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亲钱基博
(1887—1957)
世有伯乐,
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
而伯乐不常有。
——韩文公
郑朝宗先生在《但开风气不为师》一文中说:“钱先生有与众不同的特点,除本身条件之外,家庭和学校教学对他无疑也有很大的影响。他的尊人子泉(基博)老先生是著名的学者和文豪。钱锺书幼承家学,在钱老直接指导下,博读群书,精于写作,古文根底非常雄厚。进入学校后,他念的中学、大学及国外的高等学府全是第一流的。”[1]钱基博对钱锺书影响之大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在《围城》里方鸿渐与他父亲来往几封信都是用文言文写的,钱锺书露了一手,因为这几封信辞藻富丽,这样古奥典雅的文言文,在现代小说中实属罕见,恐怕也只有像钱锺书这样国学根底深厚的作家才能写得出来。方鸿渐国文根底很好,是他老子“私传指授”,这是钱锺书的夫子自道,在这里毫无疑问方鸿渐就是钱锺书自己了。[2]
中外历史上很多作家和伟人受了母亲的影响而成大器,如胡适,或如美国名作家福克纳和厄普代克(John Updike),但受父亲的影响就没有那么多。钱锺书的例子令人想起19世纪英国大思想家约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 1806—1873)来。[3]约翰·穆勒的父亲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 1773—1836)是一位思想家,是边沁(Jeremy Bentham)功利主义的一员大将。詹姆斯·穆勒望子成龙,从幼年起即刻意教导他的大儿子约翰·穆勒,结果约翰·穆勒不负乃父期望,日后不仅是一个杰出的哲学家及经济学家,而且是19世纪欧洲思想界重镇。詹姆斯·穆勒的声名被他儿子的光芒所盖住。
约翰·穆勒的幼年教育是很特别的,他从小即在家里接受父亲极其严格的教育,童年教育几乎由他父亲一手包办。3岁即开始学希腊文,至7岁即饱读希腊名著,8岁起开始习拉丁文,而后学逻辑、心理学、政治学、经济学、代数、几何学及微积分。约翰·穆勒的教育很像中国从前的旧式教育。[4]
中国旧式教育是很严格的,开蒙很早。蔡元培在《我所受旧教育的回忆》(《人间世》创刊号,1934年4月5日)一文中说,他6岁(以旧历计算,若按新历4岁余)入家塾,读《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等。他读了三部“小书”以后,就读四书。四书读毕,读五经。先生不讲解,等到读五经,先生才讲一点。但他说背诵是必要的,无论读的书懂不懂,读的遍数多了,居然背得出来。吾人读胡适《四十自述》,始知胡适于3岁半即已识了一千多个方块字,9岁以前读完《孝经》、《朱子》、《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诗经》、《周易》及《资治通鉴》等书。沈刚伯(籍隶湖北)在《我幼时所受的教育》(台北《传记文学》创刊号,1962年6月)一文中说,他4岁认字,6岁起正式读书,读书的次序先是《朱子》、《小学集解》,再读《孝经》,然后《论语》、《孟子》、《大学》及《中庸》等书,8岁左右即读毕《左传》、《国语》、《国策》、《周礼》、《礼记》,10岁读毕《庄子》、《荀子》、《史记》等书。这种发蒙书于光绪年间,在长江流域一带很是盛行。现在来让我们看看比胡适年长4岁的钱基博幼年读些什么书。据钱基博自传载:“5岁从长兄子兰先生受书,9岁毕《四书》、《易经》、《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皆能背诵,10岁伯父仲眉公教为策论,课以熟读《史记》、《储氏唐宋八大家文选》,自13岁读司马光《资治通鉴》,圈点七过。”钱锺书幼年读些什么书,我们可以间接从钱基博的教育推测出来。
钱基博是一个极其保守的儒家学者,不顾时代潮流,对于20世纪排山倒海的西学东渐新思潮视若无睹。可是时代变了,在钱锺书出生前五年,清廷已停考乡试、会试。科举废掉,一切士子都要从新式学堂出身。钱基博仍希望他的子弟也像他一样能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但要怎么办呢?
