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月轮回、季节更替,酷暑来临了。此时群山好像流淌着滚烫的血液,将动物赖以生存的绿色植物烘干殆尽,随后旱灾和饥荒也接踵而至——数天变为数周,数周延至累月,依然滴雨未落。烈日倾泻着光辉,随着夏季的推进,天气更显炎热。群山之上的天空湛蓝美丽,但对地上哀鸣的牲畜却毫无怜悯。微风从南面吹来,带来洁白的云朵,在高空漂流游荡。云与云之间的间隔,宛如湛蓝的湖水,又像缥缈的地中海被蒸腾的水汽分割环抱。
若从要塞观看那些云朵,会看到它们慢慢消散。碎片不时脱离大团的云,好似极地冰川的边沿从冰崖滑落入海,只不过它们没有声响。分离之后,碎片逐渐变得稀薄、透明,它们不断地向外伸展,边缘也变得参差不齐。这个过程看起来像飘在空中的一件纤尘不染的袍子,丝线随气流起伏旋转,逐渐消失,最终隐匿在大海的湛蓝之中。云团撕裂的现象通常被视作好天气即将到来的征兆。站在坡顶,你也许会注意到一朵孤云从地平线升起,慢慢地向我们漂浮过来,现在它又裂成了好几块;这些小块再次分裂,变成一团团参差不齐、形状不均的泡沫般的碎块。在升至天顶之前,这些碎块已经延展拉长了,云团彻底融解,碎块也就随之消失不见。这种淡淡的色彩,羊绒白与深蓝的对比,不断变化的形状,如微光透过轻纱的质地,那柔美而梦幻的流动,赋予了云朵别样的美丽。
不久,风由弱渐强,然而特点也随之变了。风吹个不停,刮过花梗丛发出的咝咝声不绝于耳。在山崖迎风而立,胸口顿生一种压迫感,必须得长长吁气才能顺畅地呼吸。其实这并非空气,只是流动的热浪罢了。它好像沙漠里吹过的西蒙沙暴,令人产生强烈的疲惫之感。最初,烟雾朦胧弥漫,远处的丘陵沟垄原本起伏的曲线变得柔和了,陡壁也显得平滑了。现在,一切都清楚起来,每道线条都变得清晰醒目,就好像大雨将至,只不过没有彼此相邻的错觉。
热风吹拂,雨却不至。天空开阔,万里无云,虽不够蓝,但色调硬朗。夜色清亮而温暖,你坐在草坪上直到午夜,可能也见不到露水,却依然能感受到热浪那使人慵懒、疲倦的力量。这种情形一直持续,随后热浪被清晨的浓雾取代。雾气氤氲,如同一件极为柔软的袍子覆在山丘上,沟沟渠渠都被填满了。随着白昼到来,雾又慢慢散去,一片晴朗,太阳仍像往常那样明亮地当空照耀。牧羊人说“晨雾带雨去”,雨果然没有来。
有时,好兆头会自动出现。一团浓郁的蒸汽迎接落日,东方巨大的云团如山丘一般,正幻化出转瞬即逝的陡壁和洞穴,而雷电俨然暗藏其中,在静寂的夜里酝酿着、翻涌着。农夫把帆布摊开,盖住未及铺上屋顶的干草堆,思忖着今夜将至的大雨。但一直到早上,雨也没有来。我们这儿的气候往往变化无常,其独特之处在于,一旦天气变得非常确定——无论那是干旱还是湿润——所有变化的征兆就变得毫无价值,尽管在其他时候它可能是对的。
因此,炎热旷日持久,干旱日益加剧。田野边的“陆泉”早已消失不见,随着地下水存量的日渐减少,真正意义上的泉水日趋衰竭。山谷的草地干裂,巨大的缝隙宽阔幽深,若是把手杖伸进去,只有手柄能露出来。山上土地的表层变得坚硬,原本质感松软适宜步行的泥土也失去了弹性。草色惨淡,摸起来如同铁丝一般——草的汁液都已蒸干,余下的只有粗糙的纤维。连石灰石底下也毫无水分草木不生了。在烈日下,石灰石或碎石铺成的旁道和小径分外刺眼,刚翻过的田地上,遍布着燧石,它们好像都在辐散热量。本该一眼望去葱葱绿绿的一切,都显得枯黄灰暗,就连榆树叶也是如此。唯有小麦生长旺盛,修长而结实,这边是深浅不一的黄色,远处则一片赤褐、金黄,麦穗饱满结实,一眼望去显得丰饶而璀璨。此时,昆虫大量繁殖,各以自己的方式补充能量。蜘蛛们尽可能地忙碌起来,有些静坐蛛网等候,还有些如猎狗一般在草丛中追赶猎物。
