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年俗
1.吃过腊八饭
吃过腊八饭,就把年来办!这是我母亲最爱说的话。
那时的乡下,虽然不很富裕,但是欢乐还是不少的,特别是过年,再穷,在孩子们的眼里,也还是年味十足的!
腊八饭大多是粥一类的,稀柔的粥里放有豆类、菜叶、小米、细粉丝,还有碎肉丁,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常常拼命拣肉丁。我母亲仿佛早知道我们的企图,越发地把肉切成粉末状,让谁也拣不到,结果大家只得好好吃饭,谁也别想占巧!那年月,乡下孩子的妈妈,都是这样的不偏不向,要不,养活一大群孩子,真不容易!
乡下的办年,虽然动静大,轰隆得厉害,其实,却是没有大钱花的。
母亲一趟趟赶集,买来花布、针线,巧剪裁,精缝制,过年了,一群孩子总是要穿新衣裳的,那可是每家新年的门面啊!
猪肉是必买的,一年里吃猪肉的机会是有限的,春节买一块,不会立刻吃完,还会放到元宵节后,直到那肉皮油光闪亮地挂在门前老桃树丫上,走来走去的邻居都看到了,呵,那就是这家人的光景啊!
君祭三,民祭四,祭灶之后,年越来越近了。粉条、年糕、大白菜、萝卜、鱼,等等,都是要陆续买好的,一般到腊月二十七八就开始蒸馍、蒸花卷、炸圆子、炸焦叶、炸麻花,等等。那时满村子都是香味,孩子们到处放着零星的散炮,那几日,母亲的围裙是整日整日不下身的。
还要到集上买门神,买扎灯笼的红纸、蜡烛。爆竹是绝对不能少的,没那不能算过年,打一斤香油吧,每个菜盘上都浇点,母亲常说,浇浇碗头就行了。
扎好灯笼,贴门神,贴了门神写春联,春联一写完,那就眼巴巴地等着吧。
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望眼欲穿的大年,就在眼前了!
2.写春联
在我的乡村,过大年是最喜庆的,是孩子们一年的期盼,是大人们劳累一年的成果,家家都必须认真对待、隆重准备。特别是贴春联,就是再穷,哪怕揭不开锅,也要买红纸、买年画、贴春联。
每年春节,我的父母都是村子里最忙的人。母亲剪灯花,父亲写春联。我们大都不叫“春联”,叫“门对子”。整个钞家湖连同前后孙、荣、白、赵好几百户人家,早在十天前就有人把红纸送到我父亲工作的学校里,按顺序排队。我父亲一直不停地写着,一直写到年三十上午。那时,父亲累得直不起腰来,我跃跃欲试想顶替父亲一把,父亲从来不肯。他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我在前面扯住对联,他写一下,我朝前挪动一下。虽是大冷天,但父女俩都筋骨酸痛。写好一张,我和妹妹们就忙着拿到床上、桌上、地上,用东西压好四边、晾干。我父亲写门对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他洗手净面,毕恭毕敬,笔锋刚劲有力,点撇之间从不潦草。有时某一点不如意,父亲就立刻伸舌头把那团墨舔掉。这个奇怪的动作在我的记忆中十分不可理喻。写得不如意撕了就算了,但父亲说乡里人买一张红纸不容易,撕了太浪费,舔了墨迹不影响用!
等到大年三十中午十二点以前,家里晾干的门对子已经被村里的乡亲拿完了,父亲才真正开始写我们自家的。“人勤春早,六畜兴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向阳门第春来早,勤俭人家庆有余”。我父亲写门对子从不看小本子,或什么“黄历”之类的东西,我就亲眼看他写了一天不重样。也许写门对子是他作为乡间文化人最开心的事吧,他的心底汩汩地流淌着那么多的吉祥话语。
大年初一的早晨,接连不断的鞭炮声中,村子里一片灿红。家家户户的院门、房门、鸡圈、猪圈、牛槽、灶房、锅门前,大车、架子车、磨房、牛屋甚至拴牛马的桩上,到处都贴满红灿耀眼的门对子。什么“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牛羊满圈六畜旺,五谷丰登粮满仓”,真可谓抬头见喜,金玉满堂,火红一片,品种繁多。走在村子里,望着满眼的鲜红,亲身感受着祥和的气氛,真叫人从心里感叹:春天真的来了,大自然的春天正是这耀眼的春联引回来的啊!
3.剪灯花
乡村年三十晚上打灯笼是沿袭很久的习俗了。
打灯笼是过大年时孩子们最大的期盼!
扎灯笼一般在腊月二十八九就开始了,也有的人家直接从集上买回来,但是灯笼花一定是要贴上去的,谁的灯笼没有贴花,就叫光腚灯笼或者白灯笼。谁家的灯笼没花,孩子就又哭又闹不肯打出去。于是我母亲繁忙的时节就要到了!
我母亲的剪纸在我们那十里八乡是赫赫有名的!
