,高速爬上坡道。我在第一个火车头的第一个轮子驶过地雷时,压下引爆器把手,这次爆炸威力惊人,飞沙走石扑上我的脸庞,使我头晕目眩,上衣破裂,左手臂淌着血。引爆器在我两膝之间,被一截扭曲的铁轨撞碎了。我前方躺着一具只有上半身,仍冒着气的尸体。我由爆炸引起的飞扬尘土中望过去时,只见第一个火车头的整个锅炉似乎已不翼而飞。

我浑浑噩噩地觉得应该快点离开,才一移动,便觉得右腿一阵剧痛,因此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大脑里也回荡着爆炸引起的晕眩。走动之后,神志清醒了点,我蹒跚着走向峡谷上方,我们的人员正在那边朝载满敌军的车厢发动攻击。我昏昏沉沉地以英文说“噢,我希望这件事没发生过”,借此提神。

当敌军开始还击时,我发现自己被两股火力夹击。阿里看到我倒地,以为我已受重创,故而带着图尔基与他的仆人及班尼沙赫族人,总共大约二十个人赶过来救我。土耳其兵发现他们,一下子就射倒了其中七人。其他人冲过来,围在我身旁——他们这一刻的模样真适合当雕刻家的模特儿。纯白棉衬裤像腰带般紧缠在他们的细腰及脚踝上,褐色的身躯光溜溜的,额旁的垂辫有如长角,使他们看起来像是俄国舞蹈家。

我们连滚带爬地一起回到藏身处,这时我偷偷自我检查一番,发现满身瘀血擦伤,一只脚趾也扭伤了,还有五处被子弹擦破了皮(有几处伤口还蛮深的),衣服也已残破不堪,但倒是没什么严重伤势。

我们由河道往外张望。这次爆炸摧毁了涵洞的圆顶,第一个火车头的外壳滚倒在涵洞旁的路基上,第二个火车头掉进破裂的涵洞中,压在第一个火车头毁损的贮煤室上,基座扭曲。我判断两个都已无法修复。第二个火车头的贮煤室已无影无踪,前三节车厢挤在一起,已四分五裂。

其他车厢都已出轨,横七竖八地倒在铁轨旁。其中一节车厢是餐车,插满旗帜。土耳其第八军团司令穆罕默德·贾迈勒帕夏也在车上,正要赶赴耶路撒冷抵御艾伦比的攻势。他的专用战马在已毁的第一节货厢中,而他放在最后一节车厢的机动车也被我们射毁。我们在他的幕僚中发现一个肥胖的宗教人士,我们猜这必是他的专属祭司阿萨德·舒凯尔,一个恶名昭彰的亲土耳其混账。所以我们朝他猛烈开火,直到他颓然倒下。

火车距离我们相当远。我们看得出来,想占领这列火车的机会十分渺茫。车上原本共有四百余官兵,此时生还者都已从惊吓中恢复神志,各自找地方掩护,并朝我们猛烈还击。一开始我们埋伏在北方的队伍已围攻过去,差点就击溃他们。穆夫利赫骑着马将餐车上的军官一路追赶到下游的水沟里。他太激动了,只顾穷追猛赶,忘了要停下来射击,所以他们全毫发无伤地躲入水沟中。他身后的阿拉伯人则转身去捡拾步枪与散落在地面上的勋章,然后从车厢中拖出一些袋子、箱子。如果我们有机枪在另一侧扫射,依照我炸火车的经验,这列火车上的土耳其官兵将无人可幸免。

穆夫利赫和阿得赫布在山上与我们会合,并问起法赫德的下落。一个塞拉因族人说,他在我瘫倒于引爆器旁时,率先冲出去,当场惨死。他们拿他的皮带与步枪给我们看,证明他确实已阵亡,而且他们也曾试图去救他。阿得赫布闷不吭声地由藏身处跃出来,朝山下冲过去。我们屏气凝神望着他,因大气都不敢喘而使肺部隐隐作痛,不过土耳其人似乎没察觉。一分钟后,他拖着一具躯体到河道的左岸。

穆夫利赫跃上马,冲刺下山。他们将那具软趴趴的躯体扛上马鞍运回我们的藏身处。一颗子弹贯穿法赫德脸部,打断四颗牙齿,划破舌头。他被击中后昏迷不醒,但在阿得赫布去找他前已恢复意识,眼睛沾满血而无法看见,只能手脚并用地试着爬离现场。他这时元气已稍恢复,可以在鞍座上坐稳,所以他们让他改骑他们找到的第一峰骆驼,立刻带他离开。

土耳其兵看我们没动静,开始朝山坡逼进。我们让他们上了半山腰,然后狠狠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至少打死二十名,其他人则抱头鼠窜。铁路上死伤枕藉,血流成河,土耳其兵都挤在已支离破碎的车厢内。不过他们仍在他们的军团司令督阵下继续奋战,开始沿山脊包抄,朝我们反扑。

我们这时只剩约四十人,与土耳其兵顽抗显然无济于事,所以分批往河床撤退,每到可以掩蔽处便立刻转身朝他们扫射,借此阻挠他们的追逐。图尔基年纪轻轻却处变不惊,不过他拿的那把土耳其卡宾枪太醒目,使他头巾上被射穿四个洞。阿里因我撤退速度太慢而发火,事实上我是因皮肉之伤而举步维艰,但为了不让他知道这一点,我故作轻松,装成是为了研究土耳其兵。

最后总算上了山顶。每个人都跨上距自己最近的骆驼,朝东方的沙漠飞速狂奔一个小时。安全无虞后,我们开始检视牲口。拉海尔真有一套,虽然当时情况危急,逃命时仍没忘了将火车到达前我们刚要烹烤的骆驼肉驮在鞍座上。我们又往前走了五英里路,发现前方有四个人骑着骆驼与我们同方向而行。那是我们的友人马塔尔,他刚从家里带了些葡萄干与农村佳肴,正要赶回阿兹拉克。这时拉海尔抢救回来的肉,更让我们有了停下来歇息的充分动机。