然而,在美丽的天穹和艳阳之下,让人心生怜悯的哀号哭诉着这漫长的一天——是羊群发出了颤抖的悲鸣,它们饲料匮乏,已渐渐失去体力。绿色的农作物难以生长,根也枯死了,结果就是草地长不出任何东西。数周之后,“物资”更加稀缺,食物也更加奢侈,事实上,饥荒已经出现。在所有的动物中,注视一头受饥饿折磨的羊最令人难以忍受,不单是因为其骨瘦如柴的轮廓,也不仅因为本该是脂肪和肌肉的地方都是凹陷,更是由于人类的代代延续已将人性独特地赋予了羊群。羊群的一切都仰仗人类的指引。它们望着牧羊人,就好像他是自己的父亲;而牧羊人到来之后却无能为力,因此在干旱肆虐的山上,真没有什么比羊圈里的情形更为悲苦的了。
在徒步约二十五英里穿越山丘和草原高地时,我一度难以自持地将所见之景与旅行者所讲述的沙漠地带和国外饥荒的情形联系起来。在整个漫长的夏日,当我急切地向南奔走,渴望看见海滩,渴望闻到大海的气息时,我曾经过不少奄奄一息的羊群:路旁的洼地里,随处可见骨瘦如柴的羊,纤瘦的肋骨向外突出,其状恐怖一如死尸。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乌鸦停在栏杆上,因得以享受盛宴而胆大包天,几乎没有转头看我一眼,只是等着下一只羊羔倒下,等这“牲畜的灵魂入地”。在幸福的英格兰,经历这些事情实属罕见,即便出现过,也因为只发生在当地,以致十个人里面也少有一个人确曾耳闻目睹。
牛群自然也是备受折磨。整整一天,成群结队的运水车进入泉水奔流的洼地,这些时候,农场半数的工作都在于把珍贵的水从一英里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取来。即使是在夏季正常的时候,用水也经常出现困难,有的农舍的家庭用水都要去半英里外的地方取。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水井水位下降,而满足需要的水井仍然少之又少。水对于人类选择定居地的影响,在这里显示得再明显不过了。你若在山岭上一直走啊走,也许只会路过一个棚屋;房屋都坐落在有泉水流过的山谷,或如人们所言的“狭谷”或“谷底”。谷地的村落通常依溪流或冬季河道而建。
夏天时,谷底便成了宽阔蜿蜒的沟渠,两边是低平而葱绿的河岸。你可以赤脚沿着河床漫步,金黄的谷物就在岸上,触手可及。小片莎草星星点点,水一经过植物,就会留下一道奇怪的白痕,表明小溪曾经流过。这里与东部的水道和河流一样,在暴雨前是行人往来的通道。你瞧!上午的时候就洪流滚滚了。在村子附近的池塘里可以看见一池水,池塘已经被加深用来蓄水,同时也由泉水维持。
冬天时,溪流看上去常常像宽阔的小河:你会看到由于降雨,水流把燧石从田地里冲出去了。因为村子都位于不起眼的溪流旁边,所以城镇便坐落在河流交汇处的两岸。通常,一排大大小小的村子坐落在草丘最下面的斜坡上,那也是山丘与平原、山谷的连接处。这样一来,若有人沿着山的边缘走,很自然会认为此地住户众多。但一个人若是深入腹地而非沿着山丘边儿上走,则会有迥然不同的想法。水仅在山丘边缘,这里是无数溪流的发源地,因此草木郁郁葱葱。在过去,财富主要靠家禽和畜群的数量衡量,人们自会选择在有水的河流处定居。
当干旱总算结束大雨终于来临时,那雨又常如热带暴雨,倾盆而下。因此斜坡上田地的土壤被冲刷进溪流,泥土块裹挟着沙子把犁沟填平了,较轻的土粒漂浮在细流中,较重的沙粒则沉淀下来。有时候农民慢悠悠地垂头走路时,会瞥见一个发着微光的小片,如果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捡起来,就会发现那是一枚古老的硬币。通常阵雨过后才会发现硬币,淘金者用的是同样的道理,用“摇篮”筛洗含金的泥土,只留下黄色的微粒。有时,这样的硬币也同样是贵重的金属,天然而古老。有时,锄头也会磕碰到硬币,古币就是这样在许多个世纪之后重见天日的;尽管没有被发现,但在这许多年间,古币一定十分接近地表,以致被犁铧翻了一遍又一遍。
