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记

觅食记

告诉我你吃什么,我可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法国美食作家让·布里亚—萨瓦兰(Jean Anthelme Brillat-Savarin)

中国胃

出国之后,发现到美国来的人如过江之鲫,美国教育、科技、金融、医疗,都有人大书特书。说吃的不多,食色性也,怎能不提?

中国曾经是一个生存经济的国家。关于饥饿的记忆,还留在不远的历史和残存的成见中。有一回我跟同事史蒂夫去丹佛开会,晚上出去吃饭。出于好奇,我点了从来没吃过的麋鹿肉汉堡包。史蒂夫好奇,也点了一个。上来一看,真是很大,像是在“一切都大一号”的德克萨斯做的。

没想到麋鹿肉并不好吃,我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史蒂夫吃完色拉后,说要把他的汉堡包分我一半让我吃。

我说自己的都对付不完。

他说你要是吃了,我妈会很高兴的。

我说令堂大人母仪天下,管这么宽?他说他小时候,吃不下去饭的时候,他妈总是说,这么好的饭你都不吃?有的国家的小孩都快饿死了。史蒂夫是我们部门最老的一个家伙。他小的时候,我们正忙着赶英超美大炼钢铁,没饭吃恐怕是真。

今非昔比。到了美国,有很多习惯要改,不要怕吃不饱,要怕吃太撑。我们学校食堂,对职工优惠,每顿饭三五块钱,而且是自助餐。也不知是不是过去的恶习所致还是怎的,我一直是“大胃王”。每次在食堂,人们走过我的桌旁,都会留连地张望!我和他们很多人同等食力,但身材比他们好。身材比我好的,只吃青菜、谷类和牛奶,不像我这样兼容并蓄。

当然了,吃美国食堂不过瘾。毕竟我们长的是中国胃,大家还是喜欢下中国馆子。在纽约、洛杉矶这些地方,国内有的它们也都有。但在美国小地方,中餐馆不是中餐外卖就是自助餐。中餐外卖的只是一个店面,里面很少有人进来吃,而是食客打电话点餐,餐馆送餐。这些饭菜味道通常都很差,饭馆通常为偷渡客所开。很多人本来也非厨师,不过是下船后在别人餐馆打工,学得差不多就自己来干了。

自助餐的饭菜货大量足,只不过和外卖店差不多味道。很多饭菜,味道很像,芥蓝牛肉里能吃出虾子的味道来,虾子里面能吃出咕咾肉的味道来。进了自助餐厅,吃着这种看上去不同,实际上味道混杂的菜,再看看周围的白人黑人墨西哥人中国人,突然产生了一种世界大同的幻觉。

我不清楚这串味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天,我跟一个以前做餐馆的中国人聊天,他说做餐馆真辛苦,晚上歇得迟,早上一大早就起来做酱。我这才有些醒悟,原来是菜里用的酱,导致菜的味道雷同。很多菜不断在往外摆,如果慢慢切葱放酱油放糖,再寻思如何排列组合,速度就受影响了。这可是一个快餐和速食流行的国度。我在《完美混乱》(A Perfect Mess)一书里看到一个说明杂乱能诱发创意的例子,说一些优秀的大厨面前通常都杂乱地摆放一些佐料,这些佐料的创意组合,让他们的菜产生出非常独特的味道。很多中餐馆显然是根据低档速食店的模式去经营的,无所谓什么创意,只要快就好,但这也导致它们的价格、档次上不去。

但中餐馆给很多刚来的中国人提供了一条生路。那些偷渡客一开始就只能去这些地方打工。大部分人奉公守法,不给当地社区惹事。留学生或配偶受非移民身份限制,不能去校外合法打工,有时也去这种地方打点黑工。这些年出来的留学生一来就买新车新房。他们当然有的来自正经生意人家,但也不乏某些人的子女,钱不知什么来路。生活里的各样光鲜,他们恨不得贴脑门上,但是不清不楚的背景,却不会有人说。一些人分明是拿着他人的钱上了台阶,却也会设法让你看到他的“奋斗”,人骨子里都希望得到他人的敬重。

餐馆的偷渡客,我有时候倒觉得更值得尊重。他们有时候也更讲义气。我们过去在亨廷顿,有对小夫妻经营一家小餐馆。小夫妻原本就是偷渡客,人非常好,每次中国学生举办活动,他们都慷慨赞助,积极参与。你想办点正事,比如办中文学校,去联系官方机构,他们反倒爱理不理。

我唯一的抱怨,是这些地方的菜味道太差。没有办法,聊胜于无。到了周末,还是偶尔去吃一吃这种中国自助餐。我每到美国一个新地方,就问我们美国同事哪里的中餐馆比较好。他们就说一二三四哪家比较好,我就暗记下来,一个都不去。凡是美国人觉得比较好吃的中国菜,中国人大部分都觉得不好。

说到不正宗,墨西哥菜也一样。有一次我车子坏了,拉修车行修。修车行修好后,派了个墨西哥司机接我过去取车。路上我和这墨西哥的哥们儿说起了墨西哥餐馆,哥们儿勃然大怒,说美国的墨西哥菜只有8%正宗。我实在不知道他这8%的大数据是怎么来的。哥们儿一路上数落墨西哥餐馆的背信弃义,说这帮人为了迎合美国gringos,背叛了墨西哥餐饮的传统。他在生硬的英文中撒了很多西班牙语,越说越激动,把车子开进了一条死胡同,接着又撞上了一个路牙子。马上就上高速了,为了安全起见,我赶紧说中餐在美国更惨,其正宗性可能连8%都不到。你比如说那个什么签语饼吧,中国其实根本都没有。这么说着,他的气才慢慢消下来,上了高速公路。在路上他继续跟我控诉美国墨西哥餐馆。由于这饮食问题,我们产生了第三世界人民特有的亲密战斗友谊。

火锅宴

美国中餐不正宗,这一点美国人也知道,知道他们吃的中餐改变过,比较适合美国人口味。也有美国人问我们正宗中餐是什么样子,于是我们有时候也请美国人过来,于是就有了一些饭局。

我们不妨先说说美国饭局和国内饭局的不同:美国有很多家庭一起参加的聚会,通常是每个家庭自带一个菜,凑成一桌百家饭,号称potluck:pot是锅,luck是运气。遇到一锅吃一锅,纯粹看运气。有时候聚会大了,为了避免重复,招待的人还先发一邮件,说姓氏首字母从AH的带色拉,IZ的带甜品,等等。通常情况下,每个家庭都会带上自己的拿手好菜,运气总是不错。

入乡随俗,中国家庭也这么处理。即便是家宴的时候,也是主人家多做几道菜,其余家庭各带一个菜。久而久之,每家就有了自己的招牌菜,比如张家的盐水鸭,李家的拉面,王家的回锅肉等。我每住一个地方,就对所在地各家拿手好菜了如指掌,在一个地方住上一两年,一份当地美食地图就了然于胸了。

中国人的圈子,能互相赏识各自的烹饪,虽离开各自家乡,倒也能自得其乐。当中国和美国饭局搅到一处时,结果就很不相同了。我们喜欢的,对方未必喜欢。很多美国人说自己很喜爱中餐,实际上是叶公好龙,当你把一盘真的中餐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反倒六神无主了。

有一天,我们请一对美国老夫妇去家里吃火锅。我们是用那种一边辣一边不辣的“鸳鸯火锅”。火锅这东西是中国一文化遗产,好像其他地方不多见。我前几天在微信上看到一笑话,说一哥们儿坐火车遇到一印度人,印度人总吹嘘,用刀叉用筷子都不好,不如手管用,手最灵活,什么饭菜都可以抓。中国哥们儿比较好强,就是不服这气,一下火车立刻请印度友人去吃火锅了。

话说请客那天,我们端出火锅,边上摆着青菜、豆腐、牛肉、油豆腐、腐竹之类的东西,摆了一些沙茶酱。然后大家一一落座,我略略介绍了这火锅的吃法。这饭局用户界面过于陌生,从来没有吃过家庭式中餐的老夫妇一定是晕了。我跟他讲,他频频点头,可是我觉得他的眼神迷茫,像雾像雨又像风。也不知是我没有介绍清楚,还是他根本没听进去,总之,我看老先生用手抓了一根上海青,蘸了一下沙茶酱,然后大嚼起来。

给当成色拉了。

我又不好给夺出来,于是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把上海青咀嚼了下去,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看人生吃上海青。

他然后皱了皱眉,说,嗯,味道不错。

我说像这种菜,我们一般烫了吃,味道更好些。

那么烫,也要看怎么烫,比如牛肉,一下锅,很快就可以吃。我们示范了一下。

老先生学得很快,拿了些粉丝,也很快烫了一下赶紧拿出来,谁知道这粉丝又不一样,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硬的,他说嚼不动。

再接着拿的时候,有时我就看见老婆瞅准了经纬度,一双筷子立即升空拦截。

最后我们告诉两个晕头转向的客人说,统统不许动,我们给你上菜。

我估计两人回去之后,一定都感慨中餐太麻烦,以后还是去自助中餐馆,吃General Tso’s Chicken(左宗棠鸡)吧。

星条旗下的茶叶蛋

朋友们,真的,为了改变美国人民的饮食习惯,我是费了些力气的。尤其是刚到美国的时候,似乎有一种介绍中国一切文化的强迫症,越到最后,这种强迫症就越淡化。美国的大熔炉按照自己的节奏在燃烧,最后我发现,别试图改变任何人,也不要急于让任何人去改变,好去“融入”。天高海阔,人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而早些年,我琢磨怎样把最家常而正宗的中国菜介绍给他们。我的厨艺差得一塌糊涂,无奈身处小城,我不滥竽充数谁滥竽充数?

