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现与定型
荷在诗中被歌咏是很早的。《诗经》里已能看到它的形象,见于《陈风·泽陂》与《郑风·山有扶苏》。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陈风·泽陂》第一章)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第三章)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郑风·山有扶苏》第一章)
如上例所示,荷在《诗经》中被视为与恋爱相关的植物(1)。
到《楚辞》中,《离骚》《九歌》《九章》等篇章就屡屡出现了。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离骚》)
在《楚辞》里,荷就是这样穿在身上,或用来葺房顶。这与兰草、蕙草等其它香草一样,都让人觉得是在象征作者自己的高尚,同时期待着拥有某种力量。
因芙蓉而为媒兮,惮蹇裳而濡足。
(《九章·思美人》)
这一句还把荷作为媒物来用,由此可以推测,当时认为荷有着能作媒的力量。先秦时代出现在诗中的荷就是这样。
汉代只要看看《拾遗记》所收昭帝的《淋池歌》,看看灵帝的《招商歌》,便可知道,荷是被视为吉祥植物的。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余,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窬。
(灵帝《招商歌》)
据《拾遗记》载,当时南国献大荷,因其叶昼卷夜舒,故名之曰夜舒荷,甚为贵重。汉代闵鸿作有《芙蓉赋》云:
乃有芙蓉灵草,载育中川,竦修干以陵波,建绿叶之规圆。
将芙蓉称为“灵草”的不止是他一人:
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
(魏·曹植《芙蓉赋》)
潜灵藕于玄泉,擢修茎乎清波。
(晋·夏侯湛《芙蓉赋》)
在赋的领域里,相当长的时间内荷是被当作灵异的植物来描写的。
翻翻魏诗,以文帝为中心的文学集团曾写过一些游荷池的作品,如文帝《芙蓉池作》、王粲《杂诗四首》(之二)等。
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灵鸟宿水裔,仁兽游飞梁。
(魏·刘桢《公宴诗》)
正像由此诗也可以感到的,无论哪篇作品都用轻快的韵律生动地描绘出游宴的情景。因为写的是愉快的游乐,与荷一同述及的景物也是吉祥之物,如灵鸟、仁兽等。
以上我们简要地回顾了从《诗经》到汉魏诗里所描写的荷的大致倾向。迄此为止,还未见有写荷之衰飒形象的诗句。荷作为秋天的景物被吟咏,是从南渡之后的晋、宋之际开始的。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
(晋·陶潜《杂诗十二首》)
池育秋莲,水灭寒漂。旨归涂以易感,日月逝而难要。
(宋·孝武帝《离合》)
这两首诗,首先应该说是盛衰的比喻,而并不是咏叹荷本身。它的主题是时光的易逝难驻。秋莲只是作为荣华消逝的比喻来写的。第二,作品中出现的荷缺乏具象性,不是作为特定对象被观察、描写。就第一点而言,如果我们把眼界扩大到荷以外的植物,那么落花用作盛衰的比喻是从汉代就有的。若就第二点来看,这也与汉魏以前的作品相同。总之,它们不是什么新的东西。但尽管如此,将目光投向秋莲,它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新的现象,这也是与对秋景的兴趣增强有关的。
悲秋作品的渊源是很古的。相传为宋玉所作的《九辩》,起首即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此以降,涌现了许多悲秋的作品。然而在诗中,作为秋天的景物描写荷生莲房时的姿容,却始于前举的陶潜之作。从这个时代起,荷就作为秋天的景物之一而为人们所注目了。
到刘宋时代便有了如下的诗句:
穷秋九月荷叶黄,北风驱雁天雨霜,夜长酒多乐未央。
(宋·鲍照《代白纻曲》)
在自天而降的秋霜里颜色变黄的荷叶,正与雁一同被北风吹着,这是秋末的萧条景色。此诗是在酒席上唱的,用寂凉的外景作对照来叙述歌舞之乐。荷叶翻伏的情景,既不是盛衰的比喻,也不伴有“悲”“愁”等表示主观感情的词语。作为客观的风景而不是作为比喻来描绘枯荷,这是现存最早的作品。
要说发现衰荷的功劳,还应归于齐代的谢朓。
结宇夕阴街,荒幽横九曲。迢递南川阳,迤逦西山足。辟馆临秋风,敞窗望寒旭。风碎池中荷,霜翦江南绿。既无东都金,且税东皋粟。
(齐·谢朓《治宅》)
由第四联写荷的情景来看这首诗,可以得到以下三点结论。首先,荷的景象与作品整体的气氛密切吻合,不像鲍照《代白纻曲》那样让人感到唐突。中间三联是风景描写,蜿蜒远去的河,连绵起伏的山脉,劲吹的秋风与冷淡的日色。作为使这寒凉的景色更具体化的东西,破败的荷叶正是合适的景物。第二,第四联的对仗,作为艺术表现是很洗炼的。将秋来枯萎的植物说成是“风碎”、“霜翦”,构思非常有趣,特别是“碎”、“翦”两个动词,刻画出秋天寒冷、凌厉的气氛。第三,末联所述作者心情与当中三联的风景,特别是第四联的衰荷情融景会。晋代阮籍《奏记诣蒋公》云:“方将耕于东皋之阳,输黍稷之税,以避当涂者之路。”作者也在可避当途者之路的此地安家。当时他的心里,一定有被翦碎的感觉,情与景完全一致。从以上几点看,这首诗中的荷,在作者的意识中是作为风景来写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说谢朓是衰荷之景的发现者。此外,谢朓《冬日晚郡事隙》诗“飒飒满池荷,翛翛荫窗竹”一联具有同样的意义。《移病还园示亲属》诗中“秋华临夜空,叶低知露密”的“秋华”、“低叶”也一样,不过未必就是说荷花。
那么,由齐代谢朓发现的衰荷之景是如何定型的呢?从梁简文帝的诗里可以看到这方面的趣向:
萤飞夜的的,虫思夕喓喓。轻露沾悬井,浮烟入绮寮。檐重月没早,树密风声饶。池莲翻罢叶,霜筱生寒条。端坐弥兹漏,离忧积此宵。
(梁·简文帝《秋夜》)
这篇作品的结构与上举谢朓《治宅》诗相似。第三联写月光与风声之后,第四联展示秋荷之景的部分与谢诗结构可以说完全一样,很有可能是受谢朓的影响。但即便如此,梁简文帝对衰荷的兴趣也是明显的。这里再举一首他用梁武帝改造的《江南弄》曲,仿民歌风格作的《采莲曲》来看看:
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
采莲曲是歌咏女性采摘莲实的传统乐府题,专写荷花的美,采荷女郎的姿态、恋情。像此诗第三句那样写莲被采摘后枝疏茎折的荒凉景象,在后世的作品中也是不常见到的。这部分虽引出下面从折取的荷上散发出香气的部分,但那情景本身弥漫着一层凄凉的色调。主题明亮的《采莲曲》插入这样的情景,或许是因为那凄然的光景中有着令梁简文帝心动的东西吧?
