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姥姥
李佩玄
见面前的忐忑
姥爷离开的那一天,我刚从南京回到香港,下了飞机给妈打电话,却得知她已经在回老家的车上了。
这是姥爷去世后第一次看到姥姥,结束了之前一直困扰着我的担心与忐忑。姥姥比姥爷还大两岁,我猜,她也许以为自己会比老头子先走,也许还为那一天的到来替姥爷担心过,哪承想,一切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被留在后面的那个人却是自己。我向来有些惧怕长期以来建立在心中的信念垮塌,收拾残骸和重建信念总是要费不少心力和勇气。这对于一个90岁的老人会不会有些困难?
还好,姥姥很好,一切安好。
电视剧主人公般的存在
姥姥,1923年生。早些时候,家里有不少的地,雇着长工,一个哥哥、一个妹妹,我猜,姥姥大概也有个幸福的童年。直到12岁,父亲离开家去做生意,钱没有回来,人也再没见过,从那以后,姥姥的爹杳无音讯。说起这一点的时候,姥姥一贯的平淡,轻轻地回忆着:也许是在武汉吧,被人害死在外面了。
从那时开始,姥姥的娘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没有东西吃了就去用地换粮食,日子久了,家底也随着地的减少同步减少着。
姥姥的不少经历就像电视剧的现实版。二十多岁的时候,遭遇“刀开”(土匪的别称),到处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抢,掳走人要赎金,赎不起的索性把人解决掉出气。为了躲“刀开”,姥姥一家人跑到山上去求平安。山里没什么吃的,姥姥不像有的姑娘还会挑三拣四,而是见到什么吃什么,怎么能活命就吃什么。她强大的适应性大概是与生俱来的,并在环境的考验下不断增强。
后来,日本鬼子从村子里过,一副吓死人不偿命的样子,不过也许他们有更紧急的任务,并没有在村子里做过多停留。以至于姥姥的印象里,“刀开”比日本鬼子还可怕。
和那些坐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一样,姥姥为生存而开始的过活,是从嫁到丈夫家开始。那一年,姥姥17岁,姥爷15岁。姥姥的坎坷曲折和姗姗而来的幸福也将从这里展开。
出了这家,进了那家,真正的人生由此开始——出嫁
姥爷和姥姥两人定的是娃娃亲,定亲之时,两家条件不相上下,可迎进门的时候,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了。姥爷家的人一定没有预料到,迎进门的却是这样的儿媳妇:长得不漂亮、不会说话不说,这家底早已不比当初了。而姥爷的娘是个厉害能干的女人,也生得好看,因而总是瞧不上姥姥,常常指使她忙东忙西。那时候姥爷还在念私塾,姥姥只能在家里做事,与其说是做了老婆,不如说是当了丫鬟。戏剧性的是姥爷的父亲也走上了外出寻金的路,同样,没有再回来。历史在姥姥嫁过来之后开始重演。她再一次经历了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倘若遇上不讲理的婆婆,姥姥也许还要承担发生这突然变故的责任。
当时,交的税和拥有的土地量是成正比的,姥爷的爹出门之前,尚且给妻儿留下了数量可观的土地。原本想留来以防不测的土地此时对于失去了一个重要劳动力的家庭来说,着实是沉重的负担。姥爷家开始卖地,也辞掉了长工,姥爷、姥姥要负担起的农活一下子重了起来。
但是,旦夕祸福常常来得莫名其妙,也幸好是因为家里早早辞掉了长工,新中国成立后划成分时这个屡遭打击的家庭免于被划成地主,按照那时的规定,新中国成立前三年开始,家里没有长工的就不算地主。于是姥爷家最后的成分是中农,这让一家人逃过了新中国成立后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劫难。
那个年代,能活下来的孩子都是幸运儿——生孩子