因此钱基博要钱锺书在学堂放学后跟他念古文。所以钱锺书从识字开始未脱离过正统儒家教育。他开蒙亦早,幼时读过《毛诗》。据钱锺书在《槐聚诗存》序文里回忆说:“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钱锺书伯父去世后,由父亲钱基博直接管教,而他父亲,正如钱穆所说:“子泉提倡古文辞”,是“负盛名”的大师(《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本,第114页)。据钱锺韩(他与钱锺书从小学至高中都在同一学校同一班级念书)回忆说,当他们两人在东林小学读书时,每天下午放学后,钱基博(时在无锡第三师范任教)就要他们去他办公室自修或教读古文,等到三师在校学生晚餐后,才带锺书和锺韩两兄弟回家。钱锺书除学校规定的作业外,还得读古文家名著。有时钱基博去见唐文治,两兄弟随往,唐问两兄弟近读什么书,有何心得,锺书便侃侃而谈。[5]钱穆在晚年亦回忆说:“时子泉已在上海圣约翰及光华大学任教,因任三师四年班课,欲待其班毕业,故仍留在学校兼课。每周返,课毕,余常至其室长谈。时其子锺书方在小学肄业,下学,亦常来室,随父归家。子泉时出其课卷相示,其时锺书已聪慧异于常人矣。”(见《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本,第115页)据钱基博的弟子王绍曾教授说,钱锺书在中学读书时,其父在无锡国学专门学校教书,每星期五晚上两节课,即跟他父亲到国专随堂听课。[6]
钱基博管教极严。他不许女儿用舶来品化妆,不许儿子穿西装,认为这是父亲的职责。[7]其管教之严当可思之过半矣。他常用体罚来管教子女。据杨绛说,那年(1925年)他父亲到北京清华大学任教,寒假没有回家。锺书寒假回家没有严父管束,更是快活。他借了大批的《小说世界》、《红玫瑰》、《紫罗兰》等刊物恣意阅读。暑假他父亲归途阻塞,到天津改乘轮船,辗转回家,假期已过了一半。他父亲回家第一件事是命锺书锺韩各做一篇文章;锺韩的一篇颇受夸赞,锺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他父亲气得把他痛打一顿。[8]关于这一段小插曲,钱锺书隔了四五十年后犹能忆及,他在《谈艺录》补订重排本(第79页)里说:“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书。绝尠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他委婉地叙述了“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得知几种古籍,但未述挨打事。大家都认为锺书的功课不如锺韩,因为锺韩样样都好,其实锺书除算学外,功课也很好,拿国文来说,是很不错的,但在他父亲看来还不够好,故遭了一顿痛打。他的父亲幼时被塾师打过,据说,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9]也许因此,在他父亲看来,打的教育是有用的。
这次“痛打一顿”,虽然没有使钱锺书“豁然开通”,但激发了他发愤用功。不过一两年工夫便判若两人。1927年,因桃坞中学停办,他们返回无锡故里上辅仁中学,此时一因他父亲耳提面命朝夕教诲,二因自己用功,作文大有进步。常为他父亲口授代书,稍后代笔写信,到最后为他父亲捉刀写文章。要知道他不是为村妇代书,而是为一个大儒捉刀。在考上清华大学之前,他不仅不再挨打,而且是他父亲得意的宠儿了。杨绛有这样一段很生动的描写:“一次他代父亲为乡下某大户作了一篇墓志铭。那天午饭后,锺书的姆妈听见他父亲对他母亲称赞那篇文章,快活得按捺不住,立即去通风报信,当着他伯母对他说:‘阿大啊,爹爹称赞你呢!说你文章做得好!’锺书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称赞,也和姆妈一样高兴。”[10]后来“商务印书馆出版钱穆的一本书,上有锺书父亲的序文。据锺书告诉我,那是他代写的,一字没有改动”[11]。杨绛文中所称“钱穆的一本书”是指钱穆的《国学概论》。
