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序2


 弗蕾娅(Freya)拒绝执行我发出的每一个指令。它并非不明白指令,只是单纯地不愿合作,甚至也不想要我手中拎着的小鱼。它用头顶我的身体,用吻部推着我向前。自始至终,它的嘴巴一直紧紧闭着,只是用它那近7000磅重的身体推着我向水池的中央、向着远离安全边界的地方,前进。

我扔掉手中的小鱼,任由这本会成为它奖赏的食物沉入池底。然后,我试着用空出的双手和身体使自己转向,以和弗蕾娅拉开距离,但全然无效。它就像一位技艺娴熟的足球运动员,完美地对抗着我的每一个动作——而我则成了它这场驾轻就熟的游戏中的那粒“足球”。它的嘴唇紧闭,吻部——头前的尖端——像一只大型的鸟喙,推我向着它想去的地方,向着水池的中央,向着远离池岸和有其他驯鲸师援手的地方前进。突然,与我一个擦身后,它打着筋斗翻到水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然而仅仅几秒过后,它又从水下游了上来,动作缓慢却明显带着故意的成分,侧身撞击我身体左侧。它先是用胸膛贴近我,然后用肚子、外阴、鲸叶和它大大的尾鳍擦过我。擦身过后,它又突然停住,将右侧的鲸叶沉入水中,左侧伸出水面。鲸叶离我的脑袋只有一两英尺远,它要用鲸叶撞我的脸吗?倘若如此,凭它的力量和体重,能轻而易举地撞碎我的脖子,将我置于死地。但它似乎决定要多戏弄我一会儿,它用脸对着我,在我的四周盘旋,蓝色的眼睛似要瞪裂,眼珠似乎都要突出眼眶,眼中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我佯装镇定,但心里却十分明白,弗蕾娅听觉敏锐,我突突的心跳声恐怕早已被它听在耳里。它依旧拒绝执行我的指令,岸边的驯鲸师打开的五音节水下紧急音也不再起作用,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血管中沸腾。它准备冲锋了——我的命运已完全由它掌控。我急切地希望它的脑中还剩有一点与我、与其他驯鲸师们合作的意识,但这一次,它绝非在演戏。它双眦似裂,眼神绝望,蓝色的虹膜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背上的肌肉紧绷着,嘴里不断发出声响——我听得出,这正是攻击前的呼号。

冲至我身前3英尺的地方时,它再次沉入水中。水体混浊,但因游水日久,我仍然能从自己漂浮的地方辨认出它的位置。我死死地盯住它的眼睛。水下,它的眼睛里依旧充满绝望。

我明白,暴风雨要来了。我尽力保持冷静,向岸上离得最近的一位驯鲸师喊道:“快叫医护。”

正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朝水下拉去。弗蕾娅已翻过身来,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向我冲了过来。水下真空把我紧紧地吸住。它咬住我的臀部,透过潜水服,我能感到臀骨上的强大压力,我的整个身体中部似乎都要被它吞进嘴里。我就像是一节被狗衔住的脆嫩的树枝,只要它的力气稍一用错,我就会粉身碎骨。要知道,世界上已知捕获过的最重的大白鲨体重约为5085磅,而弗蕾娅比它还足足重上约1000磅。

它把我拉到水下,却并没想要用牙齿咬穿我。它松开了压在我身上的森森白牙,我又浮到水上,与它相对而视,并把双手撑在它身上。但是它再次回到了水下,翻过身来,然后冲向我,用牙齿咬住我,将我往水下拖,接着,它又松了口,任由我上浮。我知道它一定会重复这个过程,以前每当有鸟儿降到池面上时,群鲸都会如此戏弄它们,现在该轮到驯鲸师了。它一定会再冲过来,把我一次又一次地拖到水下,直到我被溺得不省人事为止。不过,我还未放弃生的希望。

我浮在水上,竭力保持冷静,呼叫岸边的一位驯鲸师再次拉响紧急音。这种五音节声音本是为紧急情况而设的,声音发出后,群鲸就会停止所有动作,离开水中的驯鲸师,向岸边靠拢,然后全神贯注地望着岸上的驯鲸师,把下颌搭在岸边,等待下一组指令。弗蕾娅虽然无视了第一次紧急音,但这一次,它听从了。我示意岸边的驯鲸师准备使用口哨,同时把手放入水中。接着,我又让她准备一桶鱼在身边,一旦弗蕾娅响应了指令,就立刻奖励它。这样的奖励程式群鲸再熟悉不过:哨声是奖励的先兆,而驯鲸师放进水里的那只手是一个它们必须注意的象征。这一次,弗蕾娅接下了小鱼。最终,它还是向奖励屈服了。

我望着它的双眼,它的眼球依旧突出,眼中闪着明显的攻击意味。尽管它身体向着岸边的驯鲸师游去,但视线从未离开过我。虎鲸的眼部肌肉非常灵活,不论它们朝哪个方向游动,眼睛都能向后或任一方向张望。

危险并未过去。弗蕾娅虽然接受了奖励,但尚未打算放过我。我知道,一旦我有任何向岸边游动的举动,它就会以惊人的速度,一瞬间冲向我,赶到我身边,再一次抓住我。它一定会因我逃跑的举动而大发雷霆,那时,它就不仅仅是戏弄我了。

