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寿臣艺术论
花脸在京剧中之地位
京剧之净,俗称花脸。花脸与净,都是概括性的行当名称。京剧行当,最早从人物的塑造与组织的结构上,分为八行,即“生、旦、净、末、丑、武、流、筋斗”。生、旦、净、末、丑是综合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表演风格、形象塑造各个方面,提要式地区分;武、流、筋斗则是从剧班组织、演员分配方面严格性地区分。“武”是指一般的武行,也就是武戏开打时的群众角色和文戏中武场子的群众角色,如“上下手”“板凳英雄”“小妖”之属。“流”是指文武戏中的“龙套”“太监”“衙役”之属。早年的戏班,除主要角色、次要角色外,一般群众演员,不属于固定组织,龙套角色(兼扮太监、衙役等),单归一行,由头目人遴选搭配、擘画分派,今天甲班,明天乙班,轮转充任,流动性很大,故称“流行”。“筋斗”是武戏中的专用演员,在大开打的场子里,出现于“翻出场”“毛儿攒”等档子中,所谓“拔刀翻筋斗,插刀要戏份”,就是说这一行的演员,翻完筋斗,任务完成。他们也单归一行,流动地在各戏班助演。这三种行当,纯属戏班组织性的分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剧团体制改革,焕然一新,每个剧团,主次演员、群众角色,都有固定人位,从根本上取消了流动性的演员。所以,“武、流、筋斗”三行的名称,不复存在;同时,把“生、末”两行,并为一行,简称为“生、旦、净、丑”四大行当。
生、旦、净、丑四行的排列次序,有它的历史性和习惯性。自从四大徽班进京,逐渐吸取了汉剧、昆曲、秦腔的营养和各个地方戏的精华,形成京剧,当时演出的剧目和充任的演员,以生、末两行为主,旦行次之,净、丑两行又次之。所以京剧史上,最早只有生行的前三鼎甲(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后三鼎甲(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而没有旦行的三鼎甲,遑论其他。一脉相传,生行居首,视为当然,这是历史性的决定,同时也是习惯性的决定。所谓习惯性,包括人物的性别和正反两方面的因素。人有男女,演剧亦然,众多剧目中,鳏寡孤独自成一剧者极少(当然,如《群英会》《连环套》等均无女性,但剧中人多非鳏夫),一生一旦的对儿戏与阴盛阳衰的群戏,都为一般观众所欢迎。同时,生旦戏中的角色,绝大部分所表现的是正面人物,而以净、丑饰演反面人物(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中国是文明古国,正邪分明,爱憎分明,是中华民族生活中的道德习惯,因而善剧中之生旦多忠贞,恶剧中之净丑多奸邪,降净丑于生旦之下,成为一种自然的趋势。于是,生、旦、净、丑的行当排列,已成为历史性与习惯性的产物,历二百年而流传至今。
假若我们从京剧艺术的表现上来推敲,净行塑造的艺术形象以及表演的艺术特色,并不弱于生、旦。
一则,前面谈过,净与花脸,只是个概括性的名词,实则花脸行中又有细致的分工,“铜锤”“架子”“武花”三大门为荦荦大者,再细致些,“铜锤”一门又有“黑头”“老脸”“大花脸”之分;“架子”一门又有“白脸抹”“油净”“毛净”之别;“武花”一门也有“长靠”“短打”“锞子”之殊。净行所饰演的人物,并不仅仅限于奸邪暴虐,很多正面人物,均由净行扮演。如老脸中之徐延昭、李克用、闻仲、李密,黑头中之包拯、尉迟恭、杨七郎(《托兆》),大花脸中之单雄信(《锁五龙》)、呼延赞(《龙虎斗》),白脸抹中之曹操、严嵩、秦灿、顾读、司马懿,油净中之张飞、马武、李逵、牛皋、孟良、焦赞,毛净中之侯上官(《采花砸涧》)、倪荣(《打渔杀家》)、李仁(《朱痕记》),长靠武花中之赤福寿、典韦、先蔑、兀朮,短打武花中之濮天雕、武天虬、雷鸣、蒋旺,锞子武花中之青面虎(《白水滩》)、耿虎(《飞叉阵》)、文图大仙(《混元盒》)。