钱锺书为钱穆写的序文写得相当老到,文字畅达壮丽乃其余事。钱穆写的书大都用文言文,这本书亦不例外,故序文也是用文言文写的,本书凡十章,从孔子先秦开始,钱锺书开头说:“宾四(钱穆的字)此书,属稿三数年前,每一章就,辄以油印本相寄,要余先睹之,予病懒,不自收拾,书缺有间,唯九章清代考证学,十章最近期之学术思想以邮致最后得存,余八章余皆亡之矣。虽然,其自出手眼,于古人貌异心同之故,用思直到圣处。则读九、十两章,而全书固可以三隅反者也,第十章所论,皆并世学人,有钳我市朝之惧,未敢置喙。”所以钱锺书只拿第九章清代考证学来做文章,借机说出了他自己的意见:“第九章竟体精审,然称说黄(黎洲)顾(亭林)王(船山)颜(习斋)而不及毛奇龄,是叙清学之始,未为周匝也。殿以黄(元同)俞(荫甫)孙(仲容)而不及陈澧,是述清学之终,未为具尽也。”陈澧为钱基博最佩服的一位清儒,所以钱锺书写此正中乃翁意,可以说抓到痒处。而后这篇1300字的序文就从上述几家发挥出来。在文末说:“又此章于梁氏概论,称引颇繁,其非经学即理学一语,亦自梁书来,然梁氏忍俊不禁,流为臆断,李详所驳,虽其细已甚,足征梁书于名物之末,疏漏亦弥复可惊。”在序文末又说:“宾四论学与余合者固多,而大端违异,其勇于献疑发难,耳后生风,鼻头出火,直是伯才。”这篇序文不类一般序文常例,并不相互标榜,故有“不得不就此一章毛举细故”。钱穆对此“毛举细故”不以为忤,在其“弁言”里谢谢钱基博赐序并加以针砭。[12]
这篇序文撰于1930年7月,那时钱锺书已进清华,才念完大一,照西洋的算法还不到20岁,尚是一个童子(teenager)。他父亲与钱穆都是饱读古书的大学问家,而钱基博请他未及弱冠的儿子来捉刀,这里有两层意思:一、他已看出他儿子的才华,认为钱锺书的古文会比他写得好;二、命钱锺书来代书,对钱锺书来说也是一种训练。不管出于哪一种动机,钱锺书不负乃父托付而优为之,很快把序文写就,钱基博一字不改交付钱穆。这种捷才不是天生的,据杨绛说,她看钱锺书写应酬信,从不起草,提笔就写在八行信笺上,几次抬头,写来刚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钱锺书对她说,那都是父亲训练出来的,他额头上挨了不少“爆栗子”呢![13]换句话说,钱锺书的八行书也是被打出来的。
钱穆这个人思想很保守,气量很狭窄,小家子气,据唐德刚说他(钱穆)常常与胡适作对,如果胡适讲他几句好话,他就很高兴。他人很勤快,著作很多,都是用文言文写的。1931年他出版了《国学概论》请同宗钱基博写一篇序言,钱穆在他的自序里谢谢“子泉宗老”。到了20世纪80年代钱锺书名满天下,杨绛写了一篇文章《钱锺书与〈围城〉》大致是说钱锺书写文章早年就写得很好,是一个大才子,他早年曾为他父亲捉刀为钱穆的一本书写序言,此即《国学概论》。杨绛的文章后来钱穆看到了,他当然不太高兴,他本来认为钱基博会郑重其事为他这本书写序言的,结果没有想到自己不写,交给年未弱冠的儿子代笔。钱穆为人小气得很,他对《国学概论》序言的具体反应有二:一、1983年是苏州两千五百年开城周年纪念,准备大事庆祝,钱锺书受有关方面所托,亲笔写一信给钱穆,并说容后当有正式邀请函等云,钱穆没有回信,置之不理。二、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钱穆全集,全集里有《国学概论》但没有钱基博的序言,在他“自序”里申谢“子泉宗老”的字句也没有了。此一儒林掌故知者不多,兹录于此聊博一粲也。
除了《国学概论》序文及墓志铭外,还有一篇钱基博《复堂日记续录》序文(收入钱基博刊印徐彦宽的《念劬庐丛刊》)也是出自钱锺书手笔。在序文里,钱锺书将曾国藩、翁同龢、李慈铭、王闿运、谭献五家的日记予以综合比较,进而探究各家治学为人异同,并干净利落批评一番,评得头头是道。他认为曾国藩的日记连篇累牍,语简不详,知人论世,未克众喻,过于简朴;而翁同龢的才学与德性原本不如曾国藩,又愠于群小,蹙蹙靡骋,但由于久筦枢要,为帝王之师,因此内廷之供奉、宫壶之禁约,以及亲贵之庸,人才之滥,也能旨婉词隐,时有反映,可补史书之缺。王闿运的日记支晦无俚,多记博塞奸进之事,不足满足学人之望。李慈铭多文为富,其日记洋洋大观,故实纷罗,文词耀艳,却不免在人品上征逐酒色,奔走公卿,成为书中疵累。谭献虽浙江人,却颠倒于江苏常州庄存与的今文经学,并信奉古文经学的六经皆史之说,推崇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以为能洞究六经之原。最后钱锺书在序文里对徐彦宽的学问发了一番议论,明褒暗贬,又假谦真傲地说一下自己以“蹇产之思,赴笔来会,不能自休;生本南人,或尚存牖中窥日之风,丈人哂之邪?抑许之邪?”钱锺书笔下真意气风发。吾人无从看到钱锺书代笔的墓碑,但由这些代父捉刀的序文,当可看得出他在弱冠时即已才华毕露,“天资神慧,文才隽伟”了。[14]
