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光华清词

自序 光华清词

“诗必盛唐,词必两宋。”此论可谓千载流响、百代遗芳。验之,信然否?宋词与唐诗果为双峰并峙,莫逾其高?在写作这部书稿时,我想到了七个字“绝代词人绝代词”。既言“绝代词人绝代词”,唐诗自不在妄议的范围了,那么只能是词。何谓“绝代词人绝代词”?北宋词乎?南宋词乎?都不是。在笔者心目中,“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气韵高华、风标独举的清代词方当得此誉。何以会得出如此结论呢?故作离经叛道?欲以哗众取宠?都不是。情贵乎深,言贵乎真,酷好清词的朋友当知笔者此言不虚,且书浅见如下:

词源于唐,兴于宋,此后在元、明两代一蹶不振,至清代乘风破浪卷土重来,飞扬荡逸、蔚为壮观。而清词的异军突起,入手处便是从“尊词体”做起。

说来话长。几乎从词的诞生之日起,她与诗便处于一个不平等的地位。词最初称为曲子词,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用以配乐的文体,偏宜檀板红牙,浅斟低唱。而诗呢?诗的“资历”远深于词。早在西周时期,随着《关雎》一篇展开美丽画卷,我们已有幸窥见片羽吉光。其后经先秦,历两汉,过魏晋,诗至唐朝而盛极一时,甚至成为科举考试的重头戏。与年轻软性的词相比,诗的历史感使他显得深沉、壮阔、奢豪、大气。当诗词并提,聚光灯自然不会打在词的身上,传统的说法是“诗庄词媚”“诗余小道”,犹言“诗妻词妾”“诗尊词卑”,无不将词置于一个次要的、附属的地位。即使在被公认为佳词如云的两宋,词的这种地位也从未得到改变。宋人醉词爱词,却不肯给词以优遇善待。他们多是在酒筵歌席上才想到词,在寻欢行乐中才想到词,在惜春怨别时才想到词,在颓唐失意下才想到词。汲汲于个人感受,词便局限为批风抹露、剪金刻翠的艳科,即使美不胜收地映照出一个时代精致的侧面,却也由此丧失了身下广袤厚实的土壤。故虽有重光天籁、东坡旷逸、稼轩雄放、放翁豪丽,词家千数而风情万种,总体上始终给人一种水月镜花之感,缺乏苍劲的诉说、深刻的清醒、博大的关怀。

但清词就不是这样,从明末清初的遗民词发端,清词中兴一开始便呈现出悲慨淋漓的现实色彩。与遗民同声一哭,一些出仕新朝而心怀隐痛者也留下了撼魂警魄之作。陈子龙、李雯、吴伟业、金堡、王夫之等人虽境遇有别、心志各异,却以同样真挚沉重的嗓音唱出了山河破碎的哀歌。他们或低回,或悲凉,或激切,或孤愤……亡国之恨自古有之,但真能铭骨入髓、气势磅礴地描绘此复杂心绪者,则非清代词人莫属。

有了这样一种长歌当哭的严肃态度为底色,推尊词体便如箭离弦、势在必行了。“填词之富,古今无两”的清词巨擘陈维崧在《今词选序》中登高一呼:“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对世人薄词不为的态度予以强有力的驳斥。“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这是将词放到与经史并肩的骄傲地位了。“词非小道,遂撮名章于一卷,用存雅调于千年”,词之清华尊贵越发呼之欲出。

到了清朝中叶,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张惠言也在他的《词选序》中为词大造声势。张氏是怎样看词的呢?“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在张氏眼中,词与《诗经》可比邻而居。他进一步为词摇旗呐喊:“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词,应当理直气壮地承担起与诗赋争锋的使命。

至清末,况周颐所著《蕙风词话》又将词的地位推上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也。”“词之为道,智者之事。”聪明独到一至于此。词是君子道德情操培养的必修课,为词犹如智者行事,可见词之美妙,词之明慧,词之颖异。

以上谈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清代的词论。清代词论之盛是有目共睹的,无论在质在量,都可谓首屈一指。然而是否跑题了?词与词论究竟有多大关系?若将清词之理论运用到具体创作上,又能否得心应手呢?通常意义上,评论家与作者往往分任二角,这便容易造成理论与实际脱节。清词则不然,清代众多别具慧眼的词论家同时又是才富思深的词作者,词论与词因情理兼长而相映成趣。

清人是词真正的知音。词与现实从未像清代那样血浓于水,结合紧密。“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曾心有戚戚焉地转述尼采的名言。清词的开端便是一个大写血书的时代,轻歌收,艳舞歇,一切靡靡之乐至此已无立锥之地。

继清初的遗民词后,几大门派次第登上清词舞台,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以朱彝尊、厉鹗为核心的浙西派,以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派,以朱祖谋为旗帜的疆村派,他们的词学主张与创作风格虽各有侧重,却无不纯其心,正其声,雅其品,扬其气,使词不再成为风花雪月之作,词的抒写范畴与境界大获拓展。当然不是所有的好词都出于名门,相当一部分清词作者不傍门户、自成一体,纳兰性德、蒋春霖、文廷式,这些都是青衫磊落的卓绝词客,而徐灿、吴藻、顾春、吕碧城则当仁不让地续写了扫眉才子的传奇。清末民初,内忧外患引风雨欲来,江山如画而百废待兴,梁启超、秋瑾等仁人志士以重彩浓墨写出爱国之心,他们词作虽不是很多,然其骨也傲,其香也烈,其情也切,其意也决。玉壶冰心,将一代清词推向风流蕴藉、光照天地的至境。

解词之不易正如解人之不易,能将此卷清词品读写成什么样子,以菲薄之才,心里还真是没有一点底。“夜深案牍明灯火,搁笔凄然我。”心灵的寂寞更胜于写作的寂寞。诸君肯赐万几之暇,且与我秉烛西窗,共醉清词,遥思当年,仰看天河。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