我们立刻在杜列尔河谷的一块巨岩下歇息,在一棵没结果实的无花果树旁开伙烹煮三天来的第一餐。我们也在此替法赫德上绷带,他受伤严重,此时昏昏沉沉的。阿得赫布见状,取来马塔尔刚带来的一条新毛毯,对折后铺在骆驼鞍座上,再将一端缝合,像一口披在骆驼背上的大袋子。他们让法赫德躺在袋子一边,阿得赫布再钻入另一边,借此使袋子保持平衡。这只骆驼就这么一边驮一个,将两人往南驮回他们部落的营区。

其他伤者这时也都获得照顾。穆夫利赫集合队中年纪最幼的队员,要他们在伤者的伤口处撒尿,充当天然消毒剂;未受伤的人则借机养精蓄锐。我又买下一峰长癣的骆驼替众人加菜,然后发放队员薪饷,并抚恤阵亡者家属,接着为我们掠夺回来的六七十把步枪颁发奖金。这些战利品虽然微不足道,但也不容小觑。有些塞拉因族人刚才冲锋陷阵时连枪都没有,只能拿石头乱丢,这时每个人各拥有两把枪了。第二天我们回到阿兹拉克,受到热烈的欢迎,我们也大吹大擂——愿真主原谅我们——自诩是凯旋荣归。

第七十九章 以阿兹拉克为家

霪雨凄迷,整个地区湿淋淋的。艾伦比被天气打败了,今年无法有突破性的进展。然而,我们为了争取来日的发展,仍决定守住阿兹拉克。部分原因是此地可充当向各部落游说的基地,借此将建国运动推展到北方;另一个原因是此地可充当情报中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如此可切断努里·沙兰与土耳其人的往来。努里·沙兰之所以至今仍犹豫着不敢公然起义,只因为他在叙利亚仍拥有巨额财富,以及可能会因此失去叙利亚的市场,使他的族人损失不赀。我们栖身于他的封邑内,借此可使他有所顾虑而断绝与敌人的往来。阿兹拉克对我们很有利,只要我们能将那些旧碉堡修整得可供人居住,便可将此当成极为便捷的总部,不用担心寒冬来袭。

所以我在南门的城塔中安顿下来,并派六名豪兰族仆从(对他们而言,从事劳动并不丢人)在四周广植灌木丛、棕榈树,并将已剥蚀的露天石椽再以黏泥涂补。阿里挑中的是东南角的城塔,他还将屋顶补得滴水不漏。印度兵将他们在西北角的房舍修整得可遮风避雨。我们将西门城塔的一楼充当仓库,因为这边最坚固也最干燥。毕亚夏人选择住在南门,就在我的下方。所以我们将南门封锁,充当我们的大厅,然后在庭院架起一座大拱门通向棕榈园,并铺了一道斜坡,让骆驼每天晚上可进去过夜。

我们指派哈桑·沙阿当总管。他身为虔诚的穆斯林,上任后的当务之急便是整理广场中的小清真寺,它的屋顶已塌了一半,一些阿拉伯人也在内院养羊。他派二十名手下将寺中杂物清理干净,并将地板洗得一尘不染,这座清真寺顿时成为最吸引人的祈祷场所。原本纯属于真主的圣坛,在因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日晒而颓败后,也曾沦为凡夫俗子可擅自进出之地,如今重回原貌,进入其中朝拜的人当可体验今昔之异同。

行事谨慎的哈桑·沙阿着手的第二个工作是在高塔上架起机枪,在这些制高点,可使任何逼近的部队难逃枪火扫射。然后他安排一个正式的卫兵(这在阿拉伯可是破天荒之举),负责在日落时将后门关上。这扇门以玄武岩石板制成,有一英尺厚,在门槛与门楣有承窝可固定旋轴,要将它推开得费很大的劲,而将门关上时,会发出轰然巨响,连古堡的西墙都会震动。

这时我们也开始研究如何自己觅食。阿卡巴距我们太过遥远,冬季时前往当地的路况极为坎坷难行,所以我们组了个采购队,前往中立的德鲁兹山脉,距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马塔尔率队出发,带着一长列骆驼去购回各式各样的食物,供我们这个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的部队食用。除了我那些有什么就吃什么的护卫队外,我们还有印度兵,对他们而言,若用餐时没胡椒佐餐,吃了也等于没吃。阿里·伊本·侯赛因想替他的手下及毕亚夏族人购买绵羊、奶油、干麦。此外,我们在此设立基地的消息,一旦在大马士革传开,必会有无数的投效者与难民闻风而至,我们也要准备食物接待他们。在他们抵达之前,我们可以休养生息几天,好好坐下来享受善变的秋季——阴晴不定的天气。我们有绵羊、面粉、鲜奶、柴薪。住在碉堡中,除了看到满地烂泥令人不快之外,倒是过得挺惬意的。

不过这份闲情逸趣结束得比我们预期的快。原已病体虚弱的伍德因罹患痢疾而倒下。这本身倒没什么,但在天寒地冻的隆冬他的虚弱使他不堪折磨。还有,他也是阿卡巴的基地总工程师,虽然我乐于有他做伴,此时也不能留他了。于是我们组了个护送队送他回阿卡巴,护送人选为艾哈迈德、阿卜杜勒·拉赫曼、马哈茂德,还有阿齐兹。他们由阿卡巴回阿兹拉克时,要顺道带回补给品,尤其是印度兵的口粮。我的其他手下都闲着没事做,静观局势演变。

随后访客开始潮涌而来。从早到晚,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潮,有些胡乱开枪,有些高声叫嚷,有些则骑骆驼狂奔,那是贝都因人的阅兵仪式,来的可能是鲁瓦拉族、谢拉雷特族、塞拉因族、瑟狄叶族、班尼沙赫族,伊本·祖海尔、伊本·凯比尔、拉法·胡雷沙等大名鼎鼎的族长,或是一些家庭的户长,向阿里·伊本·侯赛因谄媚示好。有时会出现健马奔腾:德鲁兹族,或是阿拉伯平原中暴躁好战的农民。有时会有缓步前来的骆驼队,走得如临渊履冰,跨下骆驼时也手僵足硬,那便是叙利亚来的政治人物,或是不习惯跋涉的富商巨贾。有一天,来了一百位面黄肌瘦的亚美尼亚难民,刚逃离土耳其的魔掌。有时则会进来一批仪容整洁的军官,他们是在土耳其部队中服役的阿拉伯军官,通常会带着属下一整队的阿拉伯士兵一齐叛逃。每天都有访客上门,日复一日,在他们绵延不息的踩踏下,连原本无垠无涯的沙漠也走出一条路来。

