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维奇·谢甫琴科于1814年2月25日(公历3月9日),诞生在乌克兰基辅省兹维尼戈罗德县莫林采村的一个农奴的家庭里。他的祖父伊万是个皮鞋匠,谢甫琴科这个姓名就是从这行职业而来的。他的父母和全家人都是地主恩格尔哈特家的农奴,生活极其贫困,因此农奴的悲惨的生活,从童年时起就像烙印一样地铭刻在谢甫琴科的心上。三岁时,他随着父母迁居到邻近的基里洛夫卡村[1]去居住。九岁时,他的母亲留下五个孩子去世了,接着父亲就和一个恶毒的生了三个孩子的寡妇结了婚。谢甫琴科在回想到自己的童年生活时曾这样写道:“谁要是从远处看见这个后娘和她的那几个孩子,谁就在她那种最可恶的洋洋得意的表情上看见了地狱,在我们孩子中间,几乎无时无刻不是流泪和打架,在父亲和后娘之间,几乎无时无刻不是争吵和咒骂。”在这种毫无幸福的童年生活当中,只有他的祖父伊万成了他唯一的亲人。在漫长的冬夜里,祖父常常把许多古老的民间传说,以及乌克兰人民的光荣的统帅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和18世纪乌克兰农民反对波兰贵族地主的英勇斗争的事迹讲给他听。他还喜欢听那些流浪的盲乐师——“科布扎歌手”所唱的关于扎波罗热的哥萨克人反对土耳其人和波兰人的英勇斗争的民歌。这些英勇的故事和传说,都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成为他的诗歌作品,特别是长诗《海达马克》[2]的题材。十一岁时,他的父亲也接着去世了。在分家产的时候,他的父亲这样讲道:“我的儿子塔拉斯,不需要我的产业当中的什么东西;他不会成为一个无用的人。”继母是一向不喜欢谢甫琴科的,因此在父亲死后,他不得不离开家庭独自出去谋生。他做过牧童,当过教堂里酗酒的执事和神父的僮仆,生活极其艰苦,但他却利用这些机会学会了读书识字,而且从这个时候起对绘画发生了很大的兴趣。

当谢甫琴科十五岁的时候,年轻的地主恩格尔哈特把他编为自己的佣仆,最初是在厨房里当帮手,后来就当地主内室的小厮,整天守在前厅里供地主使唤。他时常跟随在地主的马车后面,步行到基辅和维尔诺[3]等地去。当他在维尔诺时,他学习了波兰文,开始读到了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歌作品。这期间,他时常偷偷地学画。在1829年12月的一个深夜里,地主出去参加舞会,他就点起蜡烛来作画,因此曾被地主痛打一顿。1831年初,十七岁的谢甫琴科随着地主到了彼得堡,从此就开始了他生活中的最重要的转折点。

京城彼得堡的生活像一片新的天地展现在谢甫琴科的眼前。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的英勇事迹还留在很多人的脑海中,这对于谢甫琴科并不是陌生的。普希金的充满革命激情的诗歌作品也激动了他的年轻的心灵。1832年,地主恩格尔哈特想把他培养成为一名家庭画家,就把他送到画匠希里亚耶夫的油漆装裱作坊里去当了四年学徒,为彼得堡的各大剧院和贵族人家的天花板和墙壁绘制彩画。尽管希里亚耶夫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但是谢甫琴科还有可能看到各种绘画、版画和雕刻的作品,而且还能利用夏天白夜的机会,偷偷地跑到涅瓦河旁的夏令花园里去,画林荫路上的各种雕像。就在1835年的一个夏夜里,美术学院的一个名叫伊万·索申科[4]的乌克兰学生发现了这个很有才能的少年画家。索申科就把他介绍给著名的画家布留洛夫[5]、大诗人茹科夫斯基[6]和乌克兰作家格列宾卡等许多人。大家都非常关心他的命运,而且要设法把他从农奴的枷锁下面拯救出来,让他能进美术学院学习。当时美术学院的另一位著名的老画家韦涅齐安诺夫,曾专为这件事情去访问过地主恩格尔哈特,请他从慈善的观点释放谢甫琴科,但是恩格尔哈特却让他在前厅里等候了一个小时,而且粗暴地回答道:“这里有什么慈善可言?只要出钱,其他没有多话可说”,并且立即提出了二千五百卢布作为赎身的代价。要筹集这笔巨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就由布留洛夫为茹科夫斯基作了一幅画像拍卖出去,用所得的代价在1838年4月22日从地主恩格尔哈特的手中把谢甫琴科赎了出来。对于谢甫琴科,这是他一生当中最为难忘的日子。当他在1838年写作著名的长诗《卡泰林娜》时,他在诗前的题词中写道:“献给瓦西里·安德烈耶维奇·茹科夫斯基,纪念1838年4月22日。”他在1839年11月15日写给大哥尼基塔的信里也讲道:“我生活着,我在学习,我对谁都不低头行礼,我也不用害怕谁。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是多么大的幸福!”

