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觅食记

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可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法国美食作家让·布里亚—萨瓦兰(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

中国胃

出国之后,发现到美国来的人如过江之鲫,美国教育、科技、金融、医疗,都有人大书特书。说吃的不多,食色性也,怎能不提?

中国曾经是一个生存经济的国家。关于饥饿的记忆,还留在不远的历史和残存的成见中。有一回我跟同事史蒂夫去丹佛开会,晚上出去吃饭。出于好奇,我点了从来没吃过的麋鹿肉汉堡包。史蒂夫好奇,也点了一个。上来一看,真是很大,像是在“一切都大一号”的德克萨斯做的。

没想到麋鹿肉并不好吃,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史蒂夫吃完色拉后,说要把他的汉堡包分我一半让我吃。

我说自己的都对付不完。

他说你要是吃了,我妈会很高兴的。

我说令堂大人母仪天下,管这么宽?他说他小时候,吃不下去饭的时候,他妈总是说,这么好的饭你都不吃?有的国家的小孩都快饿死了。史蒂夫是我们部门最老的一个家伙。他小的时候,我们正忙着赶英超美大炼钢铁,没饭吃恐怕是真。

今非昔比。到了美国,有很多习惯要改,不要怕吃不饱,要怕吃太撑。我们学校食堂,对职工优惠,每顿饭三五块钱,而且是自助餐。也不知是不是过去的恶习所致还是怎的,我一直是“大胃王”。每次在食堂,人们走过我的桌旁,都会留连地张望!我和他们很多人同等食力,但身材比他们好。身材比我好的,只吃青菜、谷类和牛奶,不像我这样兼容并蓄。

当然了,吃美国食堂不过瘾。毕竟我们长的是中国胃,大家还是喜欢下中国馆子。在纽约、洛杉矶这些地方,国内有的它们也都有。但在美国小地方,中餐馆不是中餐外卖就是自助餐。中餐外卖的只是一个店面,里面很少有人进来吃,而是食客打电话点餐,餐馆送餐。这些饭菜味道通常都很差,饭馆通常为偷渡客所开。很多人本来也非厨师,不过是下船后在别人餐馆打工,学得差不多就自己来干了。

自助餐的饭菜货大量足,只不过和外卖店差不多味道。很多饭菜,味道很像,芥蓝牛肉里能吃出虾子的味道来,虾子里面能吃出咕咾肉的味道来。进了自助餐厅,吃着这种看上去不同,实际上味道混杂的菜,再看看周围的白人黑人墨西哥人中国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世界大同的幻觉。

我不清楚这串味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跟一个以前做餐馆的中国人聊天,他说做餐馆真辛苦,晚上歇得迟,早上一大早就起来做酱。我这才有些醒悟,原来是菜里用的酱,导致菜的味道雷同。很多菜不断在往外摆,如果慢慢切葱放酱油放糖,再寻思如何排列组合,速度就受影响了。这可是一个快餐和速食流行的国度。我在《完美混乱》(A Perfect Mess)一书里看到一个说明杂乱能诱发创意的例子,说一些优秀的大厨面前通常都杂乱地摆放一些佐料,这些佐料的创意组合,让他们的菜产生出非常独特的味道。很多中餐馆显然是根据低档速食店的模式去经营的,无所谓什么创意,只要快就好,但这也导致它们的价格、档次上不去。

但中餐馆给很多刚来的中国人提供了一条生路。那些偷渡客一开始就只能去这些地方打工。大部分人奉公守法,不给当地社区惹事。留学生或配偶受非移民身份限制,不能去校外合法打工,有时也去这种地方打点黑工。这些年出来的留学生一来就买新车新房。他们当然有的来自正经生意人家,但也不乏某些人的子女,钱不知什么来路。生活里的各样光鲜,他们恨不得贴脑门上,但是不清不楚的背景,却不会有人说。一些人分明是拿着他人的钱上了台阶,却也会设法让你看到他的“奋斗”,人骨子里都希望得到他人的敬重。

餐馆的偷渡客,我有时候倒觉得更值得尊重。他们有时候也更讲义气。我们过去在亨廷顿,有对小夫妻经营一家小餐馆。小夫妻原本就是偷渡客,人非常好,每次中国学生举办活动,他们都慷慨赞助,积极参与。你想办点正事,比如办中文学校,去联系官方机构,他们反倒爱理不理。

我唯一的抱怨,是这些地方的菜味道太差。没有办法,聊胜于无。到了周末,还是偶尔去吃一吃这种中国自助餐。我每到美国一个新地方,就问我们美国同事哪里的中餐馆比较好。他们就说一二三四哪家比较好,我就暗记下来,一个都不去。凡是美国人觉得比较好吃的中国菜,中国人大部分都觉得不好。

说到不正宗,墨西哥菜也一样。有一次我车子坏了,拉修车行修。修车行修好后,派了个墨西哥司机接我过去取车。路上我和这墨西哥的哥们儿说起了墨西哥餐馆,哥们儿勃然大怒,说美国的墨西哥菜只有8%正宗。我实在不知道他这8%的大数据是怎么来的。哥们儿一路上数落墨西哥餐馆的背信弃义,说这帮人为了迎合美国gringos,背叛了墨西哥餐饮的传统。他在生硬的英文中撒了很多西班牙语,越说越激动,把车子开进了一条死胡同,接着又撞上了一个路牙子。马上就上高速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赶紧说中餐在美国更惨,其正宗性可能连8%都不到。你比如说那个什么签语饼吧,中国其实根本都没有。这么说着,他的气才慢慢消下来,上了高速公路。在路上他继续跟我控诉美国墨西哥餐馆。由于这饮食问题,我们产生了第三世界人民特有的亲密战斗友谊。

火锅宴

美国中餐不正宗,这一点美国人也知道,知道他们吃的中餐改变过,比较适合美国人口味。也有美国人问我们正宗中餐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们有时候也请美国人过来,于是就有了一些饭局。

我们不妨先说说美国饭局和国内饭局的不同:美国有很多家庭一起参加的聚会,通常是每个家庭自带一个菜,凑成一桌百家饭,号称potluck:pot是锅,luck是运气。遇到一锅吃一锅,纯粹看运气。有时候聚会大了,为了避免重复,招待的人还先发一邮件,说姓氏首字母从AH的带色拉,IZ的带甜品,等等。通常情况下,每个家庭都会带上自己的拿手好菜,运气总是不错。

入乡随俗,中国家庭也这么处理。即便是家宴的时候,也是主人家多做几道菜,其余家庭各带一个菜。久而久之,每家就有了自己的招牌菜,比如张家的盐水鸭,李家的拉面,王家的回锅肉等。我每住一个地方,就对所在地各家拿手好菜了如指掌,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两年,一份当地美食地图就了然于胸了。

中国人的圈子,能互相赏识各自的烹饪,虽离开各自家乡,倒也能自得其乐。当中国和美国饭局搅到一处时,结果就很不相同了。我们喜欢的,对方未必喜欢。很多美国人说自己很喜爱中餐,实际上是叶公好龙,当你把一盘真的中餐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反倒六神无主了。

有一天,我们请一对美国老夫妇去家里吃火锅。我们是用那种一边辣一边不辣的“鸳鸯火锅”。火锅这东西是中国一文化遗产,好像其他地方不多见。我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一笑话,说一哥们儿坐火车遇到一印度人,印度人总吹嘘,用刀叉用筷子都不好,不如手管用,手最灵活,什么饭菜都可以抓。中国哥们儿比较好强,就是不服这气,一下火车立刻请印度友人去吃火锅了。

话说请客那天,我们端出火锅,边上摆着青菜、豆腐、牛肉、油豆腐、腐竹之类的东西,摆了一些沙茶酱。然后大家一一落座,我略略介绍了这火锅的吃法。这饭局用户界面过于陌生,从来没有吃过家庭式中餐的老夫妇一定是晕了。我跟他讲,他频频点头,可是我觉得他的眼神迷茫,像雾像雨又像风。也不知是我没有介绍清楚,还是他根本没听进去,总之,我看老先生用手抓了一根上海青,蘸了一下沙茶酱,然后大嚼起来。

给当成色拉了。

我又不好给夺出来,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上海青咀嚼了下去,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人生吃上海青。

他然后皱了皱眉,说,嗯,味道不错。

我说像这种菜,我们一般烫了吃,味道更好些。

那么烫,也要看怎么烫,比如牛肉,一下锅,很快就可以吃。我们示范了一下。

老先生学得很快,拿了些粉丝,也很快烫了一下赶紧拿出来,谁知道这粉丝又不一样,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硬的,他说嚼不动。

再接着拿的时候,有时我就看见老婆瞅准了经纬度,一双筷子立即升空拦截。

最后我们告诉两个晕头转向的客人说,统统不许动,我们给你上菜。

我估计两人回去之后,一定都感慨中餐太麻烦,以后还是去自助中餐馆,吃General Tso’s Chicken(左宗棠鸡)吧。

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朋友们,真的,为了改变美国人民的饮食习惯,我是费了些力气的。尤其是刚到美国的时候,似乎有一种介绍中国一切文化的强迫症,越到最后,这种强迫症就越淡化。美国的大熔炉按照自己的节奏在燃烧,最后我发现,别试图改变任何人,也不要急于让任何人去改变,好去“融入”。天高海阔,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而早些年,我琢磨怎样把最家常而正宗的中国菜介绍给他们。我的厨艺差得一塌糊涂,无奈身处小城,我不滥竽充数谁滥竽充数?

期末学校要搞全校员工的大聚餐。全校范围搞聚餐规模盛大,要是陌生人不小心闯进来,一定会产生误闯大跃进食堂的穿越感。我不想整得太复杂,于是就做了“一清二白”的青菜炒豆腐。炒的时候我儿子就告诉我,不要做这个。“他们美国人不喜欢吃这个的。”我说你一小孩,懂什么,我继续炒。我还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不喜欢青菜豆腐的人。不喜欢青菜豆腐的人都有病,都得去治。

然后,我拎着我的一清二白就到了学校。在那长长的流水席上,我的青菜豆腐几乎无人问津。

回来某人就责怪上了,说你带的是什么名堂,你不是吓美国人吗?她的口吻,好像我带了一道青菜豆腐,有辱人格国格。老夫一不是外交部发言人,二不是央视记者,随便带个菜,爱吃不吃,我能代表什么国家和民族?何况人总是挑自己熟悉而喜欢的东西吃,学校的那些同事平生都没见过青菜豆腐,当然不敢冒风险。就好比一桌子放的是东坡肉、四喜丸子、臭豆腐之类的中国菜,你中间放一比萨饼,海外的中国人里面,稍微正常些的人是不会去吃比萨饼的。

我们IT部门也安排圣诞聚餐。记得头一年我带的是茶叶蛋,友邦人士,莫名惊诧,大部分碰都不敢碰。后来大部分我原样放车里带回去了,路上突然急刹车,蛋从锅里飞将出来,在我车里滚蛋,让我哭笑不得。

我有点不服气,第二年又带了茶叶蛋,这回很多人已经听说过,开始尝试了,但是没什么人说多么喜欢的。我终于泄气了,第三年就没带茶叶蛋了。

但事情就这么怪,我没带,他们反倒念叨起来了。开饭之时,大家陆陆续续从门外进来,看了看桌子上的饭食,又看看我,问:“哎,你的蛋呢?”

也罢,你吃你的苹果蘸巧克力,我吃我的青菜豆腐茶叶蛋吧。

后来又换一单位,在德克萨斯,我在学校里负责教师培训,所以要搞好与教授的关系。年终我们招待老师的传统是“汤品和甜品”(soup and cookies)聚餐。我们有两道汤,一道是土豆洋葱汤,一道是墨西哥豆子汤。甜品员工自己带,据说要比赛。我不知大家在准备上的精心程度,马虎了,带来的饼干没得奖,但是我单方面宣布荣获异国情调组第一名。我们同事说明年拟增加“最佳中国饼干”项目。

甜品品种太多,我只品尝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就被甜翻了,一下午都不舒服。美国甜品偶尔吃起来,那味道是很棒的。可是聚到一起,甜得实在让人受不了。当我看到满桌子甜品的时候,我在想,要是这些甜饼换成菜包子,要是奶酪换成豆腐,生菜换成涪陵榨菜,苹果汁换成豆腐花,世界多美好啊。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买不到这些东西。我们附近只有一家菲律宾店,还是一黑人开的,哥们儿根本不知道亚洲人需要什么,极有主见,自己想怎么采购就怎么采购。不过现在网络销售也发达,有朝一日,说不定我就可以通过亚马逊的那种送货无人机,从达拉斯空运老干妈过来了。我们这里地方很平,嫦娥三号来着陆都没问题,但是很多人家有枪,小孩有那种bb枪,发射塑料子弹,我就怕老干妈豆瓣酱在空中还没有降落,就被打飞,化作豆瓣雨倾盆而下。

炖猪蹄和世界末日

我同事比尔的岳父是威斯康星牧民,每年女婿家的肉食,老岳父都给承包了。比尔家有一个大冷柜,里面藏了很多肉食。我没想到还有猪蹄!

我突然想起了炖猪蹄,说快快拿来。过了几日,比尔果然给我带了八只猪脚。这脚肌肤嫩白,白里透红,让人肃然起敬。原来猪中也有颜如玉,猪中也有白富美。俄克拉荷马城的一些中国店卖的猪脚,味道很大,这些猪被屠宰前,就好像穿着球鞋跑了马拉松。

带回猪脚当日,有户中国人家聚餐,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每人自带一个菜。老婆就给做了黄豆炖猪脚,她发挥得不错。猪脚很受欢迎,被一扫而光。老婆于是问我在哪儿买的。

我放下电话,问比尔在哪儿弄的,是不是他岳父牧场附近养的,这样我们好找一货源。比尔说这猪脚来自一年一度州集会上选美的那些猪。参赛结束,这些被调教好的猪就被屠宰了,猪脚送给了比尔。比尔对于食物,敢于尝试,说一直想做,但不知道怎么做。他的夫人不让他做这种古怪的东西。结果被我们白捡了个便宜。

这选美猪的纤纤素手,味道鲜美,让人想家。

到美国十年,吃的猪肉都是工业化农场养殖的那种猪的肉。也不知这些猪是什么饲料喂养的,肉不香,没味道。现在好多人要移民,有时候我看势头不对,还泼点冷水。水土不适倒是小事,吃的方面调整很大。洋装虽然穿在身,我胃却依然是中国胃。人说星巴克是“美国地边摊,在华装高端”。猪肉这东西,倘若不搀水的话,在华路边摊,到美不仅可装高端,生前还可当白富美去参加全州选美,然后风光大葬于一群饕餮之徒腹中。

自从我家的猪蹄出名之后,参加圣诞晚宴,我们就被指定带炖猪蹄。这一次,由于聚会人多,我们把选美比赛第二名的猪脚也给炖了,还不够,又加了一些。惭愧,我们吃掉俄克拉荷马三头选美猪的前三甲。

我们炖猪蹄很讲究,先是用热水烧开,去除浮沫,然后拔掉猪毛,总之工序很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些猪蹄准备期间,放在厨房里浸泡,看上去有些恐怖。要知道人像母猴子,母猴像猪獾,猪獾像猪,横竖都是哺乳动物。大卸八块之后,依稀难辨,你要是突然端给我看,我自己都吓一跳。可能是我这几天恐怖电影看多了,产生了幻觉。

我从Facebook上看到,我们一个同学,家里被劫匪劫了,笔记本电脑等若干财产,都被劫走了。我在想,要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劫匪闯了进来,看到我们案上的一锅骨头,还可能会以为我们家是孙二娘的黑店,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回家后,开始炖猪蹄。猪蹄很多,难免就有气味。这中间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发现是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传道人。我认识其中一人,于是邀他们进屋。我认识的这个传道人叫罗吉斯,他每次来,还带个徒弟。罗吉斯本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连“创造力”、“体系”这种词语都不在话下。而他带来的徒弟会一点汉语,属于初学者。

进了屋子,罗吉斯跟我讲起《圣经》与科学的话题。他跟我讨论伽利略的日心说和教廷的迫害,到底地球是圆的、扁的,还是驮在乌龟或者大象的背上。我等于把世界文明史又过了一遍。

谈兴正浓,猪蹄的味道也越来越大。过去他们来过,通常丢个册子说几句就走,这回我家猪蹄味道很大,我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可是他们就是不走。在俄克拉荷马州这个最富裕的小镇上,两个人西装革履,坐在我的沙发上,闻着一屋子的猪蹄味,他们误以为到了第三世界,在救赎落后地区的人民。这激发了他们的热心和爱心,使得他们能顶住磨难,坚持坐下去,讲下去。

渐渐地,他们开始说起了世界末日,跟我讲起了启示录。启示录由于内容晦涩抽象,在短暂的布道中大家通常不讲的。可怜的人,尤其是那刚学汉语还没学到中国人会吃猪脚这种深度的小伙子,灵里坚强肉体软弱,被熏得已经神志不清了。只不过他们也没有白讲。1221日的所谓玛雅世界末日刚过,我想起了一个道理。使徒保罗说过“因为你们自己明明晓得,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帖撒罗尼迦前书》5:2)。意思是说没有人会知道什么时候那末后的日子会降临。居家过日子何尝不是这样?家里的摆设和气息,也要时刻准备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访客?

吃错饭

节假日美国人各种聚餐多如牛毛,这种时候大家也变得非常好客。有年感恩节前夕,我去接女儿。我女儿的音乐课学的是小提琴,学校组织了一支乐队,她们在各地举办演出。我下班迟,先前是夫人给送过去的。她让我去接,却忘了给我地址和门牌号。去的时候天黑,路上路灯也看不清楚,我看差不多到了,有个地方停车场人很多。我想应该就是了。停下车,绕到门口,门口一对小年轻穿着节日盛装,发给我一张票,说:“欢迎过来,拿好这张票,说不定能抽奖。”

我颇纳闷,心想来接孩子回家,还可以抽奖?新奇。早知这样,多生几个。

进门之后,发现一个大厅里聚满了人,摆放着无数桌子,红红绿绿地很多圣诞装束,大家在聚餐。我正要问演出的人在哪里,一个胖胖的西裔小姑娘说:“这边请。”

我一进去,发现里头摆着三张长条桌。上面摆满食物。我又想问:“请问演出的人在哪里?”我还没开口,一个红头发大妈从堆得像小山的小杯子中拿出来一个给我,叽里咕噜问了我一句话,我一时太蒙,没听明白,她又问:“黄油要不要啊?”我突然想起了汉口路的南京话来:“啊要辣油啊?”后面跟上了别的人,我不好再耽搁,于是把她递给我的黄油接过来。

就这么让我吃饭了,这与我来接人的规划不符。这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绿色圣诞树花纹的马甲,头上扎着一条红丝带,递给我一个盘子,还有纸巾包裹着的刀叉,我就被后面的人流推动着,继续往前走。正在盛饭的人,依次往我的盘子里加入咸肉、火鸡肉、面包填料、红薯和豆子。

我拿着满满一盘子食物跑出来,走了一圈,没看到我女儿。我想可能是演出还没有开始,于是我在吃饭的大厅里等了一会儿。这时候主持人念起奖券号码来,得奖的人很多。念到第三个的时候,我一看,哇,我得奖了。赶紧上去,发现奖品是三罐花生米。

我苦笑,心想这屋子里有大象没有?餐桌对面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头,跟我说恭喜。我说我们单位免费供应零食,我天天下午饿了都去吃花生米,以后病了我自己都能查出原因来。您要不要?

老头说,好的,多谢,也巧,我夫人常做甜品,我这里得了一盒饼干,要不你拿去?我们这就算提前交换圣诞礼物了。

跟老者聊了几句之后,女儿还没出来。我于是问他:这里是不是某某教堂?