我决定孤注一掷,呼叫岸边的驯鲸师,并指令弗蕾娅再次回到我身边。“什么?”她惊疑地叫道。我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时间就是生命,倘若驯鲸师指挥的速度太慢,弗蕾娅依然处于被奖励的状态中,那么它会以为刚才所做的是有益之事,一定会再次回来攻击我。倘真如此,它的行为将很可能升级,我亦将无能为力,那时的后果我再明白不过。我游到水池中央,向它清楚地示意我并未有任何逃跑的打算。

弗蕾娅遵从了指令,向我游来。它的神态冷静,我指令它做出3个曾训练过的简单动作,它完美地完成了。然后,在我的指令下,正如在之前环节所学过的那样,它推着我穿过了水池。我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它的头下,双臂紧紧地抱住它的下颌,双脚则踏在它的胸鳍上。它推动我,向着岸边,向着拿着鱼桶的另一位驯鲸师游去。一到岸边,我出水上岸,就飞快地把所有的鱼——约15磅——都喂给了她,作为它合作的奖励和放过我的补偿,同时也作为它用胸鳍把我推回岸边的奖赏。整个事件虽持续了不到15分钟,但当我望向池中,望向那曾可能成为我27岁生命终点的地方,我的双膝仍忍不住打颤。

忧惧、惊叹,在与虎鲸相处的过程中,这两种心情我兼而有之。与弗蕾娅相处的这段惊险插曲已过去十多年,在那之前和之后,我还和其他的虎鲸有过不少交集,它们都同样地令人恐惧和惊叹。这些经历曾是我生活的期望,鲸是我人生的动力之源。

2012年,当我的驯鲸生涯正式画上句号时,我已是这颗星球上经验最丰富的驯鲸师之一。1993年,我20岁,以学徒的身份在海洋世界圣安东尼奥分馆开始驯鲸生涯,两年后在圣迭戈分馆成为驯鲸师。2001年到2003年,我曾到法国南部,短暂驯过一群从未与人类在水中合作过的鲸。之后五年,我怀着全部的热情转投了其他行业,直到2008年3月,我再度受聘于海洋世界圣安东尼奥分馆,回归驯鲸——这个我最爱的行业,我在那儿一直工作到2012年8月。

在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我曾与20头鲸合作过,与其中的17头同游约二十载,它们中的大多数仍然健在。这些魅力非凡、复杂多变的生物让我疯狂,我甚至无法以“动物”来称呼它们,因为它们正如你我一样,它们是与我们同等的存在。在我的生命中,我同它们甚至比人类更为亲密。正如英格丽德·菲瑟博士对我说的:“了解虎鲸的时候,只要把它想象成一般人类即可。”她说,以这样的方式得到的结果通常都惊人地相似。

曾经,为成为一名驯鲸师,我努力健身,奋力达到自己体格的极限。与它们相处的每天,我都感到分外荣幸,我会永远珍惜这些回忆。这种感情,我想是几乎每一位海洋世界的顶级驯鲸师都有的吧!我们曾坚韧地献身于驯鲸工作与表演,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事业于它们最为有益。我们将自己的生活与鲸紧密交织,我们与鲸的情感甚至息息相通。我们运用行为心理学的科学理念,发明出一整套虽不完善但却十分严谨的交流模式,用一类特殊的语言,指挥它们在成千上万的观众面前表演。世界上没人敢放言懂鲸,唯有我们可以。这是一项伟大的特权,是鲸赋予我们的特权。每天,每只被圈养在这里的鲸都可以选择是让我们走进它们的内心,还是把我们拒之门外。

在海洋世界50多年的历史里,任一时期内,顶级的驯鲸师大概都不曾超过20人。我们就像一群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我们彼此同处,相处的时间绝不短于与鲸相处的时间;我们也相互竞争,推动彼此的事业更上一个高峰;同时,我们也为着鲸的利益一起奋斗。我不是科学家,尽管本书会对鲸的演化历史,对它们的自然生活做浅显的探讨,但我将更多着眼于海洋世界驯鲸师眼里的虎鲸生活。我们曾与它们同游,曾照顾它们的身体,曾看护它们生育。望着它们痛苦,我们与它们同痛。我们直视它们的眼睛,窥见它们的灵魂,有时,那里满是欢欣,有时,那里是一片可怖。

2010年2月24日,多恩·布兰彻——我们这个小小家庭中技艺最精湛、经验最丰富的姐妹之一——在奥兰多被一头重约12000磅的雄性虎鲸提利库姆(Tilikum)杀害,那以后,海洋世界就禁止任何驯鲸师与鲸下水表演。这一可怖和可悲的事件是2013年名噪一时的纪录片《黑鲸》的讨论焦点。多恩死后,海洋世界立即要求三个分馆内所有的驯鲸师上岸,其中不仅有事件发生地佛罗里达分馆,还包括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分馆以及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圣迭戈分馆。不久,美国人民职场安全的“保护神”——职业安全与健康署,以违反安全条例为由传讯海洋世界,并警告海洋世界,今后要想避免处罚,驯鲸师和虎鲸就不得再像多恩与提利库姆那样近距离接触。职安署在2010年8月发出的传讯书认为,佛罗里达分馆“有意”违反安全条例,必须立即采取补救措施,“禁止驯鲸师与虎鲸一同工作……除非驯鲸师已接受物理防护,或已有甲板系统、供氧系统以及其他工程设备和管控条例的保护……”