这些人物,忠正、奸邪、骁勇、凶暴,种种品质,不一而足。尤其是正面人物,忠者较生行扮演者尤忠,正者较生行扮演者尤正。所以,汉剧的十门角色——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夫、十杂,把净提高到第二位,而第一位的末,也有许多勾脸的“花脸人物”,如包拯、黄盖等,并列于关羽、赵匡胤之中。京剧艺术的形成,包括了汉剧,汉剧的十门角色也影响了京剧,只是由于京剧的历史性与欣赏京剧者的习惯性,把花脸这一行当,次于生、旦之下。我之谈此,并非为花脸叫屈,因为京剧中花脸的表演艺术,其丰富性与复杂性以及在美学上的价值,似乎也应当与生、旦两行平起平坐。
再则,如前所述,花脸表现的人物,正反兼收,主配并蓄,剧目丰富,性格复杂,表演多能,形象多彩,成为整个京剧里的有力支柱,无可非议。当然,生行的老生、小生、武生中也细致地分为安工老生、衰派老生、靠把老生、雉尾小生、官衣小生、扇子小生、穷生、武小生、长靠武生、短打武生、斗狠武生;旦行的青衣、花衫、花旦、小旦、闺门旦、武旦、刀马旦、老旦;丑行的方巾丑、袍带丑、茶衣丑、老丑、怪丑、武丑以及彩旦、丑婆子等,也是同样地表现了许多性格复杂、表演特殊、正反兼收、主配并蓄的人物。但是,从扮演人物的复杂性、人物性格的多样性、人物形象的多彩性、表演艺术的多能性来分析,花脸一行,较生、旦、丑三行的幅度宽而且广,繁而且缛,支撑京剧之力,表面上并无轩轾,骨架上却有筋节。例如,包拯的肃穆忠正与曹操的奸诈多疑,严嵩的欲诈反愚与顾读的枉法而饰,张飞的刚直孔武与典韦的骁勇傲岸,窦尔敦的豪爽刚烈与李逵的憨厚鲁莽,青面虎的桀骜不驯与费德恭的剽悍蛮犷,刘瑾的弄权而佞与伊立的恃宠而悍……都必须在表演艺术上与形象塑造上,细致而鲜明地表现出来。表演中的唱、念、做、表、舞、武,既需要外在的区分,更需要内涵的殊异。形象上脸谱的勾画,服装的扎扮,几乎是人各一型,型各一异,较生、旦、丑三行的化装艺术,繁缛倍之。一般戏箱中以十蟒十靠的十种颜色代表全部服装的各种颜色,即红、绿、黄、白、黑(上五色)、湘、蓝、妃、湖、紫(下五色),这些颜色的服装,都要光顾到花脸身上,如曹操之穿红蟒,姜维之扎绿靠,黄盖之扎黄靠,司马懿之穿白蟒,包拯之穿黑蟒,姬千岁(《湘江会》)之扎湘色靠(裘盛戎演《拜山》的窦尔敦,也穿湘色开氅),马武之穿蓝蟒(马武勾蓝瓤子的脸谱,则穿红蟒、扎红靠),杨广之穿妃色蟒(传统《忠烈图》中杨广勾黄脸、穿妃色蟒),伊立之穿湖色蟒(全部《黄金台》原有《伐齐东》,伊立穿湖色蟒),常遇春之扎紫靠(《百凉楼》)。蟒、靠之外,各色的褶子、开氅、箭衣、趵衣等,无不与花脸结不解之缘。此非花脸演员之故意炫美,原则是花脸人物为了性格、品质、身份的鲜而明之,而使花脸演员必须华而丽之。固然,生、旦造型之日新月异,华而丽者胜于花脸。然花脸扎扮之华而丽者,确是得天独厚,源远流长,由来已久,不容陨越矩度的。服装之外,盔头巾帽及小件装饰,除不贴片子、不梳大头外,几乎囊括戏箱所有,集于一身。尤其是从美学的角度上看,花脸的造型,完全站在中国的朴素美学的观点上,使貌似丑陋的花脸人物,经过艺术造型,不丑而美。
有些不深知京剧艺术的欣赏者或浅视京剧而别有用心者,视花脸为丑陋而不见其嵬峨,嗤花脸为肮脏而不见其隽美,这是不懂美与丑辩证关系的一种观念。假若我们能从花脸的整体艺术来分析花脸的美与丑,起码会领悟孟子所说的“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的卓见,再进一步还会悟出老子所说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的道理。