他说,哦,那是在对面,你还要过一条街。

我赶紧道别,然后提着一盒子甜饼干,端着一盘子火鸡咸肉红薯青豆,出了门,走到对面去了。

豇豆饭里过新年

新年那天,我们去美国餐厅“三角洲咖啡屋”。该餐厅这一天还免费供应“black-eye peas”,亦即豇豆。为什么新年供应豇豆?听同事介绍,新年吃豇豆的传统已经很多年了。美国感恩节大餐很雷同,多为火鸡、火腿肉、红薯、青豆、南瓜馅饼等。而新年的饮食各州略有不同。我一同事来自俄亥俄,说那边传统饮食还包括咸牛肉和炖白菜。有意思的是,在养牛很多的南方,新年传统是吃猪肉,比如咸肉(bacon)等。为什么呢?因为猪觅食的时候,是在地上往前拱,这象征着“前进”、“进步”。这还是保守了,袋鼠还往前跳呢。

吃豇豆的传统怎么来的?我问同事,他们都说也不知道。有个同事说豇豆带来好运的说法,可能是种豇豆的俄克拉荷马农夫造的谣,好在新年的时候一次赚个够。这个说法我还不满意,不过恐怕也只有一个外国人才会追根究底去查,本地人不会去考虑传统的由来。

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我就去问万能的维基百科。维基上的版本很多,一说是犹太人的经典《塔木德》中曾记载过犹太新年的吉祥食物之一是rubiya,亦即豇豆(也可能是“葫芦巴”的误译),犹太人到美国南方后,把这个传统带了过来。也有人说这是美国黑人(尤其是路易斯安那克利奥尔人)的传统饮食。还有个说法是,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北方军队扫荡南方,将乡下食物劫掠一空,抢不走吃不掉的就放火烧掉,而豇豆和玉米这种野地的食物,北方佬认为不是人类食用的,故放过没烧,一些南方人借此存活了下来,玉米饼和豇豆成为餐桌上的常客。

很多美国餐厅,在新年期间推出豇豆菜谱。最受欢迎的菜谱名叫“欢跳约翰”(hoppin’ John)。这是豇豆、绿色蔬菜(通常为菠菜)、米饭混成的一道菜。豇豆与好运如何关联起来,关注的人已经不多。其象征意义,倒是有很多人提起:豇豆吃之前要用水泡,水一泡会胀大,这象征着事业发展壮大。绿色蔬菜象征着美元,因为美钞是绿色的。很多人吃完了,盘子里要留几粒豆子,预示把这发展、发财的好运带给来年。有些人家还在饭里藏上一些硬币,看谁有运气吃到。

这些传统,或是其背后的说法,和我们过年吃饺子和吃鱼的做法很像。人和人差别很大,但是揭了一层皮又是一样。东西方文化的任督二脉,在饭桌上就可以打通。

保健记

我奶奶六十岁开始,每天坚持走五英里路。她今年九十七岁了,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她走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美国喜剧演员、主持人艾伦·蒂吉纳瑞丝(Ellen DeGeneres)

活着是很致癌的事

我是周围最不注意保健的人之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最近,附近一家银行为了建立客户关系,来学校给员工提供一餐烧烤。我把盘子装得满满的。同事只装了一点,还没有吃,便拿出手机来,挨个往里面记录:四分之三磅小汉堡一个,豆子两勺,土豆色拉两勺,然后他还用条形码阅读器阅读了薯片上的条形码。他说他每顿饭都这么登记,好控制自己的热量摄入。他每天坚持跑步,跑步完了也登记上去,看消耗了多少卡路里。果然,几个月下来,他瘦得人整个小了一号,成效非常好,他的意志力我也十分佩服。可惜这种节食方法对我很难奏效。如果吃不饱我下班前就饿,一饿我就浑身冷汗,浑身冷汗我就想尽快回家,想尽快回家我就超速,超速我就吃罚单。不是我不想减肥,是目前的交通法规,对我的节食不利。总之,我的发胖,是大环境造成的。

当然,保健是需要的。我家那口子尤其讲究。比如不用塑料瓶子装水,这还可以理解,现在越来越邪门,吃饭开始吃糙米,说糙米更健康。我家突然就这么形成了两党制:糙米党和糯米党。我偶尔喜欢吃吃糯米,对方辩友说糯米不健康。我不喜欢糙米,一吃糙米觉得生活一片粗糙,这时候话糙理也糙。如果精算一下的话,这种负面情绪对于寿命的影响可能比吃什么米更大。

当然她的说法可能也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根据20129月《消费者报告》发布的一项研究,美国食品和药物监督局发现,多种米制品中含砷。砷含量过高,会增加皮肤癌、膀胱癌、肺癌和心脏病发病的几率。做个中国人真不易,吃个米饭还查出这些问题。但生就以米饭为主食的人,也不大可能因此改变饮食结构。

过去,减肥专家阿金博士曾让人少吃高碳水化合物食物,此时面包为众矢之的。营养专家真可怕,次次都冲着主食来,不是米饭就是面包。这样下去,大家可能要跟爱尔兰人学,拿土豆当主食了。美国人有时候拿爱尔兰人开玩笑,说去爱尔兰可以吃爱尔兰七道菜大餐 ——六听装啤酒和一个土豆。这种科学发现,有时候也是在变化的。1967年,美国曾经有个广告,上面是一盘子米饭,上方文字为:“你看到过胖子中国人吗?”广告创意人有所不知:1967年中国经济条件那么差,即便是白饭,又有多少人能吃饱呢?

注意健康是好事,我受不了其中的狂热。有朋友给我寄来了一篇关于饮食与“身体排毒”的文章。可是不看还好,看了更头痛。我可以不去吃炸薯条,我也很少喝可乐,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鸡蛋原来也不能多吃。鸡蛋的胆固醇非常高。牛奶也不能喝,牛奶提供的钙质是不容易吸收的,结果越喝体质越酸。我还一直以为这些东西是健康的、营养的呢。

方便面更不能吃,方便面一个月顶多只能吃一次,吃一回方便面要吃五斤蔬菜排毒。鸡肉也千万少吃,因为鸡是打了女性荷尔蒙,男孩子吃鸡不长鸡鸡,长胸脯。如果万不得已,有人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要你吃肉,你要选择吃白肉,不要吃红肉。你可以冒着长鸡胸的风险,也不要去吃红肉(牛排也是)。红肉容易导致大肠癌,死得非常痛苦。

这么一来,我家冰箱几乎四分之三的东西都可以清掉。

晚上跑到健身房,由于壁球室客满,我在外面没事干,看布告。布告又贴出了“十大不健康食品”,列在第一位的,就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鸡肉馅饼(chicken pot pie)。如果我再按照这上面的说法去排除,我的冰箱剩下的东西就可以全部装进垃圾桶了,除了一些蔬菜和红薯。

照那篇文章的说法,应该去吃糙米、麦子这些。如果有可能,您最好去吃草。我突然想到了海子的诗歌。我发觉营养学家说的有利于健康的东西,全在海子诗歌里。阳光,麦地,海浪,麦子,野花,葵花,樱桃……真正的诗人都亲近自然,自然给我们的才是健康。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机会看到这位天才诗人和天才营养学家的长命百岁,倒是我们这些吃着不健康食物的蠢材还活着。

活在都市,我们也只有面对各种各样食物的凶险。我发觉周围几乎所有食物都有毒,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要不我们什么都别吃,成天咕咚咕咚喝水算了。可是自来水要过滤,否则不纯不净,而纯净水又太纯净了,太没有矿物质了,太没有营养了。为了避免不健康的饮食,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喝西北风。

是的,这世上很多东西都致癌。但物极必反,太过担心,失去了生活乐趣也不好。活着本身就是很致癌的事。

美丽的错误

当然,也不是说我无视健康。人自作孽不好。到了中年后,人们愁的是婚姻危机和身体健康。常听说中年知识分子猝死的新闻,南京大学历史系一教授,不到五十二岁就与世长辞。另外一个高危人群,是IT界人士。前几年曾有一调查称,中关村IT精英平均死亡年龄是五十三岁。我想这和知识界、IT界长期伏案工作、缺乏身体锻炼有关。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这些群体处在“亚健康”状态。本人长期翻译、写作,算个小知识分子,但是正式工作又是在IT部门,从事教育技术类工作,所以两个高危群体都沾边,应为亚健康里的极品。

因此,我还是约了一下家庭医生,去进行例行体检。我们的保险公司,每年可免费体检一次。

体检的时候,护士给我量了体重身高。我发现我的体重和身高在数字上渐渐接近了,这都是平时在食堂吃自助餐吃出来的。医生后来过来,用听诊器给我稍微测了一下,问了几个问题,说我好像都还行。然后就让我去验血验尿。

化验室外头坐着一排老头,等着化验。化验接待的人让我先进隔壁一洗手间取尿样,说尿样的瓶子要放门后。洗手间的门挨着化验室的门,我也没听清是哪个门后,但是我看洗手间里有很多瓶子,我想应该就放这里吧,于是就放在洗手间门后。出来后,不多久,又看到一个妈妈陪着来的年轻女子,被叫过去取尿样。她也没有把尿样拿出来,应该也是放在了洗手间门后。然后我就被抽了一管血。还好,在俄克拉荷马抽血化验,只抽了一管。不知何故,过去在西弗吉尼亚抽血化验,居然抽了四五管,好像每根试管只管一种化验,结果验血弄得如同献血似的。

几天后,护士打来电话,说化验结果出来了,我似乎有点问题。她说话的时候我手机信号不好,听不大清楚,似乎说的是amenia,我很久不接触医学词汇,为了准确起见,去查了一下,发现意思是“闭经”。作为一个男的,你让我闭嘴可以,怎可能闭经呢?

我看过一部电影,叫《搏错命》(Short Time),说一个即将退休的警官,被查出来得了绝症,为了养家,他得因公殉职,才能拿到高额补偿,所以开始变得英勇无惧。后来才发现,他的血样是和另外一个人换过了。我在想,是不是那个和我一起去化验的女子,因为怀孕了,她想堕胎,结果被她妈逼着去检查,她不想让她妈知道,于是在洗手间里偷偷把我的尿样换走了,害得老夫被查出了“闭经”。真是天大奇冤,怪不得到了五月气温剧降,我们州都下起了雪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护士,问是不是搞错了。

护士说是不是先前没说清楚,报告上说的不是amenia(闭经),而是anemia(贫血)。

失传的散步艺术

我有朋友给自己做年终总结,说一年下来散步里程数为三百多英里。这不过是一天一英里,不足为奇。不过在俄克拉荷马和德州,默认的交通方式是开车,散步机会少,物以稀为贵。回国后,三五里的路,我都步行。现在国内生活条件好了,人也懒了,出行有的开车,有的骑摩托,有的骑电瓶车,总之不给自己活动筋骨的机会。走路的只有老年人和小孩。我走着走着,路上几次被熟人问:“你怎么在走路?”好像走路犯了法。

少走路是坏事。俄克拉荷马、德克萨斯这些地方,人走路少,肥胖率就高,也会产生各种健康问题。纽约、洛杉矶这些便于散步的地方,就没有这么多胖子。我们这边的大路,很多没有人行道。要想走路,就只能走到边上的草上。很多公园倒有散步小道(walking trails)。小道上也浇了柏油,只不过窄得很,只容散步。搞笑的是,公园如果不在你家附近,想散步先得开车过去。这倒事小,更大的弊病,是太专用,太固定,走在上面缺乏探险和探索的感觉。

散步不光是身体锻炼,也是头脑的锻炼。英文有首歌叫“I Wonder as I Wander”(“一路走一路好奇”),我女儿就表演过。佛蒙特大学教授罗伯特·曼宁和他的妻子玛莎合著了一本书,叫《步行距离:普通人可以走的远足路线》,书中说散步是一种简单而深刻的运动,深得梭罗、华兹华斯等作家和诗人的热爱。柯勒律治说华兹华斯一生走了大约十八万英里的路。对作家来说,发呆和散步这些活动都是工作:他的脑子在转,他在采集素材,打腹稿,或发现灵感。

社会活动家也借远足实现自己的梦想。甘地为挑战英国的法律,1930年发起了盐路长征,走了两百四十英里到了海边。小马丁·路德·金博士在1965年步行了五十四英里,抗议不公平的选举法。那种抽象意义上的路,如独立、平权,还真是靠这些人走出来的。这些英雄一路走,加入的人越多,于是就成了运动。

一家人一起散步,是再好不过的亲子时间。出了门,散步时除了说话,没法去沾别的干扰。现在生活在都市的孩子,家长不推动不带领,他们是不会主动出去散步的。和电子游戏比起来,散步太没劲。不过,我们这些数字移民熟悉的“现实生活”(analog living),和他们这些数字原居民的“数字生活”(digital living)也不是非此即彼。我就在手机上安装了散步计步器程序,这种程序能把散步的距离,消耗的卡路里等数据统计出来,使得散步的价值更直观。

散步散步,散是一个要素。谁说非要去公园那种专款专用的散步小道?去健身房跑步机上走步跑步,感觉有点像转圈跑轮子的小白鼠。自然的散步更好。即便在俄克拉荷马,想出去走走也总会有办法。小区里面,有人行道可走。如附近有中小学,通常其操场也可使用。只不过有时候家长们怪得很:花钱让小孩去做的事,大家很积极;没有贴上价格标签的事,反而不屑一顾。要是小学说来操场跑一圈收五块,或是小区物业管理说管理费增加散步养路费五十元,保证带小孩出来走路的人更多。您看,自己去散散步,一下子就省了好多钱。让您知道您正在省钱是我作为一个作者很喜欢做的事。不用谢。

献血记

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到了中国,遇到一事故,被烫伤。大的危险倒没有,只是家人抱怨“中国止痛药用得太保守”。根据我的了解,在中美两国即便生同样的病,用药剂量都大不相同。我以前一房东,在美国生活十多年后,回到中国养老。回去把美国医生开的药拿给中国医生看,中国医生都很吃惊,说怎么这么大剂量?后来她吃药,都把美国医生开的处方打个折扣,按照三分之二的量吃。

这中间我估计一个原因是,美国人通常比中国人高大,所以用药量自然比较大。同样,我发觉体检抽血也是。化验的时候抽血,都是抽几大管子,看得人都想晕倒。有过这种抽血的经验之后,我去年跑去献了一次血,一看血站工作人员拿了大约五六个袋子跑过来,我差点就跑了。我记得我是来献血的,不是送死。还好后来工作人员跟我解释说只要一袋子,我才如释重负。

除了这种量上的差别之外,“质”上的差别也比较大。比如人发烧,我们用被子捂出一身汗就好了。美国医生让你自己洗温水澡降温。到底哪个是对的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会不会也和体质有关?大部分白人十分怕热,但是并不怕冷。民国时,有美国人去中国传教,在街上宣传说地狱的熊熊烈火如何酷热,有个中国人在观众中面不改色心不跳。传教士问:你哪里人?他说:我南京人。

而南京和江苏其他一些地方的传教士,如赛珍珠的爸爸赛兆祥,都在庐山置有消夏别墅,因为一到夏天,他们实在受不了。我们办公室的空调,一个夏天不知调整了多少次。空调稍微坏掉,我半天都觉察不了,但是我隔壁的同事准会跳起来,打电话去找人修。空调好了,突然办公室冷起来,我第一个会冻得哆嗦,但是几个白人同事就像没事一样。可见大家体质上对于外部环境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故而遇到发烧的时候,一个降温,一个加温。

再比如牙齿。我们中国的一些说法是,牙齿不好,那么肯定跟身体内部什么机能有关,或许是肾不好导致你牙齿松动,减少性生活有利于你的牙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牙齿能保留就保留。美国牙医则不同,给你拍下X光,然后拿出图片来告诉你,你牙龈的骨头收缩到了什么什么地步,你哪里哪里发炎了,然后说:拔掉!这时候你可以跟他发生言语上的拔河,说不拔。他说你不拔,这个牙齿发炎导致的血液坏掉,这血液会流到你的心脏和身体其他各处。听他的口气,你不按他的说法去做,接着会死的,且可能马上就死。

由于这种体质上观念上的各种不同,我们一开始对于西医将信将疑。我家夫人尤其如此,一遇到什么毛病,她习惯于自己解决。她治病有三大法宝:醋、盐水、红霉素眼膏。这种治疗办法,往往让人提心吊胆。我说你又不是医生,瞎折腾什么,还不快快约医生!她说她很懂医学,说很多年前读书期间,她曾经看过《本草纲目》。我说从来没看你看文言文,怎么啃了《本草纲目》我都不知道?大隐隐于吾宅也!她说她看的是翻译过来的白话文版本。这哪行啊,李时珍错一点,翻译错一点,加上材料上差一点,结果还不失之千里?光学《本草纲目》不行,要想成为一名良医,起码还得学一点质量控制里说的六个西格玛,从而认识到每一个小环节上的失误,最终会造成结果上的巨大偏差。修家里的水龙头这种事,可以看Youtube录像自己动手,大不了水漫金山保险公司来赔。医学上的自助总是很悬乎。有一《庸医传》记载:“长兄某,幼学文,屡试不中。弃文从武,一发毙鼓吏。又学医,三年无一顾者。偶得小疾,自试一方,卒。”

但是某些人就喜欢用各种不可靠的信息来源来支持自己的决定。后来,《本草纲目》也记不得了,此君开始道听途说,广泛采纳各种偏方。有回体内出现结石,她就听说了一道美国偏方,就是连续很多天大量喝果汁。偏方之所以叫偏方,定有其偏颇之处——喝果汁的办法即便见效,结石或许没了,如此大量吸收糖分,不怕得糖尿病?最后,果汁白喝了,还是去医院给治了。

虚荣尺寸

有次保险公司安排体检,给我们量体重、身高、血压、血脂等等,我的体重是一百五十五磅左右,结果保险公司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表,上面说我属“超重”(overweight),我想这真是冤枉,我怎么可能会超重呢?

垂头丧气走出来,接着按他们给的网址,上网去填写健康问卷。该问卷询问我们一系列和生活习惯有关的问题,以便对症下药地给出身体保健建议,我一一填写了。

后来报告出来,说我的体重目标是一百六十五磅。

这下我蒙了,刚才去体检室检查,说我一百五十五磅超重,现在说我必须瞄准一百六十五磅的目标。这是要让我减肥呢,还是让我增肥呢?

