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心头的往事

铭记心头的往事

心头一直挂记着,砂锅寨该有一所更好的小学校。这一愿望,在2004年实现了。在上海企业家的支持下,我筹资35万元,在砂锅寨建起全国第一所春晖学校。2005年9月,由修文县政府命名的“叶辛春晖小学”举行落成典礼,消息见报之后,其他贫困山乡的人到上海来找我,说只要20万元,他们同样能建一所以我的名字命名的小学。我坦诚地告诉他们,我做这件事,不是图名声,是因为我对砂锅寨,对这所我曾任教的小学,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我的心头,始终铭记着一件虽小却永远忘不了的往事。

那是1972年,我在小学校里教书。

冬月将尽,地处川黔铁路制高点的久长地区,早早地飘飞起了凌毛毛。寒冽的西北风从峡谷里吹来,吼啸着掠过树林和山野,吹得人只想守在火塘边不挪窝。我像平时一样,早早地起了床以后,匆匆地喝了一杯自制豆浆,便赶往离寨一里多路的庙上小学校去。到了那个由尼姑庵改成的小学校里,四处都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也不见。我焦急地来回走了一圈,不由得恼火了。这是咋搞的呢?到了上课时间,不但学生一个没来,连其他几位教师也不露面。这样子教书和读书,教学质量怎么上得去啊!要晓得,在到小学校来任教以前,我曾向大队的干部保证,一定要送一批学生进公社中学去。因为在我们下乡前后的几年中,大队所属的几个寨子,不曾有一个娃娃进过中学。

烦恼急躁之中,我抓起那根冰冷的铁棍,狠命地敲击着垂吊在梁上的圆铁柱,“当、当、当”的响声,随着寒风飘向脚下的四个寨子。

8点3刻,来了第一个学生,随后四五十个学生娃娃陆陆续续地踏着泥泞的山路到学校里来了。直到9点半钟,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和几个老师总算到了。我那个班的学生娃娃,每人背着书包,提着火笼。这火笼,不是电视剧《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用的那种高贵皮毛的护手火笼,更不是现在盛行一时的暖手炉,而是用破脸盆、破瓦罐、烂花盆穿几根铁丝做成的火笼。“噗噗”燃起的火苗上,架着几根干柴,烟雾弥漫了整个教室,熏得大家不住地咳嗽、揉眼睛。

天哪,这怎么上课?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的我,板着脸站在讲台上。学生们似乎并没注意我的情绪,只顾闹闹哄哄地打开书包,拿出一根根干柴,小心翼翼地架到火笼上,俯身呼呼地吹着。一瞬间,满教室都是吹火声,吹得柴灰飞扬,烟雾腾腾。

简直是乌烟瘴气!我恼极了,本来就迟到了,进了教室还这个样子。我一个箭步跃下讲台(原谅我那年只有22岁),对准第一排那个姓杨的11岁娃带来的破脸盆,一脚把它踢翻了。

大家被我这一粗暴行为骇住了,一个个呆痴痴地望着我。

我回到讲台上,准备开始一堂强调学习重要性的训话,刚把脑壳扬起来,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年龄稍大的女学生,朝着我连连摆手。我向她一瞪眼,她又用手指了指坐在前一排的一个男生。那是个14岁的娃娃,在五年级不算小了,光着脚板,穿一条褴褛的裤子,脸冻得发青。我愣住了。再看被我踢破脸盆的那个学生,吓得一边啜泣,一边哆哆嗦嗦地从书包里拿出书本、铅笔盒。他穿得更单薄,光脚板还沾着稀泥。我的目光向全班扫去,这些偏僻山寨上的娃娃,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儿。

我站在那儿,大睁着双眼,傻了!教室里的烟围裹着我们,我和学生们一起淌下了热泪。是啊,我们山乡的娃娃们,理该穿得暖暖和和,理该坐在温暖的教室里读书,可是他们穿得那么单薄,冬天还光着脚板。我虽然也穷,但我还穿着棉毛裤、毛绒裤,脚上还有一双棉鞋,可娃崽们……一刹那,我记起了很多事情:开学了,由于山乡外头的世界里在闹“文化大革命”,无数的纸张都被用来刷巨幅标语和大字报,而山寨小学校的课本却因此印不出来。课还得上,除了教生字,我还给学生讲高尔基的故事。讲到高尔基小时候在面包作坊里当学徒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把手举起来了,他们问:“老师,什么叫面包?”什么叫面包呢?自认为读过好多书有一点知识的我,却怎么比画也讲不明白。弄得我只好在春节回上海探亲时,给孩子们带去两个面包。还有一次,我病了,发烧到39.7度,孤零零地躺在茅屋里,无法起来煮饭吃。连续四天,一个14岁的学生,天天给我送来一暖瓶豆浆。在起不了床的那四天里,我就是靠这豆浆活过来的。他送豆浆来时,对我说:“老师,我们盼你快点好,到学校教我们……”

哦,我的脑子里涌起了那么多思绪,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我们教室四五扇窗子都没有玻璃,窗外连绵的山野萧瑟阴沉,枯枝残茎在随风抖动;我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我们的教室连门也没有,逢雨必漏,学生们要撑着伞上课;还有那些稍大一点的孩子,他们为干不尽的农活和琐碎的家务事所累,在赶来上学之前,往往都还在割草、推磨、挑粪、锄地,他们是愿意来读书的呀,他们是渴望学到知识的呀。我怎能责怪他们呢?我只怪自己在这萧条冷寂的环境里待久了,已经麻木了,才如此糊涂,才如此粗暴……

就是这么一件小小的往事,即使今天想起来,我的心头仍感觉到沉甸甸的,充满了负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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