阿里一开始指派一个人负责接待宾客,后来加派一位,最后又派了第三位,才足以应付这些摩肩接踵的访客。每位访客都想知道费萨尔、阿拉伯部队、英军的现况。大马士革来的商贾带着礼物前来:蜜饯、芝麻、牛奶糖、杏仁糊、核果、送我们穿的丝绸衣服、锦缎斗篷、头巾、羊皮、毛毡、波斯地毯。我们回送他们咖啡、糖、米、白棉被单等各种他们因战乱而无福享受的日用品。每个人都听我们说这些日用品由世界各地经海路运送到阿卡巴,堆得满山满谷。阿拉伯建国运动对他们而言原本只是基于民族情怀、本能和意愿,如今也变得有利可图了。我们慢慢地说服了他们,非常慢,这是我们刻意的,希望借细水长流可使他们的立场更为巩固。

费萨尔在北方最大的资产就是阿里·伊本·侯赛因谢里夫。他原本属于最放荡不羁的部落民族,如今也将他的一身野劲全投入更伟大的功业中。个性复杂而多面,使他的脸与身体看起来极为威武而有个性,每个人看过他后,都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尤其当他偶尔咧着嘴眉开眼笑时更耐看。他的美是自己也意识到的武器,他总是穿得极为洁净,不是纯黑便是纯白,他也很留意姿势神情。

他得天独厚,体格完美,仪态高雅出众,不过这些特质只是他贴切表达能力的方式,它们使他宁死不屈、绝不低头的胆识更为明显。他在作战时高喊的口号“我是哈里斯族人”彰显了他的自豪——他们族人是已有两千年历史的强梁;他的大眼睛使他显得格外尊贵。不过他偶尔也会不自觉地笑得乐不可支。他的年轻,无论他是像男孩或像女孩,以及他的热情与活力,总是会如旭日般照亮他的夜晚。

虽然如此得天独厚,阿里却经常郁郁寡欢,他心中对简朴的不知名渴望,以及他对抽象思想的追逐,都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他的体能日渐增长,却因为渴望得到更多而无法自足。他的野性奔放不过是他心中无止尽欲望的一项外在表征。这些特质使他拒绝亲密,也使他无可奈何地与随从之间保持疏离。他虽然很容易与人坦诚相处,却没有知心朋友。然而他也无法独处,因为他没有访客时,仆人哈赞必须侍候他进食,奴隶则充当访客与他共餐。

我们在这些夜晚置身此地相当安全,不会受到外界的干扰,只有一件事:当时正值冬季,有些人会在雨夜中冒险走过那有如迷宫的熔岩区或沼泽区——也就是通往我们城堡的两条路。此外,我们还有灵界的守护者。第一个晚上,我们与塞拉因族人共坐闲聊,哈桑·沙阿已经在屋内外做过例行的巡视,我们正准备煮咖啡,这时塔外忽然传来诡异的哀嚎声。伊本·班尼抓住我的手臂,抱住我直发抖。我低声问他:“怎么了?”他喘着气说,这座城堡神秘的创建人班尼·希拉勒的狗群,每天都会在六座城塔外哀狺着,想找它们亡故的主人。

我们聚精会神地聆听,只听到阿里住处的黑色玄武岩窗架外传来瑟瑟声,那是晚风吹过枯萎的棕榈树时发出的声响,就像在英国时雨滴在落叶上的声音。然后又是一阵阵哀狺,音量越来越大,直到呜咽声在四面墙壁间回荡,凄凉至极。这时我的手下便会将咖啡磨得叮当作响,阿拉伯人则会扯开喉咙高歌,想盖过那些哀嚎声。没有任何一个贝都因人会想到外头去一探究竟。我们由窗户望出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被我们火光照亮的点点雨滴。所以此事一直成谜。不过无论是野狼、胡狼、土狼或猎狗,由它们的幽魂看守我们的房舍,远比重兵防守有效。

入夜后,我们将大门关上,所有宾客便会聚集在我的房间或阿里的房间,大家喝咖啡说故事,直到吃完晚餐,再聊到就寝。在风狂雨暴的夜晚,我们会将树枝与干兽粪摆在地板中间,升起火堆。我们将毛毯或羊皮鞍座摆在火堆旁围坐着,在火光中谈起各场战役,或听各个部落的风俗民情。摇曳的火光将我们的身影映照在身后的残破墙壁上,形成怪异的影像。在每则故事告一段落时,我们会不自在地移动膝盖或手肘,调整一下坐姿。这时咖啡杯也会叮当作响地端到众人面前,一个仆人会用他的斗篷将火堆的蓝烟扇向墙中供瞭望用的堞口,使得烟灰四处飞舞。待说故事者再度开口,我们又再度静下来,听着由屋顶石梁滴落的雨珠掉进火堆中央时发出的短暂嗞嗞声。

后来,下起了倾盆大雨,再也没有人能来投效我们。我们孤零零的,也体验到被困在这种连挡雨的灰泥都没有的破旧地方,生活是多么不便。雨水由墙壁间渗出来,从壁缝间涌进房内。我们用棕榈树枝扎成木筏,铺上毡垫,身上则披着另一张席子遮雨,就利用这木筏在积水的房内划来划去。天气冰凉透骨,我们窝在房内,一动不动,由灰蒙蒙的白天直到入夜,每个人的思绪似乎也被困在这些墙壁间,雾气由射击用的窗洞间灌进来,像面小白旗。过去与未来有如一道长河涌入脑际。我们梦想着自己与这地方的精神融为一体,围城、飨宴、劫掠、谋杀、在半夜唱情歌。