防御工事占据的空间之广,垒墙之高与壕堑之深,都说明此地当初曾被强大的军队占据。如今有了现代化的大炮、机枪,特别是后膛装弹的来复枪,一只相当小的队伍便可守住这样的要塞之地:三面陡坡,第四面的山脊平缓却狭长,很容易被火力覆盖。然而,这座防御工事建成时(那时他们似乎没有排车,石灰质泥土和燧石皆以杞柳木条筐搬运),每一码堡垒都要装配长矛或令人畏惧的箭头,以在山顶展示其牢不可破的阵列。若非如此,敌人在不断逼近且同时向多处发动攻击时,就会找到他们可能用以涌入营地的缺口。由此可见,这些工事很有可能曾庇护过一支军队;再看看这浩大的规模,更让人很难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它们不只是临时的战壕,而是长期有驻兵戍卫的工事。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互相敌对的国王发动的无名战争中,这些工事也许会被周围人口用于避难。在那种情况下,它们可以容纳大量人口,包括妇女、孩童以及老人,牛羊肯定也在内。不过,再细想这些情况,以及之前谈到的山丘缺水的事实,一个令人惊异的问题就会浮现出来:这么大规模的一支军队,或这么多的难民,再加上牛羊骡马,其饮水需要是如何被满足的呢?对营地展开的最细致的勘察也没能给出一丝半毫的提示,至于找到答案就更别提了。
此处并无一丝水井的痕迹,人们可能也会质疑那时候此处怎么会有水井可用。这是因为这山脊高耸醒目,且建于高出地面的高原或台地之上,泉水从高原下方流出。该区所有的水井都建在这台地或平原上。洼地的选择也是有目的的,水井一般有九十英尺深——还有不少更深。但是到了这种深度,再顺着堆在平原上面的山坡往下挖掘所费的工夫就增加了,难度也会变得极其巨大。
绕着壕堑底部的沟渠走,要留意草本植物,它们是绝佳的向导,你会注意到这样一个地方,草地的犁沟处生长着些许“罗伊特”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有盆地或人工洼地可以储存水分,湿气也着实微弱,因为此地的泥土坚硬无比,和其他地方并无二致。因此,这轻微的湿气显然是由工事上流下的雨水积聚而成。若从工事的外围寻找潮湿的来源,可以在距壕堑约八百码(即半英里)的深谷找到一处泉水,这还是直线距离。所以从这条泉流取水——估计那时候需要用皮囊——还得爬两回山坡:首先要爬上平缓的高地,这里异常狭窄;接着爬上陡峭的丘陵。只有那些亲身体验过在山上放牧饮牛等繁重劳动的人,才能估量此等工作的辛苦。在早期的战争中人们已认识到高地的战略价值,为了占据有利地形,人们甘愿忍受这样的劳累。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负责取水的搜寻队与主力队伍之间的联系极易被切断,那时也没有炮火掩护突击。因此,一旦敌方大军挺进,控制了泉源,他们就能迫使对方交战,或是逼迫其受困投降,否则受困者就只能忍受干渴的煎熬。因此,研究英国小山丘——不同时期和地域的状况大不相同——也许能更好地解释古代历史上发生的诸多事件。通往泉水的方向并没有沿山坡而下修建的隐蔽小径或中空堤道留下的痕迹;不过,类似的痕迹好像出现在另外两处——沿山脊修建的土木工事的尾部和最为陡峭且极短的上坡处。前者不通向壕沟,中间隔着一道宽宽的缝隙;后者通向壕沟,且很有可能被用作隐蔽的小径,当然,小径如今因遭严重损毁以及其本身过浅的缘故,已经达不到掩护目的。垒墙工事几乎保存完好,在一处泥土有轻微的剥落,但在任何地方其形状和轮廓都清晰可辨。