期末学校要搞全校员工的大聚餐。全校范围搞聚餐规模盛大,要是陌生人不小心闯进来,一定会产生误闯大跃进食堂的穿越感。我不想整得太复杂,于是就做了“一清二白”的青菜炒豆腐。炒的时候我儿子就告诉我,不要做这个。“他们美国人不喜欢吃这个的。”我说你一小孩,懂什么,我继续炒。我还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不喜欢青菜豆腐的人。不喜欢青菜豆腐的人都有病,都得去治。

然后,我拎着我的一清二白就到了学校。在那长长的流水席上,我的青菜豆腐几乎无人问津。

回来某人就责怪上了,说你带的是什么名堂,你不是吓美国人吗?她的口吻,好像我带了一道青菜豆腐,有辱人格国格。老夫一不是外交部发言人,二不是央视记者,随便带个菜,爱吃不吃,我能代表什么国家和民族?何况人总是挑自己熟悉而喜欢的东西吃,学校的那些同事平生都没见过青菜豆腐,当然不敢冒风险。就好比一桌子放的是东坡肉、四喜丸子、臭豆腐之类的中国菜,你中间放一比萨饼,海外的中国人里面,稍微正常些的人是不会去吃比萨饼的。

我们IT部门也安排圣诞聚餐。记得头一年我带的是茶叶蛋,友邦人士,莫名惊诧,大部分碰都不敢碰。后来大部分我原样放车里带回去了,路上突然急刹车,蛋从锅里飞将出来,在我车里滚蛋,让我哭笑不得。

我有点不服气,第二年又带了茶叶蛋,这回很多人已经听说过,开始尝试了,但是没什么人说多么喜欢的。我终于泄气了,第三年就没带茶叶蛋了。

但事情就这么怪,我没带,他们反倒念叨起来了。开饭之时,大家陆陆续续从门外进来,看了看桌子上的饭食,又看看我,问:“哎,你的蛋呢?”

也罢,你吃你的苹果蘸巧克力,我吃我的青菜豆腐茶叶蛋吧。

后来又换一单位,在德克萨斯,我在学校里负责教师培训,所以要搞好与教授的关系。年终我们招待老师的传统是“汤品和甜品”(soup and cookies)聚餐。我们有两道汤,一道是土豆洋葱汤,一道是墨西哥豆子汤。甜品员工自己带,据说要比赛。我不知大家在准备上的精心程度,马虎了,带来的饼干没得奖,但是我单方面宣布荣获异国情调组第一名。我们同事说明年拟增加“最佳中国饼干”项目。

甜品品种太多,我只品尝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就被甜翻了,一下午都不舒服。美国甜品偶尔吃起来,那味道是很棒的。可是聚到一起,甜得实在让人受不了。当我看到满桌子甜品的时候,我在想,要是这些甜饼换成菜包子,要是奶酪换成豆腐,生菜换成涪陵榨菜,苹果汁换成豆腐花,世界多美好啊。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买不到这些东西。我们附近只有一家菲律宾店,还是一黑人开的,哥们儿根本不知道亚洲人需要什么,极有主见,自己想怎么采购就怎么采购。不过现在网络销售也发达,有朝一日,说不定我就可以通过亚马逊的那种送货无人机,从达拉斯空运老干妈过来了。我们这里地方很平,嫦娥三号来着陆都没问题,但是很多人家有枪,小孩有那种bb枪,发射塑料子弹,我就怕老干妈豆瓣酱在空中还没有降落,就被打飞,化作豆瓣雨倾盆而下。

炖猪蹄和世界末日

我同事比尔的岳父是威斯康星牧民,每年女婿家的肉食,老岳父都给承包了。比尔家有一个大冷柜,里面藏了很多肉食。我没想到还有猪蹄!

我突然想起了炖猪蹄,说快快拿来。过了几日,比尔果然给我带了八只猪脚。这脚肌肤嫩白,白里透红,让人肃然起敬。原来猪中也有颜如玉,猪中也有白富美。俄克拉荷马城的一些中国店卖的猪脚,味道很大,这些猪被屠宰前,就好像穿着球鞋跑了马拉松。

带回猪脚当日,有户中国人家聚餐,按照我们这里的传统,每人自带一个菜。老婆就给做了黄豆炖猪脚,她发挥得不错。猪脚很受欢迎,被一扫而光。老婆于是问我在哪儿买的。

我放下电话,问比尔在哪儿弄的,是不是他岳父牧场附近养的,这样我们好找一货源。比尔说这猪脚来自一年一度州集会上选美的那些猪。参赛结束,这些被调教好的猪就被屠宰了,猪脚送给了比尔。比尔对于食物,敢于尝试,说一直想做,但不知道怎么做。他的夫人不让他做这种古怪的东西。结果被我们白捡了个便宜。

这选美猪的纤纤素手,味道鲜美,让人想家。

到美国十年,吃的猪肉都是工业化农场养殖的那种猪的肉。也不知这些猪是什么饲料喂养的,肉不香,没味道。现在好多人要移民,有时候我看势头不对,还泼点冷水。水土不适倒是小事,吃的方面调整很大。洋装虽然穿在身,我胃却依然是中国胃。人说星巴克是“美国地边摊,在华装高端”。猪肉这东西,倘若不搀水的话,在华路边摊,到美不仅可装高端,生前还可当白富美去参加全州选美,然后风光大葬于一群饕餮之徒腹中。

自从我家的猪蹄出名之后,参加圣诞晚宴,我们就被指定带炖猪蹄。这一次,由于聚会人多,我们把选美比赛第二名的猪脚也给炖了,还不够,又加了一些。惭愧,我们吃掉俄克拉荷马三头选美猪的前三甲。

我们炖猪蹄很讲究,先是用热水烧开,去除浮沫,然后拔掉猪毛,总之工序很多。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些猪蹄准备期间,放在厨房里浸泡,看上去有些恐怖。要知道人像母猴子,母猴像猪獾,猪獾像猪,横竖都是哺乳动物。大卸八块之后,依稀难辨,你要是突然端给我看,我自己都吓一跳。可能是我这几天恐怖电影看多了,产生了幻觉。

我从Facebook上看到,我们一个同学,家里被劫匪劫了,笔记本电脑等若干财产,都被劫走了。我在想,要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劫匪闯了进来,看到我们案上的一锅骨头,还可能会以为我们家是孙二娘的黑店,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

回家后,开始炖猪蹄。猪蹄很多,难免就有气味。这中间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发现是耶和华见证人教会的传道人。我认识其中一人,于是邀他们进屋。我认识的这个传道人叫罗吉斯,他每次来,还带个徒弟。罗吉斯本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连“创造力”、“体系”这种词语都不在话下。而他带来的徒弟会一点汉语,属于初学者。

进了屋子,罗吉斯跟我讲起《圣经》与科学的话题。他跟我讨论伽利略的日心说和教廷的迫害,到底地球是圆的、扁的,还是驮在乌龟或者大象的背上。我等于把世界文明史又过了一遍。

谈兴正浓,猪蹄的味道也越来越大。过去他们来过,通常丢个册子说几句就走,这回我家猪蹄味道很大,我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可是他们就是不走。在俄克拉荷马州这个最富裕的小镇上,两个人西装革履,坐在我的沙发上,闻着一屋子的猪蹄味,他们误以为到了第三世界,在救赎落后地区的人民。这激发了他们的热心和爱心,使得他们能顶住磨难,坚持坐下去,讲下去。

渐渐地,他们开始说起了世界末日,跟我讲起了启示录。启示录由于内容晦涩抽象,在短暂的布道中大家通常不讲的。可怜的人,尤其是那刚学汉语还没学到中国人会吃猪脚这种深度的小伙子,灵里坚强肉体软弱,被熏得已经神志不清了。只不过他们也没有白讲。1221日的所谓玛雅世界末日刚过,我想起了一个道理。使徒保罗说过“因为你们自己明明晓得,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帖撒罗尼迦前书》5:2)。意思是说没有人会知道什么时候那末后的日子会降临。居家过日子何尝不是这样?家里的摆设和气息,也要时刻准备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访客?