这是同一家公司做的检查和问卷,两个结果十分不准确,后来我也就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健康建议。我猜是因为两次测量用的标准不一样,殊不知我体重太正常了,检查工具没见过,傻了,给我瞎指挥一气。也可能是检查那天,我前面是一胖子,把体重计的弹簧给踩坏了,以至于系统失灵,使得我生平头一次被“超重”了。我平时不轻信统计数字,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恰好那阵子同学聚会,我没法参加,退而上网,求大家的玉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乐坏了。别看我比过去胖了些,跟他们一比,简直好多了!咱们在美国打拼很辛苦,还是国内生活滋润,同学们全都发福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女同学还好,男同学一个个就跟破罐子破摔似的,打不赢光阴,身材随他去了。当年的他们,好像一个个被一伙胖子吞吃了。

不过和很多美国人相比,他们又算不了什么。美国肥胖症现在成了一个大问题。更容易肥胖的是吃垃圾食物、没钱没时间去跑步去健身的中低收入阶层。肥胖会引起诸多健康问题,一些低收入阶层看病用免费医保,这样费用转移到了其他纳税人身上。

可惜生活习惯的改变,非一朝一夕之功。现在越来越多的州开始通过法律来解决问题。一靠“质变”:在我们这里的一些学区,学校放置的自动售货机,只能卖那种号称“节肥”(diet)的饮料(如健怡可乐),即便这些所谓节肥饮品,比常规汽水饮料对健康的危害小一点,但销量太大,对孩子们的影响还是值得忧虑。我一同事在高中任教多年,他说有些高中里,每个月这种自动售货机给学校带来三四千块的收入,足见购买者之多。

二靠量变,比如限制尺寸。最近,纽约市出台了一项法律,禁止商家出售大号杯汽水。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搞不好商家也开始搞“虚荣尺寸”,大杯充小杯,让你感觉良好,而且可以一次喝个够。

过去几十年间,美国服装的尺码也变得很快。密歇根大学营销教授Aradhna Krishna曾向美国公共广播电台介绍:“1950年标为8号的尺码,到了1970年变成了4号,到了2006年变成了0号。”换言之,你的身材可能越来越臃肿,但是你去买衣服,却发现尺码越来越小,或者说没有变化。这让你购买时感觉良好,觉得时光这把杀猪刀,还没有宰到你。这种做法,叫“虚荣尺寸”(vanity sizing)。该报道还称,亚洲也一样有这个做法,比如胸罩的C杯,在美国只能算A。这个做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来人类也挺绝望的,为了感觉良好一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居家记

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一是家园,一是权利法案。

——美国海军将领史沫特莱·巴特勒(Smedley Butler)

前院种草,后院种菜

在美国,中国人家里,到底是要草还是要菜,这是个问题。

前院大家一般种草,毕竟邻居家屋子前全部种草,绿茵成片。我们这里的百慕大草,在有些地区就算野草,在这里就是家草。被无数儿童嘟着嘴吹着拍成照片以便保存童年回忆的蒲公英,却成了野草。人们见了,必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如此处理,显然破坏了生物多样性。

不过不处理还不行。首先,作为邻居,你就是他家大环境的一部分,你家草坪乱七八糟,会影响整个小区的形象,导致他家的房子无法升值。另外,你家的野草会开花,风一吹,那野草的草籽就会飘到他家的草坪上,导致他家也开始长起野草,他就会怪罪你家长到他家草坪上去了,除非你去做草籽的亲子鉴定,证明不是你家的种。

本人常年伏案写博,非常繁忙,无心除草,所以我家草地属于那种不上不下的种类。如果长期下去,势必东风压倒西风,野草多过家草。

不过到了春天,治草的公司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把大大小小的广告,塞得门缝、信箱里到处都是。

我今年决定治理一下,于是选了一家。这公司说他们的工作程序分八个疗程。每个疗程,分别给草诊断,除杂草,施肥,等等。我说这太复杂了,能不能简单一些。他于是说你要是不接受这精装本的,我们也有平装的:每年四次,分春秋两季,各二次。我于是答应了,他们便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对方是专门负责账务问题的。美国人办事就这样,一个部门干一样事。

那个账务部门的电话我没有打通,所以留言让其回电,但一直没有收到回电。有一天回家,我就在门口看到了标记,说此草地已经喷药。原来喷药的管喷药,不管财务的事情,两方没协商好,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我家喷了。

我突然想起,我后面草地里种的韭菜、香菜和大蒜,是不是也被喷了?

很多中国蔬菜,美国人并不认识,比如韭菜。有个朋友家院子里种了韭菜,但是他平时太忙,请了个高中生来割草。小伙子根本不认识韭菜,于是当野草,用割草机割了。

我这韭菜和大蒜,被喷了药,还能不能吃呢?

过了几天之后,我全给剪了,可是一看一批大蒜倒在地上,我很难过,很是心痛,于是收拾起来。用水泡了一晚上,接着被夫人炒了鸡蛋。我不敢让他们吃,于是自己吃了。感觉是神农尝百草,冒死吃河豚。

我们这里还有一哥们儿,南京人,喜欢吃野菜,见到自家草地上长出了一些疑似他在南京看过的野菜,于是给挖了,炒了,自己在家吃了,也是一样没让家人吃,然后自己躺在沙发上,寻思接下来像哈姆雷特一样思考是生还是死。

之所以这么敢吃,也是人在他乡,嘴里淡出鸟来,故而都成“馋宗大师”了。

中国人在后院种菜非常普遍。我们家由于屋后竹子很多,阳光不足,种什么菜都很苗条,只能说是通过育苗、浇水这种种的过程,陶冶一下情操。我们家每年的收成都不好。去年我们四周喷了杀虫的药,结果害虫是没了,但是好虫也没了,花粉传播出了问题。夫人嘱咐我用棉球传播花粉,我这么忙,哪里还能去管花的性生活,随之任之,结果大为歉收。而有好多中国人家种的冬瓜等各样蔬菜,多得根本都吃不完。美国人当然也有种植的,但不如中国人整的这么丰盛。

即便这样,大家还变着花样,去吃童年的食物。有位湖南老兄,非常想念糍粑,苦于没有工具制作,于是自己去印第安人商店,买了一圆木,设法挖空,自己用熟糯米捣啊捣,折腾好久,做了一些糍粑来。这种童年的食物,能给漂泊在外的人,提供一点心灵上的安慰,所以这种食物又称“comfort food”,几年不吃,人是要上房揭瓦的。

春天到了,又是挖荠菜的时节。但是我们这里由于草地治理得太好,荠菜是当地人痛恨的野草之一,所以越来越少。

于是乎一群中国人,组成车队,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去另外一个城市的郊区挖荠菜了。

那个挖荠菜的地方是公园,阳光明媚,美国人在公园烧烤。看到一群中国“义工”,在其公园弯着腰帮其除“野草”,一个个十分感动。你看你看,中美之间,这友谊杠杠的!仿佛汇率之争人权之战都不存在了似的。

那一刻,全球和谐共处世界大同的幻象,仿佛又在公园出现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淋浴水龙头坏了,我去家得宝商场(Home Depot)买了一个,回来发现不能用。退货时发现,我的水龙头里的水管是一英寸的,现在通用的多为四分之三英寸和二分之一英寸的塑料管。美国不仅苹果产品和微软操作系统动辄升级,水龙头居然也更新换代。东跑西跑找了好多家都没买到,十分折腾,不由遥想当年——在国内,家里东西坏了,可向物业求助,也可打电话雇人来修。

美国维修服务须提前预约,有时预约了一两个星期才上门。上门之后,什么也没修,照收出工费。如修理烘干机洗衣机的公司,一出来就得六十多美元。修理时,除了材料,工钱另算,一小时起码五六十美元。卖家居用品的地方很多,货品琳琅满目。可惜大多不免费送货,也不上门安装。送货或安装须另行付款且价格不菲。在国内,很多时候材料值钱,人工白送。美国材料便宜,涉及人工,价格就噌噌飞涨。蓝领工人常会参加工会,工会有保障的劳动价格,免得同行恶性竞争。还有法律保护服务业从业者的其他利益。我过去电话坏掉,维修工说地下室有石棉,不利其健康,拖了几个星期都没有修成。我最后放弃了维修,完全改用手机。后来有人调查谁先放弃固定电话改用手机,我发觉我是最先改变的人之一。不是我有意这样,都是被电话公司的人逼的!

除了修空调冰箱这些技术活,换水龙头这种小事,自然自己动手。久而久之,自己动手的事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我学会了维修车库门、换抽水马桶配件、换水龙头、修水泵等各种杂事。自己还当泥水瓦匠,修理院子里的台阶;当木匠,修后院的木露台。前几日,买了个乒乓球桌,自己在家慢慢组装。乒乓球桌原产地为墨西哥,说明书写得一团糟。说明书上说安装是三个人一起做的活。我一个人在家慢慢装,头一天晚上装到凌晨一点半,第二天一折叠发现装错,又花了一晚上重新拆掉安装。

我有个同事,周末经常去上家得宝商场的家居装修课,几年之后,自己动手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了起来。自己装电线、贴瓷砖、装马桶、装冲浪式浴缸。可惜装完之后,房子因故卖掉。他每次从房前路过,总是留恋地张望。“哪怕让我回去冲个澡也好。”他跟我们说。自己动手的满足,是花钱请人难以买到的。

经常听人说美国男的很能干,好多事情自己动手。信不信由你,哪天中国人工变得跟美国一样贵,中国人会更能干。目前最大的不同是,很多美国人发现自己动手是一种乐趣。它们不是为了享受生活而可以外包出去的劳作,其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中国很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还活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简单、二元的思维之下,鄙视这种亲自动手的“蓝领”劳动。殊不知这种劳作也需要不少聪明才智,不亚于你在电脑上东拼西凑的狗屁项目建议书。这些劳动,也能提供不少生活的平衡和乐趣,有时候还可以拯救你的婚姻和你孩子的教育,不信试试。

邻居大战

经常上Facebook,会看到美国人不少鸡零狗碎的事情,很有意思,这也是了解其文化的一个方面吧。

最近,一个老美同学控诉其邻居家的树老是不修剪,他警告多次,不得解决。这下好,突然有一树枝掉下来,砸断了他们家供电的电线,让他们家突然黑灯瞎火。他义愤填膺,说要找律师来解决了。这便是美式正义:sue the bastard

他怎么不跟我学一学呢?别看本人纯属老外,但并非不懂风土人情。毕竟我脑袋上长有一双雪亮的大眼睛,非常善于观察,并且随时观察随时总结随时分享,几乎就是一个专门研究美国人的人类学家。

遇到这种事,凡树伸到我家院子里的,我就拿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这是法律规定我可以做的事。只要越界,我就可以修理。我修理是我的权利,是不会伤害和气的。同样,我家过去的树也很高很大,伸展到我邻居家,邻居也剪,我也不在乎。我不明白在哥们儿这里,怎会闹到请律师。也可能他们在纽约,树太多,忙不过来。不像我们这里就仙人掌疯长。我春天刚种两棵树,天天绕树三匝,冥想着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都要熬到什么时候。

接着又有一个俄克拉荷马朋友,上网抱怨他的邻居。哥们儿是一赛车人士,对车很精通。我上次买车,就是他专门跑去帮我参谋的。他把自己的车,装了很高的大轮子。家里车库估计放不下,于是他在自己屋子外的空地上,建了巨大的车库,看上去就跟飞机机库似的。他们家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环境秀美,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就有邻居不爽,匿名写信告诉他:邻居,多谢你建了这么个又大又丑的什么东西,成天让我窝心,降低了这一带物业价值,你开心了吧?你是不是再栽一些参天大树,把这丑八怪藏起来啊?此致敬礼,你的怒火万丈的邻居。

我这朋友把他邻居的信扫描了,发到网上,还说,怎么有心写信,无种留名?我估计,一留名,他们小区就会爆发枪战了。他的朋友纷纷支招,告诉他怎么对付这邻居。

所以我想想我们的邻居,还觉得十分幸运,因为人家也不过就是换换老公而已,并不造成环保问题。当然,我们小狗一直叫一直叫,搞得我也好奇起来,不知道邻居家原来的男人,怎么突然就没了,是不是被奸夫淫妇给干掉了?这么一想,我发觉我能闻到异味。后来我考察了一圈,发现异味来自我的地毯。是下雨的时候进了雨,发霉的霉味。我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总之,我们是不管邻居闲事的,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过去在上海,邻居家的空调老是往我们家窗户上滴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正在翻译《河湾》,空调滴水吵得我心神不宁,神经衰弱。上去反映情况,邻居家老婆把我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说她丈夫发烧儿子拉肚子,哪里有空管你什么空调不空调啊?我说那不急,等大伙儿病好了再说。不过她只从自家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顾对别人的影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我又不知道你一家人生病,我只是上来反映情况的。我又没让你一家人带病马上修。影响别人又不解决问题,不自私吗?接个管子,能费多大事?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跟他们去吵。后来男的还不错,下来跟我商量怎么解决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家各让一步好办得很。

不过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这种做法是否有负面效应。我过去隔壁另外一个老者,骑一辆硕大的永久牌自行车,喜欢占点小便宜,回家后就把车用大铁链拴着,停在我们家这一侧的过道上。我们从来没去管。后来他搬家了,到别的地方了,还想继续这么摆放,新邻居不答应了,双方大吵,老者心脏病发作,居然一命呜呼。我在想,假如我们当初不去惯着他,也不让他放,也和他吵,他会不会没有这个期望,多活几年?

也难说,说不定和我一争吵,心脏病提前发作,还早走几年。而我会惹上官司,没法出来,一切发展都滞后。本文是否还存在,也就成问题了。

受灾记

不喜欢我们这儿的天气是吧?等一天,会变掉的。

——俄克拉荷马艺人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

横贯美国的四十号公路,据说是龙卷风的“走廊”。不过2012年我看到的袭击俄克拉荷马的龙卷风,却从俄克拉荷马南部斜穿过来,和四十号公路呈交叉状态。我听到的另外一个说法是,俄克拉荷马城南的诺曼受袭击不多,印第安人说是因为有印第安祖先墓地的缘故。不过近年那里也受到了袭击。风魔根本不按规矩出牌,防不胜防。

我家在俄克拉荷马城北,西边的一个新小区被龙卷风袭击过一次,隔着两条街的一家屋顶被龙卷风掀掉一次。北边的加瑟瑞小镇也被袭击过一次。我刚来的时候,和老邻居厄尼讨论过龙卷风的可怖。次日老厄尼登门拜访,给我拿来一本《圣经》,跟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在耶稣宝血的覆盖下。不过我想上帝也已经从各个方向,警告了我三次之多,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属于自作孽不可活了。大风来时,我何德何能,可立狂澜于不倒呢?天助自助者,于是我决定投资装个龙卷风掩体。

这个掩体装在车库里,可以把一辆车子停在上面,留一个口子,随时能下去。平时掩体用不着的,我们同事说他用它来换机油——车子停在上面,人钻下去,便于看到车子下面的零配件。

春季一到,我们就在下面储藏了一些水和干粮,以及电筒、收音机。2013519日是星期日,有预报说会有多次龙卷风袭击。俄克拉荷马龙卷风警报系统部署得很好,且每个星期六正午拉响一次,确保都能运作。在一个非星期六正午的时候,警报拉响,就说明龙卷风真要过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终于一家人全都跑到了掩体内,用收音机收听消息。这收音机全天候可以收听,不用电也不用电池,而是手摇曲柄充电,以防万一。到了这种紧急天气的时候,所有频道都在播天气消息,俄克拉荷马对龙卷风的预报十分准确。龙卷风到了什么地方,甚至哪一条路,都说得很清楚。之所以还会死人,因为有时躲也来不及,风比人甚至车速快。车子时速在这种天气下就算是八九十英里,也不敌时速两百英里的狂风。

在掩体里,听说龙卷风就离我们家几条街远了。这时候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们估计屋顶又被龙卷风砸了。这种强风暴天气——包括龙卷风天气——通常挟裹着冰雹一起来。

警报结束了十分钟后,我们爬了出来,果然看到草地上有乒乓球大的冰雹。前不久我们的车才被冰雹砸了无数坑,这次屋顶又被冰雹砸了,而且是第二次被砸,实在祸不单行。

好在人没事。我们东部四五英里处的一个小区有龙卷风着陆。附近还有一个小区,叫Luther(我给译作“鲁肃”),也遭到了龙卷风袭击。该镇一个活动房住宅园上,活动房子被刮走了,两个七十多岁老人死去。

鲁肃镇真是倒霉,从去年起,陆续遭遇了火灾、地震、洪水和龙卷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有对夫妻挖井,挖到一定深度后土质坚硬,于是他们用炸药炸,结果在炸飞的土里,发现了一尊塑像,后来发现是中国的“老寿星”塑像,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为什么中国老寿星塑像会出现在俄克拉荷马鲁肃镇地下十五英尺的泥土里呢?这是个至今未曾破解的谜。查完鲁肃镇之后,听说晚上还有龙卷风来。我于是先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我在想,怎么没有人将此塑像和这里的各种自然灾害联系起来?我倒是浮想联翩,心想这倒是可以拍一部《达·芬奇密码》那样悬疑加奇幻的电影。或许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来过这里,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跑回去了。其中有个家伙留住没走,后来就成了这里的印第安人。我还在继续编剧:郑和一共带了三个老寿星,丢了一个在俄克拉荷马,还有两个找不到。三个寿星同时出现的时候,地球将会反转,你我都要年轻好几十岁,美死你们。

在地下编剧编到一半,突然警报又响了,我没来得及擦干身体,湿漉漉又钻掩体下去了。我的穿衣速度是很快的,是破世界纪录的,可惜仔细一看,穿反了。

警报结束了,我们出来吃饭,吃完饭,电停了,网络信号也没有了。我们点上油灯和蜡烛。女儿拉起了小提琴,老婆在看手机,我和儿子拿出扑克打起了争上游。风暴停歇之后的时光,无比美好。

20日是星期一,我们听预报说龙卷风会再来。这次来的时间很不巧,是两三点钟,正是小孩放学回家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学校通常会有安全的地方掩藏小孩。开学时的手册里都说了,还叫我们不要打学校电话,以免占了线路无法应急。

坐在办公室,突然屋顶上噼里啪啦,又下冰雹了。到窗口一看,外面天很黑,如夜幕将至。

龙卷风警报再次响起,我们下了楼。两百米外的一幢房子,礼堂半地下半地上,是学校比较安全的藏身地,但我们已经无法过去。大雨如注,直直地泼下来,过一会儿风来了,雨又开始斜飞。我们于是藏到图书馆里安全的地方。图书馆工作人员非常负责,到三个楼层四处寻找,让还没有走的人集中到下面来。

打电话给女儿,却吃惊地发现,她在返家的校车上。我对学校的做法有些生气,为什么这种时候让孩子在路上呢?后来我发现,由于龙卷风在俄克拉荷马城南边,我们在北边,学校觉得风险不大,让校车送孩子回家的。人在路上,我还是担心,也不管别的了,提前从单位回家。

路上收音机里预报员在说,摩尔镇的龙卷风已经刮倒了一个购物城,龙卷风直径已经有1.5英里,在摩尔慢慢扫过。预报员叫商场和附近的人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等候,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到地下掩体去。他甚至说藏衣橱、浴缸都不起作用了。他这种警告,想必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回到家,看到女儿已经到家,我才松了口气。还没坐多久,警报响了起来,我们钻到了地下掩体。警报结束,我赶紧到儿子学校,把他也接回家。我们打开电视,看这个恐怖的龙卷风,如何横扫摩尔。1999年摩尔镇曾经遇到过一次龙卷风袭击,伤亡惨重。那次龙卷风,使得美国的气象部门重新更新了龙卷风级别,创造了“五级”这个新的级别来。在俄克拉荷马待久了,我也知道了龙卷风的很多造型,有的是漏斗型,接触地面的部分很小,如针划过;有的是“象鼻型”,顾名思义,形状如象鼻。19日袭击鲁肃镇的便是这种奇特的象鼻型。龙卷风携带着很多冰雹砸了下来,然后风又把这些冰雹一起卷了上去。

这次龙卷风很宽,直径为1.3英里,如同一个巨大的钉耙一样在地上划,而且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卷了就走,而是那种叫“磨子”的龙卷风,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揉捏很久。经行之处,房子树木全被荡平。搜救行动迅速展开,但是各地着急而热心的人们却无法过去,因为电视上警方已经宣布不许过来,以免搜救行动无法展开。电视台在直播着搜救行动、新的天气进展和各种各样的通知。

龙卷风从学校、医院、居民区划过,影响范围广大。画面上我们看到,刚从地下掩体里爬出来或是被人从废墟中拯救出来的人们,尤其是孩子,吓傻了,茫然地往北走着,很多人赤着脚,浑身泥浆,头顶上有钢灰色的险恶的云。身后是他们曾经的家园,已经如同战后的废墟。