在老家,乡亲们对红白喜事还是比较讲究的,谁家老人去世,送老的鞋子上要绣上各种丝线绣的花,我母亲就会剪出“鸡吃白菜”,“狗撵鸡”,“老妈妈挎篮送闺女”等图案,红花绣在鞋尖上,儿孙代代都沾光。
谁家儿娶女嫁,也要剪花,大红的喜字,精美的窗花,盆上、簸上都有花!
灯笼上的花更是丰富多彩!
头几天,我们家里就会收到许多的红纸,那都是四乡八村送来剪花的,母亲让我们给那些纸写上名字以及交花的日期,我母亲办事极其认真,从不食言。
母亲剪灯花大多在晚上,白天家务活多。一把剪刀在母亲灵巧无比的手中翻飞舞动,零碎的红纸屑在母亲的指缝间飘散落下,直到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母亲剪的灯花很少重样,有花鸟虫鱼、有树木林草、有生产农具、有红男绿女,只要我们目所能及的,我的母亲都能剪出来,见不到的可以想象到的,她也能剪出来。比如戏曲中唱的、传说中讲的,还有二十四孝传的,她都手到擒来!
我母亲常在灯下边剪边唱,那些灯花差不多都是在她的歌唱声中流淌出来的,她的歌唱似的叙说极大地影响着我的日后思维方式和我对苦难生活的汲取方式!
要想欣赏我母亲的剪纸手艺,那须等到年三十晚上全村吃过晚饭后,孩子们呼朋唤友滚蛋儿似的蜂拥着跑出家门。
乌黑的夜晚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无数的灯笼汇聚集成一条闪亮的珍珠球链,在巨大的幕布上缓缓飘动。郭举埋儿、王小卧冰、小老鼠上灯台、鲤鱼跳龙门、王三姐坐寒窑、薛平贵征西、牡丹与花猫……千姿百态,目不暇接,那都是我母亲的精心制作啊!
剪灯花是我幼小的心灵里最深的记忆,我就是在一个乡村妇女丰富阔大无边的内心滋养中长大的!
4.守夜
大年三十晚上守夜是乡村久远的风俗了。现在的人可以看看电视什么的,但那时我的乡村还没有这些好玩的东西。等我们这些孩子们打灯笼闹腾累了,打着呵欠回家的时候,更鸡都开始叫了,灯笼里的蜡烛流完了最后一滴红泪,孩子们拖着巨大的麻窝儿,三三两两地走回自家的院落。堂屋的神台上摆满了敬供的食品,有雪白的馒头,炸好的圆子、麻花,还有不多的肉,有时甚至还有水果、花生之类的稀罕物。孩子们贪婪地望一眼,就一声不吭地爬上床睡去了。
真正守夜的人常常是家里的大人,父亲抽着烟卷儿极少说话,母亲脚步零碎地收拾东西,柳编的芭斗里盛满了黑白馒头,要一斗一斗地摆齐、加盖,因为那时乡下的老鼠很多很多,一不小心就会被老鼠偷啃了。包好的水饺要分开摆,免得粘在一起了,初一不好分开。还有那些零食要一一点清,年初一亲邻来拜年,该拿哪样出来都得准备好。
所有要做的都做好了,床上传来孩子们香甜的酣声,家中神台上的蜡烛换了几根,终于最后一根也灭了,父亲说:天不早了,睡吧!母亲说:你睡吧,有我守着呢!终于,父亲也去睡了。屋子里黑暗下来,母亲是不舍得点蜡烛的。
四周里一片神奇的宁静。只有母亲剥玉米粒的声音窸窸窣窣……
小时候我常常闹不明白,守夜到底守什么呢?
多少年以后,当我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当我夜夜遥想娘亲的时候,我多少明白了守夜的含意。
一个乡村的主妇,就是一家的主心骨,主妇的守夜,守的是一家老少的平安,守的是家庭的温馨,守的是日子的充盈丰实,守的是一份乡村的宁静,这份宁静,是今天用金钱也买不到的。
5.过年的水饺
过大年,吃水饺,是乡村久远的习俗。一般吃水饺在大年初一,但是包水饺却在年三十晚上守夜的时候。大人说着话包着水饺,孩子们则在旁边跑来跑去,有时会趁大人不注意,伸手抓一把素馅吃。那时乡村的水饺大多分素馅和荤馅两种,素馅多,荤馅少,村庄里买得起肉的只有几家,差不多是年三十中午烩大萝卜烧一大盆,一般不舍得剁碎包饺子,那得多少肉啊?况且又不解馋!大萝卜、大肥肉,夹一块是一块,放在嘴里直嚼得油光闪亮,那才叫过瘾,那才叫光景!
大人们和好面,雪白的好面只有在年关才能见到,那晶莹的白真像雪花一样啊!那雪花一样的白面在孩子们的眼里,只有生病的时候才能见到。擦案板,洗净擀面杖,把面团揉成一个长条,切成一个一个的剂子,用小擀杖把那些剂子擀成薄薄的皮,这就是饺子皮了!现在想来,母亲擀饺皮真叫艺术!一团面,在她的手心里飞快地旋转,小擀杖就像个陀螺上下翻飞,一张张饺皮就像在流水线上操作而出,四五个人都包不过来!