有了孩子以后,日子虽说拮据,却也添了些许希望。可孩子多起来之后,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愁绪像青烟一样,缠绕着这个家庭。
最大的儿子要考大学那一年,家里的老太太病倒了,一家人速速将她送进医院,怎奈折腾了半个月,老太太还是撒手去了另一个世界,人走了,还带着300多块钱的住院费。没多久,大舅考上了大学也要离开家,一老一小从截然不同的两种途径敲打着本就不富裕的家。自打那时起,家庭的贫困再次升级。
再到三舅出生的时候,姥姥已经萌生把他送人的想法了。三舅是第4个孩子,第3个男孩,自己的心头肉,姥姥不可能不心疼。可是留在这个尚且靠借钱借粮食度日的家里,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送给别人反倒有口饭吃。幸运的是,姥姥的娘喜欢男孩儿,硬是不同意,说小子好活,留着扯吧扯吧就能长大了。
到有我妈妈的那一年,姥姥已经养大了6个孩子了(但是三姨后来被坏人害死了)。发现这个生命的存在就是一个灾难,姥姥打定主意把肚子里这个祸端打掉,可是假冒伪劣的打胎药救了妈妈一命,在众人的意外中,姥姥有了第7个孩子。那一年,姥姥已经43岁。这一次,没有了太姥姥的求情,妈妈注定是不能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了,姥姥早早便给这个孩子找了个活路。据说,那户人家已经抱着孩子走到半路上了,愣是被周末回家的大舅硬生生挡了下来,把妈妈半拦半抢地带回了家。自那以后,才有了现在的妈,又有了现在的我。
最细致的关心,与最洒脱的放手——养孩子
姑娘们出嫁,儿子们娶媳妇,姥姥说没有给他们做过被子或衣服,还是因为家里穷,一切就由着他们去吧。她说,一代人不管两代人的事。她谈起孩子们,总有着淡淡的距离,大概是因为知道家里穷,做不了什么事,担心也没有用啊。大姨二十多岁考到上海,毕了业便嫁到海宁,后来又到昆明做知青,之后多少年不怎么回家,她的口音融合了老家的、上海的、昆明的口音,乍一听身份莫测。
虽说她坚持一代人不管两代人的事,甚至向我批评我妈不该干涉我的情感生活应该让我自己做决定,但她会一直把孩子们放在心里。今天又向我提起大姨家的姐姐今年36岁了还没有结婚,她都有点急了,也会和我说我的一个表姐寒假的时候领了两个女同学回来给一个表哥介绍女朋友。姥姥虽然年岁高,但是心里总是装着每一个人。早在3年前,姥姥给了我这辈的小姑娘们每人两个她自己缝的花绣球,说这是等我们结婚时给的礼,她怕自己那时候老到针线都看不到了,便提前做好了。
那些为情而饮恨自尽的孩子们无法理解的——贫穷
那时候,姥姥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纺花织布,卖了钱再去买花,有的时候做些衣服和鞋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我妈打小就在织布声中长大,因为她不愿一个人去睡,便总是赖着姥姥,而姥姥又停不了手中的织布机,于是常常便是伴着织布声,妈妈躺在姥姥的怀里就睡着了,在膝上那方小小的天地里,睡睡醒醒,直到天明。天一明,姥姥便又转战到地里,那时姥爷在队里当会计,家里的地便让姥姥管着种。
这种贫穷还可从另一个层面得到证实。妈妈是6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个,颇有些得宠之意,胡闹起来也很少被吵。据她回忆,她只挨过一次打,那是因为迷迷糊糊睡着了不小心使得新棉裤被火燎着了个窟窿。因为一条棉裤而挨到人生唯一一次打,这就是迫不得已的生活。
姥姥还去卖过馒头,提着个小筐走上街,馒头用布遮住,上面只留一个,因为怕被巡逻的人抓到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小心翼翼地讨着生活。
二舅1970年左右的时候去当兵了,虽说能拿一些工资,可不能再给家里挣工分了,当时的粮食又一定要用工分来换,所以家里的粮食常常不够吃,去找人借是常有的事。借得多了,亲戚都不敢借给她,不是姥姥不讲信用,只是这户人家太穷,穷到别人不相信借出去的东西会有收回来的希望。
