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撰与建构:明代女性碑传文的书写特质[1]
王雪萍
摘要:明代女性碑传文文体种类丰富,对其文献价值的重新估量是深入拓展中国古代女性研究的必然要求。根据每种文体撰写意图的差异,可将明代女性碑传文划分为庆寿之文、祭奠之文、传状之文三大类。这三类文体内容不仅各有侧重地反映了女性生活情态,而且各类文体对所记之事又可相互印证,自成一体。明代女性碑传文的书写在体现着撰述者对于写作内容及表述方式的斟酌与选择的同时,亦透露出当时士大夫对两性秩序的观察与思考,故而在编撰文体与行文风格上都具有明显的编撰与建构特质。
关键词:女性碑传文 明代 两性秩序
明代女性碑传文种类繁多,体裁各异,内容亦很丰富。从文本编撰角度看,决定明代女性碑传文书写内容的不仅是传主本人的处世态度与行为,更重要的是碑传文撰述者心目中认为应当认可肯定的人物品行,故明代女性碑传文存在文本建构的特征。关于女性碑传文的建构特征,明代时人就有清醒的认识。明人王世贞在《弇山堂别集》中谈到家史时就称:“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2]近代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里谈及私家之行状、家传、墓文,认为“盖一个人之所谓丰功伟烈,嘉言懿行”,属于“虚荣溢美之文”。[3]冯尔康在《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中也提到碑传文,评论其“叙事上书善不书恶,常常美化传主,不乏溢美的话”。[4]以上学者都指出了碑传文体裁存在的谀美倾向,这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借鉴。陈超在研究四库明人文集中的女性碑传文时就特别注意其“虚荣溢美”和“刻意浮夸”的问题。[5]而黄曼在《晚明女性墓碑文与晚明女性生活》中不仅注意到碑传文中的墓碑文普遍存在的“谀墓”现象,而且从墓碑文的文体特色,特别是晚明市民阶层兴起后去贵族化的集体虚荣角度探讨了这一现象的成因。[6]不过,碑传文的虚荣溢美仅仅是其叙事策略,其背后还体现着撰述者对于写作内容及表述方式的斟酌与选择,也透露出当时士大夫的观察与思考,特别是教化的导向。对上述有关碑传文的深层文本建构问题,明史学界尚无专门性的研究成果。鉴于此,本文拟从文本角度对明代女性碑传文进行解析,尝试通过对明代女性碑传文的编撰分类,呈现女性碑传文内容之宏大,并对各类碑传文的撰写目的、彼此之间的关联做一考察,以凸显女性碑传文的建构纹理和撰写者的书写特质。
一 明代女性碑传文的编撰类别
明代女性碑传文的文体较多,有传、状、行述、事略、寿序(寿叙)、寿诗、像赞、祭文、颂、赋、墓志铭、墓表、吊、哀辞等。同时,各类文体对女性文主的描写,或深或浅,或多或少,或整体或局部,不一而足。根据各文体撰写意图及反映女性生活的层面,可以将女性碑传文分为以下几类。
(一)寿庆之文