摩尔城发生特大龙卷风灾害之后,我很快在博客上发布了我们平安的消息。我还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过去每次美国遇到灾害,不管发生在哪里,我老母亲都担心我有没有事。我每次都说平安,离我们远着呢。这次倒是真的很近。

除了NBA的雷霆队,俄克拉荷马是一个国内知道得不多的地方。我从网上看到,龙卷风发生后,有俄亥俄的中国朋友收到了慰问来信。这次龙卷风由于损失惨重,从教皇、联合国秘书长到奥巴马,全关注了起来。俄克拉荷马因为灾害天气,一下子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为什么俄克拉荷马龙卷风频发呢?春夏之间,北方的冷气流南下,墨西哥湾的暖气流北上;往东,东部有阿巴拉契山系、阿利根尼山系;往西,西部有落基山系。两山系均从南到北,致使强气流无法西移东扩,这些南北向山系把中南部的大平原夹在中间,如一上宽下窄的漏斗。南北气流在此相遇,热气上升,如天地交欢,风雨大作,加上德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等地地势平坦,风力很大,雷雨和狂风搅拌起来,极易形成龙卷风。

此次龙卷风直径1.3英里,行程17英里,接触地面四十分钟。考虑到其席卷范围之广和停留时间之久,若是在别的地方,死伤可能会成千上万。这里大部分房子是木框架结构,倒掉被压死的情况还是有限。另外,气象直升机一直在天上飞,精确地播报龙卷风的走向。最为重要的是,大部分俄克拉荷马人训练有素,来了知道怎么躲。很多人家里有掩体,掩体有经纬度,经纬度在市政管理部门有档案。即便房屋倒塌面目全非,还可按卫星定位找人。

这次受袭地区,最可怜的是两所学校。这里居然没有能容纳所有学生的掩体,老师和孩子们知道龙卷风来了,却无处躲藏,只能躲在远离门和玻璃窗的学校过道和厕所里。俄克拉荷马人已经发起了请愿活动,要求州长在所有学校安装安全掩体。与此同时,一些“人体掩体”的英雄行为陆续被报道:龙卷风来时,有一位老师像一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在厕所里把五六个孩子护在自己身下。

龙卷风之后,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重建。只是重建之后,家已经不是过去的家。一些个人物品,如相片,被龙卷风卷出了几十里外,可能已经无法恢复,除非这些照片是数字的,放在被称作云存储的网络空间。我们个人的记忆,最好保存何处呢?答案可能在“云”中。

俄克拉荷马天气恶劣,不过大部分居民安土重迁。安妮·普鲁曾在小说《老谋深算》中描述:“我能看出土地被永无止境地使用着,践踏着,草根扎了下去,水牛的蹄子在上面践踏,古老的火鸡在上面刨食,家马野马在上面奔跑,包着铁的轮子在上面轧,犁在上面划,靶在上面压,冰雹在上面砸,大批牛群在上面走;这里钻头钻过,推土机推过,化学品泛滥过。余下的,不过是一片贫瘠的、中性的土地,那浅褐色的土勉强可用。现在,只有这片形同鬼蜮的土地,短暂而又顽强。”

这种顽强可能是很多其他地方的人无法理解的。龙卷风之后,摩尔小镇面临重建。大部分人还会在摩尔镇居住。可能大家对此会感到不解。既然在“龙卷风走廊”上,为什么不生态移民,去别的地方呢?

这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可能是信仰原因。在这个大部分人是基督徒的南部州,很多人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这种心态我们或许觉得消极,不过经历过龙卷风的人,都不再有“人定胜天”这种自负心理,反而发现自己实在太渺小,人在自然面前开始谦卑,这种谦卑能产生一种别样的释然。

龙卷风快到眼前的时候,我们学校一个校友杰森·莱吉把家人送入地下掩体,自己成了个“追风人”拍摄龙卷风,到了最后才进去。一家人从掩体出来的时候,发现家已经被夷为平地,杰森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这话来自旧约上的《约伯记》第一章二十一节。约伯也是《圣经》中一个历经劫难而信心不改的悲剧英雄。这里的人,我估计就是末日的景象在眼前了,他们也会拿出手机拍摄下来,然后淡定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这里很少有人为了躲藏而重新选择家乡。他们知道这做法也是靠不住的。西岸有地震,东岸有飓风,北边冬季漫长而难熬……各地都有危险,选择逃避自然灾害,用这边人常说的话,不过是选择不一样的毒药而已。

这种顽强甚至可能转化为执拗。有些居民家被龙卷风摧毁了两次:第一次摧毁,重建,这次又被摧毁。龙卷风经行处,包括附近,大部分人的房子要不被完全摧毁,要不面临严重损失。但是大部分人家房子都有保险。保险公司会给出相应赔偿。只不过保险公司由于损失惨重,明年续约的时候,我们的保险可能都要暴涨。

不过这已经是很小的问题了。

想到那些上学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家的孩子,我们的平安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祝福,岂可视作等闲?

震惊世界的龙卷风灾害后,美国联邦和州政府都积极参与了救灾行动。这种行动的具体表现我一时还无法看到,唯一能看到的行动是州长让各地学校下了半旗致哀。身处俄克拉荷马,至少在目前,我看到的更多是民间社会的强大活力。

首先,各媒体的报道,在这无序的灾难中产生了秩序。本州电视台连续二十四小时报道受灾情况和各种通知,使得人们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该怎样或者不该怎样帮助。在搜救时,电视台就采访当地警长,警长告诫人们不要前往,以保证搜救的道路畅通。后来,电台又告诉大家信号塔故障,除了紧急情况外,周边地区大家应该多用短信而非通话联系。媒体一再称现场的混乱,但是在这种担忧之后,我发现救援行动还是很高效的。各地警车、救护车迅速调集。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国民警卫队参与了救援行动。军队利用专业设备迅速开展搜救工作,在天黑之后,仍从废墟中救出了一百多人。这次龙卷风级别为5,是灾害程度最高的,直接袭击了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和学校。至截稿时为止,死亡人数为二十四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悲剧,但若应对不力,可能后果更为严重。

龙卷风之后,赈灾的渠道很畅通。教会系统在这种赈灾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不少教会迅速成为灾民和救灾物资的安置点。小一点的教会在收集救灾物资,也不计功劳和名声,送往有能力派送的大教会进行转送。大部分教会迅速集结力量,开始筹备灾后志愿帮忙活动,一旦时机成熟,会迅速展开行动。

红十字会在收集救灾物资和现场救援、安置方面,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除了可以直接派送物资和金钱支援外,红十字会还有庞大的志愿者网络可以调用。这是个很好的渠道,它们的赈灾手段毕竟专业一些,能发挥个人不能发挥的作用。到底需要什么东西不需要什么东西,人们能从红十字会网站、社交网络等多种渠道上,找到具体清单。

各地学校也在积极参与赈灾。龙卷风结束之后,我们学校召开了一次会议,为受难者默哀、祈祷,并清点校友和学生家中的受灾情况,主动联络校友和学生,给他们提供住宿。而离摩尔镇不远处的诺曼镇上的俄克拉荷马大学,也趁暑假空档,提供学生宿舍安置灾民。灾后安置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后需要的帮助还会很多。很多组织开始前瞻性地考虑如何支援。例如,俄克拉荷马中部大学规定,如果教职工灾后去参与重建,可享受两天的带薪休假。而今很多学校组织,强调社区参与的重要性,亦即所谓“学术袍和小镇”(gown and town)的结合。这种灾后重建,便是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

救灾中,我还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组织在行动。平时收集旧货旧衣义卖的慈善商店,如“好愿”(Good Will),设置多个物品发放点,帮助一切都被风卷走的灾民。连我们的牙医,因为要去灾区救援,也发信给所有以前的病人,帮助收集救灾物资带往赈灾一线。童子军组织,也号召其成员发动捐助和帮忙。

此次风灾,离中国四川芦山地震时间不久,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上次地震赈灾中的种种争吵和质疑来。有的人由于不相信慈善组织,自己前往一线赈灾,有的人则在后方对其质疑。本可成为救灾主要渠道的红十字会,也因丑闻缠身,丧失了信誉,让人感觉痛心。受此影响,我对救灾程序和组织的可信度和效率问题十分敏感。我注意到,俄克拉荷马大难临头的时候,没有人质疑任何一个组织的可信度。我们这里有卢旺达学生,不知道如何帮忙,直接送钱到国际留学生中心让其去转。这种信任和爱心,使得各地的救援,能顺利而有效地送达。这种效率在灾难面前非常可贵,因为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安危。

中国的民间组织还很脆弱。在灾难之前种种质疑,使得救助的渠道堵塞。能否恢复信任,首先要靠慈善组织洁身自好,走出信任危机。二要靠民众主动增加信任和效率意识。大家不要因为一次两次吃亏上当,就觉得自己有理由冷漠,以冷眼旁观、冷嘲热讽为唯一姿态,失却了原有的爱心。要不我们去选择扶持、支持其他有前途的慈善组织,要不对现有组织加强问责,让其提高可信度和效率。总之,我还希望救助的平台和网络成熟一些,这样遇到灾难就能够有效地传送爱心和帮助。

理赔记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尚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清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张英

2014622日,德州冷空气和热空气在上空相逢,阴阳交合,冰雹从空旷的北边斜斜地砸过来。那砰砰砰的声音,在室内听起来,仿佛是置身陨星雨中。别的不好说,屋顶一定遭殃了。报给保险公司数日之后,保险公司派理赔师过来估算损失。

老兄专门从达拉斯赶来,一天之内检查很多屋顶,所以闲话不多说,端把梯子上了房,用卷尺哗啦哗啦各个方向测量,最终决定,屋顶应全部更换。从屋顶上下来之后,他又绕屋子四周认真检查,发现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在意的损失,包括窗纱被冰雹砸了一点点,草坪上景观灯被砸烂。

接着他又看我的小工具棚,说顶上也砸了,我端把梯子一看,发现上面是砸了个洞,他很爽快地决定,也给我赔。这保险公司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格要求自己,检查的时候我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估计是尽量一次到位地全给检查到,以防日后扯皮,增加运营成本。

理赔的文书全部寄来之后,工具棚子给我赔了七百多块。我很高兴,决定换个新的。我现在的小棚子太矮,我每次进去都碰头,导致智商下降,比如近来我就很少写文章。当然这也可能是用微博微信太多了。

冰雹之后,很多人家被砸的包括屋顶、玻璃窗、工具棚等等。但美国毕竟分工明确,修屋顶的人有的只管修屋顶,修水槽的管修水槽,这样的话,保险公司有时候要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为了鼓励客户找一个总承包商,保险公司会给一些总承包商多赔一些钱,作为管理成本,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把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转交给了总承包商。给我们修屋顶的公司就是一总承包商,老板姓“现金”(Cash)。名字挺俗,人很友善。他决定给我们修理所有的东西。不过说工具棚给我赔的少了。我想怎么少,就砸一个洞,我弄一胶布贴上去也就完了,赔我七百多不错了。他说:“你的老工具棚得拆吧?废铁得拉走吧?这人工多少钱?新买的棚子你得装吧,装的人工得多少钱?”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他?他说他上次装这种棚子,三个人一起,几乎花了一整天。“你都想象不出这上面有多少螺丝。”

我于是让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给保险公司重新报价。现金先生给保险公司报价一千八百美元。理赔师傅回信说,不知道这一千八百美元从哪里来的,他要求修屋顶的公司给个具体名目。现金先生接活忙得不可开交,拖着一直没去跟进。我只好自己到处询价。跑到Lowes一看,发现和我以前一样的工具棚才三百多。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便去问销售人员怎么这么便宜,是不是被冰雹砸坏的次品?对方说不是,就这价格。这棚子Lowes不负责安装,我得自己去安装。

为什么原价两三百的棚子,保险公司陪我七八百,而承包商说需要一千八百呢?我后来想,这中间的奥妙就是人工。因为我们的保险,买的那种险种,是替换赔偿(replacement cost),亦即被毁坏的财物替换的所有成本,包括人工。我们第一次买房屋保险,贪图便宜,买的是赔付折旧赔偿(cash value)的保险,结果屋顶被砸坏,保险公司只赔折旧价格,其余的部分自己掏腰包。而replacement value的赔付,就是给我换新的。我可以买一个两三百的棚子回家自己装,但是自己装的人工我不好算钱,我一个人也装不起来,还得请人。

我把现金先生约到我们家讨论工具棚的事。他似乎不大愿意装这种铁皮棚子。来的时候他的领口敞开着,一簇簇胸毛脱颖而出。这个季节他跑来跑去,忙得不修边幅。钱估计赚了不少,虽然和马云没法比,但在我们这小地方,也可以说是土豪了。他说每次冰雹一砸,这地方的屋顶公司要忙两年。中国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英谚云“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每次自然灾害(比如俄克拉荷马龙卷风),总会带来很多不幸,但是也会拉动本地经济。拆迁的,建筑的,卖玻璃的,甚至卖油漆的,都会发财。

Lowes询价后,没找到合适的,我于是前往家得宝商场。前往家得宝商场的路上,我看到高速公路边有活动房,好奇之下,我停下车来看了看。这时候一个活动房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自我介绍说姓鲁滨逊。他问怎样可以帮我。此人秃顶,中年,嘴上有黄胡子,貌不惊人,我根本没想到会在他这里购买,我都怀疑他到底会不会有生意,在这样一个荒唐的高速公路边上的地方。我后来了解到,他原来是电台主持人,但电台主持工资不高,他辞职卖活动房了。

不知怎的,我对他的工作充满同情。可是鲁滨逊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而是把我带进活动房子里,告诉我这房子价格虽然比竞争对手贵一些,但是地板做了防虫处理,角落三层木板加厚,外面铁皮是优质加厚铁皮,这种活动房买下来之后,可使用四十年。他问我贵庚。我说四十二。他说那么这活动房可以用到我八十二岁。然后他把我带到他办公室——办公室也在一活动房里,拿出一张选购的单子,上面从工作台、抽水马桶到空调一应俱全。他一项一项问我。然后在图纸上给我画画。我这时候才发现鲁滨逊是个挺不错的推销员。他似乎压根儿没管我买不买,而只是一项一项地完成他的任务,其余的事情听天由命。有时候卖东西你只能这样,不能太脆弱,太在乎他人脸色,否则没法活。

他说这段时期有五百块钱的折扣,可用来添加新的东西,我首先想到的是增加一扇窗户。因为以前我的铁皮屋没有窗户,里面黑乎乎的,我每次进去,不知怎的,都想到鲁迅的《呐喊》和《狂人日记》。我又想到增加一个工作台,可以用来做一些木工活——这也是一美国梦嘛。很多美国男人平时没什么事情干,就在自己车库里做木工活。后来凳子桌子都打齐了,没东西可打了,怎么办,就做鸭,做木头鸭子,摆门口做装饰。我还要求通电,装几个插头,还装个灯。后来想想这还不够,应该再装一电扇。他说可以,他们有电工可以把电线装好的,但是不会连到主屋上,而是在活动房外放一活动插座,我要用电的时候,自己把接线板拉过来就可以。这种活动插座,叫“猪尾巴”。

鲁滨逊给我加上这些项目,加在一起,最后的价格,是比原造价多五百二十元,但因五百块钱折扣,等于只是在原价上增加了二十块钱。全部报价是两千多一点,比现金先生给我的报价还高。我估计有了这几个报价,可能保险公司最终会选择现金先生的报价,然后我自己掏几百块。我自己到时候再确认一下。

鲁滨逊接着跟我说到了他的工作。他带着一种极大的热忱,跟我说他如何善待送货的卡车司机,比如他办公室小碗里装的糖果也一样给卡车司机吃,好像这不是什么万圣节他孙子剩下来的糖果,而是太上老君的仙丹。

听他说到卡车司机,我愣了一下,原来他是将装配好的小屋运到我家,而不是在现场装配。我突然想到,我家院子并不是很大,他怎么进去呢?我让他用卫星地图调出我家的院子看了看。但是地图没有更新,没有显示出我后来种的树,还有从不结果的西红柿,以及千重塔。活动房是十英尺宽,我院子后的门必须比这还宽,卡车才能开进去。他说他晚上去我家看一下,看到底用什么解决方案。

傍晚我左等右等,此人都没有来,我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打了几次电话,他说在处理文件。我去的时候看他那儿门可罗雀,哪里有那么多文件好处理?天黑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看到我院子里的布置,傻眼了,也不知如何处理,除非是让卡车从我新栽的树上压过去。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从邻居家后院运过来,我把我和邻居家之间间隔的篱笆暂时拆卸掉就可以了。拆掉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装回去,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美国来之后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和邻居一商量,他们友善地答应了。

次日我给理赔的师傅写了封信,告诉他我面临的选择:自己买小铁皮屋子回来装,这样购买价格便宜,人工可能是三个人至少半天功,按照75×3×4的算法,人工也在九百左右。要么接受现金先生的一千八百元报价,让他来装小屋,因为我后来的询价,比这个价格更高。不知是我的说明信写得感人肺腑还是咋的,我明明是建议他给我一千八百就行了,他居然按照我自己后来跑去询价的结果,给我全赔了,我自己只掏了二十块钱。是的,我用二十块钱买了一活动房。咱们学英文搞文学翻译是千字人民币四十至八十元,可是文字真正的用途,体现在这种场合下的沟通。

下单后,活动房在工厂修建,一个月之后才好。在此期间,我就去拆旧的工具棚。果然,铁皮房全是螺丝钉铆在一起的,我单枪匹马,一个个下,下了半天。到处都是钉子,我的脚还被铁钉戳了一下,为此我还打了破伤风针。忙得要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现金先生说要一千八百块钱才肯给我装。

拆下一堆铁皮之后,丢都没法丢。美国的废旧产品处理,还不能直接放街边等人来收,或是随便乱扔,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人们甚至给垃圾桶上锁的缘故。当然我们可以趁月黑风高的时候,随便丢在某空地上,但是这非好人所为。垃圾处理费用昂贵,就跟如今国际上谈论的碳排放一个道理。建筑垃圾,比如水泥,得拉到一个城外专门处理的地方。废铁呢?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松树街有个金属处理中心。打电话过去,说收的。

可是我又没有卡车。信不信由你,我决定用我自己的车。我像大力水手一样,把铁皮像折纸一样折了起来,有时候折不动,我就在上面跳跃,轰隆隆巨响,周围蚂蚁一定以为是天雷滚滚。家狗在院里转着圈狂奔,全都受惊了。

最后,我奇迹般地把所有铁皮装进了我小小的车子里。

金属处理中心在城北,我从来没有扔过废铁。不知道怎么弄,来之前说要过秤。我估计还存在一个回收费的问题。

车子在里面转了几趟,没找到磅秤。最后才发现,原来磅秤就在地下,他们要我把整个车子开进去,整个车子和废铁一起过秤,等废铁卸下来之后,空车再称,两者相减则是废铁重量。我怎么就没想到?曹冲称象白学了。

卸废铁的地方,我亲眼看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所有排泄物,山一样堆在一起,废冰箱,锅灶,床架子。不管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如今都乱七八糟毫无价值地堆在那里,让人感觉到人生的虚无。一辆巨大的吊车在轰鸣,吊车臂前头是一根巨大铁针,在轰鸣声中扎向废铁,将其像一串串烧一样吊起来,砸向更高的地方。

一个黑人小伙子,稍微看了一下我车里的货,然后让我倒车,到一个小堆的废铝堆边,将部分材料卸下来。然后我又把车开到吊车附近,将其余的东西扔进废墟中。这个过程让人心惊肉跳,我的车停在吊车后,就好比一只老鼠蹲在一头大象后面一样。卸完之后,我迅速离开。称完空车,我去交钱,对方索要我的驾照,说是建立新账户。我有些纳闷,毕竟我不是天天来扔废铁。建完账户,对方数了八块五毛钱给我。原来他们不是收费处理垃圾,而是在购买废铁!