的确,对莲疏藕折之景的欣赏,与其说是简文帝个人特有的,还不如说是以他为中心的文学集团所共有的兴趣,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同样倾向的诗句。
密菱障浴鸟,高荷没钓船。碎珠萦断菊,残丝绕折莲。
(北周·庾信《和炅法师游昆明池》)
残丝绕折藕,芰叶映低莲。
(北周·庾信《咏画屏风诗》)
以上荷莲茎折丝连的景象,都是被船压折造成的荒凉,与简文帝《采莲曲》的构思相同。又如:
阶蕙渐翻叶,池莲稍罢花。
(梁·何逊《秋夕仰赠从兄寘南》)
这一联与前举简文帝《秋夜》的“池莲翻罢叶”之句也很相似。因此,现在我们要将简文帝的《山池》诗与他周围文学家的《山池应令》诗一起分析一下。
日暮芙蓉水,聊登鸣鹤舟。飞舻饰羽旄,长幔覆缇油。停舆依柳息,住盖影空留。古树横临沼,新藤上挂楼。鱼游向暗集,戏鸟逗楂流。
(梁·简文帝《山池》)
这是游荷花池塘的行乐之诗,庾肩吾、鲍至、王台卿、徐陵、庚信都有《山池应令》之作。庾肩吾诗有“阆苑秋光暮”之景,知是秋天的黄昏时分。今只就其情景描写来加以考察。
对荷,简文帝的诗里未作描写,他人的作品里则有:
荷疏不碍楫,石浅好萦苔。
(鲍至《山池应令》)
细萍时带楫,低荷乍入舟。
(徐陵《山池应令》)
荷低芝盖出,浪涌燕舟轻。
(庾肩吾《山池应令》)
可以看出,这都是在描述稀疏而失去旺盛生命力的秋荷的景象,句法与情调十分相似。不光荷的景色,诗所描绘的整个情景都是寂寞的,它们决定了作品的色调。例如影的景致:
树交楼影没,岸暗水光来。
(鲍至《山池应令》)
水逐云峰暗,寒随殿影生。
(庾肩吾《山池应令》)
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
(庾信《奉和山池》)
此外还可以加上简文帝的“鱼游向暗集”之句。这四幅景的写法虽不同,但四位作者同被影、暗所吸引,却是值得注意的。又如:
石幽衔细草,林末度横柯。
(王台卿《山池应令》)
这一景色是与简文帝“古树横临沼”的描写相呼应的。王台卿诗起首就说“历览周仁智,登临欢豫多”,可见这组《山池》诗是游乐尽欢的作品。徐陵诗起首云“画舸图仙兽,飞艎挂采斿”,则此游极尽华奢可知。既然如此,他们描写的风景为何显得寂寞呢?在这之前,以魏文帝为中心的文学集团同样有游池所作的《芙蓉池作》等作品,用完全不同于他们的轻快韵律描绘出的光与色彩的世界。而《山池》这组诗中并无悲秋和感叹时光流转的句子,静态的景色不是作为比喻提示的。也就是说,简文帝的文学集团是将秋的寂寥作为客观的景色来看待,以欣赏的眼光来描写的。集于暗处的鱼,横卧于池沼的古树,零落倒伏的秋荷之景,都合乎以简文帝为中心的文学集团的趣味。于是衰荷之景就因他们的欣赏而作为文学上的景观固定下来。
梁代在简文帝等人的作品之外还可以看到如下一些写衰败之荷的句子:
晚荷犹卷绿,疏莲久落红。
(梁·徐怦《夏日》)
燕去恒静,莲寒池不香。
(梁·鲍泉《秋日》)
已折池中荷,复驱檐里燕。
(梁·江洪《秋风曲》)
北齐·萧悫《秋思》诗有句云: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篇评此句说:“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在自天而降的白露下零落的秋芙蓉之景,被当时的评论家用“萧散”一词来形容,这是此景为文坛所接受的一个证据。
由齐代谢朓发现的衰荷之景,迎合了梁代以简文帝为中心的文学集团的嗜好,通过他们的大力表现而作为诗歌的意象固定下来。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注:
(1) 加纳喜光译《诗经》(中国古典十八,学习研究杜,昭和五十七年一月十日)《泽陂》篇解说:“泽与水边的植物,或采摘植物的行为,是求爱诗中俗套化的动机。……最后一节再回到荷,暗示了像这花一样的女性是他追求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