我们的躯体受困于此,唯有靠想象才能解脱。我很痛苦地使自己回到现实,逼我的思绪想起我必须利用这冬季的天气到德拉附近勘察。

正在构思该如何上路之际,塔法斯族的族长塔拉勒·哈雷齐姆忽然在一个下雨天的早晨未先通知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个鼎鼎有名的逃犯,土耳其悬赏高额奖金要买他的项上人头,不过由于他名气响亮,所以仍能来去自如。他逃亡这两年间,依照报道,已杀了约二十三个土耳其人。他的六个随扈坐骑都极为华丽耀眼,他自己则是豪兰地区穿着最时髦的人物:羊皮外套是顶级的安哥拉制品,搭衬的是绿色宽幅呢绒,还有丝质穗带当装饰,其他衣服也都是丝绸品;他的高筒靴,他的银色鞍座,他的剑、匕首,还有步枪,都有名不虚传之感。

塔拉勒神气活现地走向我们的咖啡炉,似乎认定我们必会欢迎他的到来,聒噪地与阿里寒暄(我们与部落民族相处久了之后,觉得所有的农民都很聒噪),爽朗地取笑这种鬼天气、我们的城堡以及敌人。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岁,矮小结实,有张圆脸,胡子修剪得很整齐,还有翘起来的八字胡。他满腔热忱地投效我们,我们对此真是乐不可支,因为只要能亮出他的招牌,在豪兰地区便可畅行无阻。我在确定他的意向后,偷偷带他到棕榈园,告诉他我打算去参观他的家乡。这个想法让他很开心,他也兴高采烈地从头到尾亲自陪伴着我,就像个骑在一匹好马上的叙利亚人。我特别挑选哈里姆与法里斯当我的护卫。

我们经过乌姆泰耶,探勘道路、水井、熔岩区,然后越过铁路到谢赫萨阿德,再往南到达塔拉勒的故乡塔法斯。第二天我们继续前进,到达泰勒拉尔,此地距离大马士革铁路极近,又可监控德拉,是兵家必争之要冲。然后我们骑过崎岖颠簸的路段,到达巴勒斯坦铁路沿线的穆宰里卜。我构思着,下次来,只要有人马、薪饷、枪炮,必可在此地发动全面起义,胜利将如探囊取物。或许来年春天,就可看到艾伦比大显神威。

第八十章 德拉历险

要完成这趟豪兰地区的探勘,最大城德拉是非去不可的。我们固然可以借着摧毁这座城的北面、西面、南面铁路,断绝它的对外交通,不过若能先将车站攻下来,再往外推进,效果则是事半功倍。然而,塔拉勒因为遭重金悬赏,不敢贸然陪我进城,所以我们向他再三道谢后,与他分道扬镳,往南沿着铁路直走到德拉附近,然后下来步行。与我同行的少年哈里姆将几匹小马牵到德拉南方的尼西贝。我的计划是与法里斯沿着铁路绕过车站与德拉,在日落后到达尼西贝。法里斯是与我同行的最佳人选,因为他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年纪大得足以当我父亲,而且仪表堂堂。

是否仪表堂堂得视情况而定,因为我们刚涉过昨夜豪雨后泥泞不堪的地面。我们打着赤脚,长袍的下摆沾满泥巴。我换上哈里姆湿漉漉的衣服,外加一件破旧的豪兰夹克,而上次炸火车时扭伤的脚,至今走起路来仍一拐一瘸的。天雨路滑行路难,必须将脚趾尽量向外张开,紧紧抓住地面,这么走上数英里路,持续的剧痛令我苦不堪言。我经常得承受皮肉之痛,因此总是尽量略过起义期间身体遭受的痛苦。然而我在阿拉伯期间,除了因为成为欺瞒阿拉伯人的从犯而受良心谴责,及因担负指挥的重责大任而压力沉重外,身体更是没有一天能免于酸楚疼痛的。

我们爬上巴勒斯坦铁路的路堤,由这视野辽阔的地点眺望德拉车站。不过此地太过空旷,无法采取突袭。我们决定去探勘东边的防线,所以继续前行,沿路注意到有存放德国补给品的仓库,到处有铁蒺藜及尚在挖掘的战壕。土耳其士兵在他们的帐篷及靠我们这一侧的厕所间来回进出,对我们视若无睹。

我们由车站南端旁边的小型机场最角落处进入这座城。有几部老旧的信天翁型飞机用帆布盖着,一些士兵在四处闲逛。其中一个叙利亚士兵上前来询问我们来自哪一座村落,以及我们住的地方有没有很多“政府部门”。他可能是有意当逃兵,先打听何处适合落脚。我们费了一番唇舌总算蒙混过去,转身离开他。这时有人用土耳其语朝我们吆喝,我们置若罔闻,继续走。突然一个士官追上来,粗暴地揪住我的臂膀,说:“我们大人要你。”当时有太多人,无法反抗或开溜,所以我只好干脆地跟他走。他根本连看都没看法里斯一眼。

我跟着他走过高大的围墙,墙内有许多小屋与几栋建筑物。我们到达一间土屋,屋外有一座泥土砌的平台,上面坐着一个臃肿的土耳其军官,一脚盘在臀下。那名士官将我带上前,用土耳其语叽里呱啦地向他作冗长的汇报时,他几乎没以正眼瞧过我一眼。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艾哈迈德·伊本·巴格,是库奈特拉来的切尔克斯人。“你是逃兵?”“可是我们切尔克斯没有军队。”他这才转头盯着我,缓缓地说:“你说谎。哈桑·裘维什,把他编入你队上,先做好准备,等我们大人传唤他。”

他们带我进卫兵室,里头摆满了行军床,有十二个人穿着脏乱的制服或坐或躺在床上。他们取走我的皮带与刀子,要我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叫我进食。我就在这间卫兵室待了一整天。他们不肯放我走,但试着好言安抚我,他们说,当兵的日子其实还蛮好过的,明天或许就可以放假了——如果我今晚能让大人爽快的话。他们口中的大人似乎是总督纳希。他们说,如果惹得他不高兴,我就会被调到巴勒贝克新兵训练中心去接受步兵训练。我故意装出一副“那是全世界最惨的遭遇”的表情。

