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我送行

第三辑

妈妈为我送行

邱 明(1)

妈妈去世了,我写了这支歌——《妈妈为我送行》,我自己唱给她听。

我这一生,提起妈妈,似乎总是离不开送行。小时候每周一次送我上幼儿园、上学,“文革”中送我去“串联”,送我去当兵,转业后送我出嫁,送我出国,然后一次次探亲,又一次次送行。人生自古伤别离,长亭挥泪,歧路沾襟,似乎是常态。

与众不同的是,我总是忍不住流泪,妈妈却从不流泪。入伍时,站台上母女相对而泣的,比比皆是,我妈妈就显得挺特别的,她小小的个子,腰板挺得直直的,微笑着,挥着手说:“放心走吧,我们挺好的。”

不过,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有痛的时候,记得那一年,我在学校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妈妈和爸爸当时都在外地出差,妈妈接到我的病危通知,连夜赶回来,到医院时,已是半夜了,她是赶来为我送行的,我迷迷糊糊地透过玻璃看到妈妈,刚刚四十出头的她鬓边竟出现了半寸宽的一缕白发!在她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间,极其耀眼。我伸手指着她说:“昭关……”我是想说她竟然在一夜之间白了头,可是妈妈后来想了几十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孩的病危呓语竟是这两个字。

但是这一缕白发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脑海,昏昏沉沉中,我总是对自己将要离去的意识说:“别走,妈妈心痛。”当我离开这个病房时,医生对我说,从这个病房走出去的病人,我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她还感慨地说,年轻真好。可我知道,不是因为年轻,是因为妈妈的那一缕白发紧紧地挽住了我的生命。以后,无论妈妈再怎么对我严厉,尽管她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拥抱和亲吻过我,但我始终明白她疼我有多深。每个人都会说母亲疼爱子女,可是孩子自己真正能够体会多少,理解多少呢?特别是妈妈抚养长大了自己的4个儿女,还抚养了别人的3个孩子,分到我身上的,我总以为只是1/7,可是那一缕白发告诉我,即使是1/7,也是重如山、深如海,我就已经承受不起了。后来我目睹了妈妈把7个孩子一一送走,没有一次流泪,没有一次不是微笑着,挥着手。

2003年我回国探亲返美那天,妈妈照例把我送到家门口,就在我准备回头和妈妈告别时,她突然踮起脚尖,在我的脸上匆匆地印下了一个吻,当我吃惊地向她望去时,她竟害羞似的笑了,并挥挥手说:“走吧,放心走吧,我挺好的。”我忽然明白了,妈妈一直很想亲我,可是因为不习惯而害羞。我暗暗告诉自己,下次回来一定主动抱抱她,亲亲她。可是没有想到老天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最后一次见到妈妈,是2004年10月,她昏迷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我和孩子们守着她,一天,两天,十天,十五天,我以为就这样和妈妈告别了。就在我启程回美的前一天,护士和医生都一直叫她:“老张,你的女儿和外孙们从美国回来看你了,他们明天就走了,你醒醒吧……”

就在我觉得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妈妈竟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看到我和孩子们,她笑了,高兴和慈爱溢满了她的双眼。我想抱抱她,可是她浑身插满了管子,想亲亲她,竟也无法靠近,最后只能亲吻她的头发,那一缕白发早已经混在满头白发之中,无从寻觅了。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妈妈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我走到哪里,她的眼睛就跟随我到哪里。直到护士催促我们离开,我忍不住哭了出来,走到门边回头看去,妈妈仍是满脸笑意,她那只被固定在床边并插满管子的手,竟轻轻地摇动起来,她的嘴也微微地翕动,我看出她是在说:“去吧,放心,妈妈好。”

我们走后没有多久,妈妈就走了,我本来赶回去是为妈妈送行的,可是她竟撑到了最后,再次为我送行,再次用微笑告诉我“放心”。

我现在能送给妈妈的,就是这支歌了,请妈妈放心,我是懂你的。

妈妈为我送行

小时候离开你,我上幼儿园,

你拉着我的手,拍拍我的头,

为我擦干泪;

少年时离开你,我要去部队,

你拉着我的背包,拍拍我的肩,

说不要流泪;

长大以后,我要远走高飞,

你拉着我的行李,拍拍我的背,

说等着你回。

妈妈呀,这一生为我送行多少回,

从未见过你流泪,只见你挺直的脊背。

妈妈呀,思儿哪能没有泪,

分别哪会不伤悲,

妈妈呀,你把微笑留给了我,

让我无牵无挂高高飞,

高高飞!