切饺馅、拌饺馅都有讲究,饺馅切得要碎,又不能太面,太面了没味道,太大了不好包,恰到好处为好。拌饺馅要拌匀,不咸又不淡,料子要放油盐、姜葱、八角、茴香料,常常打个鸡蛋搅一搅,饺子熟了馅成团。做这些活儿的时候,母亲总让女儿们在身边帮忙,女儿总要出嫁,成为人家的媳妇,女红不会哪行?在乡村,这些都是女人的活计呢!
包水饺也有讲究,一般人家就包些老老实实的样子,更多的人家则花样繁多。有的是花边的,有的是三角形的,有的包成棉花朵形的,有的包成猫耳朵形的,包好了就把那些形态各异的小家伙们摆放在扁筐里,静静地等到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年初一下了吃。
包饺子的时候还有一个悄悄进行的仪式,在饺子里放上一枚分币,第二天,谁吃到这枚分币,就预示着谁将来长大后当家理财。
大年初一,开锅吃饺子了!全家的欣喜溢于言表,母亲手拿勺,轻声唱:咯咯咯……锅里有群大白鹅,大鹅前边游,小鹅后边歌,问你干啥去?俺们要过河!过河干啥去?那边青草多!
大家开吃了,有惊喜突发,分币被我家老五咬到了!
一连几年都是这样,大人并无多少惊喜,因为排行较小的孩子并不是父母心中的最爱,他们有自己的寄托。直到今天我才敢说,我真的为那枚分币悄悄流过无数次眼泪,我是老大,我想承担责任,我希望当家理财。但是,有些事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吧,日后我的苦难人生或许那时就初显端倪。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我家老五长大后就真的从事了当家理财的工作,并且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说什么呢?人强不如命强!
6.过年的零食
乡村的孩子期盼过大年,不光是热闹、好玩、有新衣服穿,更开心的是有很多的零食吃。
乡间过年的零食品种有很多。其中大部分是油炸的,比如小金果、泡毛酥、绿豆圆子、馓子、三刀子、蚕豆花,等等。特别是蚕豆花,吃起来香脆,做起来真不容易。头天就要用温水把蚕豆泡软,然后用刀子把蚕豆一粒粒地划个十字口,一粒蚕豆要划两刀。可以想见,那么多的蚕豆要划多少刀啊!有的人家还用盐水泡,可以做成甜的也可做成咸的。到最后,哪里是吃蚕豆啊,完全是吃工夫!
油炸的东西大都无法装在孩子们的口袋里,孩子们过年都是要打堆儿在外面撒欢儿玩的。所以家里就把藏在屋梁上、葫芦头里的花生取下来。那时乡村很少种花生,偶尔有一点,也是家长们东藏西藏好不容易才留到了冬天的。孩子们的眼都瞅红了,才终于把它们瞅了下来。花生果毕竟是很少的,大豆子也拿出来炒了给孩子们装着。口袋里有东西,就是家里光景好。各家这时候都变得大方起来,小场娘炸的绿豆圆子全村闻名,毛孩娘的焦叶子又薄又脆,小萍媳妇划蚕豆花刀子像是在飞。小金果是瞎眼老太的强项,每年大年初一,都要端一扁筐在门前等人来尝。小娥娘最擅长熬红芋糖,软软的糖稀一拽多长,那沁心的甜味一下就粘到喉咙眼里。金心的娘每年都会把她娘家一个炸米花的喊过来,那几天村庄格外热闹,从早到晚都有孩子端着盆、提着罐、挎着篮,有小米、有大米、有高粱、有玉米。那个戴着乌黑绒线帽的老人,脸上粘满了黑灰,不停地摇着手中炸米花的手柄,转动着葫芦状的容器,转呀转呀,“砰”的一声震天响,“哗”的一下倒出来,哈!全是白生生、胖嘟嘟的米花儿。
那几日,乡村的空气中整日整日地弥漫着奇异的香味儿。
乡村真的变成“香”村了。
7.拜年啦
大年初一拜年,是乡村孩子们又一件重要的事。
从早晨起来,就开始穿新衣服,换新鞋子,有条件的人家,还会在孩子的脸上抹上胭脂,红红的脸蛋,还要扎上鲜红的蝴蝶结。男孩子大多是新理了头发的,一般也就剪个锅盖头,细心的母亲会用写春联剩余的纸头沾着唾沫在孩子的脸蛋上按一下,留下一团好看的红来!
那时候,若是晴天,太阳温暖而又明亮得照在节日的大地上,村子里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息,到处都有人们在走动。互相的问候声一声连着一声,大人们今天的脾气特别的好,离老远就抢着讲话、搭讪,仿佛分离了好久刚又重逢!
若是阴天或者下雪,或者雪后放晴,都没关系,拜年的心情是不受天气影响的!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孩子们出门大都穿得像个棉墩儿,一群孩子走在冬天的雪地上,就好像滚动着一群棉球儿!那声音清脆而单调地响着,一个一个的脚窝参差排列,白雪、红蝴蝶结、红脸蛋,还有妇女们红红绿绿的新衣裳,还有父辈们的大声说话和吆喝,即使是阴天,乡村也是不寂寞的!