Ⅱ
1929年钱锺书考上清华后,钱基博父子开始通信。一般文章写得好的人,书信也都写得很好,如福楼拜、济慈等文学大家。吾人当不难揣测钱锺书的信也一定写得很好,所以怪不得他父亲将锺书的信一页一页地贴在本子上,而且贴了好几本。可是,钱锺书对此事并不知道,一直到1957年钱基博病逝后,钱锺书从北京到武汉奔丧,整理父亲遗物时,才知道父亲把他每一封信都贴在本子上珍藏。据杨绛女士说,信写得非常有趣,对老师、同学都有很生动的描写。可惜这些弥足珍贵的书信在“文革”时被红卫兵一把火烧掉了,叹,叹。[15]
我们现在能看到钱氏父子的来往信札只有三封,因曾刊于《光华大学半月刊》上,所以得以保存下来。钱基博于《光华大学半月刊》一卷四期上发表《韩文读语》、《祭陈行救、金井羊先生》两文外,尚有《谕儿锺书书札两通》。在给钱锺书的信上说:“昨日到家,得高昌运兄并汝航空快信,悉温源宁师招汝入城,欲介绍往伦敦大学东方语文学院教中国语文。去不去又是一说。”[16]然后他告诫锺书,立身正大、待人忠恕比名声大、地位高更加重要。并说:“子弟中,自以汝与锺韩为秀出,然锺韩厚重少文,而为深沉之思,独汝才辩纵横,神采飞扬,而沉潜远不如。勿以才华超绝时贤为喜,而以学养不及古圣贤人为愧。”他又说:“纬、英两儿中资,不能为大善,亦无力为大恶,独汝才辩可喜;然才辩而或恶化,则尤可危!吾之所谓恶化,亦非寻常子弟之过。世所称一般之名流伟人自吾观之,皆恶化也,皆增进危险于中国也!汝头角渐露,须认清路头,故不得不为汝谆谆言之!”[17]做父亲的一片拳拳之心,跃然纸上。这封信写于1931年10月31日。
《光华大学半月刊》同期刊出另一信,写于1932年11月17日,钱基博在信中说:“迭阅来书及《大公报》、《新月》杂志,知与时贤往还,文字大忙。”钱锺书把自己发表的文章寄给父亲,做父亲的当然很高兴,但他是一个很守旧的道学先生,看到钱锺书说什么“孔子是乡绅,陶潜亦折腰”,就大皱眉头,他认为这是对古人的大不敬。所以他说,这些话“看似名隽,其实轻薄”。也许“在儿一团高兴,在我殊以为戚”。他又说:“父母之于子女,责任有尽,意思无穷……现在外间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过我,我尤心慰!清识难尚,何如至德可师!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18]钱基博一派道学家言,他不喜欢白话文,不喜欢新诗,不喜欢一切新的东西。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有一专章论胡适,对胡氏为人处世,颇多称许,唯对其提倡白话文、新诗及新思潮颇多讥诮。钱锺书为新派人物,且常为胡适办的《新月》写文章,但他有时会嘲讽胡适,就大惑不解。[19]
钱锺书写给他父亲的信《上家大人论骈文流变书》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1卷第7期。这封信写于1933年春,那时他快要在清华毕业了。钱锺书在信中说收到了他父亲写的《韩文读语》、《骈文通义》及陈石遗的《中书君诗序》。钱锺书对父亲的书直截了当地评论了一番。他说:“《骈文通义》词赅义宏,而论骈文流变,矜慎不苟,尤为精当,儿撰《文学史》中,有论骈俪数处,亦皆自信为前人未发,略贡所见以拾大人之阙遗。”然后毫不客气地道出他自负的一面,他说:“即此一端便征儿书之精湛矣!”他谈到自己为他清华老师张申府主编的《大公报》世界思潮专栏上写的论史学文章《旁观者》一文[20],自视“中间胜义,钩沉探赜,亦实为儿书发凡起例也。儿诗拟于《文学史》脱稿后,编次付印一百小册,费二三十元,纸张须讲究,聊以自怡,不作卖品,尤不屑与人争名也。春假学校发旅行费六十元,儿拟回南一省大人颜色”。最后把他近作二首七言绝句录奉父亲削正,而不待父亲夸奖,他已沉不住气,自己点出来这两首诗之佳妙:“风致之妙,不减前人。”难怪他父亲在另一家书中说他“神采飞扬,而沉潜远不如”[21]。