然而,在某一瞬间去努力回望那未曾书写的历史,去复原和重构十四或十五个世纪以前的状况时,一定不要忘了那时的丘陵可能是另一番面貌。古时,丘陵几乎全为树林覆盖的事实始终未变。我试图集中全部精神来还原山丘的精确形象,无奈这一切就如一团薄雾,仅能从远处窥得,当你真的置身其中时,反而无法抓住其面貌。如今依然如此。老一辈人说国王——他们也不知道哪位国王——为了追逐猎物,要翻山越岭四十英里,先后穿越一片片的灌木丛、树林和蔓生的植被;那显然是个茂密的森林。如今从垒墙顶部观望群山,很难接受古时的说法。这些山丘明显都是光秃秃的,起伏如绿色的巨浪,低矮处是耕种过的宽阔的洼地,却并没有被围起来;它们开阔地绵延数英里,山丘中几乎没有灌木树篱,除了歪歪扭扭生长不良的山楂树外,好像也没别的树木生长了——这显然是一片荒野。不过,若是多花些时间熟悉此地,就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首先,就在修建工事的同一条山脊的边沿相距不过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就长着一片挡风树丛,它们是冷杉木和山毛榉;尽管完全暴露于劲风之下,它们却在那稀薄的土壤里傲然挺立。山毛榉和冷杉尚能生长于此。在更远的地方,另一处山脊上也生着一丛类似的树林,从远处看不清是什么树。虽然令人惬意的微风正吹拂着,枝丫也随风摇晃,但树看起来却是一动不动。然而,杨树却是例外,仿佛为了使自身的晃动可以被远远看到,它高高的树冠如拱门一般,阵风吹过便会朝一个方向倾斜。即便距离相对较近,又刮着最强劲的风,人们也难以用肉眼分辨出穿过榆树或橡树枝杈的不同光线,因为阳光平行而出,又离得如此之近。虽然你明知树干肯定在摇动,树根紧紧把住的泥土也会松动,但是远远看去树却是纹丝不动的。
其实不止在一处幽深的山谷中生长着成行的榆木,只是其他的超出了这个有利观察点的范围,那些榆树的树冠约与平原等高,站在边缘,你都能把石子扔进对面的鸦巢里。稍低处,有一片狭长的土地伸向山谷,其上生长着广阔的白蜡树林。距此处一英里稍多一点,在山丘的最贫瘠原始处,还有一些生长不良的橡树,零星地点缀在白蜡树丛之中;如今,白蜡树丛被称作“狩猎之林”,文献资料证明此处是古代的野鹿林旧址。当地也有野鹿林(虽然在七八英里外,但位于同一山脉上),目前栖息着茸角雄鹿。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过以此为据足以证明整片广阔的山地都极有可能曾被茂林覆盖。
我还想要进一步说明,若是放任它自己休养生息,几代之后此地就将恢复以往的状态;因此,经验证明,如果在此地种植林木,狂风或土壤状况并非是阻碍树木生长的重要因素,野生动物和家畜才是造成林木破坏的主要原因。在寒冷多雾的天气里,兔子的胃口大得惊人,它们把白蜡树幼苗的皮啃得干干净净,好像用刀子剥过一样;当然,这常常导致幼树枯死。牛群——有些牛在山上散养——同样也会破坏许多树木嫩绿的细枝或树冠。小马尤其爱啃外皮平滑的树,倒不真是为了吃,而更像是通过撕咬来放松一下牙齿。草原上的橡树,多数是落在草里的橡实发芽生出的幼苗,全都不同程度地被牛群破坏过了,更低矮的则被成群的绵羊啃食了。如果没有牛羊,铁犁也搁在那儿一个世纪不动,那么白蜡树、山毛榉、橡树和山楂树就可以自我恢复生长,这些宽广而开阔的丘陵就能再次变为浩瀚的森林;无疑,河狸、貂、野猪和狼也会像古时那样出没乡间。
这个了不起的土木工事雄踞于山脊之上,从此处越过原始森林的树冠,更可放眼绵延数英里之外的景象,它过去必定是个非同寻常的战略要地,如今却不过处在几乎不见树影的群山之中。当时绵延数英里的植被在冷凝水蒸气上功效巨大,而这很可能对降雨有显著的影响,并使得那时的水量比现在更加充沛:这个设想也许能解释为什么这些古代的堡垒会修建于此。
