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独善垂文
(一)依附僧祐,寄居定林
《梁书·刘勰传》记载:“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刘勰依附当时的高僧僧祐,在钟山定林寺前后有十余年。
刘勰依附僧祐的具体年代,范文澜《文心雕龙注》说:
“父尚早没,奉母家居读书。母没当在二十岁左右,丁婚娶之年,其不娶者,固由家贫,亦以居丧故也。三年丧毕,正齐武帝永明五六年。……彦和终丧,值僧祐宏法之时,依之而居,必在此数年中。”刘勰是在其母亲去世之后,在家居丧三年,约在齐永明八年(490),离开京口镇江,来到了京城南京。那么,刘勰当时为什么要依附僧祐、寄居在定林寺呢?从刘勰本传的记载来看,“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刘勰是由于“家贫”以致“不婚娶”,所以“依沙门僧祐”。其实“家贫”并非是刘勰依附僧祐的真正的原因,因为刘勰早年丧父,家道中落,从而造成“家贫”或许是事实,但绝不至于到了刘勰不能婚娶的地步。因此,“家贫”并不是刘勰依附僧祐的原因。结合刘勰的身世经历及其人生理想,我们认为,刘勰依附僧祐的原因和目的,是为自己寻求政治出路,为能进入仕途创造条件。
刘勰依附僧祐,跟随他在定林寺十余年,是由于僧祐在齐梁时期在佛界和政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根据释慧皎《高僧传·僧祐传》的记载,僧祐(445—518),本姓俞氏,祖籍彭城下坯(今江苏睢宁),其父一代移居建邺(今江苏南京)。僧祐数岁就随父母到建初寺礼拜。由于僧祐钟情于佛教,父母就允许他入道,于是僧祐便留在建初寺,拜僧范为师。等到僧祐十四岁时,得知家人为他秘密访婚,便躲到定林寺,投在法达法师的门下。法达法师是当时一位很有声望的名僧,僧祐竭诚向他学习,年满二十岁时受具足戒。僧祐后来又改向当时著名的律学大师法颖学习律学,经过二十余年的刻苦努力,僧祐终于精通律部,成为当时的律学名师。
钟山定林寺遗址
僧祐在当时不仅是佛教界的名僧,而且是与齐梁两代一些主要执政者关系异常密切,在政治上享有特殊待遇的重要人物。齐武帝萧赜次子竟陵王萧子良笃信佛教,经常招致名僧讲论佛法。僧祐正是萧子良所特别尊崇的律学大师,因此萧子良常常请僧祐讲律。《高僧传·僧祐传》记载:“齐竟陵文宣王每请讲律,听众常七八百人。永明中,敕入吴,试简五众,并宣讲《十诵》,更申受戒之法。”萧子良经常请僧祐讲律,而永明年间齐武帝萧赜诏命僧祐到三吴地区对僧尼进行考试简别,宣讲《十诵律》。刘勰正是在僧祐备受南齐帝王敬重,在佛界名望极高时依附僧祐的。由梁代齐,僧祐又得到了梁武帝萧衍的器重和礼遇,“今上深相礼遇,凡僧事硕疑,皆敕就审决。年衰脚疾,敕听乘舆入内殿,为六宫受戒,其见重如此”(《高僧传·僧祐传》)。正因为如此,所以僧祐在齐梁时期声望极高,备受僧、俗的敬仰。当时佛界的领袖人物,如开善寺的智藏、法音寺的慧廓,他们都崇敬僧祐的德行,以师礼奉侍僧祐。此外,皇亲贵戚如临川王萧宏、南平王萧伟,仪同袁昂,还有昭明太子萧统的生母丁贵嫔等,都敬仰僧祐,拜僧祐为师。这些都说明,刘勰所依附的僧祐绝不是一个无名之辈,僧祐在佛界和政界的地位和影响,是刘勰要依附于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而刘勰所寄居的定林寺也不是一个一般的寺庙,而是当时钟山上的一座名刹,是南朝佛教活动的中心。钟山定林寺有下定林寺和上定林寺,刘勰寄居的是上定林寺,它是晚于下定林寺建造的。据《高僧传·昙摩蜜多传》记载,昙摩密多为钟山上定林寺的开山之祖。昙摩蜜多为罽宾国(今克什米尔)僧人,来华后名法秀,僧祐入定林寺时投法达法师门下,而法达法师是昙摩蜜多的弟子。昙摩蜜多曾遍游中国,他在宋元嘉元年(424)辗转到了蜀地,后由荆州东下至京师(指今江苏南京)。开始在中兴寺,后又到祇洹寺,在那里译出《禅经》、《禅法要》、《普贤观》、《虚空藏观》等经籍。昙摩蜜多曾应邀到浙东,返回建康(今江苏南京),居于下定林寺。昙摩蜜多生性喜欢山水,认为下定林寺位置低侧,风景不佳,于是登上钟山高处,考察地形,选了一块风水宝地,在元嘉十二年(435)营建上定林寺。上定林寺建成后,逐渐成为一座名刹,而下定林寺则渐渐荒圮。