钱氏父子在为学方面意见不同,不止一端,而最早为大家所熟知的当推陈澧《读书记》与朱一新《答问》之争。钱基博认为陈澧《东塾读书记》一书可与义乌朱一新的《无邪堂答问》配合起来读。如果先读陈书“以端其向,继之《答问》以博其趣”,就会收学问众人之途,不为拘虚门户之见。钱锺书提出异议,他说虽陈书与朱书同为兼综汉学与宋学,若以识议宏通、文笔犀利而论,则陈书根本就比不上朱书。[22]钱基博不太同意锺书的看法,作了一番解释,他说:“陈君经生,朴实说理,学以淑身。朱生烈士,慷慨陈议,志带匡国,《答问》文笔议论,远胜陈君,然《答问》之体,适会多途,皆朱生当日应机作教,事无常准,诗书互错综,经史相纷纭……不如陈君《读书记》之部居别白。”但钱锺书反驳说:“见朱生《佩弦斋文》,中有与康长素论学、论书极锐发。”又说:“朱生自诩人称其经学,‘而不知吾史学远胜于经’,大抵朱生持宋学以正汉学,盖陈君之所同趣,而治经学以得史意,则陈君之所未到。”对钱锺书的诘难,做父亲的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地说:“闭户讲学而有子弟能相逆难,此亦吾生一乐。”[23]古人云“青出于蓝”,现在钱锺书的学问已超过他父亲了。
王辛笛先生说:“他的父亲钱基博是个大学问家,书念得很多,但观点很旧,到了钱锺书就不一样了。”[24]邹文海说:“他的老太爷基博先生写过《中国文学史》及《现代中国文学史》,但基博先生观点很偏,而且有很深的词章家的习气,我们平时喜月旦,对前辈有所不足,就是对父执亦常有苛求。”(见《忆钱锺书》)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有句名:“几何学里没有王者之路”(There is no other Royal path which leads to geometry)。意即几何学没有捷径,也没有尊卑长幼之别。易言之,在学问之前是人人平等,因此有人说钱锺书曾批评他父亲的学问“不够恢宏”[25]。1980年11月10日钱锺书访问日本京都。在一个座谈会上,有人问他怎样评价他父亲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钱锺书连说:“不肖!不肖!”然后说他们父子关系在感情上是很好的。父亲对自己文学上的意见,是并不常常赞同的,不过他父亲有很多优点,如开明、宽容,从不干涉自己的发展,大体上他们是“和而不同”。至于《现代中国文学史》,他说:“有许多掌故,是一本很有趣味的书;虽则现代方式的文学批评成分,就似乎少了一点。”[26]从现代批评的观点来说,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确是一本很偏颇的书。一如邹文海所说“有很深的词章家的习气”。此外,在这本442页的《现代中国文学史》里,只有20页的篇幅来叙述1917年文学革命以后的文学。在20页新文学一章里,述胡适较多,但对周树人与徐志摩则一笔带过。钱基博一生著作甚丰,《现代中国文学史》是他的重要著作之一。据钟叔河先生说,有人征询钱锺书关于出版他父亲著作的意见,钱先生复信说:“先君遗著有独绝处,然出版尚非其时,数年后必有知者,其弟子辈尊师而无识力,急求刊行,弟于此事不敢置可否。”[27]
钱锺书不但不希望人家“急求刊行”他父亲著作,也不要人家来纪念他父亲诞辰百年。1987年钱基博晚年执教之华中师范大学,为庆祝子泉老人百年纪念发起家学讨论会,钱锺书闻讯后即力加劝阻,语气极尖锐。他在3月20日致彭祖年的信中说:“纪念会事,盛谊隆情,为人子者铭心浃髓,然窃以为不如息事省费。比来纪念会之风大起,请帖征文,弟概置之不理。今年无锡为先叔父举行纪念会,弟声明不参预。三不朽自有德言功业在,初无待于招邀不三不四之闲人,谈讲不痛不痒之废话,花费不明不白之冤钱也。贵乡王壬秋光绪九年日记载《端午》绝句云:‘灵均枉自伤心死,却与闲人作令辰。’慨乎言之,可以移咏流行之某某百年诞辰纪念会矣。”[28]钱锺书的话或许稍为感情用事,或过于情绪化,但说的也是至理。且晚年钱基博在华中师大并不愉快,在50年代批斗时,吃尽苦头,在“文革”时他的500册《潜庐日记》及所有的家书都被红卫兵烧掉了。