乡村拜年少不了磕头,晚辈磕头天经地义!长辈们早就坐好了等在那儿,口袋里准备了压岁钱,面带微笑,很和善的样子。大人们说着不疼不痒的闲话,孩子们早等得急不可耐了,没等发话,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了!
压岁钱不是很多,三毛两毛,块儿八角都有,主要看经济条件和亲远关系。不论给多少,对于孩子们来说,都是一次难得的丰收,那种快乐,无法言表!
村庄的路上总是不断人,大家嘻嘻哈哈,弯腰作揖寻开心,到一家就会吃一家,油炸的小金果、焦叶子、麻花子,熬的红芋糖,咬一口,糖稀拽多长,甜味沁到心眼里。姐妹们说着亲热话,妇女们说着东家长西家短,那份乡村的和谐,真叫人感到暖融融热乎乎的。
8.打灯笼
打灯笼几乎就是过年期间每天晚上最快乐的事,只要有一只灯笼在村头亮起,就像连锁反应似的,接二连三的灯笼就会不断地飘出各家的院门。
灯笼是各种各样的,有方灯,有长灯,有走马灯,有莲花灯,有桔杆灯,有铁丝灯,有白纸灯,有红纸灯,有蜡烛灯,有棉捻子灯,还有金鱼灯……品种之多,不胜枚举!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姐姐带着妹妹,哥哥带着弟弟,高个子带着矮个子,一村的孩子们浩浩荡荡地在村子里游行一般地走着、唱着:打灯笼,照舅舅,舅舅藏到门后头!舅舅你别藏,外甥给你做件花衣裳!打灯笼,照葫芦,葫芦结了一嘟噜!打灯笼,照锅上,锅上馒头喷喷香!打灯笼,照花床,苍蝇蚊子死光光!打灯笼,照粮仓,麦子黍秫往下淌!
要照的地方很多哩!在这大年的夜晚,喜庆的灯笼照在哪里,哪里好啊!
总之,孩子们的喉咙到最后都累哑了!
那些灯歌都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每一支歌都寄托了乡村美好的希冀和祈求,孩子们唱着唱着就走完了少年的路,开始了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乡村人生。
那火红而灿烂的灯花多像孩提时代一个五彩的梦,等到灯歌不再唱,那梦也就早醒了,只留下一丝温馨的念想。写到这里,遥想那些牙牙学语的灯歌,禁不住泪水蒙住了眼睛!
9.大年初一的事
乡村的大年初一,常常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
这一天,最清闲,不是清闲,是有天大的事,都得放下来!
在孩子的眼光中,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狗叼馍!
初一的早晨,总是开始得很早很早,睡梦中就有无数村子接二连三地响着震耳欲聋的鞭炮,那时还没有春节联欢晚会之说,乡下人还不知道电视机是什么东西,但是打灯笼是孩子们的最爱,一直要闹到半夜三更,初一早晨总是被大人嚷醒。
等孩子们一起床,就看见母亲在一个篾筐里放着两样的馍,走到门槛上大声唤狗,黑狗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母亲拿一黑一白两个馒头扔过去,下面的细节是一家人最关注的!那只黑狗若是叼了黑馍,就预示着今年收成不好,歉收总是日子难过,一家人就有些闷闷不乐!
相反,黑狗要是叼了白馍,一家人就会开开心心,一天里充满了精神!由此足见我们乡村对丰年充满了希冀,渴望着好日子。
10.祭祖
祭祀祖宗、祈祷平安是乡村沿袭已久的习俗了。张王李赵无数个村子,大多各以本家的宗族为团体,在同一个时间举行仪式。这个日子常常定在大年初一或年初二的早晨。
这天早晨,刚吃过迎春的水饺,新贴的对联和门神还在噼啪作响的晨光中闪耀着喜庆洋洋的色彩,主妇们尚来不及收拾案桌上七零八落的饭碗菜盘,就慌忙地走进里屋,从柜头箱顶取出年前就上集赶店早已买好的冥纸。拿了冥纸,又从做针线的鞋匾子里找出乌黑光亮锋利的剪刀,将那一摞摞发着暗黄色的粗糙冥纸一一剪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再把这些四方形状的冥纸叠在一起,放在掌心里,用手后掌加力慢旋,只几下就旋出非常美观受看的折扇形花纹。再把这些扇形花纹状的冥纸依差不多的等份分开一一折叠。我奶奶说过,这些折扇形的纸烧了以后就等于到了阴间地府,这样阴朝里的亲人收到阳间亲戚送去的冥钞,手头宽裕,日子就会好过。我奶奶还说,人间阴朝一个样儿,没有钱日子都难过。钱是人的脊梁,有它没它不一样。有它腰杆就硬,没它嘴巴就短,宁肯阳间受点苦,也不愿地府里的先人直不起腰。因此每年春节,总是老人们对购买冥纸的事儿叮嘱得最紧。买回来之后放在高高的地方唯恐孩子乱拿乱扔了。