当然,孟子与老子所说的美与恶,美与善,是针对人的素质、情操、品行而言,但是在花脸的整体艺术与生旦的整体艺术相形之下,咀嚼这些富有哲理的名言,似乎也能阐明花脸之所以美而不丑,能与生旦之美平分魅力于京剧艺术之中的原因。再具体一些,玩味荀子所说的“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和屈原所说的“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来辩证花脸之美,更能得到进一步的阐明。所谓“全”与“粹”,就是全面与精粹,所谓“纷缊”,就是香气浓郁,“宜修”就是修饰合宜,所谓“姱”,就是美好。从前面的例证里,可以看出,花脸的整体艺术,完全是从“全”与“粹”、形象浓郁与修饰合宜,综合而为“姱”。而其美好的程度,辩证于生旦之间,恰与北齐刘昼所说的“物有美恶,施用有宜,美不常珍,恶不终弃”及刘禹锡在《何卜赋》中所写的“在此为美兮,在彼为蚩”的道理,若合符节。
京剧艺术的真谛,是在虚拟的意境上,做到情、理、技的高度结合。但是,虚拟又不是绝对地虚到一切,它与中国画的“似与不似之间”有共同的特点。为了达到这个艺术特点,必须以“技”表现出“情”与“理”。技就是术,所谓艺术,就是艺必有术。我们既承认京剧是艺术,是高度的艺术,自然不会忽略了戏中之技。戏谚有云:“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技。”说明了戏与技的关系。技的运用与目的,都是从美学角度上而产生,以美学的角度而取得效果。花脸既是整个京剧的有力支柱,它运用一切技术自然都是美的。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脸而曰“花”,花其面而改其容。这与“花面丫头十三四”的“花面”,不属于同一范畴。花面丫头,只是古代妇女的美上饰美,而花面的花脸,则是变易其貌,用五颜六色组成谱式,以适应所扮演的剧中人的性格、品质、身份、年龄,更鲜明地塑造出人物的形象。如此鲜明,自然会掩却演员的本来面目而成为另外一副面目,也就是成另外一个人,这样的塑造与显示,主要是引导观众能够看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一个世界,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以达到观众“静观”的要求。
观众看戏,在戏曲的教育(古代称为高台教化)、认识(了解历史的人民生活)、启迪(从历史的生活中启发出观众日常生活中所隐蕴的问题)、娱乐的基本性能上,有两种强烈热爱戏曲的心理,一种是认同,一种是静观。
认同心理,近似于戏曲的启迪性,但又不是单纯的启迪,而是观众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不能发泄、不肯发泄、不敢发泄的七情六欲,看到戏曲,受到启迪,各取所需,觉得剧中人是在替自己发泄一样,看到极处,动了真情,观众会潸然而哭,噱然而笑,痴然而默,跃然而狂,这就是演员与观众的共鸣效果。共鸣之共,根本是由观众的认同心理所造成。
静观心理近似于戏曲的娱乐性,但又不是单纯的娱乐。观众看戏,首先是调剂精神,舒畅心情,他们在案牍劳形或挥斤运斧之余,总想换一换环境,换一换熟睹而厌的一切,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静观另外一个世界中的一切生活,希望这种生活触动自己的感情,悲而不恸、哀而不伤、乐而不溺、恨而不怒,境在心外,心理上有一段相当的距离。所谓境在心外,只有在戏曲中才能看到,因为戏是假的,知其假而以假当真,这个“当”字,就是静观中的心理距离。但距离毕竟是距离,距而离之,必然一方是戏曲,一方是观众,两者相对而又相距相离。距离之间,还有联系,联系的媒介,就是演员以表演艺术来完成戏曲的演出。从表演艺术的综合表现来看,就会得到“事假心不假,情真人不真”的结论。