寿庆,顾名思义,是关于生辰的一种庆祝活动,是我国一种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产生于人类社会群体生活之需要。寿庆之际,除耳熟能详的歌舞、宴饮等形式,邀人尤其是名人写庆寿之文更是一件借此炫耀门楣之事。寿庆之文不仅仅是祝寿贺词,还有对寿主品行的肯定评价。明人李东阳就曾云:“今人以寿祝人,人虽知其未必得,必喜而受之;以德勉人,人虽知其可得寿鲜,而悦而受者。君子之爱人也以德,故祝之寿者必愿之德,愿之德乃所以为爱之至也。”[7]当然,寿庆之文还可以再细分为寿序、寿叙、寿诗、寿言等。
1.寿序、寿叙
此种序(叙)文大多为他人代写之作,究其原因有二。一是与庆寿有关。庆祝寿诞本应得到他人祝福才有意义,故为庆寿所写的寿序之文出自他人才能更突显此意义。二是庆寿活动本是一种公开的舆论传播活动,由他人对寿主进行褒扬,更具有公众效力。这在文献中都有标注,如《寿黄侯母王太安人七十代家君》[8]和《周氏贞寿诗芾斯宗侯代求》。[9]“代家君”“芾斯宗侯代求”中的“代”字已清晰表明了这一点。寿序、寿叙的写作往往因人而异,但亦有一定的模式可循。有的寿序、寿叙以女性单独为序主,便会于开篇指明女性寿主值得称赞之处,进而介绍女性寿主的事迹,最后再次高度赞扬女性寿主的高贵品质。以《奉寿王孺人八十序》为例,文章开篇用秦朝旌表八寡妇清来说明女性的不凡行为,以此彰显此篇寿主王孺人的品行:“尝遮往牒,见秦皇之旌巴寡妇清也,谓一女子足风秦矣。及见程婴氏,不与下宫而抱赵孤,为赵立后。后世论者,不谓程丈夫行,顾不秦女子逮也。夫谓有重焉者在耳。”[10]接着指出寿主王孺人生平,篇尾又通过与先人的对比再次讴歌了女性寿主的不凡行径。
有的寿序、寿叙以夫妇共为序主,与前面女性寿主单独为主的文章相类似,篇首也会赞扬寿主的品行,为全篇定下基调,进而着墨于描写夫妇二人在多年生活中的相互扶持之情,篇尾则对夫妇品行做一简短评介,或者简单交代作此贺文的一些相关事宜。如《寿钟竹溪暨配高孺人同登六十序》就是典型的寿序:
余为慰藉久之,因具悉竹溪翁与高孺人之骈德齐美,而知天之所以崇报者为无疆矣。夫竹溪翁者,漂之爽雅,敦义人也。生平喜耽书史,寒暑不辍。性尤乐施喜修,即家槖不丰而好振人之急,至其风况绝俗酷嗜此。君每诛溪讨谷,友月盟烟,闻水声潺潺在丛篁间,辄翛然欲销尽世虑,遂号竹溪主人以见志。母高孺人,名家产,婉顺而庄为,能相竹溪翁以树长者声,而孜孜以经术行,能课令子,实与翁同心焉!信乎![11]
与以女性单独为寿主相区别的是,这种夫妇共为寿主的文章更倾向于刻画夫妇之间相敬如宾的场面。
2.寿诗、寿言
寿诗一般善用华丽辞藻以歌颂,而乏于叙述寿主的事迹。以边贡的两首诗为例,其一为《岳母王太夫人寿六十》,云:“太君年纪六更旬,母德芬芳孟氏邻。封级早看登二品,寿筵长喜对三春。云移北海青鸾近,雨入东台碧草新。我亦半生称半子,献觞无地远伤神。”[12]另一首是《寿友人母》,写道:“成周方岳汉郎官,过里亲承母氏欢。南国路谣闻召伯,西都还议见阿丹。山花照席秋仍吐,海月浮觞夜不寒。药笼尚留熊胆在,未忘勤苦旧时丸。”[13]尽管两首诗内容略有不同,但都指向一个归旨:两位母亲含辛茹苦多年,子嗣成才,荣耀门楣。有的寿诗在题目中便会点明寿主的突出品行。如《寿贞节潘母七十》诗:“茹荼独颂柏舟篇,悬兹辰敞寿筵。凤诏表闾光宝婺,乌纱戏彩迓金仙。嘉平正值春风近,敖岭遥看紫气连。更喜潘舆堪自御,他年彤管续青编。”[14]再如《周氏贞寿诗芾斯宗侯代求》诗:“柏舟久不作,髧髦空为仪。烈哉贞妇心,匪石宁转移。十八称未亡,蓬首掩香闺。天只矢靡他,断发自残亏。绝脰岂不快,呱呱竟托谁?含辛八十载,白头犹自悲。一线仅不绝,曾玄俨孙枝。今日含饴者,谁识茹荼时。周宗绵瓜瓞,千钧一发垂。旌扬有令典,外史更传奇。南海吏部笔,闺生光辉。世岂无丈夫?睹此愧须眉。”[15]