吃错饭

节假日美国人各种聚餐多如牛毛,这种时候大家也变得非常好客。有年感恩节前夕,我去接女儿。我女儿的音乐课学的是小提琴,学校组织了一支乐队,她们在各地举办演出。我下班迟,先前是夫人给送过去的。她让我去接,却忘了给我地址和门牌号。去的时候天黑,路上路灯也看不清楚,我看差不多到了,有个地方停车场人很多。我想应该就是了。停下车,绕到门口,门口一对小年轻穿着节日盛装,发给我一张票,说:“欢迎过来,拿好这张票,说不定能抽奖。”

我颇纳闷,心想来接孩子回家,还可以抽奖?新奇。早知这样,多生几个。

进门之后,发现一个大厅里聚满了人,摆放着无数桌子,红红绿绿地很多圣诞装束,大家在聚餐。我正要问演出的人在哪里,一个胖胖的西裔小姑娘说:“这边请。”

我一进去,发现里头摆着三张长条桌。上面摆满食物。我又想问:“请问演出的人在哪里?”我还没开口,一个红头发大妈从堆得像小山的小杯子中拿出来一个给我,叽里咕噜问了我一句话,我一时太蒙,没听明白,她又问:“黄油要不要啊?”我突然想起了汉口路的南京话来:“啊要辣油啊?”后面跟上了别的人,我不好再耽搁,于是把她递给我的黄油接过来。

就这么让我吃饭了,这与我来接人的规划不符。这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绿色圣诞树花纹的马甲,头上扎着一条红丝带,递给我一个盘子,还有纸巾包裹着的刀叉,我就被后面的人流推动着,继续往前走。正在盛饭的人,依次往我的盘子里加入咸肉、火鸡肉、面包填料、红薯和豆子。

我拿着满满一盘子食物跑出来,走了一圈,没看到我女儿。我想可能是演出还没有开始,于是我在吃饭的大厅里等了一会儿。这时候主持人念起奖券号码来,得奖的人很多。念到第三个的时候,我一看,哇,我得奖了。赶紧上去,发现奖品是三罐花生米。

我苦笑,心想这屋子里有大象没有?餐桌对面一个笑容可掬的老头,跟我说恭喜。我说我们单位免费供应零食,我天天下午饿了都去吃花生米,以后病了我自己都能查出原因来。您要不要?

老头说,好的,多谢,也巧,我夫人常做甜品,我这里得了一盒饼干,要不你拿去?我们这就算提前交换圣诞礼物了。

跟老者聊了几句之后,女儿还没出来。我于是问他:这里是不是某某教堂?

他说,哦,那是在对面,你还要过一条街。

我赶紧道别,然后提着一盒子甜饼干,端着一盘子火鸡咸肉红薯青豆,出了门,走到对面去了。

豇豆饭里过新年

新年那天,我们去美国餐厅“三角洲咖啡屋”。该餐厅这一天还免费供应“black-eye peas”,亦即豇豆。为什么新年供应豇豆?听同事介绍,新年吃豇豆的传统已经很多年了。美国感恩节大餐很雷同,多为火鸡、火腿肉、红薯、青豆、南瓜馅饼等。而新年的饮食各州略有不同。我一同事来自俄亥俄,说那边传统饮食还包括咸牛肉和炖白菜。有意思的是,在养牛很多的南方,新年传统是吃猪肉,比如咸肉(bacon)等。为什么呢?因为猪觅食的时候,是在地上往前拱,这象征着“前进”、“进步”。这还是保守了,袋鼠还往前跳呢。

吃豇豆的传统怎么来的?我问同事,他们都说也不知道。有个同事说豇豆带来好运的说法,可能是种豇豆的俄克拉荷马农夫造的谣,好在新年的时候一次赚个够。这个说法我还不满意,不过恐怕也只有一个外国人才会追根究底去查,本地人不会去考虑传统的由来。

好奇心没得到满足,我就去问万能的维基百科。维基上的版本很多,一说是犹太人的经典《塔木德》中曾记载过犹太新年的吉祥食物之一是rubiya,亦即豇豆(也可能是“葫芦巴”的误译),犹太人到美国南方后,把这个传统带了过来。也有人说这是美国黑人(尤其是路易斯安那克利奥尔人)的传统饮食。还有个说法是,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北方军队扫荡南方,将乡下食物劫掠一空,抢不走吃不掉的就放火烧掉,而豇豆和玉米这种野地的食物,北方佬认为不是人类食用的,故放过没烧,一些南方人借此存活了下来,玉米饼和豇豆成为餐桌上的常客。

很多美国餐厅,在新年期间推出豇豆菜谱。最受欢迎的菜谱名叫“欢跳约翰”(hoppin’ John)。这是豇豆、绿色蔬菜(通常为菠菜)、米饭混成的一道菜。豇豆与好运如何关联起来,关注的人已经不多。其象征意义,倒是有很多人提起:豇豆吃之前要用水泡,水一泡会胀大,这象征着事业发展壮大。绿色蔬菜象征着美元,因为美钞是绿色的。很多人吃完了,盘子里要留几粒豆子,预示把这发展、发财的好运带给来年。有些人家还在饭里藏上一些硬币,看谁有运气吃到。

这些传统,或是其背后的说法,和我们过年吃饺子和吃鱼的做法很像。人和人差别很大,但是揭了一层皮又是一样。东西方文化的任督二脉,在饭桌上就可以打通。

保健记

我奶奶六十岁开始,每天坚持走五英里路。她今年九十七岁了,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她走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美国喜剧演员、主持人艾伦·蒂吉纳瑞丝(Ellen DeGeneres)

活着是很致癌的事

我是周围最不注意保健的人之一。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最近,附近一家银行为了建立客户关系,来学校给员工提供一餐烧烤。我把盘子装得满满的。同事只装了一点,还没有吃,便拿出手机来,挨个往里面记录:四分之三磅小汉堡一个,豆子两勺,土豆色拉两勺,然后他还用条形码阅读器阅读了薯片上的条形码。他说他每顿饭都这么登记,好控制自己的热量摄入。他每天坚持跑步,跑步完了也登记上去,看消耗了多少卡路里。果然,几个月下来,他瘦得人整个小了一号,成效非常好,他的意志力我也十分佩服。可惜这种节食方法对我很难奏效。如果吃不饱我下班前就饿,一饿我就浑身冷汗,浑身冷汗我就想尽快回家,想尽快回家我就超速,超速我就吃罚单。不是我不想减肥,是目前的交通法规,对我的节食不利。总之,我的发胖,是大环境造成的。

当然,保健是需要的。我家那口子尤其讲究。比如不用塑料瓶子装水,这还可以理解,现在越来越邪门,吃饭开始吃糙米,说糙米更健康。我家突然就这么形成了两党制:糙米党和糯米党。我偶尔喜欢吃吃糯米,对方辩友说糯米不健康。我不喜欢糙米,一吃糙米觉得生活一片粗糙,这时候话糙理也糙。如果精算一下的话,这种负面情绪对于寿命的影响可能比吃什么米更大。

当然她的说法可能也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根据20129月《消费者报告》发布的一项研究,美国食品和药物监督局发现,多种米制品中含砷。砷含量过高,会增加皮肤癌、膀胱癌、肺癌和心脏病发病的几率。做个中国人真不易,吃个米饭还查出这些问题。但生就以米饭为主食的人,也不大可能因此改变饮食结构。

过去,减肥专家阿金博士曾让人少吃高碳水化合物食物,此时面包为众矢之的。营养专家真可怕,次次都冲着主食来,不是米饭就是面包。这样下去,大家可能要跟爱尔兰人学,拿土豆当主食了。美国人有时候拿爱尔兰人开玩笑,说去爱尔兰可以吃爱尔兰七道菜大餐 ——六听装啤酒和一个土豆。这种科学发现,有时候也是在变化的。1967年,美国曾经有个广告,上面是一盘子米饭,上方文字为:“你看到过胖子中国人吗?”广告创意人有所不知:1967年中国经济条件那么差,即便是白饭,又有多少人能吃饱呢?

注意健康是好事,我受不了其中的狂热。有朋友给我寄来了一篇关于饮食与“身体排毒”的文章。可是不看还好,看了更头痛。我可以不去吃炸薯条,我也很少喝可乐,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鸡蛋原来也不能多吃。鸡蛋的胆固醇非常高。牛奶也不能喝,牛奶提供的钙质是不容易吸收的,结果越喝体质越酸。我还一直以为这些东西是健康的、营养的呢。

方便面更不能吃,方便面一个月顶多只能吃一次,吃一回方便面要吃五斤蔬菜排毒。鸡肉也千万少吃,因为鸡是打了女性荷尔蒙,男孩子吃鸡不长鸡鸡,长胸脯。如果万不得已,有人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要你吃肉,你要选择吃白肉,不要吃红肉。你可以冒着长鸡胸的风险,也不要去吃红肉(牛排也是)。红肉容易导致大肠癌,死得非常痛苦。

这么一来,我家冰箱几乎四分之三的东西都可以清掉。

晚上跑到健身房,由于壁球室客满,我在外面没事干,看布告。布告又贴出了“十大不健康食品”,列在第一位的,就是我很喜欢吃的一种鸡肉馅饼(chicken pot pie)。如果我再按照这上面的说法去排除,我的冰箱剩下的东西就可以全部装进垃圾桶了,除了一些蔬菜和红薯。