谢甫琴科在获得自由之后,就进了美术学院,成了布留洛夫的心爱的学生。从1838年到1847年的十年的“自由”生活,既是谢甫琴科在政治和文化水平上不断发展和提高的年代,也是他的诗歌和艺术才能日益成熟的年代。这时候,他专心研究历史、哲学和艺术史,阅读荷马、莎士比亚、歌德、司各特、普希金、茹科夫斯基、莱蒙托夫、果戈理、赫尔岑,以及乌克兰的科特里亚列夫斯基、克维特卡-奥斯诺维亚年科等作家的著作,还学习法文。由于他勤苦好学,终于成为一个杰出的肖像画家和水彩画家,先后得过三个银质奖牌,现在只有一幅得奖的名画《占卜的茨冈女人》还保存在基辅他的博物馆里。就在这时候,他开始从事诗歌创作。最初的诗歌作品都是在1837年夏天明亮的白夜里写成的。1840年,他的第一本诗集《科布扎歌手》由他的一位乌克兰朋友出钱印刷出版了。这本收集了他早期所写的《“我的歌啊,我的歌”》、《卡泰林娜》、《白杨》等八首诗的诗集立即带给他很高的荣誉,在乌克兰和俄罗斯的读者当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别林斯基也曾为当时的《祖国纪事》杂志写了评论文字,对这位新诞生的诗人的作品给予相当高的评价。

1843年春天,谢甫琴科回到久别了的乌克兰去探望亲人。乌克兰人民的悲惨不幸的生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在写给自己的朋友库哈连科的信中说道:“我到过乌克兰,访问了所有的地方,到处都是一片哭声……”他在1844年回到彼得堡之后,就和彼特拉谢夫斯基的秘密革命小组的某些成员发生了联系,并且在当年还写成了一首著名的革命讽刺诗《梦》,揭露了沙皇暴政的可怖景象,最初表现出他作为革命民主主义者的政治信念。1845年3月,谢甫琴科从美术学院毕业,荣获自由艺术家的称号。1845年春天他又回到乌克兰去,准备在基辅定居。这时他受到乌克兰考古委员会的委托,遍访了基辅、波尔塔瓦、切尔尼戈夫、沃林尼亚、波多利亚等地的名胜古迹,作了不少绘画,接着又在基辅大学担任了绘画的教职。在这两次回到乌克兰期间,他写了不少充满革命激情的诗歌作品,其中尤以《遗嘱》、《异教徒》和《高加索》等诗最为有名。

1846年,谢甫琴科在基辅和一个年轻的历史学家,同时也是他的诗歌作品的热爱者科斯托马罗夫相识。科斯托马罗夫是当时在乌克兰刚成立的秘密文化政治团体“基里尔—梅福迪协会”的组织者之一。这个团体主张团结所有的斯拉夫民族,进行政治和文化的交流,并主张废除农奴制度,争取自由解放。谢甫琴科参加了这个协会的集会之后,接近了它的左派。他不同意协会的温和的自由主义的立场,而主张用起义的方法来推翻封建农奴主的统治。由于有人告密,1847年3月,协会的很多成员被捕。4月5日当谢甫琴科从切尔尼戈夫回基辅时,在第聂伯河渡口被宪警逮捕,在他的箱子里搜查出了长诗《梦》和他的《三年》诗集中的其他一些作品。接着谢甫琴科就被押送到彼得堡去,经沙皇当局第三厅[7]的秘密审讯和关押了一个半月之后,在5月就判处徒刑,流放到奥伦堡的兵营里去贬为一名小兵。沙皇尼古拉一世还在判决书上加了一句批语:“严加监视,禁止写诗和作画。”从此刚获得自由的谢甫琴科,又成为一个丧失了自由的人。

十年艰苦的流放生活从此开始了。他先被送到离奥伦堡二百多公里远的奥尔斯克要塞去当小兵,按高矮排队,被编为191号普通列兵。兵役的生活损害了他的健康,但并不能伤害他对生活的信念和对真理的向往。他这样讲过:“受尽折磨,吃尽苦头,……但我决不后悔认错!”这几句话成了他在流放生活中的座右铭。虽然他被严格禁止写诗和作画,但他还是偷偷地用纸头订成一个小本子,藏在自己的皮靴筒里。在这些所谓《靴筒诗抄》当中,有他在流放的年代里先后写成的一百多首诗。