穷是姥姥回忆中最困难的事,尤其是还要供养5个孩子上学的那种日子。纺花织布直到半夜,第二天还要下地干农活。问她当时怎么想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就是那么坚持下来。当时大舅去洛阳上学,要走路走两天才能到。那个时候,每个人都那么能吃苦,也有那么多苦让他们吃。大姨、大舅考上大学后,村里的人都想瞧瞧大学生的家是啥样的,却只看到半截的被子,连床囫囵的被子都没有。
因为贫穷,姥姥认命,但她从不抱怨什么,只是默默地承担,她不允许任贫穷折磨着自己的家人,因此,她可以整宿不睡觉,忙完了白天,再忙晚上。她认命,忍受,同时用不消极的抵抗与贫穷顽强地作斗争。
餐桌上的尊卑之序——食物
那时候,家里有四等公民。最厉害的是姥爷,接着是二舅的媳妇,二姨和我妈排在其后,最末的是姥姥。这个次序的意义在于它决定了事物的分配,尤其是短缺的时候。如果有一个馒头,那必定是姥爷吃,二舅的媳妇可能能吃红薯干,二姨和我妈吃红薯滤去淀粉后的残渣,如果还有富余,姥姥才会有的吃。家里的食物经过了从红薯渣滓到红薯干到玉米面再到白面的阶段,但不管在哪个阶段,姥姥永远都是吃剩下的那一个。
吃的菜就是萝卜秧子腌起来,分得的油没吃完的时候滴两滴油,其他时候就着水也能炒起来,这就是妈妈她们常吃的黄菜。在活命已不易的年代,油水依然是奢侈品。这样的食物底子是妈和二姨虚弱身子骨的根源,而姥姥,这样的食物她不知吃了多少年。如今,她理应吃上家里最好的食物,可是身子骨已经不允许了。她的牙齿、食道、胃、血压、血糖早已开始拒绝大部分的食物。姥姥说,现在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稀饭。早上的豆奶鸡蛋,中午的面条和晚上的稀饭就是姥姥现在的食谱。二姨三天两头就会带些红枣、干货回家,哥哥和嫂子也会做好吃的炒菜,但是一切都晚了。
在老人身上很轻易就能看到时间的残酷,它绑架了我们挚爱的人,而我们却无计可施。
71年的相伴——爱情
到去年姥爷走(“走”意思是“去世”),两人在一起生活71年了。71年的相伴,已然超出了我可以想象的范围。早些时候,姥爷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因此在大队里谋了会计的生计挣工分,工分可以换粮食,但是没有钱,这也是家里窘迫的原因之一。在姥爷去世之前,每年还要姥姥给他端尿罐。哪怕是大冬天,院子里已经结了冰,儿女们早已心有不忍,但姥爷却坚持着他的小孩性子,我想,他并不是不心疼姥姥,只是他习惯于被姥姥无微不至的照顾了,没有察觉到姥姥已经和他一样,是个身体常常会不对劲的老家伙了。
出身好,再遇到个什么都愿意忍让的老伴,姥爷的臭脾气一直有着变本加厉的趋势,和邻居有个摩擦就总大声吆喝咧咧,姥姥会在旁边劝:小声点,别让人家看笑话。虽然姥爷并不总是听。孩子们对姥爷的臭脾气又怕又恨,能躲则躲,却还时不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和委屈。姥姥就这样,忍受这个讨厌的老头子71年。
直到走之前的几个月,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姥姥的感情。因为身体的不舒服,姥爷时不时耍小孩子脾气不肯吃东西,此时,只有姥姥喂他才肯罢休。任性了一辈子的小老头,终于有了能制服他的人了。但是这样直起腰杆的日子太短暂,姥爷还是先走一步了。
姥爷走后,儿女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是姥姥安慰孩子们说,总算是不用伺候他啦!她还会夸姥爷选了对的时间离开,下葬那天天那么晴朗,而紧接着便是象征着好运与财富的雨。“老头子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姥姥总是这样和妈妈他们讲。但其实,姥爷走了之后,她是那么需要陪伴。如果没有人在旁边,姥姥甚至无法在夜晚入睡。即便是这样,她从没有向她的孩子们提过回家看她的要求,每次和我妈打电话,依旧是那句话:“别挂念我”。