我想对姥姥说

兰花(Dahlia Lanhua Peterson)(2)

有7个暑假,我和姐姐梅花都是兴高采烈地回中国去姥姥家串门。可在2017年的夏天,再来姥姥家时,心情完全不一样,觉得特别沉重。

当我走到姥姥家的门口时,却再也不能兴奋地高喊:姥姥开门,我们来看您了!进屋后,房间依旧,可我看不到姥姥那熟悉的身影,禁不住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哗哗地淌了下来。姥爷说,好孩子别哭,来这边坐。

第二天一大早,老姨开车带我们直接去了姥姥的墓地。看到墓碑上姥姥慈祥地对着我们微笑的照片时,我和梅花禁不住都失声痛哭起来,不由自主地都跪在了她的墓前,双手合十在胸前,一遍又一遍地说:“姥姥,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我低着头闭上双眼,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默默地对姥姥述说……

亲爱的姥姥,您走后,我梦见您在洛杉矶的家,您依旧梳着整齐的短发,脸上的笑容很灿烂,跟从前一模一样。我紧紧地拥抱着您不放。过了一会儿,您说,想上楼去看看梅花。我忙阻止您说,您不方便,我去叫梅花下来。可等我再回来时,您却不见了,急得我大哭,边哭边喊,“姥姥,您回来!回来!”醒来之后,到处是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不敢睁眼睛,因为我感觉手上还有您的温度,周围还有您的气息。不知熬过了多久才又睡着了。

亲爱的姥姥,我听舅舅说,在清明节当天,可以写信给您,在天黑时把写好的信点燃,您就会在天国读到了。虽说我们是半信半疑,可我们还是很愿意写。在信中我们告诉您:去年底,我们已计划好了。一放寒假,就会从洛杉矶飞去沈阳,参加庆贺您84岁的寿辰和您与姥爷的65周年结婚纪念日。可就在我们飞机起飞的前一天,我们非常不幸地获知:您已于2016年12月18日的午夜11点51分,平静安详地驾鹤西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难过的消息让我们觉得非常错愕,仅相差一天,我们就与您天地两隔了,让我觉得是椎心的惋惜和不舍。惋惜的是没能跟您说上最后的心里话;不舍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躲进姥姥的怀里撒娇了。

亲爱的姥姥,在我们获知您突然过世的噩耗后,我的情感是无法接受的。黑夜里我望着繁星闪闪的夜空,在寻找着姥姥会住在哪一颗星星中。记得您说过: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会又多一颗星,每颗星都会给夜里的行人照明。白天我望着碧蓝的天空,在那百般花样的云朵里寻找着姥姥,看您会躲在哪一片白云后面,在偷偷地看着我们。在我家后院,站在姥姥种的苹果树旁,我和梅花都迟迟不愿离去,总觉得在这里多站一会儿,就会离姥姥更近一点儿。突然,有一只紫色的大蝴蝶飞在我们的身旁,徘徊不去。哦,我俩都不由自主地相信,那就是姥姥,您飞来看我们了。我知道您很喜欢紫色。姥姥,我们在清明节的夜晚点燃了给您“寄往天国的信”,您收到了吗?

亲爱的姥姥,您在家种的那棵富士苹果树已经21岁了,现在几乎每一个树枝上都挂满了大苹果。每次,我要回伯克利大学时,还特意先摘些大个的,那是“姥姥牌”的苹果,味道很美,又脆又甜。我还会多装几个“姥姥牌”大苹果在书包里,带回学校吃。谢谢姥姥!我们每年都能吃到您种的新鲜大苹果。

亲爱的姥姥,在我和梅花刚出生时,您和姥爷就从中国飞到了洛杉矶,像慈祥的天使,也像忠实的守护神,来到了我们的身边,不分昼夜地照顾着我们,直到我们会走路了,你们才回家。后来,妈妈告诉我们,那年,你们走后,我们俩在楼下找到了您的拖鞋。我们各举着一只您的拖鞋在楼上楼下的每个房间寻找着您,我们每天都哭喊着我要找姥姥……多么渴望您能出现。可妈妈却告诉我们,姥姥已经回中国了。我们听后疯狂地哭个不停,每天我们都拿着您的一只拖鞋,期盼着您能亲自来取。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的喉咙都哭哑了……