要与鲸建立紧密联系,就必须与它们在水中同游,这也是虎鲸馆万众瞩目的中心所在。但2014年,在与职安署持续了四年的法庭争斗并主动将虎鲸馆内所有的驯鲸师撤到岸上之后,海洋世界最终被迫接受了“驯鲸师永不得从事水中工作”的规定。从此,所有的人鲸交流必须在池边的安全区域或池边的浅水区内完成。驯鲸师的双足从此被牢牢地锁在陆地上。

因此,和那些从此被禁足在陆地上的前同事们一样,我也许是最后一批曾与虎鲸在水中表演过的驯鲸师了。但这个颇具历史意义,看上去独一无二的称号,却让我心中五味杂陈。与鲸同游的那些日子,我很开心,鲸也一样,那些时光是它们无聊的被圈养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点缀。但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我们都不过是以残酷盘剥鲸和人为基础的公司体制的一部分,这不禁让我心生忐忑。

海洋世界的市场战略从商业的角度出发,在表象上,把虎鲸变成了“海洋熊猫”,而全然未考虑过它们本身的复杂性以及圈养生活可能带给它们的种种影响。在他们的驯养和公关下,可怖的巨兽成了娱乐的噱头,成了一群让全家同乐的剧场演员。在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公司的运营思想在起作用:不讲感情,讲求实际,万事以经济收益为先。在这群管理者的眼里,虎鲸之所以会如此表演,完全是出于对驯鲸师指令的反应和重复行为后的心理强化。公司为驯鲸师制定的官方原则就是:禁止将虎鲸当人看,禁止施予它们任何感情。你可以喜爱它们,但喜爱不能成为妨碍工作的理由。它们不过是公司的账面资产,也许无可取代,但终究只是计算机里某个下拉列表中的一项而已。

但我坚持认为,在它们对指令的响应中,应有更伟大、更深刻的东西存在。每当望着它们的眼睛时,我能看到,那里有智慧的剪影,有情感的光辉。它们身上有一种专属于它们物种的神秘,一种似乎渐渐在望但又终不能及的思想,引人入胜但又深不可测。

如今,虎鲸于我而言只剩记忆。它们从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变成了我相簿中的一张张照片,变成了视频里的一帧帧镜头。2012年8月,在从事多年的危险工作后,身体的疼痛终于让我无法继续担任驯鲸的工作,我不得不从海洋世界辞职。但是,除了上述原因,我还有思想上的转变。自孩提时代,我就是海洋世界坚定的追随者,我沉迷在这以物种间互动所呈现的人与自然相谐的美丽里难以自拔,多年来参与鲸的生活,更是让我倍感欢欣。但是,我最终还是意识到,我对它们生活的占据,于它们而言是地狱。因为,囚笼的狱卒再有人性,也改变不了囚笼生活的事实。

而我的人类同事们更是让我心里五味杂陈。自我从海洋世界离职并公开声讨它开始,留任的同事们大多都远离了我。我明白他们的尴尬处境,也理解他们抛弃我的缘由。我也是在经过多年的挣扎之后才选择发声的,这并不容易。海洋世界体量庞大,所触及的权力部门众多,从法律界、政界到媒体界都有所涉及。面对着这样一头“庞然大物”,你会感到孤单和无助。当被一头发狂的鲸围困时,你尚能盯住它的眼睛,指望更正它的行为;但在海洋世界这里,你找不到可以窥见的灵魂。

现在,但凡还圈养着曾与我一同工作过的鲸的海洋公园,我都再也无法踏足,其中不仅包括海洋世界在美国的三家分馆,也包括海洋世界参与运营的西班牙鹦鹉公园,以及我曾工作过两年的那家法国海洋公园。这不仅是因为它们对待虎鲸的残酷方式让我不忍,还因为我和鲸在感情上已疏远,即使我踏进那里,我也无法再靠近它们了。曾经,无论是在身体还是灵魂深处,我都与它们如此亲近。在海洋世界现有的30头鲸中,有12头曾与我一同工作过,这12头中,有10头曾与我一同下过水。想到回到那儿,我像个游客一样望着它们奋力表演,而它们一副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我的心就痛苦得难以承受。

曾经,如魔术一般,这儿实现了我的童年梦想,那一幕幕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的场景。但最后我才发现,原来这些场景只是童话的一部分,而那个更大的“童话”,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鲸来说,都更像是一场噩梦。终于,我失去了这些鲸,它们不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令我心如刀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为自己的心痛找到了新的出路。我会永远记得这些可爱的鲸,并与你们一同分享我曾经的快乐。我希望把自己的领悟告诉你们,这样,我们就能齐心协力去拯救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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