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的闵园

轻轻的闵园

差不多有三年没见到大幸师太了。

最后一次见到师太是2001年的冬月。头天晚上我在她房里吃了她烘烤的面馍和她在炭炉上燉制的咸菜,第二天中午我向她告别。转身离开师太的房门时,师太却又把我叫了回来。师太看着我,微笑着说:“我要是死了,你能来吗?”我有些吃惊,但我知道老人大抵都是这样,尤其是念佛的老人,死,是他们漫长生命中的长久准备。于是我也笑着说:“放心吧,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来为您送行。”我已经走出很远了,仍然听到她叫我回来的声音,师太说:“奶奶(指我母亲)还好吗?”我说很好。“伢(指我女儿)呢”我说也很好。师太说:“告诉奶奶,让她多多念佛。”送我的车子在下面按响了喇叭,我说我该走了。她说你走吧。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师太再次让我回来。这一次她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告诉我,我只好说:“您多保重,我真该走了。”师太一字一句地说:“多行善事,不要贪着,量力而行,不争强好胜,记着我的话。”我的心涌动了一下,我回头看了一下老人,然后快速地离开她的房间。

那是我与师太最后的告别。

大约过了十多天,我得到师太归西的消息。我去为她送行的时候,师太仍坐在她往常坐着念佛的竹榻上,就像是刚刚入定。据说师太归西前的迹象很好,临走前她告诉她的侍者说:“我去找妈妈了。”于是,老人家双腿一盘,就这样走了。

每次去甘露寺,都要去师太的卧室看看。室内一切依旧,只是不再闻那慈爱的声音。我只知道师太的墓塔安放于闵园一带,但一直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去年我与母亲及女儿坐缆车去爬天台,下来时女儿突然说,爸爸,老师太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我在周围问了好几个人,却都说不出具体的所在。当时天阴沉着,像要下雨的样子,我们只得乘车离开闵园。后来我又上了几次九华,每次都说一定要去看看师太,但每次都因为时间紧迫,匆匆来又匆匆去,每次都未能如愿。

这一次难得有几天的清闲,我向藏学法师提出,我想去看看师太。法师说,那好,我陪你去吧。

非典刚刚过去,宁静了一个多月的山上又开始有了杂沓的人影。进入闵园,入口处停着一些车辆,缆车在头顶上移动着,却少见乘坐的人。通往闵园的那条石板小径弯曲着,白亮着,看上去像是刚刚被人用水刷洗过一遍。

我很久没走过这条路了,那还是公路尚未开通的时候,我步行上天台时,翻过回香阁岭,每次都必须经过闵园。闵园多竹,也多尼众的庵堂。不知多少人赞叹过闵园的清幽,也不知多少人赞叹过闵园尼众的刻苦清修。那时候闵园是通往天台的唯一通道,但熙熙攘攘的脚步似乎并不能改变闵园的宁静,就像是浮尘不能改变流水的颜色一样,这特有的宁静反而使过往的游人本能地放轻了脚步。于是,闵园也似乎只有四野的松涛,只有淙淙的流水,只有欢快的木鱼和悠长的佛号。于是人们说,这就是闵园,一座轻轻的,宁静的闵园。

天空飘落着小雨,雨轻轻地抹在脸上,抹在闵园的竹木和草叶上,在雨的滋润下,四周覆盖出一片苍翠和浓绿。庵堂的门多半洞开着,从庵堂里飘出袅落的香火,却不见那门洞里烧香的人。一条溪涧从身边逶迤而过,因久未雨讯,溪涧里那一泓流水也是轻轻的,像是生怕惹出什么声响而搅乱了闵园的宁静。我们顺着那条石板小路一直就这样往前走着,我们知道师太正坐在门口等候着我们,就像过去我每次去看她时一样。我们的脚步轻轻的,陶醉在闵园的宁静之中,连风儿也是轻轻的,抚在脸上,有一丝甜甜的气息。

在一个庵堂的门口坐着两个年老的尼僧,她们数着念珠,说着闲话。向她们打探大幸师太,回答说是在后山。我知道老尼没听清我们的问话,她把大幸听成了双溪寺的大兴了。后者是一位化身肉佛的圣人,而我们的大幸师太却是一个普通的尼僧。多少年来,她一直就住在甘露寺里,即使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师太也不曾离开甘露寺一步。她独自守在那座破败的老庙里,她慈爱的目光让难得探进门来的游人感受到出家人的本性,有时候,她威严的叫骂声也让那些企图瓜分这座寺庙的人闻声而退。师太的一生都是静静的,轻轻的,正如诗人徐志摩的诗中所说,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她的去,正如她的来,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半点痕迹。

在一个比丘尼的引导下,我们终于找到了师太的墓塔。四面青山,为这座墓塔铺展开一片诱人的浓绿,师太就这样轻轻地栖息在一片树林里。塔并不宏伟,看上去就像师太单薄的身影。树林里的鸟啁啾着,有零星的雨水打在额上,凉凉的。我们扫开墓前的积叶,为师太燃一瓣心香。悠然的烟云中,师太的面容那么清晰地显现在面前,我仿佛听到师太在说:“多行善事,不要贪着,量力而行,不争强好胜。”

离开师太时已近中午,与来时不同,闵园小街已有了三三两两的游人。在一个香店的门口,我们注意到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山鸡。山鸡原本美丽的尾翼有一根已经折断,身上的羽毛也失去了光泽,它无奈地栖息在笼里,等待着人们的安排。香店的主人说,先生买下这只山鸡放生去吧。不等我作出反应,藏学法师已抢先掏钱赎回了这可怜的囚徒。藏学法师说,这是师太的安排。将山鸡带到一个僻静的山坳,法师们为这获救的生灵说过三皈依后,那山鸡抖动着翅膀,向树林的深处飞去。山鸡或许被囚得太久了,它只飞了很短的一段距离就很快落在一棵松树下。我们不知它今后的命运,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一样。但我们相信,善念是一双美丽的翅膀,只要有一丝生机,生命就会抖动着双翅,飞向一片明净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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