儿媳妇就像一把刀——婆媳关系
孩子们读罢书,有了挣钱的本领,家里开始宽裕一些,姥姥这时也六十多岁了,不用纺花到夜深,可还是要下地干活。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家里的人口也开始增加。另一出以忍耐为主题的剧也拉开了大幕。
大舅年轻时风流倜傥,再加上大学生身份,自然是香饽饽,最后,和洛阳城里的小市民尘埃落定成了家,这样的组合着实让村里的人羡慕。然而,新婚小夫妻的感情却经不起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折腾。再加上这个时候二姨和我妈也要读大学,大姨虽然已经工作但远在浙江且工资也不高,远水解不了近渴,姥姥只能去向她的大儿子寻求支撑这个家的帮助。大舅很孝顺,瞒着大舅妈将钱、粮食、布偷偷拿回老家,被发现的次数多了,便惹恼了大舅妈,这是两人关系破裂的起因,舅妈因此对大舅背后的这个家心怀恨意,她恨总是来要钱的姥姥,恨他看上去脏兮兮的弟弟妹妹。妈妈说,她人生里的第一口蛋糕就是在大舅家吃的,至今,那种香甜让她念念不能忘。大舅妈对姥姥到底做了什么,我从没有听姥姥提起过,只是知道姥姥说一辈子都不再进他们家的门。可是,就在不久前,大舅的二儿子结婚,姥姥还是去了洛阳,去参加孙子的婚礼。
二舅娶老婆的时候,家里条件仍然不好,但是二舅是军人,倒也不至于太让人头疼。二舅离过婚,现在的二舅妈是二舅的第二个媳妇。这一家和姥爷、姥姥住前后屋,是所有孩子中,离姥姥最近的一个。其他兄弟姐妹都把照顾老人的希望寄托在二舅身上,就在这个时候,蹦出了现在的二舅妈。她有着典型的农村无知妇女的形象,品德也不好,对姥姥有什么不敬的想法便常常很外露地表现出来,倒也丝毫不做作掩饰。姥姥生病了,免不了让二舅妈去照顾一下,看上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姥姥却总是十分抗拒,显得客客气气的,自己能做的就绝不麻烦她。七十多岁的时候,姥姥还自己做着她和姥爷的饭,反是二舅妈,时不时地到后屋转一圈。姥姥的姑娘们都不在身边,不能当面尽孝,便想通过其他方式补偿,买些吃的用的堆在姥姥的柜子里,被子、衣服、大枣、苹果什么的零零散散。二舅妈过来大多是想看看兄弟姐妹们给老人拿了什么好东西,看得顺眼用得上的便直接捎走。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她需要的运到前屋去。当姑娘们事后问起东西在哪儿时,姥姥又开始替二舅妈打马虎眼,说不记得放哪里去了。
后来,姥姥身体实在是不好了,需要二舅妈照顾姥姥的一日三餐,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多照应一些。此时,她又打起姥姥房子的主意,动辄便在姥姥耳边吹着令人心寒的冷风,一开始,其他孩子并不知道,姥姥默默地忍受着二舅妈不停放出的冷箭。那一副缺心眼的坏人模样,坏得毫不掩饰,坏得很透彻,坏到从小我便不愿踏进他们家的门。姑娘们一直动员姥姥搬出去,张罗着给她找保姆、买房子。但这个说服的过程很漫长,印象中似乎从五六年前便开始了。姥姥坚持原状,一来是因为姥姥是如此一个知足的人,在她的心里,二舅妈和村子里那些把老人害死的媳妇相比,已经很好了;更重要的是,姥姥生怕那会伤了二舅的脸面,她不能让别人在二舅的背后指指点点。有几次,姥姥被气出了病,却仍忍着不和姑娘们讲。每次打电话,都是一贯的报喜不报忧,“别挂念我”。最后姥爷看不下去,一个电话把二姨叫回了家,这才坚定了孩子们无论如何也要把姥姥劝到城里去的想法。