相对于寿诗,寿言是一种介于寿诗与寿序之间的祝寿文,它既有寿诗的短小,又有寿序的内容叙述。如鲍应鳌所作《佘母吴太孺人七十寿言》就是如此。[16]字数不多,但对写寿言的动因、寿主品行都做了简单勾画,在某种程度上,寿言是微缩的寿序(寿叙)。
(二)祭奠之文
祭奠之文是古人对逝去亲人、朋友寄托哀思而作的悼念文章。此类祭奠之文种类较多,有墓志铭、墓表、墓碣、墓铭、神道碑、圹志、权厝志、祭文等。其中,神道碑、圹志、权厝志在关于女性生活的记载方面并不多见,故不列入考察范围内。其他祭奠之文各自不乏固定的书写模式与特点,且十分鲜明,更具有一定的辨识度。尽管如此,这些祭奠之文也大体有固定的模式,即一般由文和铭两部分组成。文为散文,往往会记述逝者的世袭、名字、生卒年、子孙后代等情况,除此便是有关逝者的事迹、品行。在文尾会附有铭,铭文基本为韵体,大多是表达众人对逝者的哀悼、惋惜之语。根据祭奠之文反映女性生活内容的程度,此处仅以数量留存较多、记录女性生活较详细的祭文、墓志铭(墓表)为例进行分析。
1.祭文
明代祭文主要是人们为纪念亡亲故友而作的文章。对此,明代学者徐师曾总结称:“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其词有散文,有韵语,有俪语;而韵语之中,又有散文、四言、六言、杂言、骚体、俪体之不同。”[17]祭文用语考究,以映衬逝者的高洁。如敖文祯写有一篇祭文,通篇写熊姓女子出身高贵,嫁入夫家后,能够做到夫唱妇随,贤能不妒,家庭和睦,终高寿仙逝,获播美名。仅举熊淑人出身之语以观之:“粤季连之苗裔兮,肇著姓于有熊,介江楚而扶疏兮,纷秾郁以朗融。世既载此修美兮,诞降之以女,士友琴流荇兮,作合君子肆德音之来适兮,又申之以集佩。”[18]若从史料价值角度来考虑的话,可以说祭文除了辞藻华丽以外,对了解寿主的相关事宜并无太大帮助。当然,对此亦不能过于苛责,毕竟祭文表达的主要是后人的哀思之情,能于抑扬顿挫的吟诵中表达深深的丧亲之痛便足矣。
还有一些祭文更像是“家书”,这类祭文往往都是祭主后人成书。在祭文中,后人会告诉已亡亲人许多事情。譬如后人会告诉亡母其被追赠之事:“孤某为冏卿,七阅月,荷新命持节抚蜀,便归扫吾母之墓。痛惟!吾母之寿望九,而其化也,今已八年矣。某之以言蒙谴也,母悲之又喜之,及其起也,母入及见之,喜之。又巴渝万里之行盖同之。母子六年共悲欢,更相为命矣。顷幸,官南京鸿曹,得沾天子之特恩,诰赠吾母,人皆以为荣。兹入蜀,其何能虔其职,以光锦江;玉垒之遭,而无负于吾母乎!吾母之灵洋洋在也。其潜谕之。”[19]这样的祭文被视为沟通阴阳的媒介。
2.墓志铭
后人通常用墓志铭来表达不忘先人的悼念之意。墓志铭的书写范式大致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交代书写墓志铭的缘由;第二层次为墓主的生平事迹;第三层次为概述评价之语或后世子孙状况。墓志铭可分为夫主妇附共为墓主型、主妇单独为墓主型两种。这两种墓志铭很容易分辨,单从墓志铭的题目中便可了解。
关于夫主妇附的墓志铭,我们以蔡献臣所写的《南京户部郎中李质所暨配杨宜人墓志铭》为例进行分析。首先从标题内容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是夫妇共为墓主的,此类墓志铭通常以“暨”字来区分夫与妇之间的主副地位,书写内容也是先夫后妇:
吾同质所李先生,故以笃行硕学为诸生祭酒。嘉靖戊午,举于乡。隆庆戊辰,与先观察同登进士第。……公讳文简,字志可,赠公课诸儿严,而公幼即警敏耽书,举动若成人,赠公尤奇之。……又十年而成进士……杨宜人婉娩有贤德,淡素操家。公未第时,拮据佐读,无阃内顾。既贵从宦,布缟疏粝,无绮罗鲜美之态,可谓德配矣。[20]
夫主妇附类的墓志铭内容大多在介绍男主生平事迹后,会对女主的情况做相关说明。从行文中可以看出,这类墓志铭的内容概括性语句要多于对具体事件的描述,也就是说,对墓主夫妇品行的评判非常全面。
关于主妇单独为墓主的墓志铭还可再细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夫妇合葬时的墓志铭,如《诰封淑人蔡母许氏合葬墓志铭》[21],还有一种主妇逝世时为其单独所写的墓志铭,如《明故谌母胡孺人墓志铭》。[22]比较两篇墓志铭可以看出,主要是题目不同,一篇点出为合葬一事而作的墓志铭,一篇则是为主妇单独而作。此外,两篇墓志铭的写作模式颇为相似,都是描写女性嫁入夫家之后,孝顺公婆、绵延子嗣、勤俭持家,以至光大门楣之事。
与墓志铭相类似的还有碣铭、墓碣,它们往往都是写给品阶不高或是普通身份之人的。如《故处州路儒学教授郑以道先生妻蒋氏碣铭》《戴克敬妻吴氏墓碣》。[23]对这些品阶不高或身份普通女性身后事的书写,从篇幅上来看就很短小,字数也很简略,评价亦相对平淡。对此,我们一方面可以理解为这些女性事迹乏善可陈,另一方面更与文中记述的后人致仕凋敝情况紧密相关。可以说,无论是墓志铭还是碣铭、墓碣的写作都与墓主后人的实力、人际关系有关。
(三)传状之文
此处传状之文意指记载文主生平事迹的文章,用来概指明人常在标题中名为“传”“行状”“述”“书事”“行实”“杂记”等之属。碑传文分类中比重最大、价值最高、记述最详尽的当为传状这一体例。与寿庆、祭奠之文带有明显的功利性、人际交往、攀比炫耀的成分相比,传状之文则相对平实一些,主要目的就是记录那些值得保存下来的人与事,这一撰写初衷决定了传状的文主身份更为宽泛,事迹种类更为繁多,内容也更为详尽。
传状之文写作相对随意一些。有的文主为两人,甚至多人,如张治道《四烈妇传》、吴国伦《四烈传》、陈有年《二贞传》[24],等等。由于这类传主事迹往往类似、品行同样高洁,或有姻亲关系而被归为一处。如《双节传》讲述的便是祖母与孙媳两代女性守节之事:
按,新安程浩生妻汪氏,休宁汪帅女,其孙倬妻亦汪氏,歙信行里汪春盛女。汪母年二十归浩生,明年生子廷富,又明年浩生逝。廷富痴痴在襁褓,人劝母改嫁,母指遗孤吁天大恸曰:“我今为程氏母矣,宗祧我承矣。可令程氏如残之绪遽绝于我乎?夫九原有灵其谓何?”言者色悔。当是时,程氏家业中落,母卸却铅华,躬纬自给,茹纳艰苦,足迹未尝一岀闺阈。廷富长为娶妇黄氏,生子二,长佶,次即倬。廷富贾于徐,计息视他贾绌也。母与其妇黄篝灯相对,治麻枲,至食不茹荤,以勤俭佐其家。迨廷富舍贾而农赀渐桀矣。母亦无复侈心,犹勤俭如贾绌时。年九十鹤发翩翩垂也,步健不筇,一蹶中风而卒。其节行闻弘治间,纪在郡志。倬妻汪氏,未笄归于倬。十八始婚,后生道南,复生弟道东。会倬游徐归,汪氏哀毁骨立,泣尽而继之,以血两目,遂丧,年二十五,斩然在疚,惟拮据奉两老姑……越数年,两老姑相继化去。汪氏又斩然在疚,营理殡葬大事辛苦万状,至其履操冰霜皭然,齐于汪母。[25]
