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小传:李雯(1608—1647),字舒章,江南华亭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与陈子龙、宋征舆共创云间词派,合称“云间三子”,词宗南唐、北宋,倡导雅正流丽。顺治初,因廷臣荐,授弘文院撰文、中书舍人,充顺天乡试同考官。有《蓼斋集》,附词一卷。入清后,其词由早岁之俊妍秀艳转为凄愁悲凉。
素雪堕沙间,洁质难再全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栏?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一春幽梦绿萍间。暗处销魂罗袖薄,与泪偷弹。
——《浪淘沙·杨花》
潺潺夜雨,渐低渐远。北京,一座有着“春明”佳号的都城,春天的步履犹如蜻蜓点水,幽浮飘忽,徘徊不定。一声穿透灵魂的叹息从深深庭院中溢出,循其声源,那是一个宿醉才醒的中年男子,书斋枯坐,举笔维艰。
有客不速而至,打断了中年男子的沉思。那人谦和的语气中仍带有命令的意味:“有劳先生了……”
“这……”中年男子惶然道,“臣下近来头痛如割,心神错乱。如此急务,恐怕一时不能完成,误了王爷的大事,臣下罪莫大焉……”
“果然如此,真不巧之至了。本王军中的紧要书檄,一向都由先生操觚。尺度分寸,深惬我心。正欲对先生有所大用,不意竟以病辞,急切间如之奈何?”来客颇为不悦。
“王爷何不另请高明……”
“还望先生举荐。”
“王爷麾下贤达如云,岂容老朽置喙?”
“有一个人,是先生的故交。文韬武略,超然不群。不知先生肯为我尽力否?”
“请王爷明示。”
“鲁王朱以海的兵部尚书陈子龙,君能说其弃暗投明否?”
“这……请恕在下无能……”
“先生何客气之甚?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等他,本王也在等他。”
一纸诗笺飘然坠地,惊惶之中,涔涔冷汗居然浸湿了层层衣衫。
“《菩萨蛮·忆未来人》,这是先生的近作吧?‘斜阳芳草隔,满目伤心碧。不语问青山,青山响杜鹃。’这想来就是先生心神错乱的病因了?”
“臣下死罪……”
“言重了。些微小事,先生好自为之。本王不过提醒你一句,世有毋望之福,更有毋望之祸。脚踩两只船,实为不智之举。有些人,有些事,你可以等待;另外一些人,另外一些事,那是永远都等不来的。就拿那陈子龙来说吧,他跟你可不是一路人。‘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词如其人,想来他是决意与他的鲁王主子玉石同焚了。先生还不至于这么傻吧?朱明气数已尽,死灰难燃。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为我大清效力的汉人,你不是最早的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对于‘云间三子’,本王在盛京即已久慕盛名。当日亦曾祈愿,若得云间三子凤凰来仪,真我朝之幸也。可惜陈子龙太不开化,不似先生聪明剔透。倒是那位名气稍逊的小宋也还有些意思。试想有那么一天,云间三子改称云间二子,先生会觉得意外吗?”