到三舅妈的时候,姥姥就更疼了,她比三舅小十多岁,是以一个疯狂痴迷当时正当老师的三舅的漂亮女学生身份嫁到家里来的。两人都足够聪明,是家里面最会赚钱的两个人,只可惜,所用的方式常常让人不能接受。两人曾经借用姥姥的小院做生意,愣是把姥爷姥姥从他们住了几十年的屋子赶到了院中的小储藏室。因为天气太热,她给自己待的房间装了空调,却不去想那个小储藏室只有一个小小的通风窗户。帮忙做生意的人中午也要吃饭啊,这时,姥姥才从小房间里走出来,侧了侧身,进到隔壁的厨房里,忙活起这一大帮人的午饭。
心中有神,自然成神——信仰
姥姥对人温和到极致,常常因为别人的喜恶改变着自己,去适应环境,像是一块海绵,吸收了来自各方的意见与抱怨,将自己塑造成不同的形状。但这只是几乎到极致的随和,而绝不是随波逐流。姥姥有自己的坚持,并且在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坚持点上,她很少动摇。
第一个坚持是她的信仰。
姥姥从嫁到罗家后便跟着婆婆一起供奉了几尊神,到现在,被问起来她还是能很流利地一口气说出来那些神仙的名号,那些南海老母、灵山老母、老先爷、大仙爷、土地爷、老灶爷已然走下神坛,深深地住在她的心里。
大年初一吃饺子之前,姥姥总要先恭恭敬敬地行过敬神的仪式才自己吃。搬到城里之后,姥姥与她敬的神仙们之间增加出十几公里的距离,她只能在三舅的陪伴下,每个月回去一次,去看看她敬的神仙们还好不好。
也许,神仙之所以成为神仙,是因为它们真正拥有着法力,不管是可以改变客观物质的真实存在还是虚幻在虔诚信徒的心中无形的力量。
妈妈说,小的时候她半夜一个人去外面上厕所,看到了一个高高大大、白白衣服、白白胡子的老爷爷,被吓坏了,姥姥却说,我妈是看到老天爷了,这是种幸运。后来,妈在井边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去,水深足以将她吞没但却颇为奇妙地始终浮在水面上,并踩着水里的“石头”自己爬了上来。
在我心里,姥姥就像家里的神,在庇护着每一个人。二舅的儿子曾在五六岁大小时,在街边被一辆车无意撞倒并从身上轧过,事后各种检查均证明了他的安然无恙。
这一切都指引着我在接受了15年科学教育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这些巧合或者意外归因为姥姥无论在怎样的苦难中始终保持着对神灵的虔诚。就像西天取经的师徒们,在经历了九九八十一般磨难之后,自己也终会得到升华。
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给一切不合理、不公平一个合理而公平的解释,使得信者内心得以在残酷的生活里归于平静。
知识带来意外的惊喜——儿女读书
另一个坚持来自于她的孩子们。姥姥对于孩子的未来,尤其是教育绝不含糊。她从没进过学堂,也没有人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但就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在明天的饭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情况下,从未中断对孩子学习的支持。大舅、二姨和我妈考学的过程并不顺利,尤其是二姨,愣是赌那一口气,复读了5年之后才考上。那几年,二舅还在当兵,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好一些,姥姥也未阻止她的女儿进行看似没有希望的坚持。一家5个大学生,这在外人看来是无比的光荣,而只有姥爷姥姥知道,这是怎样的无奈。
当姥姥坐在阳光铺满的阳台上,讲起那时不知从何而出的坚持时,似乎仍像中了彩票那般不可置信。一个自小生长在山村里从未进过学堂的老太太如何能对无条件支持孩子读书有这么大的信念,姥姥讲不清,我也想象不到。也许这就是那一两个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决定,或者说是坚持。
迟来的福气——好日子