入夜后有三个人来找我。当时似乎是逃脱的最佳时机,但其中一人一直紧紧抓住我。我只恨自己力气太小。我们走过铁路,这个车站除了旁轨外,共有六条轨道。我们走过一道侧门,经过一条街道,穿越一座广场,抵达一栋独立的二层楼建筑。门外有一个卫兵,还有几个在暗处晃来晃去。他们带我上楼,进入那位大人的房间,或者应该说是他的卧室。他也是个臃肿的胖子,或许他自己就是切尔克斯人,他穿着睡衣坐在床缘,像发烧似的颤抖着直冒汗。我被推进房内时,他的头一直低垂着,然后挥手示意卫兵出去。他气喘吁吁地叫我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然后默不作声。我望着他硕大的头,他头顶上有几根头发翘了起来,头发看起来比脸上的胡子还短。然后他抬眼端详我,要我站起来,接着要我转身。我听命行事,他将身体后仰往床上躺,同时将我搂入他怀中。我搞清楚他的意图后立刻挣扎起身,很欣慰自己的力气不比他小,至少要扭打不会输他。

他朝我皱眉头,说我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还说他一定不会让我去出操及担任勤务,他要我当他的随从,甚至可以付我薪水,只要我肯爱他。

我抵死不从,他马上换成另一副嘴脸,高声叱喝要我脱掉衣裤。我仍不肯就范,于是他冲过来一把攫住我,我则奋力将他推开。他双掌一拍,卫兵立刻进来,并将我双手反扣住。那个总督撂下狠话威胁我,然后叫卫兵将我的衣服脱掉,一件一件脱。他的眼光望向我前一阵子被子弹划过尚未痊愈的伤痕,尔后色眯眯地缓缓朝我走来,并开始对我毛手毛脚。我忍耐了一阵子,但他越来越下流,所以我抬起膝盖朝他顶过去。

他踉跄着跌坐在床上,身体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着,那名卫兵则召唤一个下士与其他卫兵进来,将我的手脚架住。待我动弹不得后,那个总督又神气活现了,他朝我吐口水,并说我若不道歉他誓不甘休。他拿起拖鞋朝我脸上猛打,那个下士则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拉,让我仰起脸让他打。他倾身向前,将牙齿卡入我颈部,直咬到我的血淌出来。然后他吻我。吻完后他抽出一支卫兵用的刺刀。我以为他要杀死我了,心头一阵酸楚。不过他只将刀子抵在我胸肋处,慢慢加重力道,然后扭转刀口。这种折磨很难受,我紧锁双眉,血已由我肋间淌出,滴在大腿上。他似乎很满意,以手指头沾我的血抹在我的肚子上。

我豁出去了,毅然回绝他。他脸色一变,僵立了一会儿,然后极力控制着声调说:“你必须了解,我知道怎么对付你这种人。你如果乖乖听话会好过些。”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们默不作声地互望着,那些卫兵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自在地改变一下姿势。不过他显然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把握我会因此就范。我不敢再开口了,因为一遇到危急情况说起话来就结结巴巴,所以我扬起下巴,那在东方代表“不”。于是他坐下来,低声告诉那个下士带我出去,好好教训我一番。

他们将我一路踢到楼梯口,然后将我按在一张卫兵用的长椅上,对我拳打脚踢。有两个人将我的足踝反压到膝窝上,另两个人扭扳我的手腕,直到它们发出咔啦的响声,然后又将我的手腕与颈部朝木椅上重重压下去。那名下士下楼去取回一根切尔克斯式的鞭子,是黑色兽皮制的软皮带,握把处(还镀了一层银)约有大拇指宽,渐渐变细,在最尾端只有铅笔般粗细。

我全身抖个不停,或许是因天气冷,他看到后,故意将皮鞭在我耳边甩得噼啪响,向我耀武扬威,并说我被他鞭上十下后,便会大声求饶,鞭二十下,便会恳求接受那位大人的爱抚。说完他开始使尽浑身力气鞭打我,我咬紧牙关,忍受这有如火烫的电线刷过皮肉的痛楚。

我为了使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刻意去计算鞭数,但数到二十下后便数不清了,只觉得疼痛有如千钧重担,不像我预期的会撕裂皮肉的尖爪,而是由脊椎处如狂涛骇浪般朝脑门冲的剧痛,逐渐将我全身撕成碎片。那时身旁不知什么地方有座时钟,嘀嘀嗒嗒响得如雷鸣,我痛苦地想着,他们鞭打我时怎么不跟着时钟的节拍下手。我奋力地扭动挣扎,却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在那名下士住手后,其他人过来接手,每个人爱打几下就打几下,有时候为了抢先彼此会争吵,并以羞辱我为乐。如此一再重复的折磨,为时或许不超过十分钟。在每次换人鞭打我时,他们会将我的头扳转过来,让我看着第一鞭打下去,白色的肌肤先是肿起,看起来像铁路一般,然后颜色慢慢变深,成为深红,血也渐渐渗出来。到后来,鞭打的位置会与已皮破肉绽的旧鞭痕重叠,使伤口颜色更深,血肉模糊,我全身肌肉也因剧痛与怕再挨下一鞭而抖动不停。他们不久便鞭碎了我绝不叫出声的决心,但我仍设法自制,只用阿拉伯语求饶。

最后,我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们似乎也满意了。我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不是被压在长椅上,而是躺在污秽的地板上。我静静地躺着,天旋地转,喘着大气,恍惚中觉得这样还蛮舒服的。我已有被折磨至死的心理准备,也如置身事外般,不去在乎自己的身体如何抽搐扭动。不过我此刻知道——或许是想象到——我身旁发生了什么事。

我记得那名下士用他的钉靴踢我,叫我起来。这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因为第二天我身体右侧有瘀青与被钉靴划破的伤口,肋骨也断了一根,使我呼吸时痛苦万分。我记得当时懒洋洋地朝他笑了笑,因为我此刻全身洋溢着一股甜美的暖意,或许是性的快感。然后他手一扬,朝我鼠蹊部又奋力挥了一鞭。这一鞭使我全身扭成一团,大叫出声,或许应该说,想大叫但叫不出来,只张开嘴巴战栗个不停。一个卫兵乐得直窃笑。有一个叫道:“真可惜,你打死他了。”又是一鞭打了过来。我只听到耳旁喧哗不已,眼前一片昏黑。这重重的一击似乎使我的灵魂离开了遍体鳞伤的躯壳。