假若我们承认了“事假心不假,情真人不真”以及“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技”等观点,那么,阐明花脸之美,更得佐证。花脸的形象,其“不真”的程度,甚于其他行当。当然,生行之勒头、吊眉、抹高红、画眼睑,旦行之贴片子、梳大头、敷粉晕脂、描眉挑目,丑行之勾豆腐块、画白鼻梁,都是通过特殊的化装手段塑造所扮演的人物,绝不肖于现实生活中的真人,而花脸之勾画脸谱,并从脸谱颜色之各殊,相应地变化种种扎扮,更较突出。因非真人,同演一剧,同站一台,却显得那么协调,那么谐契,互相辉映,多彩生姿,整个来看,是一台戏的整体组织美;分别来看,是每个人物的独立之美;这一点,经过200年来京剧历史的考验,已无非议。
或有人说,花脸毕竟是掩却本来面目,变成一副不像人形的面目,丑恶之度,使人骇目惊心。这种个别人对于个别戏的肤浅看法,无损于花脸之美的定论。试想,戏台上无论哪一行的特殊化装,只能在氍毹之上,表现美的意境,因为这是演戏,这是集体的演戏。假若黑夜孤行,不必遇到一个五颜六色的大花脸,就是遇到一个粉面桃腮的花旦,面如冠玉的小生,姗姗走来,也会使你骇目失魂,惊为鬼怪。我想起一个故事,说明不颜不色也能吓死活人。从前无锡地面盛传“剥光鸡蛋”的传说,说是某人夜行,月光下看见对面走来一个女子,面色煞白,无眉无目,光溜溜地如同剥光的鸡蛋。某人骤睹之下,大骇失魂,踣地而殁。鸡蛋剥皮,一色清白,本来是滑润可爱,可是以之为美人之首,却使某人视美为丑,丑到失魂丧命。可见美丑之分,应当辩证地认识和理解。若然,花脸之美,既不应摈弃于生旦之外,更应当善扬其美,以示京剧艺术的整体之美。
花脸之美,纯由充实与全粹的技术组合而来。前面谈过,花脸扮演的角色,有多少种不同性格的人物,随之而来的又有多少种不同颜色不同形象的扮相,还有不同风格不同韵味的唱、念,不同形式不同技巧的做、表、舞、武,斯之谓全,全而又精,斯之谓粹,粹集大成,斯为充实。其充实与全粹的程度,不但可以看到张飞之笑脸迎人、曹操之外宽内忌、李逵之天真厚朴、钟馗之妩媚斯文、典韦之剽悍如虎、马武之飒爽如龙、包拯之望而生敬、黄盖之忠而可亲、窦尔敦之威美并蕴、鲁智深之粗细兼容、牛皋之勇而憨厚、焦赞之骁而诙谐、徐延昭之肃穆而智、严嵩之狡黠而愚,以及佛迦仙神、山精海怪、魑魅魍魉、幽灵鬼判之性格化、人情化,都是从美的角度上,以千姿百态的花脸形象表现出来。这些形象,肯定是观众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但是观众以静观的心理,欣赏到这些美的形象,心情随之并移,心花与之并放,满足了他们想在另外一个世界看到另外一种人生的兴致,看戏看到这种境界,怎不以美的形象视花脸,默念“漪欤盛哉,洵哉美也”的赞美之词。
花脸虽次于生、旦,而选才之难,与生、旦等。戏谚有云:“千生万旦一净难”。意思是一千个生角、一万个旦角的人才容易找到,而一个花脸的人才很难获选。此语固然夸张,但在京剧史中,上自宫廷、中至都市、下至村野,都以花脸为欣赏戏曲之重要目标。晚清慈禧,贵为一国之主,却是个听戏的里手,她在看戏之际,对于花脸的脸谱扮相,要求极为严格,甚至有脸谱勾得精细,赏银若干,脸谱勾得粗糙,惩以“竿子”的逸闻。北京民间的戏班,最早有个规则,凡是花脸搭班,第一天须唱昆曲《十面》的霸王,旨在考验这个演员是否能扎“霸王靠”,能戴“八面威”,能打“哇呀呀”。因为霸王靠是二衣箱中的特置服装,有固定的尺寸,八面威是盔头箱中的特置盔头,也有固定的口面,用此盔靠,试验演员身躯是否够唱花脸的魁梧身材,演员的头颅是否够唱花脸的峥嵘额角。