1848年春天,由参谋部的军官布塔科夫组成的中亚咸海科学考察团即将出发,他们特别挑选了谢甫琴科,要他负责描绘咸海一带的风景。谢甫琴科怀着愉快的心情接受了这个任务,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摆脱步兵事务长的磨难,走出闷人而又肮脏的营房。他们穿越过卡拉-库姆大沙漠来到咸海边,然后乘上帆船沿着咸海航行,在科斯-阿拉尔岛过冬,直到1849年11月方回到奥伦堡。在这次考察当中,谢甫琴科写了不少抒情诗,作了三百五十多幅美丽的水彩风景画和肖像画。由于谢甫琴科对这次考察有功,奥伦堡的司令奥布鲁切夫将军曾向彼得堡请示,把他从小兵升为军士。但这时有人从中告密,说谢甫琴科违背皇上的禁令,仍在写诗作画,因此遭到沙皇的拒绝,并在1850年6月把他押送到里海边的诺沃彼得罗夫斯克要塞去,严加管制,前后将近七年之久。幸好他在1847—1850年三年当中在奥尔斯克要塞、科斯-阿拉尔岛和奥伦堡所写的《靴筒诗抄》事先请朋友藏匿起来,没有被搜查到,因此这份珍贵的遗产能一直保留到今天。1851年,谢甫琴科被派往参加卡拉特山脉的地质考察队,又作了不少的画。在诺沃彼得罗夫斯克要塞期间,谢甫琴科还偷偷地用俄文写了好多个中篇小说,其中尤以《音乐家》、《艺术家》等几篇自传体的小说最为有名。

1855年,沙皇尼古拉一世逝世,新皇亚历山大二世登位宣布大赦时,谢甫琴科很希望能获得释放,但是亚历山大二世却把他的名字从大赦的名单中划掉。当亚历山大二世举行加冕典礼宣布第二次大赦时,谢甫琴科仍然遭到拒绝。新沙皇在想到谢甫琴科在《梦》一诗当中辱骂了皇室时,他这样讲道:“要是我能宽恕他的话,那就太屈辱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先父了。”后来靠了他的许多朋友的营救,特别是美术学院副院长托尔斯泰夫妇的奔走,1857年6月初方得到即将释放的消息,7月21日最后接到正式通知。从这时起,谢甫琴科就用俄文开始写《日记》。他当时这样写道:“我觉得,我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在我的内心里面丝毫都没有一点改变。这是好现象吗?是好现象……”

十年零三个月的流放期满了。1857年8月2日,谢甫琴科就从诺沃彼得罗夫斯克乘上渔船,沿着里海航行了三天到达阿斯特拉罕,再从当地改乘轮船,沿着伏尔加河到了尼日尼-诺夫戈罗德[8]。谢甫琴科是被禁止到莫斯科和彼得堡去的,他在当年11月12日写给他的好朋友、农奴出身的著名演员史迁普金的信中说:“现在我在尼日尼-诺夫戈罗德,算是获得自由了——但,这样一种自由,就像一条狗被系在铁链上。”史迁普金虽然已是七十岁的高龄,还是冒着冬季的严寒,来到尼日尼-诺夫戈罗德探望谢甫琴科,带给他很大的温暖和慰藉。就在当地停留的期间,谢甫琴科有机会读到了赫尔岑在伦敦出版的《钟声》和《北极星》两种刊物。这样直到1858年2月25日,也就是在谢甫琴科四十四岁诞辰的这一天,方最后获得前往彼得堡的许可。当路过莫斯科时,他又见到了史迁普金,还和名作家阿克萨科夫[9]、十二月党人伏尔康斯基等许多人相见。3月27日,他回到彼得堡之后,又认识了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诗人涅克拉索夫、米哈伊洛夫和库罗奇金,小说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还有乌克兰女作家马尔科·沃芙乔克和格鲁吉亚诗人蔡烈泰利等许多人。大家都对这位经历了十年苦役流放生活的农奴出身的诗人和画家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