依身上体无完肤的情况看来,他们后来应该又继续毒打了我。接下来,我只知道我被两个人拖着,一人扯一只脚,像要将我五马分尸,另一个人则骑跨在我背上。这种折磨比起被鞭笞好多了。这时纳希在叫唤了。他们朝我脸上泼水,擦拭掉我身上的污秽,将一直在干呕与啜泣着求饶的我抬到纳希的卧室。他此刻对我是避之唯恐不及,像是怕我血肉模糊之躯会弄脏他的床铺,他责怪属下太过火,把他的玩伴给糟蹋了。他们显然也只是依平常的手段折磨我,错在于我太细皮嫩肉,与阿拉伯人相较,太容易皮破肉绽了。

所以,那个最年轻也最俊俏的下士垂头丧气地被留了下来,其他人则沿着狭窄的楼梯将我抬下楼,走入街道。凉爽的夜风拂过我炙烫的肌肤,再加上历经折磨后看到满天星辰,使我再度痛哭失声。那些士兵此时已可自由交谈,他们警告我,当兵的必须对长官的淫威逆来顺受,否则便得付出像我一样的代价,或受到更严重的摧残。他们将我抬过一片空旷无人的暗处,然后进入总督府后方一间木制厢房,房内有许多满布尘垢的被褥。一个亚美尼亚籍医务兵进来,睡眼惺忪地胡乱替我梳洗及包扎伤处。然后他们全都离去,最后离去的那个士兵走到我身旁,以德鲁兹族的口音悄悄告诉我,隔壁房间的门没上锁。

我就这么病恹恹地躺着,头痛欲裂,冷得四肢发麻,直到曙光由小屋的缝隙射进来,车站也传来火车头的汽笛声。晨曦与笛鸣,再加上口干舌燥,使我神志渐渐清醒,也发现自己毫无痛感。我从小就很怕痛,莫非我此时已神志失常,麻木不仁?不过我一移动身体,便开始痛彻心扉。我强忍着痛,一丝不挂地踉跄着站起身,我步履蹒跚,呻吟不已,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回想起五年前我在卡法堤还是个怯生生的菜鸟时,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但没这么血腥。

隔壁房间是医务室,门后挂了一套毛衣。我的手腕已肿起,只能笨手笨脚地穿上这套衣服,再由一堆药品中挑出升汞,心想若有人再来抓我,就用这种有腐蚀性的化学物品防身。窗户坐落在一面很长的空白墙壁上,我全身僵硬地勉强爬出去,跌跌撞撞地沿路走向村中,与几个已起床的人擦肩而过。他们没注意到我。事实上我穿着这件黑色呢绒,戴着红色土耳其便帽及拖鞋,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之处。不过我惊慌得差点自己叫出声来。德拉感觉极无人性,充满邪恶与残酷,身后的街道上传来一个士兵的笑声时,令我吓出一身冷汗。

水井在桥边,井边有些男女忙着汲水。旁边一座水槽空着。我用手从水槽尾端舀了些水,抹在脸上,然后喝了些水,觉得如荒漠甘泉。我走过山谷,朝南方前进,完全没有人察觉。这座山谷地势隐蔽,我们可以由此对德拉发动突袭,让土耳其人措手不及。所以,我在逃脱时解决了当初使我想来德拉的难题,只是为时已晚。

我继续往前走,后面一个正要前往尼西贝的瑟狄族人骑着骆驼赶过我。我向他说我要到尼西贝办些事情,而且脚已经酸得走不动了。他同情我,让我与他共骑,于是我一路紧抓着鞍座,饱尝颠簸之苦。他族人的帐篷就在村子前面,我发现法里斯与哈里姆正在那边焦急地等着我,他们好奇地打听我出了什么事。哈里姆前一天晚上曾潜入德拉,知道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并没有曝光。我轻描淡写地骗他们说我借着贿赂与略施小技安然脱身了,他们答应不会将此事说出来,并嘲笑土耳其人那么容易受骗。

我当晚设法去探看尼西贝的大石桥。我如今身心皆受摧残,根本懒得去管什么阿拉伯起义(只想疗伤止痛一番,其他什么也不想)。然而,因为战争已成为我的嗜好,我基于习惯还是迫使自己走一遭。探视过后,我们牵过马来,小心谨慎地骑往阿兹拉克,没再遇上什么意外,只碰上乌尔德阿里族的劫掠队,他们在得知我们的身份后,丝毫没有为难我们的人员与马匹,可算是意想不到的宽宏大量。乌尔德阿里族尚未与我们结盟,他们的网开一面(立刻便决定放我们通过,好像我们是什么值得尊敬的大人物)使我暂时决定默默承负这重担,日后也证实那确是我的心头重担:那天晚上在德拉,我坚守完璧之身的最后防线已落入万劫不复。

第八十一章 双骑南下

就在我回到古堡前不久,塞勒海德地区的德鲁兹族酋长瑟里来到古堡,首度拜会阿里谢里夫。他还告诉我们有关那个阿尔及利亚人阿卜杜勒·卡德尔叛逃后的情形。他逃走后立刻到他们村里耀武扬威,挥舞着阿拉伯旗帜,他的七个手下骑着马在他身旁开枪庆贺。村民吓坏了,土耳其总督也表示抗议,说这种行为对他是种侮辱。他与阿卜杜勒·卡德尔会面时,阿卜杜勒·卡德尔桀骜不恭地坐在躺椅上,大放厥词,还说费萨尔已派他管理德鲁兹山脉,现有的官员都可获得留任。

第二天阿卜杜勒·卡德尔再到其他地方逞威作福,土耳其总督也再度提出怨言。阿卜杜勒·卡德尔抽出他镶金的麦加长剑,誓言要砍下杰马勒帕夏的头。德鲁兹族人谴责他,表示怎么可以在他们家里当着总督大人的面说这种话。阿卜杜勒·卡德尔咒骂他们是婊子生的、母狗生的、靠自己老婆卖淫牟利,各种不堪入耳的脏话骂个不停。德鲁兹族人被他激怒了。于是阿卜杜勒·卡德尔和他们闹得不欢而散,临走前还高叫,只要他的脚重重踩一下,整个德鲁兹山脉都会山崩地裂。