照那篇文章的说法,应该去吃糙米、麦子这些。如果有可能,您最好去吃草。我突然想到了海子的诗歌。我发觉营养学家说的有利于健康的东西,全在海子诗歌里。阳光,麦地,海浪,麦子,野花,葵花,樱桃……真正的诗人都亲近自然,自然给我们的才是健康。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机会看到这位天才诗人和天才营养学家的长命百岁,倒是我们这些吃着不健康食物的蠢材还活着。

活在都市,我们也只有面对各种各样食物的凶险。我发觉周围几乎所有食物都有毒,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要不我们什么都别吃,成天咕咚咕咚喝水算了。可是自来水要过滤,否则不纯不净,而纯净水又太纯净了,太没有矿物质了,太没有营养了。为了避免不健康的饮食,可能最好的办法是喝西北风。

是的,这世上很多东西都致癌。但物极必反,太过担心,失去了生活乐趣也不好。活着本身就是很致癌的事。

美丽的错误

当然,也不是说我无视健康。人自作孽不好。到了中年后,人们愁的是婚姻危机和身体健康。常听说中年知识分子猝死的新闻,南京大学历史系一教授,不到五十二岁就与世长辞。另外一个高危人群,是IT界人士。前几年曾有一调查称,中关村IT精英平均死亡年龄是五十三岁。我想这和知识界、IT界长期伏案工作、缺乏身体锻炼有关。一个常见的说法,是这些群体处在“亚健康”状态。本人长期翻译、写作,算个小知识分子,但是正式工作又是在IT部门,从事教育技术类工作,所以两个高危群体都沾边,应为亚健康里的极品。

因此,我还是约了一下家庭医生,去进行例行体检。我们的保险公司,每年可免费体检一次。

体检的时候,护士给我量了体重身高。我发现我的体重和身高在数字上渐渐接近了,这都是平时在食堂吃自助餐吃出来的。医生后来过来,用听诊器给我稍微测了一下,问了几个问题,说我好像都还行。然后就让我去验血验尿。

化验室外头坐着一排老头,等着化验。化验接待的人让我先进隔壁一洗手间取尿样,说尿样的瓶子要放门后。洗手间的门挨着化验室的门,我也没听清是哪个门后,但是我看洗手间里有很多瓶子,我想应该就放这里吧,于是就放在洗手间门后。出来后,不多久,又看到一个妈妈陪着来的年轻女子,被叫过去取尿样。她也没有把尿样拿出来,应该也是放在了洗手间门后。然后我就被抽了一管血。还好,在俄克拉荷马抽血化验,只抽了一管。不知何故,过去在西弗吉尼亚抽血化验,居然抽了四五管,好像每根试管只管一种化验,结果验血弄得如同献血似的。

几天后,护士打来电话,说化验结果出来了,我似乎有点问题。她说话的时候我手机信号不好,听不大清楚,似乎说的是amenia,我很久不接触医学词汇,为了准确起见,去查了一下,发现意思是“闭经”。作为一个男的,你让我闭嘴可以,怎可能闭经呢?

我看过一部电影,叫《搏错命》(Short Time),说一个即将退休的警官,被查出来得了绝症,为了养家,他得因公殉职,才能拿到高额补偿,所以开始变得英勇无惧。后来才发现,他的血样是和另外一个人换过了。我在想,是不是那个和我一起去化验的女子,因为怀孕了,她想堕胎,结果被她妈逼着去检查,她不想让她妈知道,于是在洗手间里偷偷把我的尿样换走了,害得老夫被查出了“闭经”。真是天大奇冤,怪不得到了五月气温剧降,我们州都下起了雪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护士,问是不是搞错了。

护士说是不是先前没说清楚,报告上说的不是amenia(闭经),而是anemia(贫血)。

失传的散步艺术

我有朋友给自己做年终总结,说一年下来散步里程数为三百多英里。这不过是一天一英里,不足为奇。不过在俄克拉荷马和德州,默认的交通方式是开车,散步机会少,物以稀为贵。回国后,三五里的路,我都步行。现在国内生活条件好了,人也懒了,出行有的开车,有的骑摩托,有的骑电瓶车,总之不给自己活动筋骨的机会。走路的只有老年人和小孩。我走着走着,路上几次被熟人问:“你怎么在走路?”好像走路犯了法。

少走路是坏事。俄克拉荷马、德克萨斯这些地方,人走路少,肥胖率就高,也会产生各种健康问题。纽约、洛杉矶这些便于散步的地方,就没有这么多胖子。我们这边的大路,很多没有人行道。要想走路,就只能走到边上的草上。很多公园倒有散步小道(walking trails)。小道上也浇了柏油,只不过窄得很,只容散步。搞笑的是,公园如果不在你家附近,想散步先得开车过去。这倒事小,更大的弊病,是太专用,太固定,走在上面缺乏探险和探索的感觉。

散步不光是身体锻炼,也是头脑的锻炼。英文有首歌叫“I Wonder as I Wander”(“一路走一路好奇”),我女儿就表演过。佛蒙特大学教授罗伯特·曼宁和他的妻子玛莎合著了一本书,叫《步行距离:普通人可以走的远足路线》,书中说散步是一种简单而深刻的运动,深得梭罗、华兹华斯等作家和诗人的热爱。柯勒律治说华兹华斯一生走了大约十八万英里的路。对作家来说,发呆和散步这些活动都是工作:他的脑子在转,他在采集素材,打腹稿,或发现灵感。

社会活动家也借远足实现自己的梦想。甘地为挑战英国的法律,1930年发起了盐路长征,走了两百四十英里到了海边。小马丁·路德·金博士在1965年步行了五十四英里,抗议不公平的选举法。那种抽象意义上的路,如独立、平权,还真是靠这些人走出来的。这些英雄一路走,加入的人越多,于是就成了运动。

一家人一起散步,是再好不过的亲子时间。出了门,散步时除了说话,没法去沾别的干扰。现在生活在都市的孩子,家长不推动不带领,他们是不会主动出去散步的。和电子游戏比起来,散步太没劲。不过,我们这些数字移民熟悉的“现实生活”(analog living),和他们这些数字原居民的“数字生活”(digital living)也不是非此即彼。我就在手机上安装了散步计步器程序,这种程序能把散步的距离,消耗的卡路里等数据统计出来,使得散步的价值更直观。

散步散步,散是一个要素。谁说非要去公园那种专款专用的散步小道?去健身房跑步机上走步跑步,感觉有点像转圈跑轮子的小白鼠。自然的散步更好。即便在俄克拉荷马,想出去走走也总会有办法。小区里面,有人行道可走。如附近有中小学,通常其操场也可使用。只不过有时候家长们怪得很:花钱让小孩去做的事,大家很积极;没有贴上价格标签的事,反而不屑一顾。要是小学说来操场跑一圈收五块,或是小区物业管理说管理费增加散步养路费五十元,保证带小孩出来走路的人更多。您看,自己去散散步,一下子就省了好多钱。让您知道您正在省钱是我作为一个作者很喜欢做的事。不用谢。

献血记

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到了中国,遇到一事故,被烫伤。大的危险倒没有,只是家人抱怨“中国止痛药用得太保守”。根据我的了解,在中美两国即便生同样的病,用药剂量都大不相同。我以前一房东,在美国生活十多年后,回到中国养老。回去把美国医生开的药拿给中国医生看,中国医生都很吃惊,说怎么这么大剂量?后来她吃药,都把美国医生开的处方打个折扣,按照三分之二的量吃。

这中间我估计一个原因是,美国人通常比中国人高大,所以用药量自然比较大。同样,我发觉体检抽血也是。化验的时候抽血,都是抽几大管子,看得人都想晕倒。有过这种抽血的经验之后,我去年跑去献了一次血,一看血站工作人员拿了大约五六个袋子跑过来,我差点就跑了。我记得我是来献血的,不是送死。还好后来工作人员跟我解释说只要一袋子,我才如释重负。

除了这种量上的差别之外,“质”上的差别也比较大。比如人发烧,我们用被子捂出一身汗就好了。美国医生让你自己洗温水澡降温。到底哪个是对的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会不会也和体质有关?大部分白人十分怕热,但是并不怕冷。民国时,有美国人去中国传教,在街上宣传说地狱的熊熊烈火如何酷热,有个中国人在观众中面不改色心不跳。传教士问:你哪里人?他说:我南京人。

而南京和江苏其他一些地方的传教士,如赛珍珠的爸爸赛兆祥,都在庐山置有消夏别墅,因为一到夏天,他们实在受不了。我们办公室的空调,一个夏天不知调整了多少次。空调稍微坏掉,我半天都觉察不了,但是我隔壁的同事准会跳起来,打电话去找人修。空调好了,突然办公室冷起来,我第一个会冻得哆嗦,但是几个白人同事就像没事一样。可见大家体质上对于外部环境的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故而遇到发烧的时候,一个降温,一个加温。