《十面》是韩信主唱的一套【点绛唇】,霸王无曲,可是在韩信唱完一支曲子后,霸王必须与汉将打一场,所谓“打”,并不是撒花盖顶地大显身手,而是用大枪与汉将一过合、两过合,汉将即败,以示霸王之勇,所谓“霸王手下无三合之将”,打非大打,而在大枪过合之中,却能看出演员的功架形态,膀子功夫,所以这出《十面》有“唱死韩信,端死霸王”之说,所谓“端”,就是膀子的功夫,花脸的功架是否整饬凝重,全在膀子的功力,以此再考验演员的功架如何。霸王虽无曲,但在韩信唱到“霸王恁便高,叫也么呼,骂韩信一饿夫”的时候,霸王必须在“霸王恁便高”这句以前,用曲子的调门念出“韩信!饿夫!”然后起昆曲花脸的“啸子”(即京剧的“哇呀呀”),“啸子”是低起高扬,术语叫“滑呀”,必须一气呵成,从低渐高,再高再扬,掌握尺寸,与韩信唱的那句“叫也么呼,骂韩信一饿夫”共始终,丹田气足者,能在韩信唱完这句之后,还有袅袅余音,以此来考验演员的嗓音能吃多高的调门,能有多厚的丹田气力。一个花脸人才,身材魁梧,广额隆准,嗓音洪亮,丹田气足,是基本的要求,旧时戏班即以这四项标准考验搭班的花脸演员,缺一即摈之不用,严格慎重,有如此者。
这种衡量花脸的矩度,也同样流行于村野,(即乡间的草台班)最突出的是江南的“杭嘉湖”。“杭嘉湖”是指辗转演出于杭州、嘉兴、湖州的草台班,沿江乘船,轮演濒江之乡村浜镇,虽非上乘之选,而十门角色,色色必备,尤重花脸演员,每镇约班,必先询班中花脸角色,卖相如何?个头如何?嗓筒如何?开脸如何?因为村镇的群众看戏,静观的心理似较都市尤炽,他们最爱看的是花脸戏,称为“大面戏”,南音读“大”为“笃”。戏班临镇,群相走告:今番这只(读如“咂”)笃面如何如何。戏班亦适应观众心理,演前先在五埠衢头的大茶馆里,席花脸演员于首座,故意高谈阔论,露额轩眉,以示色相嗓音,名之曰“亮大面”,群众目睹其嵬峨,耳聆其噌吰,未演即树口碑,演出必呈盛况,所以,花脸演员在“杭嘉湖”的草台班中,举足轻重,待遇也优于他行。旧时的江船中,分若干铺位,铺位各有名称,居中者曰“天王铺”,是船中最整洁的高档宿处,只有花脸演员可据此铺,他行不得列榻。三餐亦然,花脸食必有肉,名之曰“壮块头”。花脸演员待遇之优裕如此,非班主嗜痂而宠,实观众欣爱而然。所以花脸演出于江滨湖侧,确能以威美的声容,卓绝的技巧,唱翻三江浪,舞涌一湖波,起幽壑之潜蛟,惊林莽之宿鸟,观众自然蚁附蜂屯,喝彩如雷抃,演到夜色已深,至有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而不觉困乏者,花脸之魅力如此。
从微观上看,花脸在京剧艺术中的地位,不下于生旦,从宏观上看,花脸在戏曲史中的地位,也不下于生旦。现在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记载戏曲演员的书册,如《燕兰小谱》《莺花小谱》《片羽集》《日下看花记》《金台残泪记》《燕台鸿爪集》《梦华琐簿》《长安看花记》《丁年玉笋志》《听春新咏》《消寒新咏》《法婴密笈》《坦园日记》《辛壬癸甲录》《燕台花史》《众香国》等,虽然也记载了些演员的表演艺术和演出情况,但是这些书册的作者,绝大多数是以色取伶,皮里阳秋。这里所谈的“色”,不过是“寡人有疾”,别有用心,并没有从美学角度和艺术标准来记载演员的表演和如何表演。然而在这些书册之外,却有几篇绝妙文章,翔实地记录了演员的表演艺术,并及于演员之如何体验生活,升华艺术。可是这几篇文章,多数是记录花脸演员的,文笔生动,如见其人,不只光前,兼可裕后。如侯朝宗的《马伶传》、王载阳的《书陈优事》。《马伶传》云:“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而其最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征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即《鸣凤记》传奇),所谓椒山先生者。