关于女性传文,还有相当大比例是为女性单独成传的,如《先妣李太恭人传》便对李太恭人的一生事迹做了详尽的记述:
李太恭人名龙,赠鸿胪寺卿丹崕公配也,为长庆李菊逸公配方孺人长女,方孺人子孙多,日夜祷神祈女。已而有身,异居族子李大美者,夜梦数人舁一舆入孺人室,舆中一女子,翟冠绣服,纡绅扬帔,俨然不数常女也。又二龙绕舆旁,觉而曰兆也。其为吾婶母产乎?厥明来方孺人家言梦,孺人以夜半免身,生太恭人矣。以梦龙名龙,又龙男兆也,应余兄弟二人云太恭人事,其公国子友筠,公姑胡孺人最谨,以孝闻。相赠公为名儒生,一切家内外事独身之。年四十三,赠公世。太恭人天性淡泊朴素,孀居拮据,佐其家昜,长公与余,颛学长公,以先大父督之严,学而名有成。余受训长公,长公亦督之严,而太恭人时时举儒生,远大事责索谯戒于内,以故余亦继长公名有成。长公官万安也,迎养,太恭人不就养。后余官京师也,知太恭人亦必不就余养。日望云为苏,苏陨涕,每家书至,太恭人必属曰:“儿幸虔其职,无我念。”余稍稍慰,余奉使决囚上谷归觐,是时诏治决少者严甚。余别,太恭人曰:“儿兹行,宁听参,毋宁滥杀。”太恭人漫应之,卒之,余果决少,被参几夺其官,居无何。余考刑部主事满,得徼天子之灵封。母太安人函制辞章服介使上太恭人寿,太恭人喜,于是人争诧曰:“乡者,太恭人产时,梦舆中翟冠绣服,女其谓今日乎?兆母兆子矣。”余是时在京师,日夜念太恭人,不置欲告则不可得,懊不即挂冠归,然而志念决矣。先尽束其行装,僦置粮船上载之归。倾之,有江陵夺情事,事与余志念大相背,因愤发言之,挞之朝堂,几百人争传不讳矣。余内创闻而信之,喟曰:“吾固知吾夫之有是也。”闭门三日,不食,形容瘦损,举家皆惊。太恭人慰解之曰:“吾儿果有此,是为国大义死,且天必佑善,知吾儿不死。况吾日来无不祥梦乎!尔何过听,而沉痛若是。”久之,余家书至,知吾内信。余与太恭人料余事皆不爽,太恭人闻余书中斩斩语,益大喜。余过家时,裹疮卧脓血淋漓,又两解官横甚,日怒骂,索余金,促之行。太恭人为时时具美食饮,柔两押官,庶几故疮少延息之,且促余扶病行也。行时,举家皆哭,独余与太恭人欣然揖别,无儿女子态。余后以间归觐,太恭人曰:“儿第行,无我念。”又欣然如前揖别时。盖余自蒙谴以来,太恭人不独无半语怨悔,即咨叹声不闻也。顾不以余矫诏少决人为是。太恭人何独不仁如妇人哉?盖有见矣。顷余报起家西蜀,太恭人喜,自是行不杖,余以春秋高,邅延不忍行。乃日,促余之官,必欲与行俱西也。念筹躇久之,一日闻,尽散其室中藏与人,知其有决志,遂奉太恭人舆至夔州,始挽舟上巴渝。在巴渝署中,余每有公出,太恭人则又时时念余、念家。一日报余转光禄,大喜呼酒,共诸孙诸妇饮,朗诵少时所记口号诗大笑,声彻署内外。且欲与余俱北,如前西行时归而舟,至归州古黄陵庙前广儿水,太恭人大恸,遂决意归,余亦以此灰心世途,且谓顷者:“母西,吾与西;母今不北,吾安能舍母而北也。”为具告养疏拟上之,会太恭人从岳州抱病归……逾月,奄忽大还矣。痛哉!太恭人性耿直,无机事,人有过,面折之。素无厚藏,有则推以与人。平生布衣蔬食以为常。余兄弟官中,每寄锦绮文绣服,置不服,即章服岁时仅一披之。诸妇有华服来室中坐者,坐竟日不语。布衣来坐者,则呼婢煮茗啜,相与言笑竟日夕。以此诸妇无敢华服者见人,有过失动举厥习闻里语警之。……又居常每对子孙曰:“床无病人,狱无罪人,便是此生受用清福。”其为慈训忠厚如此。……享年八十七。[26]