艰难的沉默,几令呼吸停止。
“清摄政王致史可法书,先生就以这个题目为本王代笔吧。希望最迟能在明日之内看到先生的高作。”
散去了,那思想的烟雾;散去了,那宿醉的昏暝。庭院与天色一样变得清朗分明。一片,一片,又是一片……如蝶翼般的轻花拂过脸颊。那是什么花呢?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抬眼痴望多时,那个枯坐书斋的中年男子,没能完成他耻于落笔的案牍,却写下了一阕小词。
这段寄实于虚的对话,出自《浪淘沙·杨花》的作者与大清摄政王多尔衮之间。
先对词人做个简介吧。他姓李,名雯,字舒章。在钱仲联先生所编选的《清词三百首》中,他的这阕《浪淘沙·杨花》占了开篇之席。普遍认为,活跃于明末清初的云间词派是清词中兴的先声。按说,陈子龙作为这个词派的轴心人物,以他的词作为清词“挂帅”,当有极大的号召力。然而陈子龙入清后兴兵抵抗并以死殉明,清朝的纪元从不在其眼界胸次,他的遗稿,又岂能以“清词”名之?无怪乎编选者将目光投放在了云间三子中的二号人物李雯的身上。曾为明代举人的李雯虽非降清的第一人,然而以他的文名、经历、影响乃至此词的咏题,将其列为清词的开山之作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我国古典诗文中,含烟惹雾、阅尽荣枯的柳树往往成为时代兴亡的见证。1644年3月,明朝末代皇帝朱由检缢死于紫禁城景山,几个月后八旗铁蹄踏入山海关,旧的王朝垂垂欲死,新的王朝帷幕初张。这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时代。可是对于被迫降清的李雯,他一定不愿碰触,也不敢碰触那些血腥惨烈的社会现实。他只能怅然若失地喟息低吟。唱不了时代的最强音,却以微弱战栗的歌喉唱出了这曲《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首先扑入眼帘的五字已定下了全词低迷苦涩的基调。金缕为初春鹅黄的柳枝,南唐冯延巳的《蝶恋花》有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就字面上讲,“金”与“缕”的配搭已尽显美丽脆弱,这般美丽脆弱的柳枝偏又在寒凉袭人的晓风中自伤憔悴。看来这是一株落落寡合的柳树,柳树不与晓风同梦有若词人不与新朝同心。
“素雪晴翻”则写的是杨花(一片柳絮)在艳阳下翻飞飘舞之态。“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自从东晋才女谢道韫以白雪比喻柳絮,雪与絮便结下了不解之缘。看呀,看这洁白如雪的杨花,看这翩翩弄晴的杨花,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飞上玉砌雕栏?这问题貌似突兀而又奇怪,“玉雕栏”是何样尊贵堂皇、无限风光,飞上玉雕栏的杨花岂不等于飞上枝头做凤凰吗?何以此话吞吐闪烁,了无喜意?
“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接踵而来的是痛彻骨髓的感叹。汉时长安有章台街,为歌妓聚居之所,“章台柳”通常是用来借指如柳枝一样迎新送旧的歌妓,且又暗含了一段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据《太平广记·柳氏传》记载,大唐天宝末年,美丽善歌的柳氏原为李生的姬妾,李生家累千金,却交了一个穷得响叮当的秀才朋友。这人姓韩名翃。柳氏见而慕悦,一意怜才,李生成人之美,乃将柳氏嫁归韩翃。第二年,韩翃高中进士还乡省亲,柳氏暂留长安。不料安史之乱发生,小别遂成银河。柳氏剪发毁形避居法灵寺,生死不闻。韩翃遣人多方打探她的下落,密使不辱使命,为柳氏带去一囊金及韩翃的亲笔题诗《章台柳》,其诗云: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金痛哭,以《杨柳枝》为复,词云: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其后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得,苦不得脱。“自是寻芳去较晚”,直到安史之乱后,韩翃方与柳氏道路相逢。柳氏发出“终身永诀”的幽叹,韩翃亦不禁泪倾如雨。缘未断,情难绝,最终在唐朝皇帝的出手相助下,柳氏与韩翃破镜重圆。
从这个故事我们不难看出,身逢天崩地坼的乱世,普通人是怎样的命运坎坷不由自主。欲洁何曾洁,这不但是柳氏的遭际,也是李雯的遭际,虽然相似,但比之柳氏,李雯却又有过之无不及。如果说一个弱女子的失身尚且情有可原,士人的失节则难容于世。柳氏可以重拾旧欢,李雯却回头无路。昨为明朝之士,今着清廷装。这中间该有多少无奈多少恨,多少哀怨多少愁!