所以在钱锺书想来,现在来开这种纪念会,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他本来就不喜欢酬酢,不参加没有实质意义的纪念会。后来华中师范大学仍决定纪念会照开,并正式邀请钱锺书参加盛会,但钱锺书托病未参加。[29]至此希望读者不要误会,这与他对父亲的私人感情毫不相涉。钱锺书对他父亲的栽培养育之恩心存感念是不容怀疑的。我们看到《围城》里方鸿渐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国文很好,是“老子私传指授”,一种感念之情溢于言表。时人很热心要为他父亲刊行旧作及筹办百年纪念,是不是算作“父以子贵”呢?或许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Ⅲ
最后简短地来谈一谈钱基博在锺书早年(formative years)及其对他心智发展(intellectual development)所起的作用来结束这一章。王安石写过一篇《伤仲永》[30],仲永姓方,是一个天才儿童,在这篇短文里,荆公说:“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荆公又说:“余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众人矣。’”“泯然众人矣”意即与普通人一样了。荆公指那个神童方仲永生在一个不是读书人家的家庭里,没有读书与做学问的机会,结果到了20岁时,方仲永竟是“泯然众人矣”。但钱锺书与方仲永不一样,钱锺书到20岁时,已被他父亲训练成一个小学者了。我们不难推断,如果没有他父亲的栽培与严格管教,钱锺书就不是今日的钱锺书了。如果一路由他伯父带大,钱锺书很可能像他伯父一样变成一个名士。正如郑朝宗先生说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及个性都很重要,三者缺一不可。[31]诚哉斯言!钱锺书的成就,由于钱基博管教有方,这是不争的事实。在钱家十几个子侄辈中,也只出了一个才子——钱锺书。[32]这好像詹姆斯·穆勒刻意栽培约翰·穆勒一样,也只有老大约翰·穆勒成才;而约翰的几个弟弟不过尔尔,并无所成。韩文公尝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而钱锺书何幸,伯乐就在家里。钱锺书的成功,是钱基博一生最大的成就。约翰·穆勒在《自传》里讲:“很公允地说,我开始读书,要比同时代的人早二十五年光景,我占了这个便宜。”钱锺书自己没有说过像约翰·穆勒这样的话,但吾人当知他读的书也比他同时代的人早了好几年,至少十年或二十年,故怪不得当他进清华时,“文名已满全校”。
附记:V.S. Naipaul生于1932年8月17日生于西印度群岛,今年(2018)8月11日卒于伦敦,还差六天就是他86岁生日。
最近看到一本《写在钱锺书边上》的书,说胡适“专门请过年少气盛的钱锺书吃过三次饭”(见罗思编:《写在钱锺书边上》,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年版,第143页),在同页又讲到胡适对《宋诗选注》的评语,读了有点像天方夜谭。故今不惮其烦将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讲到钱锺书的全文抄录如下,俾供大家参考:“一位香港的朋友托人带来一本钱锺书的《宋诗选注》给先生(即指胡适)。先生对胡颂平说:‘钱锺书是个年轻有天才的人,我没有见过他。你知道他吗?’胡颂平说:‘十年前在南京,蒋慰堂(复璁)同他到教育部来,匆匆见过一面。他是钱基博的儿子,英文很好。’先生说:‘英文好,中文也好。他大概是根据清人《宋诗钞》选的。’先生约略翻了一翻,说:‘黄山谷的诗只选四首,王荆公苏东坡的略多一些。我不太爱读黄山谷的诗。钱锺书没有用经济史观来解释,听说共产党要清算他了。’过了一天,先生看了此书后又说:‘他是故意选些有关社会问题的诗,不过他的注确实写得不错。还是可以看的。’”(见《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1959年4月29日星期三,台北,联经1984年版,第20-21页。)
