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中的森林
——致皖峰上人
草地还是像从前一样厚绒绒地铺展着,月季开得还是那样骄艳,然而,你却走了。
多少年来,我一次次走进这并不很大的园子。穿越城市的喧嚣,我总能寻找到一种特有的宁静。金银花的幽香弥漫着整个院子,古塔的风铃在江风的摇曳下跳着欢快的舞蹈。我们在花间散步,在树下聊天,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为一件莫不相干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激活了我们生命中的原始本能,你不再是一个耄耆老者,我也不是一个风霜渐染的中年汉子,我们就像是一对处于蒙昧状态中的孩童。你说,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可是,多少年来,那生命本体中最鲜活的内容却总是被一层厚厚的灰尘遮蔽着。你说人只有抹去这些灰尘,让那被尘封已久的真性活脱脱光闪闪地表现出来,人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生命。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们之间的忘年之交隔世之情,世俗的人们只能用世俗的方式来诠释我们之间的一切,甚至连你也说,如果佛还在世,你一定要问问,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缘分。而我只相信,这座花园会真实地记下这些,记下我们之间十几年来所有的过程。
这里几年前还是一座荒废的园子,它给我最初的感觉就是一片蒲松龄笔下的荒凉世界。可是,等到你住进来时,一切慢慢地复苏了,连那棵渐近枯萎的香樟也突然葳蕤出一片新绿。你感叹说,这些树同我有缘啊。因此你特别爱树,你总是让人在这园子中不断地种下塔松、香樟、垂柳还有梅和竹等,于是你自豪地说,这是一座森林,一座城市中的森林。有时候,你躺在屋里的靠椅上,默默地注视着门外杂乱的林木,我捧着一张报纸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阳光在屋里铺射出一片金黄,风儿带着清新从门缝里掠进来,在那棵巨大的冬青树上,画眉鸟的歌唱清丽婉转,隔着院墙,寺里的梵贝声隐隐约约,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拉得很长。
那是去年的浴佛节,我和女儿拎着一只画眉鸟笼走进这座园子,当我们打开鸟笼,两只精灵直冲向对面的冬青树,从此就在那里安上了家。现在,画眉鸟好象又多了几只,是那两只的儿女吗?每天清晨,画眉鸟放出清丽的歌喉,听着这难得的天外之音,你露出孩童般的笑颜,我知道,这是你对生命所发出的欣悦的微笑。
很多人都说特别喜欢你的那种微笑。的确,那种灿烂的、不带半点世俗之气的微笑总是让人感觉到明丽的天空和清晨的霞翳。在你的微笑面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袒露出我内心的全部,有时候,我会把在这院子外所受到的委曲和恼怒一古脑发泄出来。面对着我的失态,你却什么也不说,你只是微笑着,用你那特有的方式化解我心中的块垒。过了几天,你才说,让自己生气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在你的沉静面前,我惭愧了,翻开你八十八页厚重的人生大书,哪一页不写满了沧桑曲折,然而你又说过什么?你只是微笑着,用永远的微笑面对人世中的一切。
你的案头,仍然悬挂着那幅不知挂了多少年的条幅:“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佛家认为,生和死,存在和消失,并不是矛盾的两个方面。多少次,当死神频频绕过你的床头,向你展示狰狞的时候,你面部的表情是那样安详平静,连年轻的护士也说,从来没见过像这样坦然面对死亡的病人。像花儿一样年轻的护士又怎能理解你这样一位老人对生命真谛的不懈追求呢。
昨天,我再次走进这座城市中的森林。那两棵你住进来时栽种的香樟已经像伞一样罩住了头顶的天空,那沿着栖心亭种下的竹也已经抽出了一蓬鲜嫩的笋芽,可是,你却走了。但我宁可相信,你的生命就溶注在那些树的枝杆里,融入那些花的芳香里。我也相信,你并没有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你会以始终的微笑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