大约一个月之后,经一再催促,活动房终于建好了。我没有想到活动房的公司这么忙,我白同情鲁滨逊了。人家生意好得很。很多生意都这样,貌似不起眼,做下去,客户满意了,有了客源,就能管你吃香喝辣的。美国很注重扶持这种中小企业。他们是人们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安居乐业的保障。大企业不用你扶持,自己也会发展,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然后我开始拆卸篱笆。篱笆是用铁钉铆在铁柱子上的,铁柱子用水泥扎在地下,我卸下一个个的铆钉,终于将篱笆推开,然后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从水泥地四周挖坑,最后,一弯腰,一招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把铁柱子连水泥底座一起拔起来。让其轰然倒下后,我嘴里哼着“力拔山兮气盖世”,慢慢将其拖走。

接着篱笆就可以挪动了,挪开篱笆,眼前是邻居家硕大的后院。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上了年纪,怕吵,所以买房子后,很担心邻居吵,一吵他们就睡不安。睡不安就脾气暴躁。脾气暴躁夫妻就要争吵。夫妻争吵就要上火。上火就要生病。生病就要住院。住院了,儿子媳妇离婚后丢给他们养的孩子就没有人照看。没有人照看就会成为问题少年。于是,权衡利弊之后,他们索性把边上一块空地买了下来,免得被房产商或者市里买去,建新的房子。于是他家和我家之间,背靠背隔着这么一片缓冲地带。

第二天,运小屋的人就过来了。这是一平板车,上面架着十英尺长十英尺宽的小屋。我打开邻居家那一侧的篱笆门,这门的宽度,正好是卡车和小屋的宽度,所以那位满身刺青的红毛壮汉师傅,腾挪多次,才把卡车开进院子,然后他奇迹般地把车倒进我的更小的院子,再调整位置,神奇地把车倒在我要放置小屋的位置。然后这师傅又用滑轮和铁索,把小屋以一定角度放下去,又用千斤顶、滚筒,将小屋挪动到我所需的准确位置,这过程当中,壮汉师傅胆大而心细,稳妥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又同样神奇地把车从狭小的院子里开了出去。此人技艺极精湛,怪不得听人说卡车司机的年薪一般都超过十万,远高于小小白领阶层。可没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人家也是有本事的。

卡车走后,篱笆还开着,小狗跑了出去,在这天然的公园里跑来跑去。接着,邻居家的孙子也跑过来了。这孩子叫海顿,是儿子同学,两人本来就喜欢相互串门,但是因为隔了一篱笆,每次从正门过去,都得绕一个街区,走路太远,每次都开车过去,开车路又太近。假如篱笆开一道门,就省了这些麻烦。问题是美国人相信有好篱笆才有好邻居,家家户户用各式各样栅栏隔着,近来均无串门传统。曾经有一天,我们邻居家的小孩敲门,问我们借个鸡蛋,我居然非常感动,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童年。小时候我们离商店太远,邻里之间你借我一勺盐,我借你一瓣蒜的情形多了。商业生活的便利,使得邻居之间不再相互需要。而种种变态的传说和恐怖的故事,让大家相互防范,于是屋子和屋子之间有了篱笆、防盗门、警报系统——这一切未必都是在防邻居,而是防范坏人。可是坏人防不住,好人却隔了起来,比如两个小学的同学,没法在一起玩耍了,除非家长提前安排,用车接送。这样的预约玩耍,还有一专门的名词,叫play date

我问邻居家的主人可否考虑在篱笆上开一个门,让孩子们可以串串门。不然的话,男孩子成天在家玩乔布斯都不让孩子玩的iPad,如何是好?堵是堵不住的,只能想办法吸引他们别的注意力。

邻居说,好啊!好主意!我没有想到她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在篱笆上安门,本想找人帮忙,后来又想,这又不是造火箭,也不至于那么精确,自己鼓捣鼓捣好了。

结果我边干边摸索边买材料,还真整了一个豆腐渣工程的小门来。我还在两边都装了锁,假如哪天邻居对我们烦了,可以随时上锁,我们这边也一样。

但是目前,这就是我们两户邻居之间的“六尺巷”。放学后,两个小朋友一起跑到大院里,在土堆上玩打仗,和狗一起奔跑,或是拿大剪刀剪荒草。一场冰雹,给他们的童年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而我有了一间新的工具棚,我后来又制作了一个锯木头的木马,打了一个板凳,开始学做木匠。做别的也可以,比如写作,翻译,发呆。这一切都归功于一场冰雹。这么长的文章多亏您看完,总不能让您空手回去,如果需要一中心思想的话,它就是:当生活给你一场冰雹的时候,或许也会给你砸开一扇门。

寻静记

一个人如果不能理解你的安静,也不会理解你的话语。

——美国作家爱尔伯特·胡伯特(Elbert Hubbard)

翻译需要几乎绝对的安静。对于我们这种业余做的人来说,这种安静并不好找。白天上班,工作和翻译毫无关系,私底下做一不敬业,二不现实。不管工作多么清闲,只要来个电话,隔壁同事的聊天,突然弹出的工作电子邮件,都会打断我们斟酌的思路,所以不可能去做翻译。

翻译和写作所需的安静,在家里也找不到。孩子们都是精力旺盛的年龄,几乎每几分钟就来打扰一下,或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注意。没有办法,后来我只好利用家人出门参加各种活动、社区宴会的时间,见缝插针地做翻译。我不去参加华人社区几乎所有的活动。这不但让家人不满,也让周围人觉得我这人不合群。久而久之,大家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一个走向众声喧哗觥筹交错的现实生活,一个走向时空穿梭气象万千的寂寞文字世界。这都是性格使然,无法轻易改变。

没有哪一门翻译课的老师会告诉你这些生活的问题。老师们只关心教你学术层面的东西,一个未曾说出来的假设,是大家可以长时间坐在书斋里静悄悄地翻译,你有无限的空间和时间,无穷的精力和思路。如果有问题,应该是你外文不好,或是中文不好。这种真空环境下纯做学问式的翻译是不存在的。你万事俱备的时候,纷繁的生活在发生。

如果有人想做翻译的话,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倒不是你在翻译上的水平如何长进,而是你要选取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对于宁静的生活没有那种饥渴般的追求,你不能享受它,不去追逐它,你恐怕也很难去翻译大部头的著作。你得考虑,这样的安静,能否被你的家人接受、欣赏或支持。

我们小时候学英文,老师经常让我们辨析两个词,alonelonelyalone是指你在独处,这种独处,如果是翻译中和大师对话,那么你就不lonely。反过来,和他人在一起,并非alone,但是什么样的凄凉,都比不上我们和他人在一起时由于无法理解或沟通而产生的孤独。这个世界上,大家只看到诗人的精彩、科学家的辉煌,但是往往想不起来他们那些抑郁、疯狂甚至开始酗酒成性的妻子。生活的质量和想象力有关。在一个人走入某个生活之前,他得有足够的脑筋,去想象未来生活的大致场景,闯进去了就接受,愿赌服输,然后才能设法改善。

既然单位没有余暇,家里缺乏宁静,我这十年的翻译,可谓想尽办法。早些年,身体尚可,我多半是在半夜,亦即家里人都入睡之后去翻译,要不就趁所有人都还没有起床的大清早。我很羡慕能专业做翻译或者写作的人,我们业余的,连路遥那点“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奢侈都没有,只能两头挤压,榨出一点宁静的环境来。

去“第三处所”也是个好办法。随便去一个地方翻译也不行,毕竟有时候还要查资料。幸运的是,离我们大约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有一个巴恩斯·诺贝尔书店(我喜欢称其为巴诺书店),书店里还有个星巴克咖啡屋,书店和咖啡屋里有无线网络。我们一家人有时候去泡这个书店。孩子们在书店的儿童部看书。这个做法有很多好处,一家人在这里都有事做。在书店或是隔壁咖啡馆里,也有人讲话的声音,但家里的任何声音都可能分散注意力;而在书店,周围都是无关的人,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全都是背景音,对我几乎没有干扰。这让我明白了人可以大隐于市的奥秘。安静也是一种品质,是对周遭发生一切的无牵挂、无所谓,而不只是声音的缺失。

巴诺书店毕竟是书店,书店是要卖书的。和一个大型购物商场一样,这里面的布局经常在变,每几天换一次,仿佛书店中间有个轴心,书店每天绕着轴心在转。里面我坐着来翻译的沙发,也常挪地方,一会儿靠近畅销基督教图书,一会儿靠近名人传记,一会儿靠近青年奇幻文学,一抬头看到书架上到处都是吸血鬼。有时候根本没有沙发,只能席地而坐。

对于翻译来说,坐在地上的不便之处,是无法把原著放眼前对照。后来我想,如果有个电子版就好了,我统统在电脑上完成。我去向出版社打听有无电子版,但是出版社未必都能如愿以偿地拿到电子版。我曾经向有些尚在世的作者打听过,对方都很犹豫,害怕电子版本流出,无法向出版商交代。我后来也觉得这样索要不大妥当,让人家为难。

于是我另外想了个办法。好歹我白天的工作是做教育技术的,和技术多少有些关联,我能用技术手段解决这种问题。

我先去亚马逊书店买来图书的电子版。这种电子版是经过特殊处理,无法拷贝成文字的,我于是一页一页地截屏。然后我将这些截屏图片,在一个扫描软件中,扫描成可编辑的文字,我将这些文字导入Word文档里,保存成文本文件。然后导入谷歌翻译工具箱。这是一个类似于塔多斯的系统,而且是免费的。

这个平台也有不少毛病,比如汉语标点符号处理不好,不能随时添加专有名词的列表。最大的毛病,是我需要花不少时间,从Kindle的电子书上把文字截下来,要做很多格式修复,才能导入谷歌翻译工具箱。完成翻译之后,又要花费大量时间,修复格式,导出到Word文档里。这些过程非常乏味且耗时。要是每位译者都能配一个小秘,给我们准备好就好了。当然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翻译本身几乎就是免费的。

即便有这些繁复的电子化工作,我还是非常欣赏谷歌翻译工具箱给我带来的安静。谷歌翻译工具箱相当于一个虚拟的译者桌面平台,能将原文和译文一左一右摆在你面前,让你一一对应、心无旁骛地去翻译。谷歌自身也会提供机器翻译的版本,但几乎无法使用,我主要是利用它的平台,捧着电脑在那里翻译。这个平台全屏显示的时候,可以屏蔽掉电脑中其他的东西,让你心思全花在翻译上,而不是中间去网上这里逛逛那里逛逛。而一个译者所需的辞典和词汇表,工具箱里也有,大体上可以在这个平台上安静地、不受打扰地工作很久。

除了周围环境的安静之外,电脑上的安静,也是我们需要追求的东西。高科技是一个好东西,不过Facebook、微博这些社交网络的网站,也如同海妖一样在歌唱,引诱在网上冲浪的写手们跳下水淹死。为了避免这些干扰,我后来还安装了Evernote的Clearly屏蔽软件,后来又花钱买了一个被诸多作者所用的屏蔽软件“自由网屏”(Freedom)。使用此软件,能在限定时间内,切断我们的网络,让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所做的事情上,不被干扰。这个软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网络掐断,你让掐断多久它就掐多久。我刚买之后,大呼上当,说我自己把无线网信号切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个?后来我才发现奥妙,我自己切掉的信号,自己还可以复原。该软件一旦启用,在限定的时间内,你是无法将网络信号恢复的。如果你设定工作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内你哪怕改变主意了也不行——它就是怕你自制力不强,还是要去上网呢。用了这软件,等于是把自己绑在了桅杆上,听海妖的歌唱。最终你利用科技手段,把事情做完了,但是没有受到科技的干扰。

就这样,我在书店里完成了几本书的翻译。只不过后来汽油价格节节上升,经济上承受不了,我于是又试图把院子里一间工具棚改造成第二书房。我自己去家得宝商场,买了一些木头,自己搭了个架子,把锄头、斧头等工具全部架了起来,腾出了一些地方,可以放个简易的书桌。后来我又跑了很多趟家得宝商场,去买砖。从后门口到这个小书屋,我铺了一条砖路。一身灰尘搬着砖块的时候我在想,我这是要搞翻译写作呢,还是在搞装修?

好了,终于把路修到工具棚了。那里除了桌子凳子,什么都没有,需要安静的时候我就跑过去。工具棚也没上锁,有天早晨我过去,发现里头湿漉漉的颇有些骚气,可能是某个夜行动物到此一游留下的,倒是十分符合我们这些墨客骚人的气质。有一天晚上,我跑进去把灯打开,发现一只鸟儿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撞,对于我侵占地盘,显然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并留下一团鸟粪,以示严正抗议。这工具棚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在小鸟看来,自古以来就是它的神圣领土。但是房子后来被我买了下来,那么物权又归我,所以我和它之间,发生了这种主权的争议。有两只知更鸟根本不管这些,索性住进来,静静地栖息在门上方的塑料格子里,头对着里面睡觉,尾巴对着我。

动物界似乎开了次什么大会,要集体驱逐我出去。入夏后,蚊子虫子越来越多,咬得让人无法忍受。我想我这是翻译,不是跟谁玩苦肉计。

没有办法,我只得另择地方。

后来,因为龙卷风的缘故,我们安装了龙卷风掩体。这个掩体装在车库地下,是一个大铁柜子,能面对面坐下六七个人。我们学校一个教授姓Steele,与钢铁(steel)同音,我跟他开玩笑说,能否出钱赞助一下,我会将我家龙卷风掩体(钢板做的)冠名为Steele Center for Underground Writing and Translation(斯蒂尔地下写作和翻译中心)。有风时候躲风,没风时候钻下去写写译译。

为了找点安静的翻译乐土,可谓上天入地。再这么折腾下去,要上树了。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都弄好之后,我眼睛坏了,晚上看电脑感觉眼花。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提前老花了,于是跑去买了一副老花眼镜。我本来是近视,这老花眼镜我只得架在近视眼镜之上,叠床架屋,造型相当别致,不过无助于更清楚地看电脑。于是跑去看医生,他说是眼睛疲劳。我估计都是多年翻译、写作,积劳成眼疾了。我终于下狠心决定歇手不译。再有人找我都推掉。有趣的是,偏偏在我决定罢手的时候,找我翻译的人络绎不绝,而且都是重磅作品,也只好忍痛割爱。

或许有一天,我的工作不再需要我白天用电脑。或许我不用维持一个“正式工作”,通过翻译和写作,也可养活一家,到那时候再干不迟。不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翻译新人层出不穷,到时候也不会有人再来寻找一个老头子。我与读者,最终的结局是相忘于江湖。这也不用耿耿于怀,译者本来就是一个隐身人。

不过,倒觉得有必要,把我这些年来上天入地四处找静的经历记下来,对自己也算个交代。人能使出浑身的劲来,把一度喜爱的事情认真做好,对他人有一点好的影响,或是提供一些愉悦,那我们的一辈子,算没有白过。

育儿记

结婚之前,我有六种关于育儿的理论;现在我有六个孩子,一个理论也没了。

——英国诗人约翰·威尔莫特(John Wilmot)

筹款

美国公立学校上学不要钱,但经常发动筹款(fundraiser)。这种筹款,小孩子自己也可以发起,比如有个小孩很厉害,自己批发一批拖鞋,在家装饰些花朵啊什么的,然后转手去卖,居然能把华盛顿之行的所有路费凑齐。每一届学生中都有一些牛孩子,还有的在家烤巧克力蛋糕去卖,居然也能把去某个地方的旅费全部凑齐。

更多的筹款,是学校经过某个组织,集中让小孩子去卖各种东西,比如圣诞节的装饰、甜点等等。很多东西卖得很贵,比如一种面包,卖十五块钱一个,销售利润通常会有几成进入学校账户。这种筹款我觉得很烦。公立学校你已经有我房产税的钱在支撑了,干吗还要筹款?私立学校就更不应该了,你已经收费这么贵了。这事让一些待祖国如暖男的人知道,还不骂死!

当然,有些情况下,这种筹款是专款专用,比如毕业班去旅游的所需费用。倒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问题是筹款太多,使得生活无比复杂起来。学生们参加的课外活动项目,比如足球队、音乐班、跆拳道馆,也都有筹款活动。下半年,快靠近圣诞节的时候,各种筹款活动多如牛毛,加在一起,让人不堪重负。我天天收到各种各样的筹款来信,有的来自儿童医院,有的试图帮助兔唇儿童,有的针对乳腺癌患者,有的旨在帮助牺牲警察的遗孀,还有附近生态农场众筹,都是善事,但太多了毕竟有些应接不暇。有些是同事发起,有的还真狠,把自己关监狱一天,让大家“保释”他出来,所谓“保释金”当然是用作善款。这些活动,不参与也不大好,这是美式应酬,美式人情。

小孩这边的筹款,最后跟传销一样,不过是杀熟。小孩子卖来卖去,产品都卖给了邻居和爸爸妈妈的同事。比如我们单位,前几天隔壁同事的女儿跑来,拿来一本销售宣传册让我买东西,我不喜欢太甜的甜点,于是买了一个十五块钱的汤料。几个星期后,我订的货来了,汤料是用来做新奥尔良的什么Cajun食品的,材料我全没有。我也不知道这汤料到底怎么做,于是我突发奇想,煮了一锅粉丝,然后把汤料全倒了进去——后来我反思我的创意时,想起来这一定是受泡方便面的启发。孩子们吃起粉丝来,很纳闷,这种味道很别致,问我做的是什么,我说是“新奥尔良麻辣烫”。这新奥尔良麻辣烫后来我自己连吃了两天。

这还算好的,很多家长表示,她们出于面子在熟人孩子那里买的什么fruit cupcake,很多都常年待在冰箱冷藏柜里。很多这些东西又贵又不好。我自己冰箱里还有一包面包、两大包饼干原材料,全是各种各样筹款活动中出于人情买的。

最近,我们两个小孩参加的少儿合唱团,给我发了两大塑料袋的爆米花,一共三十小包,让我们孩子去卖。我头痛得不得了,跟同事抱怨,说搞这些愚蠢的筹款到底干什么?除了折磨孩子和家长,到底能达到什么目的?