亲爱的姥姥,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快5岁时,第一次飞去中国看望您,您给我们做了很多好吃的,带我们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您时常会通过妈妈的翻译,对我们说:一定要好好地学习中文,如果你们不学好中文,就会把姥姥给弄丢了。看看你的洋爸爸,他不讲汉语,所以我们完全没办法直接沟通。为了让我们姐妹俩能说汉语,您每天早晨都拉着我们的小手,去当地的幼儿园。刚开始,在去幼儿园的路上,我们是很不情愿的,所以走得很慢。您就快速地跺着脚,暗示着我们要快快走了,可我们只会将两臂快速地来回甩着,假装走快了,但脚却还是在地上慢慢地蹭着。可您从不对我们发火,很有耐心地逗着我们开心。

记得刚去幼儿园时,我既不会说中文,也听不懂周围人在讲什么。小朋友们总是喜欢围着我和梅花看,让我们觉得他们的眼神好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那种感觉很不舒服。当时,我并没意识到,小朋友之间的相互好奇,其实是学习语言很重要的环境。我在看、在听、在猜、在想周围小朋友叽叽喳喳到底都在说什么。大概过了两个星期,有一天中午,老师让我们去睡午觉,我和小朋友们都躺在了床上。可我突然举起右手大喊:“老师,我要尿尿!”当时,给老师吓了一跳,问是谁喊的。我回答:“我!”老师看见是我,高兴坏了,她说:“哎哟喂,洋娃娃开腔说话了!”从那以后,我嘴里的中文就像是水渠打开了闸门,不知不觉、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我终于可以跟周围的小朋友说上话了!语言真是神奇,学会了说汉语,我们的朋友也多了。渐渐地,我们从不想去幼儿园,变成去了幼儿园就不想回家。

亲爱的姥姥,因为我们记住了您的话,自从您带我们去幼儿园“启蒙”后,回到洛杉矶,妈妈每个周六,都会开车送我们到离家很远的中文学校去学中文,无论是刮大风、下暴雨都从未间断过。这一学,就坚持了整整10年。上了大学后,我们都选了双专业,其一就是中文。今年我和梅花都去北京大学作为交换学生选修了高级中文写作和高级英汉翻译等5门课程。姥姥,现在我们的中文可有用武之地了,经常会有同学或教授让我们帮他们翻译东西。我们的中文水平会让周围的美国人觉得很吃惊,在中国会让有些中国人更吃惊。每当想到这些,我们都会从心底涌起对您的思念和感恩。虽说妈妈给了我们一半的中国血统,但您给了我们热爱中国文化的根基。姥姥,您知道吗?我们曾无数次地为您竖起过大拇指!您是一个伟大的姥姥!在这里我们要向您致敬!

亲爱的姥姥,我们在与您无数次越洋通话中,您每次都会给我们讲一些非常有趣的成语和历史故事,让我们听得很过瘾。我还记得您曾跟我们说过:中国人也很爱美国人,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不仅帮助欧洲打败了德国法西斯,也帮助中国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您还给我们讲过陈纳德和飞虎队的故事,非常感人。您还说,美国不仅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也有世界一流的高科技,也有高度的民主、自由和文明。如果中、美两国能搞好关系,那将会给全人类带来幸福与和平。姥姥,您总嘱咐我们:一定要学好中文,还要加深了解中国的人文和历史。您说过:你们俩是最好的可以为中、美两国友好交流做实事的人选。你们既了解中国文化,也更懂美国文化;你们既爱美国也很爱中国。您的这些话已为我们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我们一定会这样做的!

亲爱的姥姥,我知道您平时最喜欢听我们向您汇报,最近又有了哪些新收获。记得在2012年10月我告诉您:姥姥您可以在29日和30日,在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华人世界》节目里,看到有关我们的节目,是上、下两集《绽放的梅花和兰花》的华人故事。记得您在电话的那边好久没有讲话,原来您在那边惊喜地落泪呢。之后,您对我们说:“宝贝啊,你们俩真是姥姥的‘开心果’啊!”