据杨绛说,胡适见过钱锺书,他们会面时间是在1949年春夏之交,上海还未解放(上海解放为1949年5月27日),地点在上海合众图书馆(现称上海图书馆),算是偶尔相遇,由馆长顾廷龙(起潜)介绍。后来在任鸿隽(叔永)家里聚会又见胡适。任夫人陈衡哲女士长杨绛21岁,杨绛说:“前辈女作家中我和她最亲。”(杨绛与汤晏书,2000年7月20日)有一次陈衡哲对杨绛说胡适要见她(杨绛的叔公杨志洵是胡适的老师),“我们吃个tea吧。我们两个,你们两个,加适之”。杨绛说:“她(陈)总说吃tea,但吃的总是咖啡。”(杨绛与汤晏书,2000年11月13日)那次在任叔永家里与胡适聚会,据杨绛回忆,“我们谈得极亲密”(杨绛与汤晏书,2000年7月20日)。还有一次胡适即将赴美,郑振铎为胡饯行,钱锺书也参加了。所以据杨绛说锺书与胡适见过三次或四次,有一次胡适用铅笔为钱锺书写四句诗。可是胡适对胡颂平说,他没有见过钱锺书,也许为了省却钱锺书的麻烦,因为那时大陆正清算胡适。所以,杨绛说胡适这句话(即“钱锺书是个年轻有天才的人,我没有见过他”)很有意思(杨绛与汤晏书,2000年7月20日)。
[1] 郑朝宗:《但开风气不为师》,原载《读书》1983年第1期,转引自《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第46页。
[2] 钱锺书不太喜欢人家说《围城》是自传性的小说。因为方鸿渐与钱锺书性格不同,方是一个庸碌、优柔寡断、毫无主见、极其普通的人,但钱是天才。钱锺书父亲是国学大师。但这里的方鸿渐就是钱锺书自己。
[3]在请愿书上签约翰·穆勒在《自传》中开宗明义说:“我于1806年5月20日生于伦敦,《印度史》一书作者詹姆斯·穆勒(James Mill)的长子。”他没有提到母亲,一般母亲对子女的影响不见于穆勒《自传》。不仅此也,在《自传》中他对母亲也无只言片字的介绍(吾人也很少看到钱锺书在著作或言谈中提到他母亲)。十多年前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历史学教授Bruce Mazlish曾著一书,名为James Mill and John Stuart Mill: Father and S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由纽约Basic出版公司出版,以心理史学方法来为此大做文章,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一读。
[4] 请参阅约翰·穆勒:《自传》。约翰·穆勒一生著作甚多,《自传》是他的名著之一。从《自传》不仅可以窥见穆勒如何从一个小思想家变成一个大思想家,而且还可以了解19世纪欧洲思想界变迁的大势。
[5] 巫奇:《钱锺书先生三题》,《钱锺书研究》第三辑,第381页。
[6] 同上书,第281—282页。
[7] 同上书,第282页。
[8] 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见《钱锺书杨绛散文》,第388页。(钱基博在清华教书极其认真,据1929年级毕业生周培智在《五十年前的清华》一文中回忆说:“余国文在A班,教授为钱基博先生,教学异常认真。每周作业异常繁杂。”见《清华校友通讯》第67期新校庆台湾专号,台湾新竹,1979年4月29日出版,第37页。)
[9] 同上书,第382页。
[10] 同上书,第388页。
[11] 同上书,第388页。
[12] 钱穆的《国学概论》港台翻印本有很多种,我手头的一本是1966年5月香港国学出版社翻印的。本文征引序文及弁言均以此本为准。
[13] 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见《钱锺书杨绛散文》,第388页。
[14] 钱锺书于1938年代他父亲写过一首诗,题为《谢章行严先生书赠横披》(代家君),全诗如下:“活国吾犹仰,探囊智有余。名家坚白论(治逻辑),能事硬黄书。传市方成虎,临渊倘羡鱼。未应闲此手,磨墨墨磨渠。”见《槐聚诗存》第24页。其实钱锺书为他父亲代笔捉刀的诗文当不止上述几篇,其他一定还有。据许景渊先生说,钱锺书的文章胜过乃父,因为更有文采。钱锺书的诗更高明,钱基博的诗是“台阁体”。这与性格有关,因钱锺书较活泼。