不少家长响应我的话,说她们对筹款深恶痛绝之。但是也有人非常善良,愿意帮我们一把,让我带办公室来。卖我新奥尔良麻辣烫底料的孩子的妈妈,买下了五包。又有一位老师,买了十包,好,这下只剩十五包了。我有一个同事说我应该积极看待销售的问题。他是小城狮子会的轮值主席,也曾是一个成功的销售人员。他说这种事情可以培养小孩的沟通、销售等多方面技能。

回家后,我让孩子们自己挨家挨户去卖。我儿子说让他去卖东西,他宁愿去弹钢琴。

女儿说这种筹款太愚蠢。我问她到底什么筹款方法不愚蠢。她说大家可以做饭请人来吃,然后卖票。她最近在学生会当差,和其他同学正在讨论筹款的问题。几个初中生的办法是什么产品都不卖。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上学,老师不可以穿牛仔裤上班,否则便是违反规定。我女儿和班上同学的想法是跟校方商量一下,看能否花钱豁免,这就好比宗教改革前天主教廷卖“赎罪券”一样。她们卖的是概念,不是具体的产品。我在想,当年搞垮金融体系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恐怕这帮小孩还没有意识到,如果连具体产品都不敢去销售,销售概念恐怕更为困难。

但是孩子们越是抗拒,我越是发觉有让他们去锻炼下的必要。我们同事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世界上任何事情,本质上说都是销售,只不过有的人销售的是产品,有的人销售的是理念。有的人向陌生的顾客销售厨房产品,有的人向老板销售对项目经营的思路。这种技能,不是说有些人可以有,一些人可以没有。连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也得做销售,得找到合适的报纸杂志,得向编辑销售。《新概念英语》第二册上面有一篇文章,说连乞丐都是销售者,他销售的是尊严。

所以我想,作为一种体验,我得让孩子们去尝试。

下午女儿还没回来,我儿子自己开始去卖了。他拉上邻居家的小朋友海顿,带着他们的销售助理亦即我们的小狗,一起去卖。两小子卖了五包,然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成就感使他完全忘记了他先前的抗拒。

女儿回家之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上门推销。儿子说他已经卖了五包,现在轮到姐姐去敲门、说话了。

不过我发觉女孩子脸皮很薄,被人拒绝一次,立刻就打退堂鼓,当然嘴上并不认输,而是怪我天都快黑了带他们出来卖东西,责怪小区这些联体房的人可能没钱,等等。而儿子锲而不舍,被拒绝后也没受多大打击,因为他事先听我讲过,销售任何东西,肯定都有人买有人不买,不买,不一定说明你有什么问题,你不能往心里去。女儿逆反心理比较强,我说的她也不听,所以没有多少防备,稍微有人拒绝一下就吃不消。但是她后来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放弃不好,又鼓起勇气去尝试了,这让我非常感动。两个孩子都尝试了,都尽了力,天色已晚,于是我们鸣金收兵,我买下了没卖出去的几小包爆米花。

最后我发现,这种销售确实很锻炼小孩的心理素质,偶尔参加,能让孩子得到一些锻炼。只是我也觉得其作用也可能被高估,假如这类活动太多,背离了初衷,甚至本末倒置,也是罪过。

美式孝心

星期五晚上去听了一场名叫“甜点和歌声”(Dessert with a song)的演出。来听演出的每家带个甜点,南瓜饼、苹果馅饼、巧克力蛋糕、燕麦饼干、干酪蛋糕、糖衣苹果……一长溜摆在几张拼起来的桌子上,桌子中间又拐了个弯,一路伸向门口。可以一进门就吃,一路拿到对面墙边。要是都尝一遍,估计现场就会得糖尿病。

大家吃着甜点,听着歌。组织者杰蕊教的是声乐,学生从六岁到八十六岁不等。这次演出的便是杰蕊的学生,还有她组织的“歌唱姐妹会”(Sisters in songs)。演出包括《歌剧院魅影》和《音乐之声》中的传统曲目,也包括一些赞美诗。

杰蕊和她的学生常去“不大听到歌声”的地方演出,如养老院。可能是这个缘故,第一支歌曲是音乐剧《芬妮》(Fanny)中的《对爸妈好点》。我没想到,这打头一支歌,居然是我女儿演唱的。我家丫头,平时嘴巴也够紧的,从没当我面唱过这歌。我看着节目单,心想丫头多孝顺啊,给爸爸一个惊喜,用歌声抒发她对于父母的热爱,我差点热泪盈眶了。

但是她一唱,我差点跳了起来。

歌词大意是(我按照音节翻译,以便大家也可演唱):

善待/你爸你妈/尽管/他们不配/要记住/成年阶段/也自有一番/苦烦

Be kind/To your parents/Though they/Don’t deserve it/Remember/They’re grown ups/A difficult stag/Of life

每一天/历经风浪/或把纷争担当/叫他们/神经兮兮、亢奋/又迷惘

They’re apt/To be nervous/And overexcited/Confused/From the daily storm/And strife

可别见怪/也莫遗忘/ 如今/的爸妈/从前/也做过小孩/和你一样

Just keep in mind/Though it sounds odd/I know/Those parents/Once were/Children long ago/Incredible

耐心点/对待爸妈/多些善解体谅/别管/他们曾经的/荒唐

So treat them/With patience/And kind understanding/In spite/Of the foolish things/They do

以后/一觉醒来/你们/也会熬成爸妈

Some day/You may wake up/And fin/You’re a parent too

总之,孝心大放送是完蛋了,这歌作为豆瓣“父母皆祸害”小组的组歌还差不多。这些歌曲要是去老人院献演,老人会是什么反应呢?我看到这次演出现场,观众多半乐呵呵的。老人抿着嘴,和老伴对视一笑,末了起劲鼓掌。

美国家庭关系相对轻松,相互开涮的情形不少见。中国孝心的内涵是牺牲、奉献,这些是好品德。不过,美德美德,最好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老强调我把玫瑰给了你,把刺留给自己,就太沉重。失去了相互欣赏、取悦和爱,德就不是美德。若道德绑架,那简直就是难看的丑德了。歌中唱的“善待父母”,寓庄于谐,不失爱意。

同样,也有不少美国父母拿子女开玩笑。丫头刚出生的时候,我们还在上海,西雅图同学特意给我买了一本笑星、教育家比尔·考斯比(Bill Cosby)的《为人父》(Fatherhood),整本书拿自己的儿女打趣。考斯比嫌这样不过瘾,开始数落考斯比太太,说权力导致腐败,考太权倾一时,属腐败分子。受他影响,我现在一直叫我老婆“腐败分子”。

咱中国人好面子,家庭关系是敏感话题,通常不与外人道。不过记住,有矛盾和冲突,说明我们是鲜活的人。敢拿出来自嘲或者打趣,一笑了之,实为豁达自信。就怕说不得碰不得,非要跟人强颜欢笑“秀”恩爱“秀”成功——外头一张皮张得很大很风光,里头铆足了劲在死撑,没准撑着撑着就崩了。

写诗

每年高考的作文题,常看到的限制,一为字数,二为诗歌体裁。为什么什么体裁都可以用,唯独诗歌不行呢?或许这么做有操作上的苦衷,但毕竟高考是一指挥棒,这么一限制,中小学诗歌写作的教学化为乌有。

在美国中小学,诗歌教学就是正常教学的一部分。诗歌主观性强,发挥余地大。如何教呢?我看他们的教法和宋人填词差不多,亦即限定格律和韵脚,让学生在一定规则之内去写。这种模板(template)类似我们说的词牌。

我女儿作业中的一种“词牌”,应为我们说的咏物诗,一共五行:第一行是一个名词,第二行为两个描述该名词性质的形容词,第三行为三个描述动作的动词进行时,第四行复写动作,但用的是一般现在时,最后一行是单一名词。还有别的“词牌”,是作抒情诗。

或许大家觉得这样写诗太机械。不过没有规矩难成方圆。再者,对于中小学生来说,这种格式就如同脚手架一样,让孩子们敢于踩着上去建设。由于格式固定,这写诗的作业一开始看是一种文字游戏,但是发挥的空间还是很大的,不知不觉就让孩子过渡到创意写作了。“诗”这个字很是吓人,有的孩子可能句子都写不全,更别说写诗。鉴于有些学生对诗望而生畏,老师嘱咐家长参与修改,并签字确认。这个作业要求,让我想起了韩寒代笔的风波来。从教育上说,假如我们不去追求天才这种传说而去强调后天培育,假如我们鼓励家长参与孩子的学习,或许关于韩寒的争辩都不存在。

信息时代有消费生产者(produsumer)一说,指网民既消费又生产的特性。借用这个说法的话,美国这种诗歌教学也是“消费”与“生产”并重的做法。老师布置的阅读作业,就包括诗歌阅读。阅读之后,学生还要拿出自己的习作。多读一些写起来更有感觉,多写一点能帮人更好地读。我们上中小学时常听老师提起“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但实际上,是消费古人成品为主,产量几近于无。我回想了一下,我读书时候,从来没有一个老师教我们写诗。

可我们过去是诗歌的国度,中国古诗曾经滋养了庞德这样的诗人。日本的文化输出就比我们成功得多。记得孩子上五年级的时候,作业之一就是写俳句。这种分三行、分别为五七五个音节的日本短诗格式引进之后,在美国也颇风行。

最近几年,俄克拉荷马大学设立了一个纽曼青年诗人奖,所用格式是中国五言绝句。该奖要求学生用二十个单音节英文单词写,分四行,每行五个词,韵脚为aaba。此奖可能是想把五言绝句推广开来,值得肯定。由于格式固定,而且明说是针对学校学生,我也让两个孩子当玩游戏一样去写。虽然用中文标准去看可能稚嫩,但毕竟是汉诗英作,读来别有趣味。

这是我女儿写的黑熊钓鱼诗:

Bear Fishing

By Faith Fang

Pale moon grey clouds night

Cool breeze stars shine bright

Clear stream fish leaps hig

Black paws splash dim light

我儿子一直想让我给他买只宠物猪,结果把猪写进了诗里:

A Pet Pig

By Frank Fang

Rolls in warm fresh mud

Rises, eats a rose bud

Walks to big brown pen

Falls down with a thud

代父从文

上午上班时,突然有人打来电话,问我是不是某某的父亲。我心一沉,不知是不是她生病了。这几天学校病毒传播很厉害,上个星期,儿子发烧咳嗽,上吐下泻,刚刚才好。

结果是一场虚惊加一个惊喜。原来是一家机构,通知我女儿得了一个竞赛作文奖。对方说是五六年级组的第二名。我问是不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什么比赛,对方说,不,比赛面向全国,有二十多个州的学生发来参赛的稿件,评委隐去姓名,集中评奖,各年龄段分别选出三名学生。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女儿花了很多钱学音乐,写作方面,除了偶尔写写日记,没见她额外花功夫,却意外得了个奖。

几周前,她写了一篇关于反对欺负人的文章,说是作业,也是她英文老师组织参加的一次竞赛,还要我们家长签字,同意学校让其参赛。文章写的是一个小孩子Timmy受大孩子欺负,“我”看到了,却不敢制止。“我”去告诉了Timmy的姐姐SallySally跑上前,当场止住了欺凌。

女儿爱书如命,尤其爱看小说。她妈妈有时候怕她近视加重,看书时甚至劝阻。她把厕所的一个柜子,变作秘密藏书处,经常躲里面半天不出来,在里头看书。小说看得多,对细节描写有所训练。文中小男孩被姐姐Sally拖走后,还一直跟在她后面叽里咕噜。Sally经常发呆在想东西,“我”过去打招呼的时候,要用手在其面前晃动一下。这些细节形象生动。

那位通知的老师后来给我发来邮件,说十二月初颁奖,颁奖是在州司法大楼,颁奖人是大法官泰勒(Steven Taylor)。从其信件中我也发现,这是俄克拉荷马大爆炸纪念馆举办的年度竞赛。今年比赛的主题是:“[遇到不公现象]说出来,采取正确行动,发挥影响,让你的声音被人听见!”(Speak out, do the right thing & make a difference!Let your voice be heard!)这个可能有点啰唆,意译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颁奖典礼上我们作为父母也被邀请过去。她还会得到七十五块钱的奖金。我说我再出二十五块钱,凑个一百块。

在美国,很多教会牧师在一个地方做了几年之后,话题就开始重复,于是换个教会再讲。我写专栏也有段日子了,有时候思维枯绝。人家花木兰代父从军,我家闺女为何不能代父从文?

只可惜中文学校一周只上一次课,照此进度,到本世纪中叶才能实现这个宏大目标了。大家还只能安分守己,各爬各的格子。

隐私

前几天我女儿郑重地告诉我,不要在我的文章里写她。她的中文读写方面受到的训练有限,看不懂我写的东西。我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静雅思听公司曾经把我的一些文章录制成了音频,我回去的时候,静雅思听专门给我制作了一些“珍藏版非卖品”的CD,给了我好几张。我送了一张给我老婆。这些音频的朗读者很专业,普通话和我不是一个级别的,所以我想能不能通过这种优美的声音,改变一下我在家庭内部的形象。

为什么需要这样,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前不久看到一本书上介绍,婚姻里有四大杀手,第一是defensiveness,亦即自我防卫意识太强,痛点太多,说不得讲不得;二是stonewalling,亦即说了白说,对方根本不理睬;三是criticism,亦即左挑鼻子右挑眼;最后是轻视contempt。套用我们武林的话来说,前面两个问题是过度防卫问题,分别是铁布衫和金钟罩,虽少受打击却也让你贴身不得,无从亲近;后面两个则是攻击问题,如利箭穿革,千斤压顶。

专家发现,这些问题前面三个都好解决,最怕是轻视,轻视是发自内心的,有了这种轻视,什么别的问题都可能产生。如果你不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发自内心地尊重自己的配偶,别的花招都不管用。但轻视却也是最容易犯的毛病。熟悉的人反倒最容易轻视我们,正所谓“熟悉生蔑视”(Familiarity breeds contempt)。不要说我们这些小民,就是先知也是这苦命:“没有先知在自己家乡被人悦纳的。”(《路加福音》4:24

所以那CD,我本意是让号称不看本人文章的某人听听,多一些尊重,少一些这种先知现象。不料有心栽花花不开,倒给女儿听到了。平时看我博客,她还看不懂,但是这CD一放,她全听懂了,很不高兴,问我为什么写她?说这是她的生活,她的隐私,我无权去写。这个思维很“美国”,但是恐怕也有一定普遍性。

孩子日渐长大,自主权意识越来越强,他们渐渐不需要我们再去代言或者说话。我们觉得很值得赞扬的事情,他们或许会觉得难堪。这也不是逆反,只不过是从孩童到成人的一种正常过渡,他们是越来越需要做独立的自己而已。所谓成长,不过是脱离他人的界定,寻找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定位、自己的角色的一个过程。以后我会少写他们,或者是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再写。

我遇到的,也是所有家长都会遇到的问题。现在大家可以把孩子成长的一点一滴,随手发到微博微信上,分享无处不在。不要怪我们做父母的多神经,实际的情况是,我们面对成长,内心被调取出来的生命,满得收纳不住,不由自主地喷涌而出了。

女儿刚刚出生的时候,世界上还没有网络2.0,只有网页和电子邮件。记得我还写了小文章,用很土的办法,用电子邮件发给同事朋友,强迫他们拜读。后来有了博客我如鱼得水,写了很多孩子成长和我作为一个父亲困惑的事,越写越多,最终开始写专栏写书了。是我的孩子造就了我。他们给我的馈赠远远多过我为他们的付出。事实上大部分家庭都是这样,别说什么养儿育女恩重如山之类的怪话,如果你不把儿女当负担。真实的情况是,孩子给我们的人生增加了活力,让我们再活了一次。

搬迁记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不是我们站在哪里,而是搬向何方。

——美国诗人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走穴”

几个月前,突然接到一位女士的电话。她说听人说过我,对我的工作很感兴趣,她碰巧在城里,可否一见?我说可以,便邀请她到我们办公室参观,顺便介绍给我们几个同事,大家原来是同行,相谈甚欢。

后来她又打电话来,约我过去给他们讲一讲课程设计。我说可以,于是就过去讲了一通教育设计,还拿了几百块钱的酬金。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场工作面试,而非“走穴”。面试一回新工作,不但所有费用全报销,还赚钱了。

几日之后,该学校再次联络,称有意给我一个新的职位,让我主管其课程设计的部门,问我是否会考虑。那部门本来就已经有了几个课程设计师,都是美国人。大家可能知道,喜欢搞翻译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特点,喜欢动脑子,但不喜欢用心机,我们未必适合当领导。为了不让对方盲目招到对自己不合适的人,双方都后悔,我让他们考虑好,不要盲动。我说我不是好领导,我甚至根本就不喜欢管人,除非你们和我一样相信无为而治。我觉得,如果你能把一个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就根本不需要去管。没准这歪理邪说还真被采纳,他们越发希望我去了。

我感谢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可惜那地方是德克萨斯中部一个地方,比较偏僻,甚至都不如俄克拉荷马城热闹,这对家人好不好?我顾虑重重,一时间没有答应。还没怎么想好,我就回国了。

回国期间,看到北京“一席”讲坛有几位演讲者讲到了“创客”。创客是把互联网的一些理念和方法,用在现实当中。这是很吸引人的一个新潮流。该学校在“创客”的实践上,走得很是领先。而这个概念,我以前还一无所知,我很想在这方面有所了解和研究。作为一个自诩的“教育卧底”,我是要到处走走看看,有机会就去深入体验一番的。

总的来说,在美国生活,除非是去了比较多元和复杂的大城市,否则在一个寂寞小城,过几年不换一换地方,人会越来越闷的。重新出发,也是人生各项要素的重新集结,能为生活增添一些活力。再说了,又没有户口档案各种限制,你想搬哪里搬哪里,那何必不多换换地方,多些体验?

于是我们决定搬走。

上班最后一天,一走进校园,人还没走,就开始怀旧了。我在这个单位有过很多愉快的回忆。下午单位给我举办了欢送会,虽是暑假还是来了不少人,很多人听说我去德克萨斯,表情变得十分怪异,甚至说不知该恭喜我,还是同情我。

美国州与州之间,也会有一些小小冲突的,不过通常都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争论,而是关系到地形地貌,或是橄榄球队、冰淇淋店之类,多属戏谑。俄克拉荷马和德克萨斯之间就结了一些这样的“梁子”。德克萨斯人通常认为德克萨斯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这么大一个州,海洋山川荒漠什么都有。但是俄克拉荷马人觉得德克萨斯尤其是其西部太过荒凉,我所去的地方更是“无人之地”,唯一让游客逗留的地方是20号公路。

不过在美国小地方生活,其实去哪里都差不多,都有沃尔玛和山姆会员店,都有汉堡王和家得宝,都有中餐外卖和四川红。对于美国同事这种地域争议,我根本不在乎,再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开些善意的玩笑,美国人大部分还是尊重个人选择的。

离职的这一天,空调开得冷,我在室内冻得瑟瑟发抖,亲身体验凄凉的感觉。我同事找楼下的凯茜解决这个空调开得过大的问题,凯茜说,开这么冷,目的是想把某人冻得贴在椅子上扯不下来,这样他就不走了。这个玩笑让人感觉温馨。

屋外阳光灿烂。这几天有一所谓“科学传闻”,说美国航天航空局警告太阳有所剥落,正飞向地球。恐怕这也是讹传。我杞人忧天的是,但愿不要有任何天外来客,击中导航卫星,使得我的GPS失灵,如是这样,那我们就要在前往德克萨斯的途中迷失,如同《出埃及记》中记载的那样。德克萨斯西部确实荒凉,大片土地,到处都是仙人掌和矮矮的如灌木的牧豆树。但是,人只能大胆地往前走。

美国签证过去很难办,其官方的一个说法,是到了美国之后,就没有人再可以管束你。确实,一旦入境,境内你想搬哪儿搬哪儿。这里没有基于州或者城市的户口,迁徙和流动都平常。这也带动了很多相关产业,比如房屋的买卖,搬迁,等等。由于人们的生活观念多元,不是所有人都拥到了加州和纽约。往往是住在小城镇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大都市,住在大都市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小城镇。人总是要给自己的生存状态寻找合理化的解释,而寻找这样的解释,没有什么比否定“他地”更好的办法。这样的心态貌似不良,但如果适度,且未攻击伤害他人,却又是必要的。人到哪里,心就要跟到哪里,否则会造成各种精神分裂和错乱。各位读者朋友,这也是我的建议。不管你在哪里,喜欢那个地方吧。要是开始不喜欢,就设法搬走;要是不想搬走,就设法改造或者适应。总之,人的思想可以无限自由,而生活展开在你的眼前和脚下。

搬家

在美国,搬家很频繁,这是非常繁重的工作。整个一栋房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另外一个地方,谈何容易?但这毕竟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只要出钱,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换工作时,新单位都给你一笔“搬迁费”,这笔钱视搬迁距离,数额高低不一。这钱你可以用来聘请搬家公司,自己租卡车,等等。只不过有时候搬迁费不够使用,我们只能自己动手就是了。