不计较之人常常心宽、心善、心软,与之相应,让人羡慕的回报也常常回落在他们身上。量变引起质变,吃的亏积累起来,也许就真的转变成财富。用短短一句话来描述这个过程,太过轻飘飘,不能及其艰难的万分之一。
姥姥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不强行改变外界,更不会要求别人对她好,她有如此善良柔软美好的一颗心,却令身边的我们看得如此疼。当妈妈被二舅妈气到跳脚痛哭的时候,姥姥仍是安详地坐在老家的院子里。
现在,姥姥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压抑着她的环境,却又不得不忍受一个人孤独终老的煎熬。她庇佑着一大家子人,却只能匀给自己短短几天的幸福。
所幸,她的儿子们和媳妇们逐渐到了回归的年岁,开始回到她的身边。
姥爷走的时候,已经快70岁的大舅妈跟着大舅回了家,硬撑着跪在姥爷的牌位前,守了一整晚。今年春节,二舅妈跟着二舅一起,在城里的新家里,陪着姥姥,过了姥姥搬到城里后的第一个除夕。小气如铁公鸡的三舅眼里不再只有钱,过了年给姥姥买了个加湿器,并忙前忙后为她找能一起说话的老太太,这对于一个曾经掉进钱眼里的人来说,显然是巨大的改变。亲情对于一个灵魂的拯救力量,是我一直以来的坚信。
搬到城里,二姨与姥姥之间的距离被进一步缩短,有的时候,她会下班了回城里和姥姥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去上班。为此,二姨考了驾照,变身成了姥姥随叫随到的贴身保镖。
妈和二姨她们常常会忍不住给老娘买很多东西。吃的食物姥姥倒是不拒绝,但如果是给她买衣服,她便会小小地将她们训斥一通,抱怨她们买的不好看,不符合她的审美要求,让妈哭笑不得。最有意思的是常常会听到妈和二姨在电话里嘀咕姥姥昨天做了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再添置些东西,时而一起发愁,时而又因为姥姥去了一趟超市而笑成一团。两个孩子都已二十多岁的老美女瞬时找到穿着校服的小学女生凑在一起聊喜欢男生的八卦一样的气场。
即使生病,也不肯成为别人的负担——疾病
姥姥有心脏病,今年过年那段时间,便已住了五次院,她不和人说生病会有多痛,只是说那时她很害怕。过年时我在家,有一天,妈妈要带姥姥去医院复查,办住院手续,一向很温和顺从的姥姥却坚持不去,她真的很怕,我感觉到了,这是印象里姥姥第一次因为家人之外的原因而害怕什么。
这次回去时,因为我,哥嫂中午准备了米饭,我吃的倒是开心,却忘记姥姥是吃不了这硬硬的粒状物的。她的喉咙因为老化,时不时被一些很小的东西卡住,可能是米粒,也可能是一根红萝卜丝。于是,吃了没两分钟,姥姥便放下了筷子,走到外面,痛苦地把刚刚努力咽下的食物无奈地吐出。那一瞬间,我怀疑我的到来是不是一种多余,尤其是姥姥忍着不适向我解释这种现象对于一个老人是多么平常的时候。
除了各种器官衰老带来的病症与心脏病以外,姥姥的血压也常常出问题。每天,降压药、量血压、吸氧气是照顾姥姥的人必须牢牢记在心里的事情,就像每天早上都要吃的那个鸡蛋一样,成为一种习惯,但时不时地,还是会因为调整得不及时,需要去医院。
几年前,姥姥的腿还骨折了一次。我妈接到老家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她旁边,看到她被吓得变了脸色,直至哭了起来。因为同是女儿身,我想,我能明白一些她的感受。
尽管常常会被疾病缠身,姥姥却极少因为病痛而向周围的人抱怨什么,甚至因为身体不适而引起的心情不佳,也很少很少。印象中的姥姥总是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被五彩泡泡包围着一般。
疾痛的主要问题在于症状和病残会造成日常生活中的大量困难。有的人,会很愤怒,因为他们认为别人无法理解他们所承受的痛苦,不能客观体察他们病残的真实性,因此而声嘶力竭地表达着他们的不幸。但是姥姥连这样的不算麻烦的麻烦,也不愿带给周围的人。
访问:
1.70岁或80岁意味着什么?