再比如牙齿。我们中国的一些说法是,牙齿不好,那么肯定跟身体内部什么机能有关,或许是肾不好导致你牙齿松动,减少性生活有利于你的牙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牙齿能保留就保留。美国牙医则不同,给你拍下X光,然后拿出图片来告诉你,你牙龈的骨头收缩到了什么什么地步,你哪里哪里发炎了,然后说:拔掉!这时候你可以跟他发生言语上的拔河,说不拔。他说你不拔,这个牙齿发炎导致的血液坏掉,这血液会流到你的心脏和身体其他各处。听他的口气,你不按他的说法去做,接着会死的,且可能马上就死。

由于这种体质上观念上的各种不同,我们一开始对于西医将信将疑。我家夫人尤其如此,一遇到什么毛病,她习惯于自己解决。她治病有三大法宝:醋、盐水、红霉素眼膏。这种治疗办法,往往让人提心吊胆。我说你又不是医生,瞎折腾什么,还不快快约医生!她说她很懂医学,说很多年前读书期间,她曾经看过《本草纲目》。我说从来没看你看文言文,怎么啃了《本草纲目》我都不知道?大隐隐于吾宅也!她说她看的是翻译过来的白话文版本。这哪行啊,李时珍错一点,翻译错一点,加上材料上差一点,结果还不失之千里?光学《本草纲目》不行,要想成为一名良医,起码还得学一点质量控制里说的六个西格玛,从而认识到每一个小环节上的失误,最终会造成结果上的巨大偏差。修家里的水龙头这种事,可以看Youtube录像自己动手,大不了水漫金山保险公司来赔。医学上的自助总是很悬乎。有一《庸医传》记载:“长兄某,幼学文,屡试不中。弃文从武,一发毙鼓吏。又学医,三年无一顾者。偶得小疾,自试一方,卒。”

但是某些人就喜欢用各种不可靠的信息来源来支持自己的决定。后来,《本草纲目》也记不得了,此君开始道听途说,广泛采纳各种偏方。有回体内出现结石,她就听说了一道美国偏方,就是连续很多天大量喝果汁。偏方之所以叫偏方,定有其偏颇之处——喝果汁的办法即便见效,结石或许没了,如此大量吸收糖分,不怕得糖尿病?最后,果汁白喝了,还是去医院给治了。

虚荣尺寸

有次保险公司安排体检,给我们量体重、身高、血压、血脂等等,我的体重是一百五十五磅左右,结果保险公司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表,上面说我属“超重”(overweight),我想这真是冤枉,我怎么可能会超重呢?

垂头丧气走出来,接着按他们给的网址,上网去填写健康问卷。该问卷询问我们一系列和生活习惯有关的问题,以便对症下药地给出身体保健建议,我一一填写了。

后来报告出来,说我的体重目标是一百六十五磅。

这下我蒙了,刚才去体检室检查,说我一百五十五磅超重,现在说我必须瞄准一百六十五磅的目标。这是要让我减肥呢,还是让我增肥呢?

这是同一家公司做的检查和问卷,两个结果十分不准确,后来我也就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健康建议。我猜是因为两次测量用的标准不一样,殊不知我体重太正常了,检查工具没见过,傻了,给我瞎指挥一气。也可能是检查那天,我前面是一胖子,把体重计的弹簧给踩坏了,以至于系统失灵,使得我生平头一次被“超重”了。我平时不轻信统计数字,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恰好那阵子同学聚会,我没法参加,退而上网,求大家的玉照。这不看不要紧,一看我乐坏了。别看我比过去胖了些,跟他们一比,简直好多了!咱们在美国打拼很辛苦,还是国内生活滋润,同学们全都发福得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女同学还好,男同学一个个就跟破罐子破摔似的,打不赢光阴,身材随他去了。当年的他们,好像一个个被一伙胖子吞吃了。

不过和很多美国人相比,他们又算不了什么。美国肥胖症现在成了一个大问题。更容易肥胖的是吃垃圾食物、没钱没时间去跑步去健身的中低收入阶层。肥胖会引起诸多健康问题,一些低收入阶层看病用免费医保,这样费用转移到了其他纳税人身上。

可惜生活习惯的改变,非一朝一夕之功。现在越来越多的州开始通过法律来解决问题。一靠“质变”:在我们这里的一些学区,学校放置的自动售货机,只能卖那种号称“节肥”(diet)的饮料(如健怡可乐),即便这些所谓节肥饮品,比常规汽水饮料对健康的危害小一点,但销量太大,对孩子们的影响还是值得忧虑。我一同事在高中任教多年,他说有些高中里,每个月这种自动售货机给学校带来三四千块的收入,足见购买者之多。

二靠量变,比如限制尺寸。最近,纽约市出台了一项法律,禁止商家出售大号杯汽水。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搞不好商家也开始搞“虚荣尺寸”,大杯充小杯,让你感觉良好,而且可以一次喝个够。

过去几十年间,美国服装的尺码也变得很快。密歇根大学营销教授Aradhna Krishna曾向美国公共广播电台介绍:“1950年标为8号的尺码,到了1970年变成了4号,到了2006年变成了0号。”换言之,你的身材可能越来越臃肿,但是你去买衣服,却发现尺码越来越小,或者说没有变化。这让你购买时感觉良好,觉得时光这把杀猪刀,还没有宰到你。这种做法,叫“虚荣尺寸”(vanity sizing)。该报道还称,亚洲也一样有这个做法,比如胸罩的C杯,在美国只能算A。这个做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来人类也挺绝望的,为了感觉良好一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居家记

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我们为之战斗:一是家园,一是权利法案。

——美国海军将领史沫特莱·巴特勒(Smedley Butler)

前院种草,后院种菜

在美国,中国人家里,到底是要草还是要菜,这是个问题。

前院大家一般种草,毕竟邻居家屋子前全部种草,绿茵成片。我们这里的百慕大草,在有些地区就算野草,在这里就是家草。被无数儿童嘟着嘴吹着拍成照片以便保存童年回忆的蒲公英,却成了野草。人们见了,必咬牙切齿,除之而后快。如此处理,显然破坏了生物多样性。

不过不处理还不行。首先,作为邻居,你就是他家大环境的一部分,你家草坪乱七八糟,会影响整个小区的形象,导致他家的房子无法升值。另外,你家的野草会开花,风一吹,那野草的草籽就会飘到他家的草坪上,导致他家也开始长起野草,他就会怪罪你家长到他家草坪上去了,除非你去做草籽的亲子鉴定,证明不是你家的种。

本人常年伏案写博,非常繁忙,无心除草,所以我家草地属于那种不上不下的种类。如果长期下去,势必东风压倒西风,野草多过家草。

不过到了春天,治草的公司便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把大大小小的广告,塞得门缝、信箱里到处都是。

我今年决定治理一下,于是选了一家。这公司说他们的工作程序分八个疗程。每个疗程,分别给草诊断,除杂草,施肥,等等。我说这太复杂了,能不能简单一些。他于是说你要是不接受这精装本的,我们也有平装的:每年四次,分春秋两季,各二次。我于是答应了,他们便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对方是专门负责账务问题的。美国人办事就这样,一个部门干一样事。

那个账务部门的电话我没有打通,所以留言让其回电,但一直没有收到回电。有一天回家,我就在门口看到了标记,说此草地已经喷药。原来喷药的管喷药,不管财务的事情,两方没协商好,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跑我家喷了。

我突然想起,我后面草地里种的韭菜、香菜和大蒜,是不是也被喷了?

很多中国蔬菜,美国人并不认识,比如韭菜。有个朋友家院子里种了韭菜,但是他平时太忙,请了个高中生来割草。小伙子根本不认识韭菜,于是当野草,用割草机割了。

我这韭菜和大蒜,被喷了药,还能不能吃呢?

过了几天之后,我全给剪了,可是一看一批大蒜倒在地上,我很难过,很是心痛,于是收拾起来。用水泡了一晚上,接着被夫人炒了鸡蛋。我不敢让他们吃,于是自己吃了。感觉是神农尝百草,冒死吃河豚。

我们这里还有一哥们儿,南京人,喜欢吃野菜,见到自家草地上长出了一些疑似他在南京看过的野菜,于是给挖了,炒了,自己在家吃了,也是一样没让家人吃,然后自己躺在沙发上,寻思接下来像哈姆雷特一样思考是生还是死。

之所以这么敢吃,也是人在他乡,嘴里淡出鸟来,故而都成“馋宗大师”了。

中国人在后院种菜非常普遍。我们家由于屋后竹子很多,阳光不足,种什么菜都很苗条,只能说是通过育苗、浇水这种种的过程,陶冶一下情操。我们家每年的收成都不好。去年我们四周喷了杀虫的药,结果害虫是没了,但是好虫也没了,花粉传播出了问题。夫人嘱咐我用棉球传播花粉,我这么忙,哪里还能去管花的性生活,随之任之,结果大为歉收。而有好多中国人家种的冬瓜等各样蔬菜,多得根本都吃不完。美国人当然也有种植的,但不如中国人整的这么丰盛。

即便这样,大家还变着花样,去吃童年的食物。有位湖南老兄,非常想念糍粑,苦于没有工具制作,于是自己去印第安人商店,买了一圆木,设法挖空,自己用熟糯米捣啊捣,折腾好久,做了一些糍粑来。这种童年的食物,能给漂泊在外的人,提供一点心灵上的安慰,所以这种食物又称“comfort food”,几年不吃,人是要上房揭瓦的。