我们搬家由于路近,给的搬迁费不多,另外我们房子也没有找好,所以只能节省着使用,最后不够了自己掏。搬家的时候,在俄克拉荷马,我们找了个名叫“你装我运”(UPACK)的公司,自己来装。我7号离开,所以约好了他们6号过来。6号早晨,看到一辆大卡车装了一个集装箱过来了,卡车司机很健壮,胳膊粗得超过我大腿,但他只负责把卡车丢我们家门口。然后,我和几个中国朋友一起搬。我家家具不多,我以为这大卡车装一半就不错了,结果一搬起来,发觉几乎全装满了,把几个朋友辛苦坏了——千万不要低估你五六年下来可能会积攒的杂物。

装完的次日,打了个电话,那位卡车司机又来了,把集装箱给运走。这位司机只负责本地业务,把卡车从本地的转运站送到客户家里,然后又送回转运站。从俄克拉荷马到德克萨斯的驾驶,另外有别的司机负责,分得很细致,有点像导游的做法。

我们自己开着车到德克萨斯后,一时没有住宿的地方,只能住在旅馆里。但是不久卡车也到了,让我告知地址他们来送。我说没有地址,他们说可以帮我HOLD住,等我有了地址再送,当然这储存得另外交钱。我于是让他们HOLD住,自己拼命找房子,这是够折腾的,不过也非不能忍受。

搬迁过程中,我发现美国远近距离搬家的公司很多,服务方式你能想到的基本上都有。搬家公司可以给你打包,可以帮你搬运,可以帮你装卸,帮你储存,还出售各种搬家用的设备,如推车、纸箱子、垫子等,该市场和衍生市场都十分发达。

到了德克萨斯之后,很巧的是,次日遇到一个当年在雪城的同学,他们当年是小夫妻,现在都有了两个孩子。这种巧遇,原来是因为他们也拔了寨,从亚利桑那搬至南卡罗来纳,我们一个往西一个往东搬,就这么巧遇了。大家在美国常常这么换来换去。这种迁移并不可怕,倒是催生了一个非常庞大的物流、房屋买卖、房屋管理市场。从这件小事上,我也感觉到,只要政府少插手,市场会识别并解决人们的不同需求——内需就是这么拉动的。

卖房记

在外国买房,好像总是在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差错如约而至。

——旅行作家塔希尔·沙阿(Tahir Shah)

由于工作变动,我们在俄克拉荷马的房子要卖。一卖房子,我发现中美两国人骨子里的差别还是不小的。

我们想换个房子,让中介来看现有房子。中介建议我们把墙纸撕掉,重新刷漆,然后要油漆柜子,换电灯,等等。我说我白天上班,回家还有别的事情,没时间弄这些,她于是叫了个杂工来报价。杂工说完成所有这些,需要七千元,这还不包括撕墙纸。杂工说他需要带两个人,干上一两个星期才能完成所有这些。后来又看到一则促销广告,说某装修公司的杂工(handyman)半价收费,原价是每小时七十五美元。美国通过各种贸易手段,让美国人能够享有非常便宜的物品,很多从中国进口的东西,比在国内买还便宜。不过,一旦涉及人工,由于工会、最低工资等诸多因素,费用就会高得离谱。很多美国人三头六臂什么都会,这都是逼出来的,或者是从小被他们的爸爸妈妈逼出来的。

我决定自己动手。面对四面贴着墙纸的墙壁,不知如何下手。每当你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看了视频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世界上有公益精神的人真不少,没想到Youtube上有这么多撕墙纸的方法:可以用一种汽化器快速去墙纸,也可用一种“墙纸去除剂”去除,甚至可以用热水和一种洗涤剂自己配。

看视频学习如何做事,这是一种随机的学习。一说到学习,大家总觉得正襟危坐在教室里被老师教着才是学习。正式学习正在被微课化的教学视频改变,开始变得非正式、零碎、随机。现在动辄几万人的MOOC大课,也不乏这种非正式迷你教学视频,而使用者反倒多为哈佛麻省理工这些学校。

另外,我还发现,学习是社会性的行为。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比如刷墙到底需要什么材料,现在跑到家得宝商场的油漆部,油漆部负责销售的人就可以跟你说个大概来。现在很多做销售的人不叫“销售员”,而叫“销售顾问”(sales consultant),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指导客户如何使用和采购他们的产品。家得宝的销售顾问会详细告诉你买哪些东西,怎么用,等等。遇到疑难的时候,比如刷漆要刷几遍,我会问我的那些多次装修身经百战的美国同事,他们通常能给出非常好的答案。

动手的时候,才发现理解不复杂,难的是工作繁琐繁重。家里住着人却来刷墙壁,就得把要搬的东西搬走,然后蒙上塑料布,垫上废纸或者废布料等等。油漆不慎碰到的地方,还得一点点清除。

对我这样一个教育工作者来说,刷墙这件事,和人的持续学习有关。这些年我作为一个写手,到处写稿,莫名其妙熟悉了很多话题:体育,工会,医疗,等等。我老婆说要是不和我这人生活在一起,还不知道我这人知识多渊博,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她这话也对也不对。对的地方,是我确实无知,不知道多少东西;不对的地方,是我知道如何学习。人不必把所有的知识都装在脑子里。有的知识,让它在五湖四海(knowledge in the world),好过它全塞在我们脑子里(knowledge in the head),让我们变得迂腐。

但是能不能调集外在的知识为己所用,还得有一定的思维结构,有甄别信息、解决问题、创意思考等横向技能上的训练。能调集各种资源,用各种正规或非正规手段持续学习的能力,将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的核心竞争力。我有个朋友,一次跟团出去旅游,后来大家去买当地特产,他脱离队伍,自己去买。有个同伴以为他是本地人,一道跟着去。出来后他解释说,他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特产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该问什么人,比如问本地出租车司机,远比问导游靠谱。

当我把刷墙提升到学习这个高度的时候,我刷的就不再是墙了,我刷的是无知。

完成一天的苦功之后上网看看,发现有朋友在抱怨北京保姆月薪都四五千了,白领们在发愁。我搓了搓刷了一天墙的手在想:倘若可能,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有时候做做家里的杂活,对于长期伏案工作的白领来说,也是一种很好的调剂。在家闲着,有一点事情就找他人,然后身体倦怠了,就花大钱买健身俱乐部的卡去健身。这都是烧钱的,未必合理。只不过这个道理我说了也没用,等哪一天保姆杂工也开始时薪七十五元了,大家也会纷纷去动手的。

大致对房子进行了一些装修后,我就准备将房子出售了。我们这个房子非常别致,屋后有竹林,有松柏,有玉兰,另外还有一个小鱼池,里头养着锦鲤,有水泵二十四小时抽水循环,形成小瀑布,这种环境非常清幽。茂林修竹,也成了鸟类的天堂。有时候白天在家,听到枝头百鸟朝春,一片喧闹。鸟类的重大会议应该是在这里召开的。这么好的自然环境,若非工作变更需要搬迁,我是不会挪动的。要不是怕交易起来手续繁杂,我都应该卖给国内的朋友。我们在中南部,房价比较低,我这种房子你随便把某个二线城市的两室一厅卖掉都能买得起。

可是这种屋子在美国人心目当中是什么概念呢?当初我买房的时候,我说一看就喜欢,问代理罗纳多,罗纳多说:吸引你的那些原因,也同样会吸引其他人。这个说法有些外交辞令,让人不明就里。

我们这次找的代理,叫卡洛尔,人很精干,也很直爽。她一进屋,随即噼里啪啦提了一大堆意见,比如墙纸必须换掉,现在墙纸过时了,没有人喜欢墙纸。她还说这个地方要粉刷,那个地方要修理。她自信十足地给我提出了一大堆意见。对于我引以为豪的院子,她只是说很好,“可能对于美国人来说太绿了些”。记得我过去的邻居也说过这话。这对我来说是很震惊的,我从来不觉得绿色有可能“太绿”。俄克拉荷马这里的人像富家女保养指甲一样保养草坪,一定要保持适当的高度,不让草长太高太旺盛,草的品种也是整齐划一,出现杂草就洒药除掉。我对此颇有微词,但无法改变。

“一个人的肉是另一个人的毒药。”我担心美国人把我心爱的竹子当成所谓“入侵物种”。对我来说,这一小片竹林,春天竹笋都不够我们吃的,怎可能汪洋恣肆地长开。但周围美国人看了就觉得惊恐得很。听卡洛尔介绍后,我又把竹子修剪了一下,使得它们看上去更整齐了一些。马上就要搬家,为了早点出手,我只能把东方人对于错落有致的美学暂时藏了起来,我不可能通过卖一次房来普及中华文化。

卡洛尔更看重的是室内的设施,比如厨房的柜面是不是升级为大理石,灯具和水龙头有无更换成新的,地板有没有换过,等等。她说我如果没有做过这些升级,就无法卖到九十美元一平方英尺这个价格,她还拿出了四周人家房子的数据给我看。她是用“大数据”的方法在卖房。不过她说的均价八十七的房子应该是怎样,均价九十的房子又应该是怎样,我听了很不舒服,觉得她像是在多少钱一斤卖猪肉一样卖房子,因为对我们业主来说,我们对房子都是有感情的,都把房子的价格高估了。任何东西,一旦我们拥有之后,我们就有了一种感情的附着因素在里头,都高估我们手中物品的价值。而在买家眼中,这种感情的附加值是不存在的。这个现象,行为经济学家丹·艾瑞利(Dan Ariely)曾经在书中提到过。

这事我后来想需要换位思考,得从潜在买主的眼光来看房子。更多的潜在买主,是那些嫌草太绿,嫌树太高,关心灶台和橱柜的芸芸众生。房产代理对他们的认识应该比我更准确。所以后来我想,既然花6%的佣金来请她卖房,这6%的钱,就是用来购买她对于市场和买方的认知,所以基本上我们和她很配合。她让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结果还是有效果的,我们的房子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很快就有两个买家出价,一家出价太低被我们拒绝,另外一家我们决定接受他们的购买。

此间还有一个女子感兴趣,让丈夫晚上来同看。他们来之前,我们家刚吃晚饭,晚饭是一锅炖羊肉,里头放着五香八角什么的。看房的时候我们照例不能在家,所以把碗筷收拾一下就出去了。听卡洛尔后来介绍,那对夫妻一进门,闻到那气味,掉头就走。别看美国人平时闻到中国饭菜的气味,说“闻起来不错”。大部分这是违心在说客气话。我通过卖房,发现他们其实是害怕、反感这种气味的。我们不在家,他们不用考虑我们的感受,所以就把这种反感表现了出来。当面的话,可能忍着不说。他们自然喜欢他们熟悉的气味。我一美国同事卖房子的时候,每次有人来看房之前,都在烤箱里烤馅饼,然后把馅饼放外面让来的人品尝。那种烘烤的香味,让来看的人感觉很好。

搬家之前,也把好多东西拿出来放车库卖。我们家不大,家具也不多,不过,一收拾起来,才发现原来五年下来,东西积累得已经非常多了。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值得我们搬走。在这种情况之下,车库销售是个非常好的办法。

车库销售通常是周末的时候不同的人家在自己家的车库里面举办的小型销售活动。星期六是最高峰。星期日又称礼拜日、安息日,通常是没有人来买卖的。

这种车库销售,大家把自己用过的旧东西、不用的东西拿出来卖,价格非常便宜。买家有时候能以极低价格淘到极好的东西。逛车库销售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我过去一个同事,丈夫酷爱高尔夫球,跑到车库销售中淘到一罐子高尔夫球,脏兮兮的,还沾着泥巴没洗,回来老婆帮他一洗,发现里头有一戒指,经鉴定,该戒指值几万美元。他老婆当然很高兴,只是老公很失落,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要是自己洗自己发现,说是买给他老婆的多好!可见男人多做一些家务多么重要!

还有一些家庭,老人死了,家里的东西都被子女拿出来出售。老人有些收藏子女也不知道价值,当成寻常物件卖掉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过去在一老师家就看到一古董,很不起眼的一罐子,据说已经有三四千年历史,送子女他们都没有要。估计在她百年过世后,也是车库销售的命运。本人文物知识欠缺,如果大家到美国来,周末没事干,不妨去车库销售看看,圆明园一些失踪文物的寻回,就拜托各位了。

当然更多的是我们这样出售寻常物件的。星期五晚上,我和小孩去沃尔玛买了一些标志和标签,摆上几张桌子,把东西一一放在上面,标个价格,星期六一早就卖了起来。虽然同样是做销售,我家“腐败分子”就比我强一些,她比我会吆喝。还能七扯八拉拉些家常。我眼睁睁看她跟人介绍说:“唉,这个袋子,纯手工编织的。很有价值,两块钱。”“这边还有,到这里看看,需要小孩玩具吗?”

来车库销售的有些人是定向淘宝的。比如我们看到一个老头,专门找手表,特别是男士手表。他在找的时候,周围一个老太太看到他,问:“你是不是the watch guy?”看来老先生是专门盯着手表买的,在附近小区都有了名气。可惜这位表爷运气不佳,我没有男士手表,只有几块小孩的手表,我上次准备带回国送人的,结果收拾行李给忘了,这次也摆在外面卖。有一阵子有十几个人来了,把我们的车库都站满,回头我发现几块手表被手脚不干净的人给偷走了。我估计有犯罪分子是专门趁这时候来顺手牵羊的。

大部分人是出于好奇,来看一看都有什么东西。墨西哥人来的很多,这些人连锅碗瓢盆都买。他们很多人根本不讲英语,一见面就跟你Hola。不过还起价来倒是利索。

我们到了俄克拉荷马以后,也没有去家具城买什么东西。大部分家具本来就是从车库里面淘来的,十块二十块,现在搬家,又以原价卖了出去,倒有了一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爽快感。最后书倒是打包了不少,寄也不好寄,带也不好带,真是孔夫子搬家——尽是书(输)。后来想想看,搬家公司搬多少都这个价钱,有些东西只好打住不卖了。不然的话,这点家当,不用几个周末就可以被我们几个无证摊贩给卖光。

在家做车库销售,发现什么东西都有人买:烘干机安装时多余出来的管子,刷漆用的套子,各样奇怪的碗和碟子,都有人买。还有一位女士,看我外头插着售房的牌子,问我房子卖不卖。我让她自己稍微看了一下,进一步可以找我们的代理联系。要是在车库销售把房子给卖了出去,倒是可以造就一段佳话。

连卖了两个周末之后,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规律。比如大部分男性跑过来,最喜欢看电器和工具。有一个老哥,看着我的一堆电线、充电器、数据线之后,掏出自己的手机,问有无充电器。我居然从已经打包好的包装盒里,找到了配对的充电器,哥们儿大喜,顺便买走了其他一些东西。我看到我本来要扔掉的一堆电线里冒出了一个对他人有用的东西,也很高兴,这是双赢。

后来我就对市场进行了细分,将杂物重新整理,把工具和电器配件放在一起摆在地上,男人来了就蹲在地上找。我又把小孩的文具和玩具摆在一起。这两个人群都对其他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都是杂物,整理则推陈出新。我发现卖东西和课程设计一个道理,都是一个用户界面问题。我们做课程设计,最忌讳课程的材料乱摆放,学生找这个找不到,找那个找不到,就不要说找到材料好好学习了。通常情况下,我们帮老师按照内容或者时间等标准,重新设置内容,将其分门别类,整饬有序,使得学生时间花在学习上,而不是寻找上。

当然车库销售的很多东西是因为搬家而挥泪大甩卖,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本来就是从旧货摊淘的,后来又以原价甚至更高价格卖了出去。我们一个鞋柜子,当初“腐败分子”是花五块钱买的,我不知道价格,用二十块钱卖了出去,这利润率就跟贩毒似的。以后生活无着了,我就去做车库销售这种很有前途的事业了。

唯一的遗憾是,我琢磨不透女人的购物习惯和思路。她们什么都可能买,什么都可能不买,找不到规律。

有一个墨西哥大妈,拿着我的鸳鸯火锅左看右看,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说熬汤时,一边可以放辣的,一边可以不放辣的,以照顾不同人的口味。她想了一想,自言自语地说,我可以这边煮豆子菜,那边煮土豆菜,于是她给买走了。最近美国有一现实秀节目,请人为某商场的国际食品柜台,设计新的食品,得奖的作品是用墨西哥的玉米肉卷(Tamale)的外壳,里面包上中国的宫保鸡丁,这道新菜,叫中式墨西哥玉米卷。我看那位墨西哥大妈也发明了一种这样的混搭,叫墨西哥式鸳鸯炖锅。

到了七月份,我们家里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房子也终于卖出。我们离开,到了德克萨斯。在德州,我们找到了一处房子,但是只能等自己的房子转手并结款后才能买下。

青黄不接之际,我们无家可归。住了几晚宾馆后,发现这样下去还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达三四星期,天天住宾馆太昂贵了,于是开始找便宜的住处。我们找到了一家汽车旅馆住了进去。

这旅馆的房间是小小的标准房,两张床,一张桌子,上面放一电视,还有微波炉及冰箱。我们还随身带了很多东西,包括锅碗瓢盆和睡袋杂物,原准备在其他物品到来之前,暂时使用。不过计划不比变化,不想一下子拖了几星期,且住到了汽车旅馆。

这么小的地方几个星期怎么过?住了五年独幢房子后,开始挤这小房间,实在受罪。不过又想,世上多少人终生大部分时间就住得这么拥挤,我们不过过渡一下,也没这么可怕。

挤在一间小屋里倒也很有好处:以前家里有多个房间,一家人各忙各的,现在被迫挤在一起,大家更为亲近。我们甚至开始一起有了真正的家庭时间。比如我们从附近的公共图书馆借来老电视剧《佐罗》一起看。我们一起养一盆我们从俄州带出、准备移植到德克萨斯的韭菜。

白天我们逃离这小小空间,去城里图书馆看书,去小饭馆吃饭,换驾照车牌,找学校。晚上回家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我突然发现,这应该不是什么极限生存,这不是大学宿舍吗?想象总可以拓展蜗居空间。

只是我为不能找到地方码字沮丧。汽车旅馆简陋到连个大堂也没有。但是今早,我看游泳池空着,什么人也没有,于是倒了一杯咖啡,坐到桌边,跷起二郎腿用iPad写起东西。太阳照到脑壳、无阴处可躲时,任务也完成了。这个经历十分令人愉快,甚至开始让我心生疑惑:买房是不是完全必要?人生本来就是匆匆如客旅,若是条件许可,能租上酒店一套房,不用担心保险房产税前院割草后院拾掇,倒也挺好。作家约瑟夫·奥尼尔就这么干的。他和家人常年住在切尔西酒店里,只不过这种潇洒费用高昂,也只有当过律师的奥尼尔能受得起。庸碌如我,不能免俗,只好和大部分人一样去买房养房了。

在外头蜗居居然长达一个多月,皆因俄克拉荷马那边出了问题。七月份买我房子的老太太W太太,是给自己的女儿买房,她的女儿是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个八岁男孩,不知怎的又怀上了一个,壮大的家庭需要有更大的房子。他们这一家来自春天龙卷风灾难中的重灾区摩尔镇。估计保险公司赔的钱,不够他们买一个更大的房子,于是W太太自己出钱,给女儿一家买这房子。

但是购房合同上说,我的房子购买条件是W太太自己的一套小房售出,让她能拿到贷款,这也是一种卖法,叫contingency。但是我当时对这种交易毫无怀疑,因为W太太的房子也已经售出,只不过是等买方拿到贷款而已。我们于是搬到了德州,暂且住在宾馆里,等着那边交易完成,好让我能买到这边的房子。我这边的房子也已经看中,只是等那边的款项过来。我这边的购买也是附加了一个条件,成为contingency购买的方式。

这样一来,整个购买的流程,就变成了一多米诺骨牌的格局,只要第一家不成交,后面几家都不能成交。但是第一家买房的人似乎永远不急不忙,慢腾腾地在办他的手续。到了约定交易的那一周前,我们的代理卡洛尔突然说对方的VA贷款有一些问题,资料不全。美国买房贷款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传统贷款”(conventional loans),是那种付20%首付的品种;还有一种叫FHAFederal Housing Administration)贷款,是可以少首付,但是需要对贷款进行保险,因此费用更昂贵一些;还有一种叫VA贷款,为退伍军人所设,应该是零首付,申请过程繁杂一些,需要原来的军队等提供各种文件,确认贷款人身份。

后来那人的军人贷款实在无望,于是改作传统贷款。这样又得从头再来申请,我们等啊等,眼睁睁看着交易日一次次被推迟,但是束手无策。我们在外头客栈大约住了一个月后,听说那边的贷款申请下来了。我们约定830号成交。这边的成交日紧接在后面。

但是交易前一天晚上,那位退伍军人突然决定不买房了。早不说晚不说,却在交易头天晚上说,如同一个恶作剧。此时我已经同意让我的买家提前搬进我的房子。我们把这边的水电等都转到了我们的名下,结果这边房子买不了,那边房子则重新上市出售。

我这边也在宾馆住了很久,扛不住了。只得重新办贷款,同时以比较高的租金,住进现在的房子里。而俄克拉荷马那边的房子,我也让W太太一家继续住着。别的房产代理建议我拒绝这么做,因为如果期限到,他们的房子无法交易,我赶都赶不走。不过我还是以象征性的房租,让他们继续住着,他们的大孩子要上学,小孩子要出生,虽然我这边的卖方让我花高价办理提前入住,但我何必趁人之危?