谢甫琴科在回到彼得堡之后,又写了不少革命诗歌,其中号召广大的人民“要把斧头磨得更加锋利”,一致起来反对沙皇暴政和农奴制度。1859年5月,谢甫琴科被允许回到乌克兰去。他访问了自己的故乡基里洛夫卡村,见到了那些活着的但仍然是农奴的亲人。谢甫琴科原想从此就留在乌克兰,定居在第聂伯河旁,但没有得到宪警当局的允许。他在这次访问期间,曾在农民当中进行了不少革命宣传工作,宪警当局也接到了密报,说谢甫琴科到处讲着渎神的话,还说道:“既不要沙皇,也不要神父,更不要地主。”7月间,谢甫琴科又被逮捕,由宪警押送到基辅,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1859年8月14日,谢甫琴科从此就永远离开了乌克兰。回到彼得堡之后,就开始准备出版他的诗集《科布扎歌手》的新版,由于审查的原因,很多革命的诗歌都被删掉了,但当这本诗集在1860年出版时,还是在广大的读者当中获得了很好的反响。杜勃罗留波夫在当时写的一篇评论文字中,就曾给了它以很高的评价。此外,他又着手编辑乌克兰文的《识字课本》,专心研究铜版画艺术。在1859—1860年的学院展览会上,他曾荣获院士版画家的称号。

多年的士兵和流放生活使得谢甫琴科的健康受了很大的影响,最后他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和水肿病。在他1861年四十七岁诞辰的这一天,他曾接到不少朋友来的贺电,祝他早日恢复健康,希望他能回到乌克兰去。这正是沙皇当局准备颁布所谓废除农奴法令的前夜,但他在第二天(2月26日,公历3月10日)的清晨5时半,就在美术学院自己的画室、房间里弃世长逝了。

谢甫琴科逝世的消息,立即传遍彼得堡、莫斯科和乌克兰等地,沙皇当局马上采取了各种措施,严防发生游行示威,但是整个进步的社会人士——作家、诗人,画家和大学生,还是对这位伟大的人民诗人表示了深深的敬意。在一个寒冷的3月天,谢甫琴科的朋友都来到斯摩棱斯克公墓,其中有诗人涅克拉索夫、库罗奇金,作家屠格涅夫、萨尔蒂科夫-谢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史家比平等许多人。库罗奇金在墓旁致了悼词,涅克拉索夫在悼诗中把他称为“俄罗斯大地上的杰出的人物”。甚至当时赫尔岑在伦敦编辑出版的革命刊物《警钟》上,也特别刊出了讣告,对这位伟大的人民诗人表示了悼念。赫尔岑曾这样讲到谢甫琴科:“他之所以伟大,因为他完全是位人民的作家。”

谢甫琴科1845年12月25日在乌克兰的古城佩列亚斯拉夫利卧病时,曾经写过一首题为《遗嘱》的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当我死了的时候,

把我在坟墓里深深地埋葬,

在那辽阔的草原中间,

在我那亲爱的乌克兰故乡,

好让我能看得见一望无边的田野,

滚滚的第聂伯河,还有峭壁悬崖;

好让我能听得见奔腾的河水

日日夜夜在喧吼流荡。

诗人生前曾经梦想在康涅夫的山脚上建一座茅舍,度过他的晚年,但这个愿望只有在他逝世之后的四十多天才能实现,这时他的遗体被允许迁移到乌克兰去安葬。沿途的城市和村镇的人民,都迎接了这位伟大人民诗人的遗体。1861年5月10日,他的遗体就在第聂伯河旁离康涅夫不远的修道僧山冈(现名塔拉斯山)上安葬,从此谢甫琴科就长眠在他心爱的乌克兰故乡的泥土里!

这就是伟大的乌克兰人民诗人谢甫琴科的一生!在他逝世的前一年所写的《自传》中,他曾讲过:“我的生活的历史,组成了我的祖国的历史的一部分”,从他一生中所经历过的充满苦难的道路来看,这句话并不为过言!


[1] 也是属于地主恩格尔哈特的,现改名为谢甫琴科沃村。

[2] “海达马克”是乌克兰17至18世纪反对波兰贵族地主的起义者的名称。

[3] 现名维尔纽斯,是苏联立陶宛加盟共和国的首都。

[4] 索申科(1808—1876),乌克兰画家,在帮助谢甫琴科从农奴的枷锁之下获得解放以及后来进美术学院学习等事上,曾起很大作用。

[5] 卡尔·布留洛夫(1799—1852),俄国19世纪前半叶的大画家,一向被尊称为“伟大的卡尔”。

[6] 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19世纪初叶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是普希金的好朋友。

[7] 沙皇尼古拉一世和亚历山大二世统治时代的秘密宪警组织,专门迫害进步人士。

[8] 现名高尔基城。

[9] 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名小说家,著有《家庭纪事》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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