春天到了,又是挖荠菜的时节。但是我们这里由于草地治理得太好,荠菜是当地人痛恨的野草之一,所以越来越少。

于是乎一群中国人,组成车队,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去另外一个城市的郊区挖荠菜了。

那个挖荠菜的地方是公园,阳光明媚,美国人在公园烧烤。看到一群中国“义工”,在其公园弯着腰帮其除“野草”,一个个十分感动。你看你看,中美之间,这友谊杠杠的!仿佛汇率之争人权之战都不存在了似的。

那一刻,全球和谐共处世界大同的幻象,仿佛又在公园出现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淋浴水龙头坏了,我去家得宝商场(Home Depot)买了一个,回来发现不能用。退货时发现,我的水龙头里的水管是一英寸的,现在通用的多为四分之三英寸和二分之一英寸的塑料管。美国不仅苹果产品和微软操作系统动辄升级,水龙头居然也更新换代。东跑西跑找了好多家都没买到,十分折腾,不由遥想当年——在国内,家里东西坏了,可向物业求助,也可打电话雇人来修。

美国维修服务须提前预约,有时预约了一两个星期才上门。上门之后,什么也没修,照收出工费。如修理烘干机洗衣机的公司,一出来就得六十多美元。修理时,除了材料,工钱另算,一小时起码五六十美元。卖家居用品的地方很多,货品琳琅满目。可惜大多不免费送货,也不上门安装。送货或安装须另行付款且价格不菲。在国内,很多时候材料值钱,人工白送。美国材料便宜,涉及人工,价格就噌噌飞涨。蓝领工人常会参加工会,工会有保障的劳动价格,免得同行恶性竞争。还有法律保护服务业从业者的其他利益。我过去电话坏掉,维修工说地下室有石棉,不利其健康,拖了几个星期都没有修成。我最后放弃了维修,完全改用手机。后来有人调查谁先放弃固定电话改用手机,我发觉我是最先改变的人之一。不是我有意这样,都是被电话公司的人逼的!

除了修空调冰箱这些技术活,换水龙头这种小事,自然自己动手。久而久之,自己动手的事越来越多。几年下来,我学会了维修车库门、换抽水马桶配件、换水龙头、修水泵等各种杂事。自己还当泥水瓦匠,修理院子里的台阶;当木匠,修后院的木露台。前几日,买了个乒乓球桌,自己在家慢慢组装。乒乓球桌原产地为墨西哥,说明书写得一团糟。说明书上说安装是三个人一起做的活。我一个人在家慢慢装,头一天晚上装到凌晨一点半,第二天一折叠发现装错,又花了一晚上重新拆掉安装。

我有个同事,周末经常去上家得宝商场的家居装修课,几年之后,自己动手把卫生间重新装修了起来。自己装电线、贴瓷砖、装马桶、装冲浪式浴缸。可惜装完之后,房子因故卖掉。他每次从房前路过,总是留恋地张望。“哪怕让我回去冲个澡也好。”他跟我们说。自己动手的满足,是花钱请人难以买到的。

经常听人说美国男的很能干,好多事情自己动手。信不信由你,哪天中国人工变得跟美国一样贵,中国人会更能干。目前最大的不同是,很多美国人发现自己动手是一种乐趣。它们不是为了享受生活而可以外包出去的劳作,其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中国很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还活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种简单、二元的思维之下,鄙视这种亲自动手的“蓝领”劳动。殊不知这种劳作也需要不少聪明才智,不亚于你在电脑上东拼西凑的狗屁项目建议书。这些劳动,也能提供不少生活的平衡和乐趣,有时候还可以拯救你的婚姻和你孩子的教育,不信试试。

邻居大战

经常上Facebook,会看到美国人不少鸡零狗碎的事情,很有意思,这也是了解其文化的一个方面吧。

最近,一个老美同学控诉其邻居家的树老是不修剪,他警告多次,不得解决。这下好,突然有一树枝掉下来,砸断了他们家供电的电线,让他们家突然黑灯瞎火。他义愤填膺,说要找律师来解决了。这便是美式正义:sue the bastard

他怎么不跟我学一学呢?别看本人纯属老外,但并非不懂风土人情。毕竟我脑袋上长有一双雪亮的大眼睛,非常善于观察,并且随时观察随时总结随时分享,几乎就是一个专门研究美国人的人类学家。

遇到这种事,凡树伸到我家院子里的,我就拿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这是法律规定我可以做的事。只要越界,我就可以修理。我修理是我的权利,是不会伤害和气的。同样,我家过去的树也很高很大,伸展到我邻居家,邻居也剪,我也不在乎。我不明白在哥们儿这里,怎会闹到请律师。也可能他们在纽约,树太多,忙不过来。不像我们这里就仙人掌疯长。我春天刚种两棵树,天天绕树三匝,冥想着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都要熬到什么时候。

接着又有一个俄克拉荷马朋友,上网抱怨他的邻居。哥们儿是一赛车人士,对车很精通。我上次买车,就是他专门跑去帮我参谋的。他把自己的车,装了很高的大轮子。家里车库估计放不下,于是他在自己屋子外的空地上,建了巨大的车库,看上去就跟飞机机库似的。他们家在高尔夫球场附近,环境秀美,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就有邻居不爽,匿名写信告诉他:邻居,多谢你建了这么个又大又丑的什么东西,成天让我窝心,降低了这一带物业价值,你开心了吧?你是不是再栽一些参天大树,把这丑八怪藏起来啊?此致敬礼,你的怒火万丈的邻居。

我这朋友把他邻居的信扫描了,发到网上,还说,怎么有心写信,无种留名?我估计,一留名,他们小区就会爆发枪战了。他的朋友纷纷支招,告诉他怎么对付这邻居。

所以我想想我们的邻居,还觉得十分幸运,因为人家也不过就是换换老公而已,并不造成环保问题。当然,我们小狗一直叫一直叫,搞得我也好奇起来,不知道邻居家原来的男人,怎么突然就没了,是不是被奸夫淫妇给干掉了?这么一想,我发觉我能闻到异味。后来我考察了一圈,发现异味来自我的地毯。是下雨的时候进了雨,发霉的霉味。我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总之,我们是不管邻居闲事的,一般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过去在上海,邻居家的空调老是往我们家窗户上滴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正在翻译《河湾》,空调滴水吵得我心神不宁,神经衰弱。上去反映情况,邻居家老婆把我劈头盖脸说了一顿,说她丈夫发烧儿子拉肚子,哪里有空管你什么空调不空调啊?我说那不急,等大伙儿病好了再说。不过她只从自家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不顾对别人的影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我又不知道你一家人生病,我只是上来反映情况的。我又没让你一家人带病马上修。影响别人又不解决问题,不自私吗?接个管子,能费多大事?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跟他们去吵。后来男的还不错,下来跟我商量怎么解决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家各让一步好办得很。

不过我也不是百分之百肯定这种做法是否有负面效应。我过去隔壁另外一个老者,骑一辆硕大的永久牌自行车,喜欢占点小便宜,回家后就把车用大铁链拴着,停在我们家这一侧的过道上。我们从来没去管。后来他搬家了,到别的地方了,还想继续这么摆放,新邻居不答应了,双方大吵,老者心脏病发作,居然一命呜呼。我在想,假如我们当初不去惯着他,也不让他放,也和他吵,他会不会没有这个期望,多活几年?

也难说,说不定和我一争吵,心脏病提前发作,还早走几年。而我会惹上官司,没法出来,一切发展都滞后。本文是否还存在,也就成问题了。

受灾记

不喜欢我们这儿的天气是吧?等一天,会变掉的。

——俄克拉荷马艺人威尔·罗杰斯(Will Rogers)

横贯美国的四十号公路,据说是龙卷风的“走廊”。不过2012年我看到的袭击俄克拉荷马的龙卷风,却从俄克拉荷马南部斜穿过来,和四十号公路呈交叉状态。我听到的另外一个说法是,俄克拉荷马城南的诺曼受袭击不多,印第安人说是因为有印第安祖先墓地的缘故。不过近年那里也受到了袭击。风魔根本不按规矩出牌,防不胜防。

我家在俄克拉荷马城北,西边的一个新小区被龙卷风袭击过一次,隔着两条街的一家屋顶被龙卷风掀掉一次。北边的加瑟瑞小镇也被袭击过一次。我刚来的时候,和老邻居厄尼讨论过龙卷风的可怖。次日老厄尼登门拜访,给我拿来一本《圣经》,跟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在耶稣宝血的覆盖下。不过我想上帝也已经从各个方向,警告了我三次之多,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属于自作孽不可活了。大风来时,我何德何能,可立狂澜于不倒呢?天助自助者,于是我决定投资装个龙卷风掩体。

这个掩体装在车库里,可以把一辆车子停在上面,留一个口子,随时能下去。平时掩体用不着的,我们同事说他用它来换机油——车子停在上面,人钻下去,便于看到车子下面的零配件。