他带着七个仆人赶至德拉车站,进城时的排场与进入塞勒海德时如出一辙。土耳其人早已知道他的疯狂行径,见怪不怪。连他信誓旦旦地说阿里和我当晚将会试图攻占耶尔穆克桥,他们仍嗤之以鼻。后来我们真的去进行爆破,土耳其人开始审慎评估他的话,并派人护送他到大马士革。阿卜杜勒·卡德尔渐渐地被他们收买,对他们唯命是从。土耳其人也开始再度利用他当线民,借他来打击叙利亚当地的国家主义者。

此时天气恶劣,风雪交加。显然往后一个月,在阿兹拉克除了向访客宣扬起义与建国理念之外,无事可做。我不热衷于宣扬这些理念。在有必要时,我已尽责地高声疾呼,全力游说。同时我也一直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异邦人,以异邦人的身份来宣导国家自由,是何其名不正言不顺。这场战争使我陷入天人交战,要使阿拉伯人将起义视为顺理成章,而且毫不怀疑,我必须先说服自己一点,那就是英国政府会履行承诺。在我又累又病时,这一点尤其困难,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总会胡思乱想,使自己不堪其扰。还有,以前与率真的贝都因人相处时,他们会单刀直入地叫我“喂,劳伦斯”,然后直言不讳地将他们的需求告诉我,绝不会拍我马屁;而如今访客大都是些拘泥客套的城市人,开口闭口王子、大人、救星,先将人捧上天,然后才提出他们的要求,令人烦不胜烦。这种谄媚的手段有如决斗时穿在身上的盔甲,其功效毋庸置疑,但令人很不舒服,也觉得很卑贱。

我不曾妄自尊大。正好相反,我设法平易近人,即使如此会使他们每天都来找我也不打紧。我也以身作则,使生活力求简朴。我没有帐篷、厨师、仆人,只有护卫队。他们是战士,不是仆役,结果却看到那些拜占庭富商巨贾,极尽奢华之能事,败坏我们安贫乐道的风气!所以我愤而离开他们,决定南行,看看在这种冰天雪地中能否在死海附近找点事做——敌人将死海当成我们与巴勒斯坦之间的天然界线。

我手边剩余的经费悉数移交给阿里谢里夫,让他维持到春季,那些印度兵也委托他照顾。我们特意为他们买了些骑乘用的新骆驼,以备冬季期间临时必须出勤。虽然土耳其打算进军阿兹拉克的传闻不断,但年轻的阿里却总是嗤之以鼻。他热情地和我道别,离情依依。阿里将他珍藏衣饰的半数慨赠给我,有衬衫、头巾、皮带、长袍。我也礼尚往来地回赠他等值的衣饰,于是我们穿着对方的衣服吻别。然后我只带着拉海尔,骑着我最出色的两峰骆驼,往南出发。

我们在傍晚满天晚霞中离开阿兹拉克,一群白鹤自我们头顶掠过,迎向夕阳,看起来像是抽出箭筒的箭矢。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走得很吃力,入夜后进入布图姆河谷,路况更是坎坷。整个平原湿漉漉的一片,我们的骆驼走得跌跌撞撞,一再滑倒。它们一滑倒我们也跟着摔跤,不过我们紧抓着鞍座,总是比它们轻松些。到午夜时我们已穿越盖代夫,道路泥泞不堪,实在寸步难行。此外,在德拉饱受折磨后,我常有晕眩感;我的肌肉软绵绵的,仍在红肿,而且沿路走来提心吊胆。我们只好就地歇息。

我们就睡在泥泞的地上。待天亮醒来,全身沾满泥巴,两人互望着不禁莞尔失笑。朔风野大,地面也渐渐干了。这很重要,因为我打算在护送伍德到阿卡巴的人员返回之前赶到阿卡巴,他们比我们早八天出发,我们必须兼程赶路才来得及。我的身体很不想骑得太辛苦,这也是我偏想强迫自己赶路的另一个原因(反其道而行)。我们在中午前走得不大顺利,因为骆驼踩过松软的打火石地面时步履维艰,脚常会陷入泥沼中。过了中午,我们走到地势较高的地区,路面好走多了,趁势加快步伐朝白雪皑皑的施来苏克瓦特山接近。

突然附近传来枪响,四个人骑着骆驼由一道斜坡朝我们冲过来。我平静地勒住骆驼。他们看到我无意反抗,于是跃下骆驼,挥舞着臂膀朝我们跑来。他们问我是谁,并自称是贾齐地区的豪威塔特族人。这是公然撒谎,因为他们的骆驼上烙有法伊兹族的标记。他们在四码外以步枪对着我们,喝令我们下来。我朝他们大笑,这在面临危机时是应付贝都因人的绝招。他们满头雾水。我问刚才开口时声音最大的那一个可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他瞪着我,以为我疯了。他走近了些,手指头摆在扳机上,我俯身朝向他,低声说,他一定叫特拉斯,因为其他商人不可能这么无礼。我边说着,边偷偷取出藏在斗篷下的手枪对着他。

这等于是公然侮辱,不过他没料到竟有人胆敢挑衅一个持枪战士,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后退了一步,四下张望,提防着我们还有人在后头接应,所以才会这么处变不惊。我立刻缓缓骑开,只觉得背脊发凉,寒毛直竖,我硬着头皮招呼拉海尔跟上来。他们也让他走了,毫发无伤。待我们走到一百码外后,他们后悔了,并开始开枪,不过我们已翻越分水岭,进入另一座洼地,穿过这片洼地后,也脱离了险境。

我们在日落时在山冈上回头俯瞰北方的平原,此时已是灰蒙蒙的一片,只看到零星几处有些微光或一片火红,那是落日照在雨水积成的水池形成的反射。这些亮处极为抢眼,隔着雾霭距离几英里外都还看得见,而且看起来像高挂在远天,有如海市蜃楼。

我们在入夜后许久才穿越拜尔,只看到当地的营火摇曳。后来我们看到山谷中出现星辰的倒影,知道有水池,于是让气喘吁吁的骆驼前去饱饮一顿。它们喝过水后,我们让它们休息半小时。这种夜行对人与动物来说都很辛苦。骆驼在白天可以看见路况,就算路面崎岖不平也可以随之起伏,骑士则可以晃动着身体减少颠簸;然而一入夜伸手不见五指,一路走来总是跌跌撞撞。我这时正在发高烧,这令我火气很大,所以在拉海尔要求休息时,我充耳不闻。这个小伙子几个月来因为精力旺盛,常径自疾驰,还嘲笑我们太虚弱,惹得我们一肚子火。所以这回我打算遥遥领先于他,毫不留情。天亮前已见他嘀咕着自艾自怜了,不过很小声,怕我听到。