冥钞折叠是一门技术,生手总是弄不成那种花样,因此只得手艺娴熟的长辈们亲自来操作。完了之后,就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篾筐里。篾筐里放着由孩子们早已从各家的麦草垛里扯来的干燥麦草,这些泛着银白光亮的麦草,是活着的亲人送给阴朝地府里的先人的银条。人间麦草不值钱,可是到地府变成银条就价值不一样了。所以各家的孩子便格外大方,扯了一抱又一抱,恨不能将篾筐塞得满而又满。一切准备就绪,男人便领着儿子或带着孙子出发了。
祭祖的活动,人们总是表现出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一般是不允许女人入祖坟地盘的,除非那些颇有些身份的人家,偶尔一次新鲜带去一个尚未涉世的女娃儿。我父亲一直在乡村小学校任校长,我家当时又是清一色的女娃儿,因此,我便有幸每年跟在父亲的身后,去参加年复一年的盛大祭祖活动。
去祖坟的路上,仿佛是一次家庭人丁兴旺的公开比试和游行示威。祖父辈在前,父辈居中,孩子们如雀子般欢呼跳跃于人前人后。祖父们还穿着颜色很深的古老长棉袍,棉袍里壅塞着过多的棉絮,走起路来显得笨拙沉重。很沉的棉袍上面是一张极威严的紫铜色的脸,幼小的孩童们抬头仰看,总是很难看清老人的鼻眼,因为鼻眼全都跌进那些横七竖八的褶皱里了。一条长长的老蓝布腰带松松地系在祖父们的腰里。腰带上常常别着一根竹管长烟袋。祭祖的路上祖父们不抽烟,只有祭完了才抽出烟袋装烟点火深深地吸两口。最好看的是长烟袋杆上吊着的烟荷包,随着祖父们的走动悠来晃去的挺有韵味。那荷包大多年代久远,有的甚至是祖父祖母们早年的定情之物。有的或许是儿媳进门的第一件孝敬杰作。荷包差不多都选取黑红两色。红的一面像火焰一样热烈,黑的一面如铸铁一样深沉。两面都有繁密的绣花。有的是鸳鸯戏水,有的是松鹤延年,密密的针脚,精巧的构思。只是那松、那鹤、那鸳鸯,早已都被祖父们年深日久的烟熏火燎,污染得面目全非了。只剩下厚实的布袋,呈现着年代久远的深爱,伴随着主人凝重的生命时光。
稍微年轻的父辈们,早已不再穿风情古老的棉袍,一身爽手利脚的短打扮。有的还穿着时兴的绒衣和粗线织成的毛衣,提着篾篮,有说有笑。他们大声地喊孩子,议论年景,品评集市见闻、村民轶事,还有的放开嗓子唱段泗州柳琴、河南梆子戏。有一股股哈出的白汽,从父辈们的嘴巴中呼出后又在空气中回旋。大年初一总是很冷,地上厚厚的白雪不见融化,土地在雪被子下冻得硬邦邦如钢板一样坚挺。祭祖的人群走在厚厚的雪被子上发出一阵阵咕咕嚓嚓的杂乱声响。旷远寂寥的田野,失去庄稼生长时期的勃勃生机,裸露的四周都是积雪的银白反光。偶有田埂上的古坟从雪中探出一个小小的黑点或者一顶黑黑的帽子。苍白的日头,就在依稀的云层里移来移去。云也是白乎乎水汽挺浓的云。天上没有飞鸟的半点影子,远处却有一排排细脚伶仃的大雁在浩瀚的雪野里卫兵似的静默而立。母亲曾说,小燕来了笑咪咪,大雁来了哭啼啼。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大雁哭。只是在乡村的冬日,多次仰慕地亲见了这些勇敢的飞禽于冬日的天空下,昂首挺立于严寒之中的矫健风姿。大雁不怕人,面对祭祖队伍的大声喧哗,它们仿佛视而不见丝毫无动于衷。大雁是冬日里的圣武。冰天雪地里的严酷中,只有它们才敢与人为邻。祖父们从来不允许子孙侵犯这些圣武的光临。除非万不得已的鞭炮震耳欲聋地响起,那些圣武们才潇洒自如地拍拍翅膀,展翅远飞。
燃放鞭炮是祭祖的第一个程序。这挂鞭炮常常是一个宗族力量的显示。大多在春节前由族里的主事人集资买好。当然要挑最大的盘炮,最低两千头,或者两千头以上。由身强力壮的人扛在肩上,活生生就如扛了一盘磨豆浆的小石磨。
祖宗的坟地有一片颇具规模的松林,鞭炮就开盘了,然后延续不断地分别挂在坟地间的松树树杈上。祖父们从烟荷包里掏出火镰、纸媒,“当当”两声清脆而准确地敲打,炫目的亮光一闪,粗糙的纸媒上冒出了一缕蓝莹莹的青烟。祖父们将纸媒点燃炮捻,只听“刺拉”一声,噼噼啪啪的连响便在冬日广阔的天宇间一串串接连不断地迸发了。大人们惊叫着捂起耳朵,一个个闪着身子打着趔趄朝后跑,只有那些被新鲜和稀奇弄得胆大无比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在纷飞的炮火中穿梭往来,挤做一团地抢那落地未炸的哑炮。
最后一响终于在大人们久久的等待中结束了。雪地上落满了红红绿绿的纸屑儿,一如急雨普降,飘零了满园芳菲般的缤纷。依然有余烟在落红般的碎纸间盘旋燎绕,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火药味。父辈们纷纷从篾篮中取出冥钞和麦草,跪在祖坟前一一点燃。随着一缕缕一团团浓烟滚滚升空,袅袅入云,地府里的先人们肯定是欣喜若狂地在接收着后代们的钱钞和银条了。那时的我便想,祖宗们该怎样去分这些钱财呢?他们也会像阳世上的人为分不均匀而争斗得鼻青脸肿吗?