春季一到,我们就在下面储藏了一些水和干粮,以及电筒、收音机。2013519日是星期日,有预报说会有多次龙卷风袭击。俄克拉荷马龙卷风警报系统部署得很好,且每个星期六正午拉响一次,确保都能运作。在一个非星期六正午的时候,警报拉响,就说明龙卷风真要过来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终于一家人全都跑到了掩体内,用收音机收听消息。这收音机全天候可以收听,不用电也不用电池,而是手摇曲柄充电,以防万一。到了这种紧急天气的时候,所有频道都在播天气消息,俄克拉荷马对龙卷风的预报十分准确。龙卷风到了什么地方,甚至哪一条路,都说得很清楚。之所以还会死人,因为有时躲也来不及,风比人甚至车速快。车子时速在这种天气下就算是八九十英里,也不敌时速两百英里的狂风。

在掩体里,听说龙卷风就离我们家几条街远了。这时候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我们估计屋顶又被龙卷风砸了。这种强风暴天气——包括龙卷风天气——通常挟裹着冰雹一起来。

警报结束了十分钟后,我们爬了出来,果然看到草地上有乒乓球大的冰雹。前不久我们的车才被冰雹砸了无数坑,这次屋顶又被冰雹砸了,而且是第二次被砸,实在祸不单行。

好在人没事。我们东部四五英里处的一个小区有龙卷风着陆。附近还有一个小区,叫Luther(我给译作“鲁肃”),也遭到了龙卷风袭击。该镇一个活动房住宅园上,活动房子被刮走了,两个七十多岁老人死去。

鲁肃镇真是倒霉,从去年起,陆续遭遇了火灾、地震、洪水和龙卷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有对夫妻挖井,挖到一定深度后土质坚硬,于是他们用炸药炸,结果在炸飞的土里,发现了一尊塑像,后来发现是中国的“老寿星”塑像,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为什么中国老寿星塑像会出现在俄克拉荷马鲁肃镇地下十五英尺的泥土里呢?这是个至今未曾破解的谜。查完鲁肃镇之后,听说晚上还有龙卷风来。我于是先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我在想,怎么没有人将此塑像和这里的各种自然灾害联系起来?我倒是浮想联翩,心想这倒是可以拍一部《达·芬奇密码》那样悬疑加奇幻的电影。或许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来过这里,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就跑回去了。其中有个家伙留住没走,后来就成了这里的印第安人。我还在继续编剧:郑和一共带了三个老寿星,丢了一个在俄克拉荷马,还有两个找不到。三个寿星同时出现的时候,地球将会反转,你我都要年轻好几十岁,美死你们。

在地下编剧编到一半,突然警报又响了,我没来得及擦干身体,湿漉漉又钻掩体下去了。我的穿衣速度是很快的,是破世界纪录的,可惜仔细一看,穿反了。

警报结束了,我们出来吃饭,吃完饭,电停了,网络信号也没有了。我们点上油灯和蜡烛。女儿拉起了小提琴,老婆在看手机,我和儿子拿出扑克打起了争上游。风暴停歇之后的时光,无比美好。

20日是星期一,我们听预报说龙卷风会再来。这次来的时间很不巧,是两三点钟,正是小孩放学回家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学校通常会有安全的地方掩藏小孩。开学时的手册里都说了,还叫我们不要打学校电话,以免占了线路无法应急。

坐在办公室,突然屋顶上噼里啪啦,又下冰雹了。到窗口一看,外面天很黑,如夜幕将至。

龙卷风警报再次响起,我们下了楼。两百米外的一幢房子,礼堂半地下半地上,是学校比较安全的藏身地,但我们已经无法过去。大雨如注,直直地泼下来,过一会儿风来了,雨又开始斜飞。我们于是藏到图书馆里安全的地方。图书馆工作人员非常负责,到三个楼层四处寻找,让还没有走的人集中到下面来。

打电话给女儿,却吃惊地发现,她在返家的校车上。我对学校的做法有些生气,为什么这种时候让孩子在路上呢?后来我发现,由于龙卷风在俄克拉荷马城南边,我们在北边,学校觉得风险不大,让校车送孩子回家的。人在路上,我还是担心,也不管别的了,提前从单位回家。

路上收音机里预报员在说,摩尔镇的龙卷风已经刮倒了一个购物城,龙卷风直径已经有1.5英里,在摩尔慢慢扫过。预报员叫商场和附近的人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等候,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到地下掩体去。他甚至说藏衣橱、浴缸都不起作用了。他这种警告,想必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回到家,看到女儿已经到家,我才松了口气。还没坐多久,警报响了起来,我们钻到了地下掩体。警报结束,我赶紧到儿子学校,把他也接回家。我们打开电视,看这个恐怖的龙卷风,如何横扫摩尔。1999年摩尔镇曾经遇到过一次龙卷风袭击,伤亡惨重。那次龙卷风,使得美国的气象部门重新更新了龙卷风级别,创造了“五级”这个新的级别来。在俄克拉荷马待久了,我也知道了龙卷风的很多造型,有的是漏斗型,接触地面的部分很小,如针划过;有的是“象鼻型”,顾名思义,形状如象鼻。19日袭击鲁肃镇的便是这种奇特的象鼻型。龙卷风携带着很多冰雹砸了下来,然后风又把这些冰雹一起卷了上去。

这次龙卷风很宽,直径为1.3英里,如同一个巨大的钉耙一样在地上划,而且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卷了就走,而是那种叫“磨子”的龙卷风,在同一个地方原地踏步揉捏很久。经行之处,房子树木全被荡平。搜救行动迅速展开,但是各地着急而热心的人们却无法过去,因为电视上警方已经宣布不许过来,以免搜救行动无法展开。电视台在直播着搜救行动、新的天气进展和各种各样的通知。

龙卷风从学校、医院、居民区划过,影响范围广大。画面上我们看到,刚从地下掩体里爬出来或是被人从废墟中拯救出来的人们,尤其是孩子,吓傻了,茫然地往北走着,很多人赤着脚,浑身泥浆,头顶上有钢灰色的险恶的云。身后是他们曾经的家园,已经如同战后的废墟。

摩尔城发生特大龙卷风灾害之后,我很快在博客上发布了我们平安的消息。我还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过去每次美国遇到灾害,不管发生在哪里,我老母亲都担心我有没有事。我每次都说平安,离我们远着呢。这次倒是真的很近。

除了NBA的雷霆队,俄克拉荷马是一个国内知道得不多的地方。我从网上看到,龙卷风发生后,有俄亥俄的中国朋友收到了慰问来信。这次龙卷风由于损失惨重,从教皇、联合国秘书长到奥巴马,全关注了起来。俄克拉荷马因为灾害天气,一下子成了全世界关注的焦点。

为什么俄克拉荷马龙卷风频发呢?春夏之间,北方的冷气流南下,墨西哥湾的暖气流北上;往东,东部有阿巴拉契山系、阿利根尼山系;往西,西部有落基山系。两山系均从南到北,致使强气流无法西移东扩,这些南北向山系把中南部的大平原夹在中间,如一上宽下窄的漏斗。南北气流在此相遇,热气上升,如天地交欢,风雨大作,加上德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堪萨斯等地地势平坦,风力很大,雷雨和狂风搅拌起来,极易形成龙卷风。

此次龙卷风直径1.3英里,行程17英里,接触地面四十分钟。考虑到其席卷范围之广和停留时间之久,若是在别的地方,死伤可能会成千上万。这里大部分房子是木框架结构,倒掉被压死的情况还是有限。另外,气象直升机一直在天上飞,精确地播报龙卷风的走向。最为重要的是,大部分俄克拉荷马人训练有素,来了知道怎么躲。很多人家里有掩体,掩体有经纬度,经纬度在市政管理部门有档案。即便房屋倒塌面目全非,还可按卫星定位找人。

这次受袭地区,最可怜的是两所学校。这里居然没有能容纳所有学生的掩体,老师和孩子们知道龙卷风来了,却无处躲藏,只能躲在远离门和玻璃窗的学校过道和厕所里。俄克拉荷马人已经发起了请愿活动,要求州长在所有学校安装安全掩体。与此同时,一些“人体掩体”的英雄行为陆续被报道:龙卷风来时,有一位老师像一只护小鸡的老母鸡一样,在厕所里把五六个孩子护在自己身下。

龙卷风之后,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重建。只是重建之后,家已经不是过去的家。一些个人物品,如相片,被龙卷风卷出了几十里外,可能已经无法恢复,除非这些照片是数字的,放在被称作云存储的网络空间。我们个人的记忆,最好保存何处呢?答案可能在“云”中。

俄克拉荷马天气恶劣,不过大部分居民安土重迁。安妮·普鲁曾在小说《老谋深算》中描述:“我能看出土地被永无止境地使用着,践踏着,草根扎了下去,水牛的蹄子在上面践踏,古老的火鸡在上面刨食,家马野马在上面奔跑,包着铁的轮子在上面轧,犁在上面划,靶在上面压,冰雹在上面砸,大批牛群在上面走;这里钻头钻过,推土机推过,化学品泛滥过。余下的,不过是一片贫瘠的、中性的土地,那浅褐色的土勉强可用。现在,只有这片形同鬼蜮的土地,短暂而又顽强。”

这种顽强可能是很多其他地方的人无法理解的。龙卷风之后,摩尔小镇面临重建。大部分人还会在摩尔镇居住。可能大家对此会感到不解。既然在“龙卷风走廊”上,为什么不生态移民,去别的地方呢?