据《南汇县志》记载,明崇祯十六年,李雯因其父李逢申“遭诬谪戍”(被人诬告,被流放远方),“匍匐走京师讼其冤。甲申父殉难,雯募棺殓之,粥不进者累日。本朝定鼎,内院诸大臣怜其孝,且知其才,荐授弘文院中书”。
这也就是说,李雯是为了替父讼冤而来到京城。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他碰上了改朝换代的甲申之变,父亲殉明死节,他则羁留京城不得归家。清军入关后,一些清朝大臣被他的孝心(在父亲的棺木前累日不进饮食)所感动,并且知道他才华出众,就将他推荐给了朝廷。
看来是孝心与才华为他闯了大祸。那么,孝心与才华谁又是决定性的因素呢?毫无疑问是后者。对于急于夺取大明江山的清朝统治者,才具乃是重中之重。倘使李雯仅为心地纯孝的泛泛之辈,退求自保应当不是什么大难事。“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就是因为才名极盛从而成为奸人阮大铖拉拢结交的对象,身负“国士无双、名满江左”之誉的李雯在此非常之时受到新朝的青眼有加,也就不足为怪了。当权柄遮天、战功彪赫的摄政王多尔衮对其飨以高级秘书的待遇,他有推拒的勇气与资格吗?
最终还是屈服于多尔衮的胁迫,这位前明举人写下了劝降明朝军民的《清摄政王致史可法书》。凌云之章沦为鹰犬之用,这对一个曾以忠君爱国为己任的文士是多大的讽刺啊!曾经与他亲如手足的云间挚友陈子龙在明亡后坚持抗清,李雯感慨寄诗,中有“闻君誓天,余愧无颜”之语。又在诗后附信:“三年契阔,千秋变常,失身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已绝于君子也。然而侧身思念,心绪百端,语及良朋,泪如波涌。”这些都很能说明他羞惭悔罪的心情。
大浪淘沙方显英雄本色,他将陈子龙看成孤忠报国之士,别人又是怎样看他的呢?“竞传河朔陈琳檄,谁念江南庾信哀。”清初诗人宋琬曾以惺惺相惜之笔勾画出李雯的苦衷与窘境。
“陈琳檄”与“庾信哀”是两个流传已久的典故。三国时的陈琳因善作檄文而获“陈琳檄”的美称。李雯代多尔衮捉笔的《致史可法书》作为一篇战时檄文,其游刃有余的文字功力自不待言,其巧舌如簧亦足以震慑那些摇摆不定的弱者懦夫,但当此文传遍大江南北时,众多故国情深的明代遗民肯定会怒目如炬地将李雯视为卖身求荣、奴颜事敌之人了。
事实果是如此吗?“谁念江南庾信哀”!南梁的庾信出使西魏后即逢亡国之祸,西魏慕其文采,强留仕魏且委以重任。然而庾信始终郁郁寡欢,作《哀江南赋》以挽伤故国兼以自悲身世。庾信虽仕于魏,毕竟未曾接受拟书招降国人的“使命”。若是西魏方面有此要求,他是宁死不受呢,还是像李雯一样不得已而为之?历史不作这样的假设。因此李雯的负罪感要深于庾信。“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只为一念偷生,他便如同雨后委于沙土的杨花,名节尽丧,任人践踏了。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二句可谓如泣如诉,幽怨动人。“青鸟”隐有清廷之喻,“空衔”为徒劳之举,暗示自己身败名裂,虽然受到清廷垂青,却是再也洗不尽此生的耻辱了。寂寞的杨花叹今抚昔,只落得“一春幽梦绿萍间”。古人富于想象,以为浮萍为杨花入水所化,而浮萍与杨花皆为漂泊无根之物,给人以无尽的惆怅。即使受到新朝重用又能怎样?华丽的玉雕栏终不是灵魂的归宿,故土故园才是根之所在,而根之所在早已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试问这般伤心谁人能懂?如此恨事谁人能同?“暗处销魂罗袖薄,与泪偷弹。”词的最后出现了一位罗袖单薄、茕茕孑立的女子。她在暗处销魂,悄自弹泪。“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女子迷离的泪眼与铺天盖地的杨花融为一体。这是怎样一种无告无助的悲哀,又是怎样一种难遣难忘的痛楚啊?这亡国破家之泪,这自悔失节之泪,这藏于强笑装欢之后的泪,一时间朱颜惨淡血泪交迸,荡荡无止浩如烟海。
春去无限恨,举樽送暄凉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余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风流子·送春》
上海松江古称华亭,别号云间。许久许久以前,这里曾有过三位诗人——陈子龙、李雯、宋征舆,亲如手足、情似荷莲,赢得“云间三子”的美誉在红尘流传。
那一日,画船载酒,春水如天。三个白衣如鹤的青年男子,临风歌吟,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船首的男子,吟的是一首《诉衷情·春游》:
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风乍暖,日初长,袅垂杨。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船中的男子吹笙相和,船尾的男子则倏然停下了双桨:“‘半面恼红妆’,这恼得无理,更恼得新奇。”
“献丑了,二弟必有佳章示我。”船首的男子向船尾的男子微微一笑。
船尾的男子亦不推辞,扬声诵道:
新丝轻染石榴红,虹挂小窗东。淡烟深柳晚来风,结伴采芙蓉。
縠纹细浪牵花桨,双鹭下、绿水摇空。藕花裙湿鬓云松,人在落霞中。
“这是二哥的新作《月中行·采莲》,小弟前日曾经见过。”船中的男子颔首说,“春天很快又将过去了。轻染石榴红,结伴采芙蓉。二哥即将赴京,也不知到了夏季,我们三人还能一聚否?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来日大难,何以承担?我有预感,时局将有大变。”
“休说这些扫兴的话。三弟的新作却在哪里?云间乎,水中乎?”船首的男子又是一笑,可惜未能尽掩眼中的忧郁。
“两位兄长写得珠玉好词,愚弟莫若守愚藏拙了。我吹一曲宋高宗的《渔父词》吧,大哥、二哥可清唱佐兴。”船中那位吹笙的男子眸清如水,看上去年纪最少:
远水无涯山有邻,相看岁晚更情亲。笛里月,酒中身,举头无我一般人。
一时间笙歌齐发,《渔父词》响彻云天。
“我们三个人,如果永远这样在一起该有多好。”船中的男子轻叹道,“但愿岁晏平、绿醑满、春不老。”
意浓兴酣,天边没来由飘过一片乌云。定睛再看,浓黑的云层竟已不可化开。风雨兜头打来,一霎时白衣萧瑟,红愁绿惨;一霎时闲情全抛,莺悲蝶怨。
多年后,感怀万端的李雯写下了这首《风流子·送春》,借此送别梦想,送别故人,送别家国,送别一代江山。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劈头便是无理之问。问得无理,却问得心魂俱裂,问得如此冲动又如此悲怆。是谁夺走了如锦似绣、灼灼其华的春光?人间还有比这更为可恨可恶之事吗?我向斜阳追问春的踪迹,颓唐老迈的斜阳甚至懒得回答。
惘然游目处,但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已是一幅初夏景象。“花褪残红”与“莺捎浓绿”含有极其丰富的寓意。若以“花褪残红”暗喻明朝凋亡,则“莺捎浓绿”当指清朝方兴;若以“花褪残红”比拟旧交零落,则“莺捎浓绿”当指新朋围绕。猝不及防的时空换位,想象中风雷会为之动荡,天地会为之垂泪。谁知竟不是这样。春夏交接悄无声息,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周详。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人世间繁华依旧,岁月静好。
真是如此,果是如此吗?只是少了一点,便有无限的不同。只是多了一些,便有几许的怔忡。那么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少的是红,多的是绿!绿暗红稀,绿肥红瘦,这般意象似在提醒人什么,又在告诉人什么。知否,知否,往事如烟春已逝?记否,记否,尘海茫茫魂已空。
英国诗人雪莱曾为他的朋友华兹华斯写过一首诗,开头几句是:
讴歌自然的诗人,你曾经挥着泪,
看到事物过去了,就永不复返。
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恋的光辉,
都像美梦般消逝,使你怆然。
这几句用来移赠李雯也颇为合适。萍寄京华回忆起优游云间的年月,李雯能无恍若隔世之感?陈卧子(陈子龙字卧子)、宋辕文(宋征舆字辕文),与尔诗词酬唱,不负风华正茂;幽兰草,结同心,绮罗芳泽何减感时忧国之襟?那灵秀的江南,那优雅的时光,那浪漫的疏狂。真是青春如虹,友情似酿。
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心灰意冷一至于此,灵与肉俱已极度枯槁。“锦梭”让人想起宋代无名氏的《九张机》,词中美丽灵巧的织锦少女,将炽热的心愿织成曼妙的锦缎,织入烂漫的春光: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另外“织锦”还藏有一个动人情思的典故,东晋才女苏蕙曾将一段入骨的相思织成《回文璇玑图》,寄赠千里之外获罪流徙的丈夫。回文织锦因此被认为是夫妻爱情的信物。可对于李雯,织锦已经毫无意义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如果将君臣关系比喻为恩爱夫妻,自己已是失节再嫁之人,岂能君子坦荡荡地报先帝于九泉?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生活还得继续,哪怕是强颜欢笑。为了防避新朝的猜疑,少不得要像一个恭顺的臣妾一样巧为梳妆。就以麝香在额上画出一个吉祥如意的月牙儿吧,可莫要忘了这新妆是在“芳心谢”的情形下完成的,是那样勉强又那样凄凉。唐代的王维写有这么一首诗:
莫以今日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想来会引动李雯的强烈共鸣。诗中所咏叹的息夫人原为春秋时息国国君的王后,姿容绝世,有“桃花夫人”的美称。息国为楚国灭亡后,息夫人被楚王霸占。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子便是后来的楚成王。虽入楚宫,息夫人却始终沉默不言,成了自我封闭的哑妻。有一次楚王问其原因,息夫人破天荒地开了口,黯然答对:“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对于眷眷恋旧而又苟活于世的亡国遗族,饮恨吞声真是有胜于死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杜宇数声,觉余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泣血悲啼的杜鹃鸟让李雯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昨日的大门已永远关闭,所有温柔的美梦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泡影。他神情落寞地凭高望远,回环的碧栏恰如愁肠万转,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方。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东君为春神的别称,“东君抛人易”,是怨恨造物主铁石心肠,落空人们美好的梦想。而多情如我,仍在频频回首,凝眺没有春风的池塘,思念没有归人的故乡。写到这个份上,真令读者凄恻惨怛、不忍再读了,李雯却还意犹未尽。他愤怒地质问春神,你将长杨紫陌留给了谁人,是谁在我们的国土上发号施令、裘马飞扬?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愤怒的质问之后,李雯归于彻底的消沉。“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折杨柳》是支古曲,而折柳赠别更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汉文化传统。“吹来不尽”是指《折杨柳》一曲被反复吹唱,好似永远新鲜的伤口,它总是引发作者对于故国不绝如缕的深爱与感怀。而“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更是写得形神兼备。花的柔弱,花的无奈,花的执着,也只能在暗香依稀里把心事透露,将真情释放。
“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这便是送春的结语了。然而就这一杯薄酒,又怎能送尽这一生荣辱、尘世炎凉?
词已结束,可词中的故事尚未结束。“云间三子”的命运直到1647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结局。那一年,39岁的陈子龙兵败被俘后投水身亡,其尸为清军处以凌迟之刑(呜呼,他可是个色艺冠绝一时的翩翩美男子啊,难得竟有这样一副堪比壮士的铮铮铁骨)。那一年,同为39岁的李雯郁郁病故。那一年,29岁的宋征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参加了新朝的科考,踏上了漫漫求仕之路。1647年,对于“云间三子”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盖棺论定的春天。李雯写出了他的《风流子·送春》,陈子龙与宋征舆呢?他们的心情又是如何?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
这是陈子龙的《点绛唇》,旧恨难捐,新愁绵绵,零落春梦又经年。
宋征舆则隔江而唱《蝶恋花》:
宝枕轻风秋梦薄。红敛双蛾,颠倒垂金雀。新样罗衣浑弃却,犹寻旧日春衫着。
偏是断肠花不落。人苦伤心,镜里颜非昨。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
“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陈子龙的抗清之举终是孤木难支。“曾误当初青女约,只今霜夜思量着。”宋征舆只不过重复了李雯的愧悔,而这样的愧悔已毫无新意。云间三子至此风流云散,大明朝也已尽被风吹雨打去。唯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