冥钞点燃之后,便是跪拜叩首,群体祈祷。这时候,所有的长袍短袄,大人孩童,不分长晚辈,不分老少,全都整齐列队,正了衣襟,庄重而严肃地面向祖坟齐齐跪下。最长的祖父口中念念有词,大声喊着: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偷懒的人弯腰屈膝点头示意而已。老实本分的人则不然,大多将身子放直了,五体投地尽施孝道。叩拜完毕,最长的祖父便要说几句,主要的内容和宗旨不外乎是说,咱们近门血亲,凡事齐心合力,五服之内仍旧是一只手丫巴掰不开的,大事小事要包涵着点。祖父们的话说得既威严又动情。在冬日苍凉的天空下,后辈们认真地倾听着长辈们的训斥和教诲,虽然说不出血浓于水的语言,但觉得出有一股斩不断的亲情在脉管里流淌。经历了世事沧桑的父辈们已明白了对付大自然带来的苦难,要想挺得住,就得齐心合力。咱们的家族就是在齐心合力征服自然中,才得以延续壮大的。祖父们的话在天地间轰轰作响。祖父们指名道姓地念出我们的数代祖宗在世时的业绩和创举,述说着先人的辉煌与荣辱。完了之后,祖父们便毫不客气地一一罗列一年里的某些触犯家规的小人行径。怒冲冲地责骂他们忘记祖先遗训,鸡肠小肚只打个人小算盘,行为举止给先人抹黑。祖父们沉痛地说,小人滋生是家门的不幸,当谨慎改之。若不思悔改,宗族将全力诛之。祖父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坟场上一片肃穆,连众多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孩子也不敢造次。墓地上鸦雀无声,只有寒冷的朔风将偌大的一处黑松林吹得瑟瑟发抖,如怪兽一般呜呜作响。祖父们的训斥终于在极其冷峻威严的气氛中结束了。于是,宗族里的一个稍有头面又爱张罗的人便出面宣布下一个程序。该是一年一度的驱邪忏悔洗心革面的时刻了。那些在一年里吵嘴打架斗殴闹事,有过不良记载的族人,便会有些不十分情愿地缓缓站起,走到坟场的一边,挨次地叙述着自己的过失杂念。他们的脸憋得通红,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极不连贯极杂乱无章。但众目睽睽之下,人心如镜如秤,又不能不说。忏悔之后,便切齿地起誓:往后的日子里重新做人,决不再犯。宗族里有个叫豹子的,平时好斗,总是寻茬儿惹是生非不肯安分,每年这个时候,就免不了在祖辈们的监视之下检讨一番。当然,狗改不了吃屎,检讨之后仍旧重蹈覆辙,不思悔改。但大多数的后辈们是能够节制自己的。这一天说过了自己的不光彩行为之后,从此很少再犯。因此,这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大多是聚合家族力量,重叙血缘宗亲,忏悔过失,宽容别人的。这一天,同宗同族的人深深地触摸着了血缘的纤绳,体验了亲情的安慰。有意见的消除了隔阂,有过节儿的和解了矛盾。过去的一年如一页薄纸,轻轻地翻了过去,全族的人重新打理着心灵的窗户,朝着新的开端迈步。宗族里有一个叫猫子的人,手脚不稳小偷小摸,爱翻个瞎话嚼个舌头,曾几次和邻人打破了头皮。这一天,最长的祖父便让猫子先跪祖宗,再跪邻人,跪完了再起誓永不再犯老毛病,要不然明年就不让猫子参加祭祖。猫子全都一一照吩咐做了。邻人果真就二话没说原谅了他。因为不让祭祖就仿佛是将自己从宗族里开除了出去。作为一个大男人,面子放到哪里去?还有比没有祖宗更让人难堪的侮辱吗?