这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可能是信仰原因。在这个大部分人是基督徒的南部州,很多人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态。这种心态我们或许觉得消极,不过经历过龙卷风的人,都不再有“人定胜天”这种自负心理,反而发现自己实在太渺小,人在自然面前开始谦卑,这种谦卑能产生一种别样的释然。

龙卷风快到眼前的时候,我们学校一个校友杰森·莱吉把家人送入地下掩体,自己成了个“追风人”拍摄龙卷风,到了最后才进去。一家人从掩体出来的时候,发现家已经被夷为平地,杰森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这话来自旧约上的《约伯记》第一章二十一节。约伯也是《圣经》中一个历经劫难而信心不改的悲剧英雄。这里的人,我估计就是末日的景象在眼前了,他们也会拿出手机拍摄下来,然后淡定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这里很少有人为了躲藏而重新选择家乡。他们知道这做法也是靠不住的。西岸有地震,东岸有飓风,北边冬季漫长而难熬……各地都有危险,选择逃避自然灾害,用这边人常说的话,不过是选择不一样的毒药而已。

这种顽强甚至可能转化为执拗。有些居民家被龙卷风摧毁了两次:第一次摧毁,重建,这次又被摧毁。龙卷风经行处,包括附近,大部分人的房子要不被完全摧毁,要不面临严重损失。但是大部分人家房子都有保险。保险公司会给出相应赔偿。只不过保险公司由于损失惨重,明年续约的时候,我们的保险可能都要暴涨。

不过这已经是很小的问题了。

想到那些上学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家的孩子,我们的平安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祝福,岂可视作等闲?

震惊世界的龙卷风灾害后,美国联邦和州政府都积极参与了救灾行动。这种行动的具体表现我一时还无法看到,唯一能看到的行动是州长让各地学校下了半旗致哀。身处俄克拉荷马,至少在目前,我看到的更多是民间社会的强大活力。

首先,各媒体的报道,在这无序的灾难中产生了秩序。本州电视台连续二十四小时报道受灾情况和各种通知,使得人们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该怎样或者不该怎样帮助。在搜救时,电视台就采访当地警长,警长告诫人们不要前往,以保证搜救的道路畅通。后来,电台又告诉大家信号塔故障,除了紧急情况外,周边地区大家应该多用短信而非通话联系。媒体一再称现场的混乱,但是在这种担忧之后,我发现救援行动还是很高效的。各地警车、救护车迅速调集。接着我们又看到了国民警卫队参与了救援行动。军队利用专业设备迅速开展搜救工作,在天黑之后,仍从废墟中救出了一百多人。这次龙卷风级别为5,是灾害程度最高的,直接袭击了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和学校。至截稿时为止,死亡人数为二十四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悲剧,但若应对不力,可能后果更为严重。

龙卷风之后,赈灾的渠道很畅通。教会系统在这种赈灾过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不少教会迅速成为灾民和救灾物资的安置点。小一点的教会在收集救灾物资,也不计功劳和名声,送往有能力派送的大教会进行转送。大部分教会迅速集结力量,开始筹备灾后志愿帮忙活动,一旦时机成熟,会迅速展开行动。

红十字会在收集救灾物资和现场救援、安置方面,起到了极其关键的作用。除了可以直接派送物资和金钱支援外,红十字会还有庞大的志愿者网络可以调用。这是个很好的渠道,它们的赈灾手段毕竟专业一些,能发挥个人不能发挥的作用。到底需要什么东西不需要什么东西,人们能从红十字会网站、社交网络等多种渠道上,找到具体清单。

各地学校也在积极参与赈灾。龙卷风结束之后,我们学校召开了一次会议,为受难者默哀、祈祷,并清点校友和学生家中的受灾情况,主动联络校友和学生,给他们提供住宿。而离摩尔镇不远处的诺曼镇上的俄克拉荷马大学,也趁暑假空档,提供学生宿舍安置灾民。灾后安置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以后需要的帮助还会很多。很多组织开始前瞻性地考虑如何支援。例如,俄克拉荷马中部大学规定,如果教职工灾后去参与重建,可享受两天的带薪休假。而今很多学校组织,强调社区参与的重要性,亦即所谓“学术袍和小镇”(gown and town)的结合。这种灾后重建,便是这种精神的一种体现。

救灾中,我还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组织在行动。平时收集旧货旧衣义卖的慈善商店,如“好愿”(Good Will),设置多个物品发放点,帮助一切都被风卷走的灾民。连我们的牙医,因为要去灾区救援,也发信给所有以前的病人,帮助收集救灾物资带往赈灾一线。童子军组织,也号召其成员发动捐助和帮忙。

此次风灾,离中国四川芦山地震时间不久,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上次地震赈灾中的种种争吵和质疑来。有的人由于不相信慈善组织,自己前往一线赈灾,有的人则在后方对其质疑。本可成为救灾主要渠道的红十字会,也因丑闻缠身,丧失了信誉,让人感觉痛心。受此影响,我对救灾程序和组织的可信度和效率问题十分敏感。我注意到,俄克拉荷马大难临头的时候,没有人质疑任何一个组织的可信度。我们这里有卢旺达学生,不知道如何帮忙,直接送钱到国际留学生中心让其去转。这种信任和爱心,使得各地的救援,能顺利而有效地送达。这种效率在灾难面前非常可贵,因为这关系到很多人的安危。

中国的民间组织还很脆弱。在灾难之前种种质疑,使得救助的渠道堵塞。能否恢复信任,首先要靠慈善组织洁身自好,走出信任危机。二要靠民众主动增加信任和效率意识。大家不要因为一次两次吃亏上当,就觉得自己有理由冷漠,以冷眼旁观、冷嘲热讽为唯一姿态,失却了原有的爱心。要不我们去选择扶持、支持其他有前途的慈善组织,要不对现有组织加强问责,让其提高可信度和效率。总之,我还希望救助的平台和网络成熟一些,这样遇到灾难就能够有效地传送爱心和帮助。

理赔记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尚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清代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张英

2014622日,德州冷空气和热空气在上空相逢,阴阳交合,冰雹从空旷的北边斜斜地砸过来。那砰砰砰的声音,在室内听起来,仿佛是置身陨星雨中。别的不好说,屋顶一定遭殃了。报给保险公司数日之后,保险公司派理赔师过来估算损失。

老兄专门从达拉斯赶来,一天之内检查很多屋顶,所以闲话不多说,端把梯子上了房,用卷尺哗啦哗啦各个方向测量,最终决定,屋顶应全部更换。从屋顶上下来之后,他又绕屋子四周认真检查,发现了很多我根本没有在意的损失,包括窗纱被冰雹砸了一点点,草坪上景观灯被砸烂。

接着他又看我的小工具棚,说顶上也砸了,我端把梯子一看,发现上面是砸了个洞,他很爽快地决定,也给我赔。这保险公司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格要求自己,检查的时候我看到的看不到的,都没有逃过他的法眼。估计是尽量一次到位地全给检查到,以防日后扯皮,增加运营成本。

理赔的文书全部寄来之后,工具棚子给我赔了七百多块。我很高兴,决定换个新的。我现在的小棚子太矮,我每次进去都碰头,导致智商下降,比如近来我就很少写文章。当然这也可能是用微博微信太多了。

冰雹之后,很多人家被砸的包括屋顶、玻璃窗、工具棚等等。但美国毕竟分工明确,修屋顶的人有的只管修屋顶,修水槽的管修水槽,这样的话,保险公司有时候要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增加了他们的成本。为了鼓励客户找一个总承包商,保险公司会给一些总承包商多赔一些钱,作为管理成本,这样一来,他们等于把和多家承包商打交道的麻烦,转交给了总承包商。给我们修屋顶的公司就是一总承包商,老板姓“现金”(Cash)。名字挺俗,人很友善。他决定给我们修理所有的东西。不过说工具棚给我赔的少了。我想怎么少,就砸一个洞,我弄一胶布贴上去也就完了,赔我七百多不错了。他说:“你的老工具棚得拆吧?废铁得拉走吧?这人工多少钱?新买的棚子你得装吧,装的人工得多少钱?”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他?他说他上次装这种棚子,三个人一起,几乎花了一整天。“你都想象不出这上面有多少螺丝。”

我于是让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给保险公司重新报价。现金先生给保险公司报价一千八百美元。理赔师傅回信说,不知道这一千八百美元从哪里来的,他要求修屋顶的公司给个具体名目。现金先生接活忙得不可开交,拖着一直没去跟进。我只好自己到处询价。跑到Lowes一看,发现和我以前一样的工具棚才三百多。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便去问销售人员怎么这么便宜,是不是被冰雹砸坏的次品?对方说不是,就这价格。这棚子Lowes不负责安装,我得自己去安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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