石灰山区普遍缺水的特点,使得农作物的丰收完全依赖于被称为“多雨” 的夏天;阵雨每隔两三天就会下一次,而土壤会迅速把水分吸收掉。另一方面,对于山谷下的牧草、干草以及那里泥土结实、适宜耕种的田野而言,适度干旱的天气也是人们想要的,否则耕犁就无法当季使用,农作物也难以成熟,更无法保存起来。因此,有句老话说:干旱之时,山谷补给山丘,湿润之年,山丘补给山谷。如今,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仍然适用,至少对牛群而言没错;在大量引进并种植玉米之前,它可能同样适用于人和粮食——对二者的关心和焦虑如今已不像以前那么严重了。我脑子里想着缺水的事,却在山丘顶部找到了一方水塘,这实在有些令人惊讶。
请靠近之前提及的冷杉和山毛榉林,这里有一片宽阔的圆形煎锅状的洼地,里面还蓄着水;你可能会在温暖的夏日见到它——就在离工事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几乎同一高度的地方。洼地相当靠近山脊顶部,如此才能降到很深的地方,以储蓄足量的水;因为此处几乎看不到支流流入的痕迹,也没有泉流或其他明显的水源。人们自然觉得,在这个裸露的地方,纵使来场暴风雨把水塘填得满满,只要烈日当空一晒,不出一个星期水就都被蒸发掉了。其实情况并非如此。若非碰上异常持久的干旱天气(这类天气隔很久才会出现一次),这里总是能找到点儿水的;哪怕阳光曝晒,也还有个浅浅的水池。通常,这个圆形盆地是半满的。
水塘是近些年才修的,只是为了方便山上农场里的牲畜,和工事的供水并无直接关系。人们采取了特殊措施加厚水塘的底部和侧壁,以防止漏水;通常还会再铺一层煤渣,赶走烦人的蛴螬和蠕虫,否则它们打出的洞会使水渗漏到下面干燥的石灰岩层。潮湿的雨季,水塘会迅速涨满,之后水就被保存起来。因为即便是夏季炎热的上午,山丘也总是被浓湿的雾气、露水和云般的水汽笼罩着。水蒸气为荒地提供了水分,因此盆地也可被称作露水池塘。萦绕在山脊的薄雾,常常如积雨云般饱含湿气。雾气凝结沉降,徒步旅行者的外衣上便落满一层小而厚的水珠,仿佛滚动的油滴。这些小丘虽然丝毫不能媲美高耸的山脉,可由于积雨云常常压低到较高的山脊,从远处看,山丘便全被遮住;那时,一阵蒙蒙的细雨便下起来了。
夜间一些时候,小溪,多水的草场和山谷沼泽上方会积起浓重的水汽。现在它们由风裹挟而来,在山坡上翻滚。水汽从露水形成的池塘上空经过时,会被温度更低的水冷凝一部分,然后落进洼地池塘里。冬天,蒸汽在山毛榉林中萦绕,凝结在树枝上,形成的不是霜,而是如在山谷见到的那般垂直向下悬挂的冰凌。倘若倏地一阵疾风扫过山丘,这些亮晶晶的冰凌就相互碰撞,叮当作响,地上则随之落满一层参差不齐的碎冰。人们只要亲眼看过冰凌的大小和数量,就会更清楚,到底有多少水被无形的水蒸气带来冷凝在了水塘和树枝上。
在工事另一个方向的同样高度上,大约半英里之外或更远的地方也有一个类似的水塘坐落在高耸暴露的山丘上,大小是那个池塘的两倍。还有许多别的水塘散布各处——近年来人们修的水塘越来越多。有几个水塘位于较低的高原上,现在几近干涸。忍着夏日的酷热在绵绵无尽的山间辛苦跋涉时,虽然深知会带来不可避免的后果,我却常常因为口渴难耐而不得不喝一点水塘里的水。水有一种陈腐的味道:从其会变浑的意义上讲,它并非毫不流动,但即便水质有时相当清澈,这也依旧是死水。喝过这里的水,马上就会觉得口干,还会相当不适,好像难以察觉的尘埃颗粒进到了舌头里面。这种感觉很可能是悬浮的石灰造成的,因为水里有那种味道。因此,夏天为解渴而喝下池塘里的水不能说是毫无用处——其结果可能更糟。下方狭长的谷底淙淙的流水则格外澄澈清冽,与水塘的情况完全不同。