70岁时,姥姥尚且要为生计操心,能生活,已不易。
2.小时候有什么样的梦想?后来实现了吗?年轻时候遇到的最大烦恼是什么?是怎么解决的?
小的时候对未来没有什么抱负,家败了之后,遭遇贫穷,之后贫穷逐渐演变成困扰姥姥最大的烦恼。而她想做的便是多找些活计支撑这个家。
3.认为自己哪些方面还不错?
扎花(比如绣花,做绣球,做鞋面等手工)
4、喜欢谁,为什么?
我的奶奶。几乎每次和姥姥谈天,她都会充满感激地讲起十几年前,她去看病住在我奶奶家时奶奶对她的照顾。几天的好意,就能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十几年。
她总是很善于利用过滤机制将不愉快的人与事忘记,因此,她口中常常提起的都是别人对她的好。
5.某年(访问者出生那年),您在做什么?对这个孩子出世的感想?
1991年,姥姥68岁,仍旧要下地做农活,在姥姥眼里,地就像是家里的一口人,那么亲切与重要。
6.对健康的看法?遇到过的健康问题?如何处理的?结果?
姥姥常常生病,但她不怕生病,不会慌,也不会因为身体不舒服就对别人发脾气。总是很乖地按照医生和儿女们的话默默地吃药。
7.对工作的看法?
生活的支撑。
8.对财富的看法?
适量就好。穷,是姥姥这一辈子认为最难度过的坎儿,而这坎儿,纠缠了她大半辈子。
9.远行去过哪里,有什么印象?
姥姥不少出远门,但很少是为了自己,留在她印象里的不仅仅是景,更是人。大姨当年插队到昆明,姥姥便去昆明看看她的大女儿,后来,大舅妈生了儿子,姥姥便去河南洛阳替她带孩子。去年“五一”,二姨带着姥姥去南京,我猜,其中一个原因大概是姥姥不想让她的小女儿失望。今年,姥姥已经答应了我妈“五一”会再去南京,期待那一天。
10.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想做?
姥姥说,现在过得挺好,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姥爷,不去想把她逼到城里的二舅妈。她说她已经变得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了。但是,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甚至连她外孙子能不能找到女朋友她都会担心。
好像所有人对她说,每天好好地吃饭,有心情了去听听戏,能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的笑,就已是幸福。
11.最喜欢吃什么?
糊涂稀饭。
12.对自己哪一点不满意?
耳聋,常常听不到别人说的话,怕被别人嫌弃。
13.孙子辈里担心谁?
一个是大姨的大女儿,因为已经35岁了还没有结婚;另一个是二姨的儿子,虽然只有22岁,但因为长相欠佳,怕将来找不到女朋友。
14.觉得我的男朋友怎么样?
看着还不错,别听你妈的意见,你觉得好就行。
15.明明姐(大姨的二女儿,在考博士,36岁)要是这辈子不结婚了会怎么样?
怎么会呀,肯定会结婚的!
16.有没有阻止过孩子们读书,为什么?
从未阻止过,他们想读啊,而且读得好。
17.作为祖辈,给孙辈的忠告?