刘勰于齐永明八年(490)来到上定林寺时,上定林寺建造已有五十多的历史。钟山下定林寺和上定林寺都位于钟山南侧。下定林寺在玩珠峰独龙阜之北,即今明孝(1165-1173)末年,高僧善鉴将上定林寺的匾额移至江陵的西北一带。下定林寺在山麓,邻近独龙阜宝公塔,而上定林寺则在山腰之上,已近峰顶。其具体位置,在南朝刘宋北郊坛祀的上方,一块平缓的山坡上。据考古专家考证发现,北郊坛祀的遗址位于紫金山南麓海拔277米处,北依钟山主峰,正对紫霞湖,是一座平面呈方形的大型祭坛。(见《新华日报》1999年8月8日《南京发现六朝时代地坛遗存》)根据这一祭坛的位置,上定林寺的遗址大致能基本确定。
自从昙摩蜜多开创上定林寺以后,寺庙逐渐兴盛起来,后来一时香火极盛。《高僧传·昙摩蜜多传》记载:“士庶钦风,献奉稠叠,禅房殿宇,欝尔层构。于是息心之众,万里来集,讽诵肃邕,望风成化。”上定林寺曾经名僧辈出,据《高僧传》的记载,僧远、僧柔、法通、智称、道嵩、超辩、慧弥、法献、法愿等名僧曾居于上定林寺,而权贵名流如萧子良、萧宏、萧伟,还有何点、周颙、明僧绍、吴苞、张融等也经常前往寺中听讲礼拜。上定林寺内藏有大量佛教经论典籍,还供奉有僧祐之师法献从西域所得的佛牙、佛像等,上定林寺在当时的寺庙中具有独特的地位和重要的影响。钟山上定林寺废弃之后,在南宋孝宗乾道宁方山,重建定林禅寺。据《金陵梵刹志》的记载,“按,上定林寺在钟山,寺废,因请其额于此,遂名定林。元至正间,重修。国朝弘治五年,重建。山林幽靓。”方山的定林寺于元至治年间(1321—1323)和明天顺年间(1457—1464)重建,但不久即遭到破坏。
刘勰依附僧祐,寄居定林寺,是有他自己的用意和目的的。虽然《梁书·刘勰传》记载有“祖灵真,宋司空秀之弟也”,刘勰的祖父刘灵真的哥哥刘秀之是宋司空,而且刘秀之的族叔刘穆之是宋武帝刘裕的开国功臣,他们是刘氏家族中最为显赫的人物,都因政绩显著、军功卓越而名震一时。但是,他们都不是豪门士族,而是属于庶族。因为从刘秀之和刘穆之的本传来看(见《宋书》卷八十一《刘秀之传》、卷四十二《刘穆之传》),他们都是军吏出身,都是因为军功卓著而被擢拔的,这种情况与士族的升迁截然不同。因而在他们的本传中记载有“穆之家本贫贱”、“秀之少孤贫”等,说明刘氏家族归属庶族。正因为是出身于庶族,因此刘勰就不可能像士族子弟那样,完全可以依仗父祖的资荫,自然而然进入仕途。刘勰既没有可以使他自然进入仕途的祖上,而他自己又才华横溢、胸有大志,不甘于沉沦湮没。于是,他就不得不另辟蹊径,为自己寻找可以进身的靠山。刘勰依附僧祐,寄居定林寺,就是想借助僧祐的地位和影响,利用定林寺的特殊环境,等待时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有仕进的机会。
(二)整理佛典,博通经论
《梁书·刘勰传》记载:“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刘勰约于永明八年(490)依附僧祐来到定林寺,到他于天监初(503)起家奉朝请进入仕途,他在定林寺前后有十四年的时间。这一段时期刘勰协助僧祐抄撰、整理佛经,从而博学精通了佛教的经论。
僧祐作为齐梁时期一个著名的高僧、律学大师,其撰述相当丰富。《高僧传·僧祐传》记载:“及造立经藏,搜校卷轴。使夫寺庙开广,法言无坠,咸其力也。……初祐集经藏既成,使人抄撰要事,为《三藏记》、《法苑记》、《世界记》、《释迦谱》及《弘明集》等,皆行于世。”《出三藏记集》卷十二著录有僧祐八部法集,这八部法集是:《释迦谱》五卷、《世界记》五卷、《出三藏记集》十卷、《萨婆多部相承传》五卷、《法苑集》十卷、《弘明集》十卷、《十诵义记》十卷、《法集杂记传铭》十卷。