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复东。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著。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其夜,华林部过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以为师也。’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在这篇文章里,明确地看出马锦是兴化部的花脸演员,曾因饰演《鸣凤记》的严嵩逊于华林部的花脸演员李伶,奋而自励,远走京师,充当当时某相国的门卒,侍相国左右以察其声容举止,体验了三年,把生活的真实,融化于艺术的真实之中,最后以体验生活而升华了表演艺术,赢得华林部的李伶心悦诚服,拜之为师,从而征服了观众。实则《鸣凤记》传奇,歌颂的是杨椒山,严嵩只是头号的反面对立人物,但是观众反以严嵩演技之优劣,而评骘兴化、华林两部的整体演出,花脸人物之举足轻重如此,其地位之埒于生旦,不言可喻了。
另一篇文章《书陈优事》,记载陈明智之演霸王项羽,更为生动。文云:“陈优者,名明智,吴郡长洲县甪直镇人也,为村优净色,独冠其部中。居常演剧村里,无由至士大夫前,以故城中人罕知之。时郡城之优部以千计,最著者惟寒香、凝碧、妙观、雅存诸部,衣冠宴集,非此诸部勿观也。会有召寒香部演剧者,至期而净色偶缺。优之例,凡受值,剧十色各自往,一色或遘疾,或以事不得与,则专责诸司衣笥者,别征一人以代,谓之拆戏。然优人徇名,每名部缺人,亦必更征诸他名部,无滥拆者。是日也,适诸名部之为净者胥无暇,再征诸次部,亦然。司笥者,汗面而奔于吴趋之坊,遇相识者具告之。而陈(明智)适在城中,相识者因以陈荐。笥者急索其人,则见衣蓝缕,携一布囊,贸贸然来。笥者不暇审也,率之急走而已。至演剧家,则衣笥俱舁列两厢,九色已先在矣。迎问笥者曰:‘净已拆乎?今安在?’指陈曰:‘此人是也。’群优皆愕眙。凡为净者,类必洪嗓、蔚跂者为之,陈形渺小,言复讷讷不出口,问以姓氏里居及本部名,又俱无人识者。于是群诟笥者,陈弗敢置喙,默坐于衣笥,而置其布囊于旁。少顷,群优饭于厢,礼必逊拆色先坐,众优勿陈逊。笥者曰:‘尔亦就座共饱。’陈勿应。未几,堂上张明灯,报客齐,主人安席讫,请首席者选剧,则《千金记》也。净色当演项王,为《千金》要色,其呜咽咄咤,轰霍腾掷,即名优颇难之,于是笥者亦惴恐,而阖部之鹘者、徕者、参军者、孤旦者、弦管者、主檀板者、鸣钲鼓者,环叩陈于衣笥前曰:‘君能演楚霸王否?第以实告,吾等当共吁主人翁,讽客易他剧。笥人许君资若干,明当悉与汝,勿汝吝也。’陈乃起曰:‘故常演之,勿敢自以为善。’众曰:‘若是,且速汝装。’陈始胠其囊,出一帛抱肚,中实以絮,束于腹,已大数围矣。出其靴,下厚二寸余,履之,躯渐高,援笔揽镜,蘸粉墨为黑面,面转大。众优乃稍释,曰:‘其画面颇勿村。’既而,兜鍪绣铠,横鞘以出,升氍毹,演《起霸》出。《起霸》者,项羽以八千子弟渡江故事也。陈振臂登场,龙跳虎跃,傍执旗帜者,咸手足忙蹙而勿能从。耸喉高歌,声出钲鼓铙角上,梁上尘土簌簌堕肴馔中。座客皆屏息,颜如灰,静观寂听。俟其出竟,乃更哄堂笑语,嗟叹以为绝技不可得。陈至厢,众方惊谢,忽以盥水去粉墨,曰:‘某只能为此出,恐败君部名,勿敢竟矣。’于是鹘者、徕者、参军者、孤旦者、弦管者、主檀板者、鸣钲鼓者共告曰:‘吾等负罪深矣!明当谢过,冀君始终光此剧耳。’陈乃竟其剧。明日,阖部醵金置酒为陈寿,坐陈上座,固请其舍村部以就之,而却其故净。自此,陈遂为寒香班净,复冠其部中,声称士大夫间,以其来自甪直也,谓之‘甪直大净’云。居久之,圣祖南巡,江苏织造臣以寒香、妙观诸部承应行宫,甚见嘉奖,每部中各选二三人,供奉内廷,命其教习上林法部,陈特充首选。越二十年,陈净以年老乞骸南返,赐七品冠服。