亲爱的姥姥,每次与您团聚后,留在我心底的,都是满满的温馨和快乐的回忆,但每次分离时,您都紧紧地拉着我和梅花的手,含着泪不肯松开,不肯离去,让我们觉得是那么难舍难离。姥姥,您的话我们都已经记住了,您对我们的期盼,也是对我们的激励。我们在东、西方文化的共同哺育下,正在努力地学习,并不断地积累着。我的梦想工作是做一名受中、美都欢迎的文化交流的使者。

亲爱的姥姥,我要对您说的话都说了,您期盼我们要做的事,我们正在做。姥姥,现在,我感觉不再那么悲伤了,那是一种倾诉后的释怀。姥姥,我还有很多会让您高兴的事情没做呢。安息吧,我可敬的姥姥!我会让您在天国不断地收到我和梅花的更多好消息……

我们的中国妈、美国爸

兰花(Dahlia Lanhua Peterson) 梅花(Lilac Meihua Peterson)(3)

我们是一对中美混血双胞胎,想写一篇《我们的中国妈、美国爸》的文章有好久了。我们的父母来自不同国家,接受的是两种不同文化的教育,成长于不同的社会环境,生活习惯、思想观念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所以,我们家常会出现两种文化的冲击。

面对早期教育

妈妈在我们两岁刚会说话时,就举着识字卡教我们认字了。日后,我们才知道,当时爸爸是反对的,他觉得妈妈是在开玩笑。爸爸认为,大部分的美国人不习惯在孩子五岁前,让他们识字或阅读,即使上了幼儿园,还是觉得不应该学习英文字母,因为这样做会让孩子们太辛苦。爸还认为,妈妈的这种做法也是不可取的。

可是执着的妈妈却从不放弃她想要做的。很快我们就认识了很多字,这些字无论出现在哪里我们都能认出来。三岁时,我们开始阅读儿童书了,常去图书馆读书、借书。这一读就停不下来。到了七岁时,记得爸开玩笑说,你俩怎么像蝗虫一样,啃遍了图书馆的儿童读物。之后,我们又开始寻找一些初级的世界名著来读……

在五岁的某一天,妈跟姥爷通越洋电话。姥爷建议说,双胞胎已经读了那么多的书,应该开始写日记了。妈说,好是好,但等她们过完六岁生日再开始吧。可是姥爷坚定地说,为什么要等呢?想到了就做嘛。妈妈拗不过姥爷,拿着电话走到楼下,问我们:姥爷建议你们开始写日记,请问你们愿意写吗?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耶!我们要写。”妈顺手找到两本已用过几页的大笔记本扔给了我们,这笔记本竟成了我们日后攀登文学路的第一个阶梯。

兰花还记得,她立刻坐下来,写下了第一篇的英文日记:“今天我很快乐。但是,我还想要一块糖。”从只有一句话,我们开始了写日记。起初,爸认为妈在唱高调,他又说:“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过了六个月,爸爸却变成了喜欢读我们日记的“粉丝”了,他还会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做一些修修改改,每次总是赞扬我们写得好,有时还会画出一条条的红线说,这个句子用得好,那个句子像是名人名言,等等。越是这样,我们就越爱写。到十岁时,我们每个人都写了八大本。在我们上五年级时,英语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十年的自传。我们一写就是上百页,而且还由中国百花文艺出版社买下版权,出版了一本中、英文双语的《十年花语》。

以前,爸爸对妈妈所坚持的早期教育,总是不相信。现在,他可佩服我们三个女人了。他多次地对我们说:“你们在我这里已经得到了满满的信誉。我给你们点100个赞!”

周末学中文的冲突

记得五岁时,我们刚从中国回来,每逢周六,妈妈都会开车带我们去中文学校,风雨无阻。一年下来,心疼我们的爸爸有不同看法。他对妈说:“孩子还太小,周末本来应该是给她们放松,要出去玩的。你看这一年来,她们已经很累了,中文学校又那么远,孩子还要起大早。你也会中文,怎么不就在家教她们呢?”说完就转身问我们:“你们认为这个方法好不好?”我们高兴得都跳了起来:“赞成!非常好!”我们家是讲民主的,三比一,妈勉强地应许了,于是,周六就不再去中文学校。妈妈很努力地在备课,开始教我们。可每次我们“上课”时,都会被其他的事情干扰或者拖到最晚,有时就会被拖没了。其实,我们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例如:写作业、读小说、弹钢琴、爬山、跳芭蕾舞,有时还去滑冰、画画、看电影、出去玩等,这些内容都要比上妈妈的中文课更有趣。

一年一晃就过去了,妈妈的期末考也到了,她发现我们只学会了几十个字。这可让妈妈火大了,她气冲冲地跟爸爸说:“再不能听你的那一套了!”妈不再讲“民主”了,每个周六,又主动带着我们去中文学校,这一学就是十年整,一次都没有遗漏。

老实说,走到今天,我们很感谢妈妈的坚持,没有她的执着,我们是没有办法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又会翻译,又会写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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