这八部法集现在只存有《出三藏记集》、《释迦谱》和《弘明集》三部,其中《出三藏记集》是僧祐八部法集中最重要、影响最大的一部著作,是僧祐对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翻译、编撰、流传的各种佛教经籍的记录整理,包括集录佛典的名目部卷、核察译时、译地、撰人,考校译本的繁略同异、叙列阙失、甄别真伪等,是佛教经录类著作。《出三藏记集》在中国佛教学术史、目录文献学、思想文化史方面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具有重要的地位。僧祐的撰述,对于弘扬佛法、对于佛教典籍的整理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而在僧祐撰述的过程中,刘勰协助并撰写了其中一些记序。《梁书·刘勰传》记有“录有序之”,此外,后人也有论及。如明代徐《文心雕龙跋》说:“曹能始云:‘沙门僧祐作《高僧传》,乃勰手笔。’今观其《法集总目录序》及《释迦谱序》、《世界序》等篇,全类勰作,则能始之论,不诬矣。”徐以为,名义上僧祐撰写的《释迦谱序》、《世界序》等,其实都是出自刘勰所写。所以,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以为:“僧祐宣扬大教,未必能潜心著述,凡此造作,大抵皆出彦和手也。”杨明在《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也指出:“僧祐使人抄撰诸书,由今存者文笔验之,恐多为舍人捉刀。”他们都认为,在僧祐的著述中是有刘勰的代笔之作的。当然,至于其中究竟哪些是刘勰所写,已经无从查考。
镇江文苑雕龙
刘勰寄居定林寺十余年,在协助僧祐整理佛典、编制目录和抄录群籍的过程中,积累了佛学知识,提高了佛学修养,因而“博通经论”。刘勰离开定林寺进入仕途后,又先后两次奉梁武帝萧衍之诏到定林寺整理佛经。刘勰第二次入定林寺整理佛经,是在他出仕后的天监七年(508),当时梁武帝萧衍因为法海浩汗,浅识难寻,因此命令刘勰等人在定林寺整理佛经。刘勰第三次入定林寺整理佛经的具体年代,史料没有明确记载,一般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在僧祐去世后的第二年即天监十八年(519)(见牟世金《刘勰年谱汇考》);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是在萧统逝世后即中大通三年(531)(见杨明照《梁书刘勰传笺注》)。这样,刘勰前后共有三次在定林寺整理佛经,因此本传记载“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对定林寺经藏的整理和簿录等,刘勰功不可没。而定林寺经藏在南朝寺庙的经藏中也是屈指可数的。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第十五章《南北朝释件撰述》考列南朝经藏,有刘宋的佛窟寺经藏、萧齐的大云邑经藏、梁华林园经藏、定林寺经藏、建初寺波若台经藏、长沙寺经藏等,其中定林寺经藏的主要依据就是刘勰本传的记载。
刘勰在定林寺协助僧祐撰述长达十余年之久,这一过程不仅使刘勰“博通经论”、“长于佛理”,而且在思维方式上还受到佛经论理思辨方式的影响,这种影响也体现在刘勰著述《文心雕龙》上。僧祐在《出三藏记集》和《释迦谱》两书的序言中说到,他研究佛学的思想方法有“沿波讨源”、“原始要终”、“会通”、“贯一”等,这样的方法对刘勰著述《文心雕龙》是有启发作用的。因为,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也反复强调了“原始要终”(《史传》)、“原始以表末”(《序志》)、“变通会适”(《征圣》)、“会通”、“适变”(《通变》)、“贯一”(《神思》)、“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序志》)等等,这些思想方法对刘勰著述《文心雕龙》起了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