濒行,请建普济堂于吴之虎邱之半塘。上允其请,且预给“普济群黎”匾额,载之以归。大吏及荐绅皆助之,输镪、施田者恐后。陈用是更获名,谓之‘陈善人’。庚子秋,余偶至郡城,值陈于阊门友人家,见其须发皓白,举止方雅,殊不类优人也。友述其本末如是。”文后有焦循按:“吴中传此事为小金山。小金山者,优之名也,未识即陈否。周采岩言:小金山本吴中名优,出游多年,落魄而归,笥者故识之,而群优不知,而共诮其衣貌之不扬;及演项王,始惊异。优之老者曰:此演法、唱法,非小金山不能,君得毋为小金山耶?何一贫至此?答曰:然。众乃矜服。与王载扬传小异,并记之。”这篇文章记述的陈明智,有两种说法,一是常演于村里的花脸演员,二是一度落魄的名净小金山,但均以衣貌不扬而受诮于同业,及演《千金记》之项王,始惊其技之精。关于陈明智的记述,更详于小金山,他不只受知于同业,交誉于观众,而且博奖于圣祖,供奉内廷,年老乞骸返里,还为故乡父老请建普济堂,得到陈善人的称号。这位花脸演员,称得起剧艺戏德两者兼备,王载阳记之以文,代表了当时的观众是如何喜爱花脸演员的。
当然,记录戏曲演员的书册里,也会有记录生旦表演艺术及其品德情操的逸闻佳话,但具体而又生动的记录文字,似无出于《马伶传》和《书陈优事》之右者,然马伶、陈优均为花脸演员,假若花脸演员不具有花脸行的艺术魅力,何得劳文士之笔而传诸后世。举此二例,正是为了说明花脸在戏曲中的地位,同时也为前面所罗列的花脸在京剧中的地位的理由,作一注脚。
花脸的艺术,不只取悦于观众,也曾影响于他行。最突出的是武生行兼演武花脸戏,已成定例。原来,京剧初成,并没有武生一行,生、旦、净、丑都必须是文武兼能,如黄天霸的“三黄戏”——《连环套》《恶虎村》《骆马湖》,均归老生扮演,《战滁州》《剑峰山》《莲花湖》等,也归老生扮演,赵云、陆文龙、红孩儿等人物,归小生扮演,如《长坂坡》《金锁阵》《八大锤》《火云洞》;而《铁笼山》《金钱豹》《艳阳楼》《挑华车》《晋阳宫》《车轮战》《惜惺惺》《四平山》等剧,都是武花脸的正戏,《五人义》的周文元,是武丑的正戏。自俞菊笙以武旦而改演其他行当的武戏,囊括了武老生、武小生、武丑各行的武戏节目,升华加工,首创武生这一行当,在他的代表作中,武花脸戏尤为出色,就是一般不勾脸的人物如《青石山》的关平,《雄黄阵》的鹿童,他也用花脸的造型,标新立异地呈现于舞台之上,称为俞派。俞派繁衍为杨(小楼)、尚(和玉)两派。杨、尚的花脸武戏,更繁于乃师。杨小楼不只以《铁笼山》《金钱豹》《艳阳楼》《晋阳宫》《状元印》等剧鸣于世,还间演《战宛城》的典韦,《芦花荡》的张飞、《闹花灯》的薛刚、《英雄会》的黄三太,以及《刺庆忌》的庆忌、《失街亭》的马谡。至于他首先创造出来的《霸王别姬》的项羽,更是有口皆碑的传世之作。溯本求源,都应当是花脸行的角色。尚和玉的花脸戏更多,《四平山》《惜惺惺》《金沙滩》《车轮战》《宁国府》等,也都是花脸正戏,而都兼并于武生行中。其他行当,如老生余叔岩之反串《艳阳楼》,高庆奎之反串《普天乐》《打龙袍》的包拯、《刺王僚》的姬僚,言菊朋曾演过《九莲灯》的阴阳判官,马连良曾演过《别姬》的项羽;旦行芙蓉草之能演《牧虎关》的高旺、《白水滩》的青面虎;丑行马富禄之能演《断后》的包拯,都说明这些表演艺术家在一专多能的基础上,偏爱花脸人物而正演之、反串之,可见花脸艺术之影响于其他行当者至巨,也说明了花脸在京剧行当中并不次于生、旦。
当然,卓出的人才,自然有卓出的贡献,其地位亦当卓出,如龚云甫曾以老旦挑班,金少山曾以花脸挑班,叶盛兰曾以小生挑班,叶盛章曾以武丑挑班,林树森、李洪春曾以红生挑班,但是,这些卓出的表现与地位,仍局限于本工的行当中。若论本工本行的艺术,能影响于其他行当者,当数花脸。若然,花脸在京剧中之地位,称得起是独标一帜的艺术之花,艳夺菊圃,位高梨坛,辩证地讲,似无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