堡垒工事的存在证明,该地储存的水汽在不同条件下可能要量大得多,也说明露水池塘的湿气现象对古时堡垒的供水有间接的影响。冬季,山毛榉树枝上凝结的冰霜说明大气中常含有大量水分,不过是需要有东西使之沉降。所以,如果这些山丘的确如前面所说曾被密林覆盖,古时的居民从事农耕可能就没那么困难,在聚居地储水也会比现在容易得多。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最贫瘠、最荒凉、最没有希望的山坡上,反倒能看见原始耕作的痕迹。类似的痕迹在山坡各处,山顶上,还有靠近壕堑尾部的高地脚下都能见到。
人们从这些地方走过时几乎看不出那些几近湮灭的痕迹——那是在恺撒一世仍鲜活地保存在记忆中的年代里,人类工具留下的些微印记。这些痕迹很像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少有人涉足的小径:你若在路上极目远眺,便能清楚地看见它;可一旦出现在脚下,它却又消失不见了,草地被行人踩踏过的迹象几不可见。因此,若要发现古时田野的痕迹,一定要在沿着山坡前行时举目眺望,从远处寻找;你会看到稍稍高出地面的正方形和四边形的模糊轮廓:狭长的边界线尚可辨识,而青草早已在上面生长了许多个世纪,看上去绿意盎然。
这些遗迹有时也会呈现浅浅的梯田样貌,随着山丘的斜坡层层向上延伸。有些梯田可能是人工修建而成;但对于另外一些,我认为地表的自然形态被利用了起来,因为那里看不到一丝刻意塑造的痕迹。想要把真正的古代圈地和相对较为现代的冷杉林场破落后留下的壕沟区分开来并不容易。冷杉林场通常会用矮土堆和沟渠围住,冷杉林消失已久,土堆却依旧绿意盎然。不过,只要对二者稍加研究,区分它们也是有据可循的。
首先,古时的田地通常较小,附近一般会有三四块或更多的小地块彼此相邻,各自被一条条浅绿色的田埂隔开;有时土地规划得大体上与棋盘类似。而用来圈围冷杉林场的土埂要高一些,哪怕最不经意的观察者也能注意到这一点。土埂环绕着一片宽广的土地,形状常不规则,或呈椭圆形或呈圆形。这些土埂也未对土地进行规则的内部划分——这实际上既无必要,也会显得与矮林格格不入。
近年来盛行铲草种田——将草皮铲除一空后放火焚烧,草灰则扬撒在铁犁新翻过的土地上,目的是通过种植芜菁和绿色作物来摆脱依赖青草作饲料的问题,从而可以饲养更多的绵羊。这在一些地方有效,在另一些地方却不尽然。因为收割两三次之后,土地的产出便会逐渐下降,最终几近绝收。高地的山脊上,靠近古代堡垒工事的地方,就有一片犁过的田地。干旱的夏季,我曾见过成熟的燕麦竟不及一英尺高,大麦也同样低矮。在享有现代农业充足生产资源的情况下,采用人工肥料精耕细作,再加上对土地的彻底清理,这样的产出似乎无法与付出的劳动相称。当然,情况也不尽是如此,否则人们势必早就放弃了。不过,一想到古时贫瘠山坡上的梯田与耕地,我就难以想象当时人们究竟是如何借助如此简陋的工具依靠土地维持生计的——除非当时土地的状况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同。
如果这里曾四面为森林所环绕,翻涌的水汽得以凝结,或变成浓重的露水,或化为入地的甘霖,那么这片贫瘠板结的土地也许会更加丰产。树木、蕨类和灌木丛,同样也能为庄稼提供庇护,保护生长的作物免受寒风侵害。初次耕作时,土壤本身便会因为地上积聚的枯枝败叶和腐烂的植被而异常肥沃。如此说来,当时的梯田可能产出颇丰,同时也很有可能被栅栏圈着,以免作物被森林中的野兽践踏破坏。现在,古城镇的遗址几乎无法辨认,但当时的情景大致应该如此:山丘上,绵羊静静地低头吃草,羊羔欢乐地奔腾跳跃,牧羊人在斜坡上酣然小憩,牧羊犬则忠心地照看羊群。