那时候,乡民们是很看重自己的祖宗先人的。我的祖辈父辈们就曾经从自己并不宽裕的口袋里掏出舍不得花的血汗钱,派年轻力壮的后生们东进西去南下北上,去找我们先人的先人。查根求源,寻访我们这个奇怪稀少的姓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可惜,那年月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先辈们又无文化,仅跑了几百里,便认为跑遍了天下。他们忍饥挨饿,风餐露宿,走过了平原沙丘,走过了崇山峻岭;走得双双脚板血流如注;走得整个人儿黑皮寡瘦,活脱一个剔去了肉的骷髅。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饰,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地理环境,使我的先辈们坚定不移地以为到了外国,到了天边。先辈们停住了长途跋涉的双脚,按住了饥肠辘辘的肚腹,沉思了半晌,得出了如下的结论:我们祖先万不可能是从外国而来!于是,他们只好咬着牙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垂头丧气地踏上遥遥归途。
总也没问出个水落石出,因此,终究没有弄明白祖先的祖先,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老人,到底是从哪里流落此地。探访、查询,一次次的努力几乎都以失败而告终。这件未了的心事,常常成为宗族里最年长的祖辈们生命最后时刻口眼难闭的遗憾。
其实,对于姓氏的起源,《辞源》和《辞海》里早有记载。可惜,世代生于偏乡僻壤的祖辈们识字不多,且也无人见过《辞源》《辞海》这类巨砖般沉厚的大书。所以祖父、祖父的祖父,谢世的最后一口气常常慨叹:“唉!糊里糊涂过了几辈人!”他们那时哪里知道,只有文化和科学才能解开祖先之迷呢?总以为是自己双脚的力量有限,而因为力量的不达,才没有找到那个解谜的地方。
祭祖,常常使散漫的家族重振精神和睦如初。祭祖,使孩子得以了解自己繁衍的血脉。只要是曾经参加过祭祖的孩子,便与那片延续生命的土地,那缕四通八达的血脉结下了终生难解之缘了。
乡村的祭祖活动总是隆重盛大,封建的形式中同时也折射出人性的敦厚、亲情的纯美、血缘的力量。这一天,各家的男人全部出动。为了一个目标,走在一条路上,平时不搭腔的搭腔了,不说话的说话了,有仇的泯灭了仇气,来往的则亲上加亲了。祭祖结束,众人从雪地上站起,揉揉长跪已久略显麻木的膝盖。然后,分别取出篾篮底下特地留好的冥钞,将其一张一张地悬挂在大小松树的斜枝上。太阳从移动的云层里露出了烙饼似的白脸,那些黄黄的冥钞,便在阳光下错落有致地张扬着。到此,祭祖的内容差不多结束了。若是晴好天气,便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自动扛来锹锨等工具,在长辈们的指点下整整坟地。若是雨雪天,便提篮携幼,各自归家。
我曾经好奇地问过奶奶,为什么要将纸钱像小旗一样地挂在松枝上。奶奶笑着说,是给那些误出阴朝地府的夜游祖先引路领零花的!我又问奶奶,什么时候去地府?我也为你挂零花钱!奶奶翻着眼,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骂道:“傻妞!”
我最后一次参加宗族里的祭祖,是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一年。那也是全族最后一次集体行动了。后来的岁月里,这项活动被作为“四旧”彻底清除。再后来,宗族里整日战火绵延,内讧不断。人人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斗鸡似的红了眼。只要得手均往死里整。血缘宗亲全被变了态的格斗弄得踪影皆无。人人自危,家家设防,勾心斗角,鸡犬无宁。祖宗的大老坟已是数年再无烟火。一次平坟造田的运动中,祖宗那座颇具规模的大老坟,在拖拉机隆隆的轰鸣声中片刻夷为平地。那片古木苍苍、蓊蓊郁郁的黑松林,也被家族里鸡零狗碎地分砍而光。
再也听不到松涛阵阵响耳畔,再也看不见青烟袅袅入云里。至于祖父们关于做人的谆谆教诲,恐怕也早已连同祖父的遗骨一道,在乡村土地的深处化为尘埃了吧?
11.年初五的事
年初五最大的事是早晨要吃水饺。年初五的水饺不叫水饺,叫扁食或蜈蚣嘴。所以包水饺不叫包水饺,却叫捏蜈蚣嘴。
在乡下,一到热天,会有许多的蚊虫之类对人造成伤害,蜈蚣也是其中之一。那种小虫长长的,浑身长满软足,人一被碰身上就是一条红印子,会疼会肿会起包,令人们常常防不胜防。
捏蜈蚣嘴就是先人传下来的习俗,管不管用,不知道,至少是一种寄托吧!在新年到来之际,把害人虫的嘴捏住,看它还咬不咬!
更好玩的是,每逢这天吃水饺的时候,母亲总是要细细地察看每个孩子的嘴里,有没有把蜈蚣嘴嚼碎、嚼烂,连蜈蚣都嚼碎了,还怕蜈蚣嘴咬吗?