这不仅是女性身份和社会地位重要的标志,也表明了女性性别角色在社会生活中的特殊价值。
二 明代女性碑传文的编撰特征
根据撰写目的、内容、意图,明代女性碑传文大致分为庆寿之文、祭奠之文、传状之文三类。明代女性碑传文在历史资料中颇为常见,只是许多研究者对它们认知不足,故有些低估了这类文献的价值。实际上,这三类资料对女性的撰写各有侧重,其勾画出的女性形象自然也不尽相同。
(一)颂德扬善:庆寿、祭奠之文的平实基调
庆寿之文与祭奠之文都有人情赠送的意味,故在此将二者合并探讨。庆寿之文在诸文体中地位不高,赵时春曾分析称:“今冠礼有三加祝辞,龙门子曾更衍祝辞,寿礼既无其辞,故近世好礼之士多援龙门子之意而加祝之,虽见讪于曲儒不辞也。”[27]归有光则说得更为直白:“予友季子升与陆君思轩同学相善,君于是年六十,子升属予为寿之文。东吴之俗号为淫侈,然于养生之礼未能具也,独隆于为寿。人自五十以上,每旬而加,必于其诞之辰,召其乡里亲戚为盛会。又有寿之文,多至数十首,张之壁间,而来会者饮酒而已,亦少睇其壁间之文,故文不必其佳,凡横目二足之徒,皆可为也。”[28]正由于这些缘由,庆寿之文往往都是歌颂之辞而显空洞无物。
祭奠之文秉承着“逝者为大”“讳恶扬善”的原则,且还承载着后人对先逝者的哀悼、惋惜之情,在行文中撰写者亦会结合逝者的生平事迹而对其道德品行加以褒扬。史载:“墓志则直述世系、岁月、名氏、爵里。用防陵谷迁改埋名。墓记与墓志同,而墓记则无铭辞耳。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凡碑碣表于外者,文则稍详;志铭埋于圹者,文则严谨。其书法则惟书其学行大节,小善寸长,则皆弗录。观其所作,可见近世,至有将墓志亦刻墓前,斯失之矣。大抵碑铭所以论列德善功烈,虽铭之义称美弗称恶,以尽其孝子慈孙之心;然无其美而称者谓之诬,有其美而弗称者谓之蔽。诬与蔽,君子弗由也!”[29]
为了更有助于清楚地看出庆寿之文与祭奠之文间的相同与差异,这里以敖文祯为傅母刘太恭人写的寿叙、墓志铭、祭文为例做一简单说明。
敖文祯在《傅母刘太恭人七袠寿叙》文首中简单交代了自己与寿主的姻亲关系,总体肯定了寿主的高尚品行,其间还透露了寿主出嫁年龄,自然是为后面守节50年而做的必要铺垫。之后,便集中笔墨于寿主悉心“教子”之事。这里敖文祯并没有用洋洋洒洒数千字来描写寿主是如何督促儿子读书、深夜不眠不休,或是如先贤“子不学,断机杼”一般,而是单单指出儿子在事业有成之后,寿主仍不忘关心其政业,日日都要询问其工作事宜。当然,这类询问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指导,这样日日反复的问询只不过是表达了寿主对儿子“省身”的激励。接着,直接引用寿主感谢敖文祯的原话:“余奚而乐从诸君寿哉?自余称未亡人,恒悒悒不快,顾自念茹荼阃阈者,世岂鲜哉?而独受国厚恩,日夜庶几,若有以报主上耳。今闻诸君子言,知若有以慰我也,固所乐从诸君寿哉。”[30]借此来表现寿主低调、谦逊的态度。正是寿主这种虽做出五十多年守节、光大夫家门楣之事,但仍不肯居功,还满怀感激朝廷厚爱之心的品行,令敖文祯再次发出“不独世所称贞女通其志,忠臣不能过也”[31]的感慨。通篇读下来,全文基调为赞美寿主守节和教子成才之伟大,可以说,全篇意在赞美,而不在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