这是一次冒险,因为一个房子,你去看的时候是一个局面,住进去一段时间是什么感受,又是一个局面。或许对方住了几天之后,发现后院需要打扫的地方太多,或许鱼池管理起来太麻烦……这都有可能让她打退堂鼓,决定不买,而我也不能拿她有什么办法,除了扣除那少量的定金。但是也只能这么去试一下了,我见过那位W太太,她在学校管理一个食堂,不像那种不靠谱的人。对我们可能相信的人,纯粹去赌一把,有时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那位退伍军人我从未接触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突然决定不买W太太的房子,我无从得知。卡洛尔说那人大概是脑子坏了,也可能是邪灵附体了,总之到最后他什么也不在乎,面临几家房产代理的起诉威胁也满不在乎。我一开始问卡洛尔为什么不警告我这种VA贷款可能面临办不下来的风险?她说不能这么讲,VA是为那些“为国效力”的退伍军人专设的。她也不知道那人申请不到,事实上她和所有下家都是受害者。只不过那人好像也没什么钱,就是起诉他,他也掏不出什么钱。

不过卡洛尔也还负责,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去帮我们的买家重新卖房。幸运的是,大约一个多星期后,W太太的房子找到了新的买家。于是到了最近,我们的房子才成交。

这离当初已经好几个月了,足够折腾。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我想到自己的遭遇,冲房产代理发过火,因为她作为业内人,应该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风险,毕竟我们都不是天天买房卖房。但后来从她的角度想一想,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更多还是感谢她的坚持。大家都是普通人而不是超人,没有人能清晰地看到未来。谁能看见人心变化莫测?谁能看到世事风云不定?她能咬着牙坚持下去,最终使得我们的房子即便是出现变故还能顺利出售,就很了不得了。

如果由着自己的意气,让关系坏掉,解除合同重新再来,我们还得重新找人来割草、给房子买保险、管理鱼池、打扫里外,且遇到问题我们远在异地也无法解决。与之相比,我们所经历的这些麻烦,都无足挂齿了。

有趣的是,在工作单位的“平行宇宙”里,我们和某供应商之间遇到了非常类似的情形,一时间大家意见很大,气氛紧张。最后反倒是我不断降温,使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同事说我是个和事佬(peacemaker),处事冷静成熟。其实这些优点我也不是一直都有,而是这买房卖房的事情,让我去想象各种应对方法可能产生的后果。有时候我们遇到麻烦,与其去抱怨,不如去想想,我们的选项是什么?假如不这样,是另外一种做法,又当是什么结局?这种想象,反而让我们在无奈的现状面前,得到内心的安宁——而这种安宁也未必就是自我安慰,而是真正认识到了自己是何等有限。在这个千丝万缕相互关联的世界,多少事,完全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下。败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负担;成了,也未必就是我的荣耀。

从“军”记

我们必须靠童子军运动来培养未来的男子汉。

——童子军运动发起人之一丹尼尔·卡特·比尔德(Daniel Carter Beard)

参“军”

我让儿子参加了童子军。准确地说,他参加的还不是童子军(boyscouts),而是幼童军(cub scouts)。幼童军到最后,会一步步升到童子军。“scout”这个词,有“侦查员”、“守卫者”等多重意义。

据我目前的观察,与其说童子军类似军队,不如说它类似帮派。童子军是一全国性组织,甚至在其他国家(包括韩国)也有据点。在美国,不同地区皆有分部,按数字编排,分别称“帮”(Pack),“帮”下面设“派”(或曰“窝”,Den)。这好比帮派里说的总舵、分舵。

按照年龄、年级,孩子们分别进入虎派、狼派、熊派、鹰派。各帮还有自己的口号,以便大型聚会点名时使用。通常这些都是谐趣口号,而非“宝塔镇河妖”这样的接头暗号。比如叫到430群,大家一起叫:Having fun, getting dirty, look at us we’re pack four thirty.童子军见面,还有特别的握手方式、自己的敬礼方式。最常见的,还是其独特的手势,用拇指中指打出“和平”标志,打出这个标志后,其他人要跟从,看到这个标志,所有小孩都不许说话。由于童子军的小男孩小女孩聚到一起,都如同千万只麻雀,这个手势使用极为普遍。

每个月,帮里会召开一次大会,派里也会召开一次分会。上个月,我们分别参加了帮会和派会。帮会上,负责的家长介绍新招募成员,给新成员系领巾,给去年参加特别活动的儿童颁发“勋章”等。

我们也参加了一次派里的活动。该活动是在一个人的家里举行的。活动上“分舵主”让小孩看了一段网络安全的录像。今年的学习侧重之一是网络安全。小孩回到家,还须完成一系列其他活动,比如熟记童子军的一些使命宣言,并完成一个关于网络安全和欺凌的游戏。完成这些“作业”后,家长可上网登记,完成一定任务后,小孩会“升级”。

小孩手册上的“帮规”,我看就是一本素质教育手册,上面都是些公民品格,比如领导、负责、服从、荣誉。每个月,帮里几乎都组织一次外出活动,让小孩在实际活动中培养积极向上的品格。他们尤其注重领导力的培养,比如让童子军主持各种活动,“传帮带”下面的童子军和幼童军。另外一个技能培养对象是个人影响力,比如让男童子军去推销爆米花,女童子军去推销饼干。

类似“软实力”的培养,美国人是下了不少功夫的,童子军只是在朝这方面努力的诸多民间组织之一。亚裔家庭参加这种组织的并不多,可能觉得浪费时间。大家更多时间在学一些个体化的技能,比如学钢琴。到了工作的时候,表现不出领导和组织能力,遇到“竹子天花板”,又能怪谁?

夜宿博物馆

2003年出品的电影《夜宿博物馆》中,笑星本·斯蒂勒(Ben Stiller)扮演的主人公,应聘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值夜班。一到晚上,博物馆的陈设都活了起来。很多故事由此而生。沾儿子的光,我也到附近科学博物馆过了一夜。博物馆里科学家肖像是有一些,不过一个都没有活过来。活蹦乱跳的是几百个童子军及其家人。

进去后,博物馆礼堂里有些集体的活动,告知了一些简单规则,比如哪些地方不可以睡觉,以免晚上脸被人踩扁。然后,一个小伙子扮疯狂科学家,给小朋友表演火焰龙卷风、力的作用、摩擦生电等。小伙子的表演和屏幕上机器人的图像无缝连接。小伙子语言诙谐,互动频繁,让孩子们欢声雷动。看来表演者接待这样的童子大军,已成家常便饭。

接着,我们去看了一场环幕电影《龙卷风走廊》。电影讲述俄克拉荷马一群跟着龙卷风的“追风人”的故事。在那球状的环幕下,我们就如同困在了一只蛋壳里,龙卷风旋转着向我们逼近。到了十一点半,天文馆有《夜空》表演。在人造但逼真的苍穹下,我们仰望星空,这勾起了我在打谷场上乘凉,看流星划过天空的回忆。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下远郊,在没有灯光污染的天空下看星星,你会想到自己的问题何等渺小。

除了几场有组织的观摩之外,其余时间,孩子和家长自由活动,或是去做手工制作的地方,制作面具,学魔术,绘制地图等,好去赚童子军的相应徽章。博物馆针对中小学生居多,让这个群体的人安静看文字说明,他们很受罪。大部分陈列,都可实际操作。我用潜水镜,看到了室外的情景,我们睡钉子床,让热气球升空,制造烟雾龙卷风。过去我们的中学物理课,只是从书本中学习这些,感觉距离遥远,如果当时有机会到这种地方来,直观地看一看,动手做一做,或许会对科学的兴趣更浓。

博物馆花样繁多,一晚上玩不过来。其布局开放而轻松,多来几次也看不厌。这种博物馆,家庭可以办年票,一年反复过来。我有个同事,在写博士论文期间,老婆就买了动物园和科学博物馆的年票,经常带三个孩子过来,好让老公一个人在家安心写作。

半夜,大人安营扎寨,在各个地方铺睡垫,支行军床,开始睡觉。博物馆礼堂仍开着,通宵放电影。我儿子也跑去熬通宵,在里头看《星球大战》。我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到了三点,还没看他回来,于是跑去看。一进去,很多小孩从座位上爬起来,在走廊上来回跑动。找到儿子后,他不肯回去。我想机会难得,由他一回。出了门,撞见三四个熟悉的小孩,他们非常热情地说要帮我找人。我说不用了。随便视察一下,不用扰民了。不过我纳闷,怎么小孩对我们这么客气了?

早晨问我儿子,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小孩把我当成了值班看守,所以有的从座位上爬起来逃跑,有的倒下装睡。后来在门口遇到的小孩认识我,怕我跟他们父母告密,才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从父母床上偷溜出去,看夜场电影的。小时候我们还不一个德性?隔着几个村子看电影,父母百般阻拦,我们还是偷偷跑去看。我和儿子在完全不同的环境下长大,不过值得回味的童年,却是八九不离十。很多华人家庭觉得童子军没用,我们却跟着童子军去野营,去参观博物馆,去参加松木汽车制作比赛,感觉趣味无穷。童年的时候,还有比充实快乐更有用的东西吗?

要饭

十一月、十二月,美国这里过感恩节和圣诞节。这是家庭团圆的节日,也有“忆苦思甜”的成分。大家借此节日纪念刚到新大陆的第一批居民。他们在天寒地冻的新英格兰,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艰难存活了下来。这种时节,很多社会组织也让人去想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据俄克拉荷马地区“食物银行”(Regional Food Bank of Oklahoma)介绍,俄克拉荷马每天有六十七万五千人吃了上顿不知道下一顿来自何方。

诸多组织试图帮助这些人。大部分教会都有自己的“食物银行”,让人带便于储存的食物到教会,以赈济这些人。这个周末,我儿子所在的童子军,也组织了一场活动,收集罐头食品,交给一个名叫“希望中心”的慈善机构。

星期天下午四点,我们在童子军“分舵主”吉姆家的小区见面。吉姆家门口来了十几个小孩。家长谢瑞拖了一辆小拉车,里面装了很多塑料袋。她把袋子分发之后,“分舵主”下达了指令,让小孩分成两拨,由参加过此类活动的小孩为首,去各家各户敲门。别的家长又叮嘱了他们不要在人家草地上走;敲门后要退后几步,不然的话,这么一大群童子军啸聚在门前,如兵临城下,会把一些老头老太吓着。发完指令后,童子军的小孩立刻散开,在街道两边变作了丐帮。

大部分家庭,如果有人在家,都能找到些罐头食品出来,给收集食物的小孩子。有的家长还打趣,说:你们是要我不想要的食物,还是要好点的?也有的人开了门,说自己也做过童子军,干过类似的事情,所以非常出力,把家里冰箱搜了个遍。一个小时不到,小孩子们收集的食物装满了一个小车。把家里吃的东西拿一些出来,赈济他人,这是所有人乐意做的事。

我们几个家长,远远地站着,或是帮着维持秩序。我突然想到,这是平生头一次出来“要饭”,而且感觉愉快。我跟着孩子们走,一路欣赏这些人家庭院的装饰。大部分人家都种植着各样花草,摆放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南瓜和草垛,兔子、鸭子、仙女、圣徒等各样石雕,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俄克拉荷马大学或NBA雷霆球队的徽标,或是造型各异能把人萌翻的稻草人。这些家居装饰,几乎没有两家重样,各有其鲜明的个性。很多美国人周末的时间,就用来摆弄这些东西了,把居家过日子当成了一门不断打磨的艺术。生活可以将就,也可以讲究。

人的精神境界也一样,是勉强支撑还是有意拓展,也是一念之间的事。到了地广人稀的北美,大家可以哭诉寂寞,也可以参与收集食物这类社区活动。走出小小自我,生活便不再空虚无聊。

晚上回来,收到牙医的一封信。牙医说他的诊所在收集能穿的半新外套,收集之后也捐给“希望中心”。每个捐衣的人,下次来看牙,可减免二十块钱。

野营

周末去俄克拉荷马的乔治·托马斯野营地野营。金秋十月,本来阳光灿烂,但这里毕竟是俄克拉荷马——俄克拉荷马名人威尔·罗杰斯曾说:你要是不喜欢这里的天气,等上一天再说。星期四还是响晴,星期五就乌云密布。我们本来是星期五、星期六去露营两晚,因星期五有事,耽误了一天,只去露宿了一夜,结果自然是一切对半打折,冻也是冻了个半死。

营地是童子军专用营地,大家分成不同的帮分批到达。星期六早上驱车赶到,发觉到处都是露营的帐篷,如诸葛亮布的八卦阵,在里头转来转去,找不到我们的帮藏在何方。后来“帮主”派人到停车场迎接。

白天时间按照日程表,紧锣密鼓地参与童子军各项活动。今年活动总的主题是“马达加斯加”。不远处有鼓声传来。参加“丛林节奏”的孩子们,在学热带雨林中的人打鼓。

然后的节目是打弹弓。主持的一帮人也是孩子,初中生的样子,穿着印有“员工”(Staff)字样的T恤衫,在介绍打弹弓需要遵守的规则:不要把弹弓对着人,每次上场六个人,不要喧哗。“如果不遵守纪律,我会亲自上去把你带走。”一个小胖子介绍说。边上一个带队的大人,在笑眯眯看他们介绍。

后来的节目也一样,全是这些初中孩子在主持,参加活动的则是小学生。远足时,前面有小领队带路,后面有小领队殿后。家长离开小路,小领队便要求大家回到小路上。小领队礼貌而坚决,大家不回到路上他不肯继续前进,“以免有人掉队,被马达加斯加的什么怪兽吃掉”。

鼻子上满是雀斑的小领队对自己的职责一点不含糊。每走几步,就喊一声“停!”然后小孩和家长都一起停下,听他介绍路上发现的马达加斯加的仙人球、仙人掌,或是由袜子“扮演”的挂在树上的狐猴尾巴。

上了山,风景豁然开朗,俄克拉荷马开阔的天幕下,一连串的大风车,正在地平线上悠悠转动,其状神奇,久处小镇,这景象让人耳目一新。在山巅,越觉寒风刺骨。小领队们穿着红色的T恤衫,有的还穿着短裤,也不知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还是整个被自己所在做的事迷住了,以至于忘了天气的寒冷。

营地好比长征的微缩版似的,我们走过了漫长的“草地”,走过泸定桥般的铁索桥。还有一个吊索桥,上面铺着木板,两边的木板松散一些,有小领队站在上面,一个个神情严肃,守着岗位,不让小小孩不慎上去,一脚踩空。

这些活动三十分钟轮换一次,走完了“长征”,便是足球赛,然后是“马达加斯加历史”小讲座。这些活动让人感觉怪异。我不大习惯玩耍被赋予结构,只不过这是半玩耍半训练的活动。训练的到底是什么呢?似乎也看不出。美国人对于小孩的教育,不像中国人那样求全责备、精益求精,而是重在参与和快乐。而从领队的小孩来看,倒觉得他们对领导力的训练货真价实,甚至都有些仪式化。这些大小孩在教育、指挥、管理比自己小几岁的小孩。现在被指挥的小小孩,再过几年就成了过来人,让故事继续循环下去。这个被人视作“世界警察”的国家,在培养领导力上面总是不遗余力。是超级大国的地位迫使他们这么重视领导力,还是重视领导力的培训成就了他们超级大国的地位?我在想。

午饭之后,我抽空跑到营地,支好帐篷。我们的帐篷很小,仅能钻进两个人。支起了帐篷,我在里面铺了张大纸板,垫上防水的垫子,在我看来已经有些折腾了,不过跟美国人一比,这条件就好比无家可归者一样。四周美国人的帐篷很大,有的很豪华,连狗出入的洞都有。有的还带来餐桌,简易烤箱,等等。帐篷里,大部分都放着气垫床甚至简易行军床。这中间有种说不出的反讽:特意跑出来露营,又差不多把小半个家搬了过来。

入夜,我们点着了篝火,在上面烤棉花糖。小孩子烤着,吃着,然后兴奋地追逐打闹。到了八点,所有人又全聚到一块空场地上,举办集体篝火晚会,听小伙子们讲吹牛故事,看小朋友表演只排练了五分钟的节目。回到营地,大人们围着篝火在闲聊。邮递员说自己每天步行八英里挨家挨户送信,有家长说亲戚是海豹队队员,被下令跳进阿拉斯加冰冻的水里受训。

孩子们追逐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跑热了就脱掉外套,这样一冷一热,我怕是要着凉,便要儿子和我先入帐篷睡觉。我把厚睡袋给了他。

夜间我自己冷醒了,再也睡不着。大概一个钟头后,儿子也醒了。可能是早先脱衣受了凉,也可能是野餐食物不卫生。他说肚子不舒服,摸索着坐起身,吐了起来。黑乎乎的夜里,这是一场小小的劫难。我点着野营灯,却因帐篷太小,站起来的时候一脚踩了上去,灯断成了两截,却身残志坚,仍旧亮着。

帐篷已经不能再睡,我只好给儿子穿上衣服,去停车场取车。

去停车场要走一些路,我一会儿抱着他走一下,一会儿背他一下。后来我想像从前那样,让他骑在我肩膀上,我扛着走。走不了几步,我自己扛不住了。

走在石子路上,迎面有一汽车开来。在那强烈的光里,一个中国父亲,打着半截的灯,背着个生病的孩子,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在路边行走,我想这景象对于那司机来说一定很是奇特。而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们看露天电影,大家陆续从田埂上掉进田沟的情形。被战胜的困难就转化成力量;而成为了过去的狼狈,则是新的笑料。天亮后我发现,儿子的鞋子丢了一只,但是不知为何,我却找到了三只袜子。

到了停车场。儿子上了车,感觉好了很多,在后座上睡着了。这时候听到远方土狼(coyote)的嚎叫。那声音尖厉、悠长,一声落下,别的土狼又给续上。难怪土狼又被称作歌犬(song dogs)。科伦·麦凯恩曾在小说《歌犬》中写道,印第安人认为世间本无一物,是歌犬一声声把世界给叫了出来。

我在那黑暗里醒着,听着歌犬们此起彼伏的长啸。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