杰佛的曙色在浓雾中几乎无法察觉,阳光似乎都没照到地面,只能用肉眼看到转瞬即逝的光芒。各种物体都只能隐约看到顶部,底部则与地面融为一体。我们的身影也模模糊糊,不禁怀疑地面上隐隐约约的黑影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影子。我们在上午到达奥达的营地,在此歇脚接受他的欢迎,也享用了几颗焦夫产的椰枣。奥达无法提供骆驼给我们替换,于是我们再度上路,打算在刚入夜时越过铁路。拉海尔这时已经懒得抗议了。他绷着脸,默不作声,他的好胜心也被激了起来,此时一心一意想撑得比我久。

就算我们公平竞争,他也可以轻易胜过我,更何况我此刻身体状况极差。我仍在发烧,又单调地骑骆驼走个不停,几乎快神志不清了。不过这种感觉相当愉快,因为人被包在这具臭皮囊中,除了处于恍惚状态,精神无法解脱。我发觉此刻自己分裂成好几个人:其中一个仍自顾自地继续骑下去,还体恤地协助疲惫的骆驼;另一个盘旋在右上方,好奇地俯身问臭皮囊在做什么,臭皮囊没有回答,事实上,他只知道必须继续走下去;第三个很聒噪,在一旁叽里呱啦地批评臭皮囊自讨苦吃,并且不屑地责问如此卖命所为何来。

这个晚上就在这么自问自答中熬过去。伸手不见五指,只看到黎明这个目标就在前头。在这条山径的源头处,就是有如世外桃源的瓦地伦,我的几个自我仍热烈争辩着这么熬下去是否值得,到头来是否白忙一场。臭皮囊径自走着,没去搭理其他自我,这么做很正确,因为那些分裂的自我所说的都是我在冷酷无情时所想的,他们全都是我的本性。特雷休士曾经因为类似经验导致精神分裂。他如果继续下去,让自己精疲力竭,或许会发现自己想象出来的各种思绪、行为、感觉,全都会变成有血有肉的生物环绕在他身旁,他会像秃鹰般望着它们鱼贯经过赋予它们生命的臭皮囊。

拉海尔将我昏沉沉的思绪唤回,他拉起我的缰绳打我,大叫道我们走错路了,这时正在朝阿巴里森的土耳其铁路走去。他说对了,我们必须回头绕一趟远路,才能安全到达巴特拉。我们先走下这条山径较陡峭的路段,然后沿着哈菲拉河谷踉跄前行。在谷中遇上一个英勇的豪威塔特族少年,年约十四岁,冲出来举枪对着我们,要求我们不要动并解释来意。我们笑着照做了。稍后那少年知道我们的身份,满脸通红,辩解说他一直留在谷中替他父亲放牧骆驼群,所以既没见过我们,也没听人说过我们的样貌。他希望我们不要说出去,免得他丢脸。这支小插曲化解了拉海尔与我之间的紧张关系,于是我们边聊着边骑到加阿。我们就在此地的柽柳树下午休,反正已经走错路,再折返巴特拉,绝对赶不及在三天内由阿兹拉克到达阿卡巴了。我们心照不宣地重归于好。瓦地伦的胜景不容人因赌气而错过。

我们在下午骑过这山谷,气氛已较轻松了,我们互相开着玩笑,夜幕也逐渐低垂。我们沿着斜坡翻越哈扎勒山时,看到西天的低层云朵遮住太阳,也因而享受了一幕英国式的黄昏景致。伊腾河谷的雾气由土壤中冒出来,在每处洼地都会凝结成羊毛般的白色雾团。我们于半夜到达阿卡巴,在营地外一直睡到早餐时刻,我才去拜访乔伊斯,这才发现那支护送队此刻尚未启程。事实上伍德也才刚回来没几天。

不久突然传来紧急命令,要我搭飞机火速前往巴勒斯坦。克罗伊尔驾驶飞机送我到苏伊士,我再由此转往艾伦比位于加沙后方的总部。他连战皆捷,所以对我无法破坏耶尔穆克桥一事也不以为意,于是我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没再详述失败的细节。

我仍在与艾伦比商谈时,切特伍德突然传话过来,说已经占领耶路撒冷了。于是艾伦比依马克·赛克斯所规划的天主教模式,筹备正式的进城事宜。他真是大人大量,虽然我对这场胜仗毫无贡献,他仍让克莱顿带领我与他的幕僚一起参加这场盛会。他的幕僚将他们多余的衣服借我穿,使我摇身一变,看起来像个正常的英国少校,达尔梅尼还借我垂饰,埃文斯借我高级军官用的穗带,使我得以盛装赴会,然后我参与了在贾法城门的一项仪式,这是我参战以来最光荣的一刻。

  1. 梅尼普斯,公元三世纪时的希腊哲学家,出生于叙利亚加达拉。其奉行第欧根尼的犬儒学派,并创立了一种既庄严又诙谐的文学体裁,世称“梅尼普斯讽刺”。这种体裁后来被希腊和拉丁作家模仿,也因而对“拉丁讽刺”的发展产生影响。
  2. 梅利埃格,公元前一世纪时的希腊诗人,出生于叙利亚加达拉,编纂了第一部警世隽语大集。
  3. 阿巴斯·希尔米赫迪夫(Khedive Abbas Hilmi,1874—1944),埃及执治者(1892—1914)。“赫迪夫”为一八六七年至一九一四年间土耳其苏丹授予埃及执政者的称号,一九一四年英国统治埃及后改为“苏丹”。
  4. 希拉古城,坐落于今伊拉克中南部库费南方的一座古城。原是军事阵地,但在公元前五至六世纪成为拉赫姆王朝的首都。
  5. 加萨尼王朝,公元前六世纪时的阿拉伯王朝,领土范围包括今叙利亚、约旦、以色列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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