这个问题没能问出,忠告的分量太重,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姥姥明白。回想她的话,谈恋爱的时候要自己拿主意也许可以算是一条忠告。姥姥当年对姑娘、儿子们就是这么做的。大姨在上海那边读完大学便嫁了过去,姥姥从没有反对过。大舅放弃了大学同学找了现在的舅妈,姥姥也从未干涉过。二舅在20世纪70年代便离过婚,姥姥也不怕什么。
现在,姥姥的政策便演变成她的姑娘、儿子们不要干涉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女们。
采访手记
就像要在3天之内读完一本1万页的书不知该如何下手一样,面对姥姥,我也有一种相似的感觉。我面对的,是一个受尽苦难的老人90载的人生。
姥姥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每天就是吃吃饭、听听戏,而且除了吃饭,别的也做不了什么。没有欲望,也没有遗憾,这样的气场让我一度思维停滞,就想和她一起把脑袋放空,晒着太阳便已足够。
除了我单方面的停滞以外,语言沟通上的障碍也阻碍着我了解更多。因为从小在普通话的环境中长大,不少地方土话我甚至不曾听说过,而姥姥亦不了解我从课本上学来的那些板板的表达。再加上姥姥的听力不好常常会听岔,因此很多问题并没有问成功。
但我知道那已不是重点。就好似人常常会想要回归自然深处的渴求一样,将草草木木、山山水水的模样看个清楚并不是目的,人们需要的是身处大自然之中,经受纯粹与宁静的洗礼。坐在姥姥旁边,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相类似的平静的力量,那是经过了近90年的苦难与挫折之后沉淀出的力量,会使得正在纠结我的难题瞬间被缩小,小到那么微不足道。就像无尽的大海面前,小溪的奔腾将自惭形秽。
因为老化,姥姥的眼睛时不时会渗出泪水,有时她能感觉到,便从口袋里摸出手巾,有时她自己并不知道,我用手帮她擦去时,她还有些不好意思。眼因多流泪水而愈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温厚,这句话在姥姥身上得到很好的印证。
下午日头还挺好,我和保姆搬了两个小凳子和姥姥走到小区外的小花园里看戏。时不时地,姥姥凑到我耳边问我在北京读书读得好不好,吃得好不好,恍惚中,似乎在和许久未见的高中同学叙旧一般,那么亲近,虽然,20年来,我和姥姥说过的话还不及今天多。
晚上,她坐在椅子上瞅着电视,我在她旁边写作业。突然,她起身,颤颤巍巍走向里屋,我忙跟上前,以为她要找衣服,却只见她在几个纸箱子之间挨个翻着,最后捧着一把旺旺仙贝出来给我。她的心里就是这样始终放着亲人,亲人们都好了,她才能安心。快到睡觉的时候,姥姥突然有些慌张,在得知我有床睡、有被子盖之后,她才放心地去洗漱。
一听说我第二天早上就要走,姥姥再次慌张起来,一定要把我明天的早餐安排得妥妥当当,临去睡觉了,还在说:明早打四五个鸡蛋,吃好再去坐车,小孩子要多吃点啊。
临走时,家里的另一个小姑娘也到门口送我,姥姥以为她也要走,忙说,小妮儿,在家多待两天吧,别急着回去。也许是一句客气话,但那个语气引得我止不住心酸,不知自己何时就会离开的老人是多么希望能有人陪在身边。
姥姥为孩子为家庭忙了一辈子,老了老了,什么都不能做了,既不能提要求让他们回来,也无法拖着虚弱的身体去看他们,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挂念,盼着三百六十五分之几的见面机会。
我妈总说姥姥过于善良,该忍的不该忍的,她统统忍下,“忍”似乎是她自己浑然不觉的处世哲学,温和、宽容、大度这些词说起来不过三秒钟,但“忍”字落在心头那一把刀割得有多疼,只有姥姥自己才知道,就像海面下那部分巨大的冰山,常常是那么惊人。
姥姥于我是一剂药,常常在我被不适应的环境困扰着时发生作用。独生子女家庭培养出了大量只认得自己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与别人共享的唯我独尊小霸王,与自我意识相伴相生的常常是这样一种选择性的失明,进而导致了许多矛盾与不平衡。我虽然不霸道,但常常会过分地强调私人空间与环境的界限,并会不自觉地将私有范围无形扩大。姥姥便是那个帮我把界限逐渐模糊掉的温和的力量,常常提醒着忍耐无底线,一切在自身。
姥姥今年90岁余,我20岁余,年龄上,20岁是90岁的2/9,但那些气质、境界以及为周围所创造的价值,我们之间的比例不知要加上几个数量级次方。但是,有榜样终归还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