绵绵的阴雨下上一整天,夜晚就变得凉爽宜人——太阳接近地平线的时候,云团便会散开。夏日的一个傍晚,我正在离山丘两英里之外的一片草地上。连绵了一整个白天之后,雨已经停了,头顶的天空异常干净清爽,只飘着一缕薄云;透过薄云,湛蓝的天空清晰可辨。不过,西边依然有一团水汽笼罩着落日,东边通向山丘的方向,水汽也依然厚重、阴暗。我带着枪,缓步走在遮挡住山丘的灌木树篱的内侧,不时躲在突出的灌木丛后面等着野兔出现——要是有一对就更好了。在大雨中,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整天,野兔通常都躲在“掩体”里,若是有那么一只溜出来,一般也会待在土堆上,藏在蔓生植物和树木背后,吃些长在那里的枯草。不过,随着夜幕降临,雨也停歇了,它们自然会跑出来大吃大喝,便有可能被猎枪击中。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了,轻行慢步间,我来到灌木树篱的一处空隙,从那里朝高地的方向看了一眼,尚能窥见山丘的一部分。当时我脑中立刻冒出了一个想法,从空隙看到的那一部分特别高,比我以前见过的山都要高耸巍峨。事实上,那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一半心思放在野兔身上,余下的心思多半还在想着别的事情,我决定深入地勘察一下那个地方。然而,走出几码之后,我发现这个高地的海拔的确是前所未有的高。总之,我对此愈发好奇了,于是回到空隙处又看了一次。
我没有弄错,那边的山拔地而起,直指云霄——这是一座黑黝黝的、巍峨的高山,轮廓和我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相当熟悉却又完全陌生。在接近山坡底部的地方曾有一个旧牲口棚,上方则有一排低矮的灌木树篱和土墩,山顶上依旧是那片古老的树林;最后,一柱黑烟袅袅升起,像是从正在作业的蒸汽耕犁里冒出来的。一切都别无二致,只是升高了——小丘变成了大山。我又看着它,长久地凝视着,却无法解释这奇特的现象:眼睛已被彻底欺骗了,头脑却还不能完全相信。为了找到更好的视角,我站到土墩上,从灌木树篱的间隙看出去,立刻就明白了产生这种错觉的原因。
从这个空隙看出去就好比透过狭小的窗户向外窥探,仅有一部分山体存在于视线范围之内。可站在土墩上,整个山脉就能同时被看见。显然,这座高山的两侧都是连绵的山丘,其左右依然保持之前的高度。一团云停留在中间的山峰上空,恰好与其形状完全一样。山岭颇为黯淡,积雨云的灰蒙阴沉恰好与其色调一致,这样一来,山与云便相互交融了。通过折射,牲口棚或树丛得以再现,并且也极有可能被放大、扭曲:如柱的烟雾是色彩更浓的云团的一部分,恰巧处在一个近乎垂直的位置。即便已经意识到是错觉,这错觉也依然完美,肉眼也不能将高山与缥缈的水汽分辨开来。
就在我看云的时候,那道清晰的烟柱变得弯曲,上面的部分飘走了,像真的烟雾一样渐渐消散。风征服了它,使它慢慢地不再向上,而是随风飘动。很快,微风拉扯起云团的一端,又开始把另一端也卷起来,现在又将云向上托;藏在下面的山脊便露出了真容,轮廓也瞬间变得清晰醒目。最后,这团模糊的云在高地上方悬浮着,逐渐随风飘向了东方。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山的影子,如海市蜃楼一般;蒸汽形成的积雨云就躺卧其上,呈现出山的轮廓。不过这个幻象不很完美,因为此处视野更开阔,使得山脉的其他部分也都被收入眼底,而且积雨云的颜色要比它所附着的山体的颜色浅一些。
当然,这些云团飘过的时候距离地面很近:在雨季往往只有几百英尺高,山脊的边缘常常与云混成一体。生活在山谷里的老乡,一辈子都在这样的季节里看云、等云,他们说山“招”雷——不管暴风雨从哪里起,都会被“招”到山地这里来。如果从西面来,暴风雨常常会一分为二——一场沿着山脊向南,另一场沿着毗连的山脉向北,因此山间的盆地少有雷电造访。他们还有一个古老的迷信,显然源自《圣经》:据说雷电虽然可以到达四面八方,但总是起于北方。他们也相信雷电“到处运行”,因此狂风骤雨之后,就是说在下午,当空气完全干净透明时,他们会告诉你阳光和安静只是幻象。不出几个小时,或者在夜间,暴风雨就会返回,“到处运行”。这情形在当地确实相当常见。据观察,即便是小的灌木丛也会在较短距离内对微风的转向产生相当影响。因此放在背风地方的风向标完全不可信:如果风真从南面吹过来,越过灌木丛,风向标有时候会指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服从狂风的“回潮”规则往回吹。