嚼蜈蚣嘴是一场没有反抗的大战,孩子们都是胜利者!蜈蚣嘴包完了,也一个不剩地嚼完了,这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12.年初六的事
乡间年初六主要任务是走亲戚。走亲戚串门儿是孩子们最乐意的事。穿着新年刚做的新衣服,脸蛋抹得红红的,嘴巴里不停地吃着零食,一路不停地吆喝着村里的伙伴。因为这一天走亲访友的真多!一路碰头的都是熟人。年后晴天也多,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刚刚开冻的土地上,土壤暄得很,一踩一个深深的脚窝儿,脚窝儿的边边上甚至出现了小小的草芽儿,孩子便大惊:看啊!草都冒青了!
有新娶的媳妇走娘家,就稍微麻烦些,要换最新的衣服,要买重要的礼品,要给父母做新鞋子,给侄儿侄女做新衣新鞋……经常是男的骑自行车,女的坐在后面,提的背的一堆东西,车上面还挂着,一路车铃叮当,男欢女笑,新媳妇脖子里的红围巾,像极了一团火苗,在晴空下灿灿得灼人眼睛。
那时乡村自行车还不是很普及,许多人家出门还要靠步行,有的人家送老人走亲戚还用手推车。老奶奶坐在手推的独轮车上,大多穿一袭黑衣衫,头戴花毛巾,儿子或者孙子两手紧握小车把,一步一趋地走。俗话说:推小车不要学,只要屁股扭得活!年初六的乡村大道上,推独轮车送老人走亲戚,绝对是一处农耕文明的风景!只不过今天这种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红男绿女们在乡间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抬头四望,周边都是人,都是走亲戚的人,人们拉着呱,哼着曲,显示出闲适悠哉。黄褐色的土地上一群群的人漫步似的镶嵌着,小河的水早已开冻,有鸭子在绿水中游,一个孩子扔下一块泥巴,惊飞一群嘎嘎大叫的鸭子!
春来了,春天就在脚下了,春天在水中,在空气中,在人们的眼中心中。因为大家都知道,初六走完亲戚,年基本上就算过去了,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播种耕耘,日子又要忙活了。
想一想快要过去的年,心头禁不住生出一点点的怅然,年,就这么快地过去了?
13.正月十五这一天
正月十五这一天是元宵节,给我的印象最深的是玩。不仅是我,连我们村的孩子们也都期待元宵节里的玩耍。我们的孩童时代,正是困难时期,物资极端匮乏,小时候没怎么见过糖,但并不缺少欢乐!
我们村过十五的习惯很简单,割一块肉,萝卜烧肉。过大年剩下的圆子、干鱼粉条,再烩上干葫芦条、干豆角、干冬瓜条,再洒上鲜红的辣角粉,深咖啡色的八角粉,满满当当一大锅,一家人吸吸溜溜,辣得满头大汗,吃得志得意满,过瘾得很呢!大人孩子都撑得肚子滚圆,扶地而起。想一想吧,这一天过后,再吃肉食品,不知要等哪一天哩!
吃了中饭,年味就更稀了,大人慵懒地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有的去遛遛,有的去打打小牌,有的去上上坟,还有的精力旺盛的就去找来粗大的绠绳,到小定家门前的大桑树下拴秋千。小定家的桑树是我们庄里树冠最大的树。盛夏时枝叶茂盛,可覆盖十几间屋,荫凉得很。桑树大枝干粗,每根枝干又像一棵树。村庄的孩子们常常在树干上拴了绳子当作秋千,玩得昏天黑地。村庄最爱和孩子们玩秋千的就数先叔和根哥了。大桑树可以拴两副秋千,村庄的孩子们分两支队伍,一支归根哥,一支归先叔。大人们先把绳子拴稳,再把一块横板拴在底坐上,秋千绳粗、板阔,又稳又舒服。两队的孩子坐稳了,一声号子响,两队的孩子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那情景,既惊险又刺激。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村子里所有的一切都立在午后安静温情的日光里,随秋千飘在高处的孩子眼中看到了平日轻易看不到的东西,随秋千回到平地的孩子一瞬间享受了降落的妙处,他们大声地尖叫,激情地呼喊,老桑树下充满了欢歌笑语!排不上的孩子就急得哇哇大叫,坐地下大哭耍赖,忙得秋千上的孩子叫停下来换人。
难得的清闲,难得的大人参与,桑树下的快乐会一直延续到明月东升。
晚上的食物常常是简而又简的,烧红芋茶蒸馍,或许再馏个剩菜什么的。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误了打灯笼!
十五晚上总是晴天多,最好是晴天!孩子们拿着馍就慌忙跑出来了,年三十晚上的灯笼大多已换了灯花,跟新的一样!灯笼与灯笼排在了一起,雪白的灯纸、通红的灯花、喜盈盈的孩子脸,孩子们继续唱灯歌:“打灯笼,照舅母,舅母藏在门后头,打灯笼,照葫芦……”灯歌的歌词依旧千年不变,只是唱灯歌的孩子已经一拨一拨地更换,各不相同了。
天上有圆圆的月亮,地上有闪烁的烛光,正月十五的晚上,留给孩子们无数念想。遗憾的是,正月十五一过,年就彻头彻尾地结束了。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年过完了,村庄依旧在四季里四平八稳地走过,四季里会发生许多的事,我这里简洁地把它归类为村庄里的风花雪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