我猜,在一些相对较小的区域,因风雨状况不同,产生的效果也会有所差异。效果还可能因土质不同而有所区别——比如某处的土地温度比另一处高。这些差异在夏天格外明显。阵雨当然时常带有鲜明的区域特征:若是沿着新近降雨留下的深色痕迹走出去半英里,你就会被带到一处土色发白的地方,这里照常堆积着厚厚的尘土,一道鲜明的印记将道路一分为二。冬天降雨覆盖的范围则要大得多。
从土木工事所在山地的高度,可以看到几英里外的平原和山谷——夏季多雨的日子,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降雨覆盖的范围。灰蒙蒙的雨带就像一张雨水织成的巨大黑袍,从天空中颜色更深的积雨云中缓缓飘落——不断地向下向后飘移,上方的云团移动得比落下的雨点还快。一片宽阔的空地斜插在山和雨之间,伸向远方;穿过空地,另一片清晰的开阔地再次向外延伸直达天际线。雨带扫过乡间土地,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沟渠,与此同时,另一边却是艳阳高照。
似乎有理由认为,乡间的沟渠在不同时间不同气候状况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这些现象的区域特征相当明显:有时候,农夫会向你展示一片繁茂的庄稼,在骤降的阵雨冲刷下生机勃勃,根须健壮;而就在同一时刻,他的邻居却大声抱怨着他那边没有下雨。天空阴云密布,大片的云团缓缓飘过天空,偶尔会断裂,却并没有雨——有时,阳光会穿过这些狭窄的裂缝,光线被拉长斜落在远处山谷的田地里。大约只有在晴朗午后的教堂中能够见到的那种狭长光束方可与之媲美——它们穿过高耸的窗户,投射到圣坛前铺设的地板上,被空气中的尘埃衬得格外分明。因此,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裂隙直射下来,又因大气中漂浮的水汽或灰尘而愈加明显。光影看起来像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徘徊,而云团的飘动则几乎无法觉察;劳作的人说太阳把那里的水汽全吸光了。
晴朗的下午,可以看得见薄雾在远处的草原上缓缓升起:先从小河开始,一条白色的、蜿蜒的水汽标出了薄雾的路线,不断延伸直至越过湿地和山谷。更高处,薄雾带的颜色更深,与下面的白色条带明显地分开,可能要高出一百英尺;随着薄雾带变得更深更厚,它也就逐渐进入了人的视野当中,形状狭长,这儿一条那儿一条。它们从特质上看更接近真正的云而非薄雾,因为薄雾几乎不会升到高于树篱的地方。风势不明显的时候,薄雾穿过草原,甚至连一片叶子都无法撼动,好像完全服从了因同一区域温度差异而产生的轻盈的偏斜的气流的安排。
在漆黑无月的夜晚,我偶尔会从两三英里之外看一眼山脉。我发现如果视野足够清晰,土木工事所在的山丘就比别的山头看起来更加明显。白天没什么明显的差别,不过在晚上,它的色彩有时看起来更加清淡,因此也显得更清楚。这可能与山坡上未被观察到的牧草的特征,或靠近地表的石灰石下层土壤有关。由于土质或植被不同,地表拥有的反射光线的能力也各异,这些很值得前去查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