[15]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见《钱锺书杨绛散文》,第381页。钱锺书家书令人想起一本最近出版的新书。当今英美文学界颇负盛名的印度作家奈保尔(V.S.Naipaul,1932-)于2000年初出了一本书,名为Between Father and Son:Family Letters(在美国由纽约Knopf出版公司出版)。顾名思义,这是一本父子通信集,奈保尔父亲是一新闻记者兼小说家,年轻时移民至加勒比海的当时英属特立尼达(Trinidad)工作。奈保尔就在该地出生,长大。于50年代,他得到奖学金到英国牛津大学读书,他们父子于此时开始通信,从信中知道奈保尔离乡背井,在英国生活很艰苦,衣食不继,而写作很不顺手,被频频退稿。他的父亲对他说要忍耐,并告诉他如何着手。奈保尔(18岁开始写作)当时写了两本小说,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钉子不知碰了多少。他的父亲对他说不要气馁,要继续努力,不要放弃写作。奈保尔听了父亲的话孜孜不倦,终于脱颖而出,如今奈保尔是当代大作家,他文字漂亮,至2004年已出书29本,200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这本书读来趣味盎然,对有志写作的年轻人有激励作用。钱锺书与他父亲的往来书信,如果不被红卫兵烧掉,能够出版,不仅可以嘉惠后学,而且对吾人了解二三十年代北方学界及中国文坛动态,也是很有价值的;对于研究钱锺书的学者来说,更是弥足珍贵。可惜这些宝贵的资料都由“回禄君”拿去了。
[16] 转引自巫奇:《钱锺书先生三题》,见《钱锺书研究》第三辑,第283页。钱基博函中所述温源宁介绍钱锺书去伦敦大学教中国语文,想是接替老舍的职位(那时钱锺书尚在清华读书,他未去伦敦也许是对的,如他去英国教中国语文则是大材小用。老舍自1924年秋天起在伦敦大学东方语文学院教中国语文,至1929年6月辞去讲席,前后五年。遗缺后由林汉浦接任,见胡金铨:《老舍和他的作品》,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1977年版,第29页及第61页)。
[17] 同上。
[18] 同上。
[19]钱锺书曾讥嘲胡适(见《大公报》世界思潮栏第39期,1932年3月16日出版),虽然如此,胡适是一个爱才的人,总的说来胡钱关系不恶。1958年《宋诗选注》出版,不久即遭批判。1959年春天,胡适在香港的友人送了一册给他(那时胡适在台北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读后,即说钱锺书的注“的确写得不错”。钱锺书于1988年为香港版《宋诗选注》写一前言,曾提到胡适的话。中共过去批判胡适,可是到了1980年代,中共对胡适的“历史地位”有重新估价的倾向,钱锺书致友人书中说:“胡公已渐得rehabilitation(恢复自己的名誉),公道自在人心。”函中胡公即指胡适(见王岷源:《亲切怀念默存学长》,《一寸千思》第495页)。
[20] 《大公报》世界思潮栏第39期(1932年3月16日)。
[21] 钱锺书在函中提到的《文学史》即计划中的《中国文学小史》,今日我们看到的只是《序论》及《序论补遗》,是用文言文写的。根据《钱锺书年表》(见《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第10页),在1934年条项下,旧体诗《中书君诗》出版于是年,时24岁。后来钱锺书又谈到这本诗集;1947年12月上海《大公报》函邀十八位学者和作家,作书面答复下面三个问题:“(一)我的第一本书是什么?(二)它是怎样出版的?(三)我的下一本书是什么?”钱锺书的答复如下:“(一)一部五七言旧诗集,在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印的。(二)几个做旧诗的朋友怂恿我印的,真是大胆胡闹。内容甚糟,侥幸没有流传。(三)《谈艺录》,用文言写的,已在开明书店排印中。正计划跟杨绛合写喜剧一种,不知成否。”(原载1947年12月11日《大公报》,转引自《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第88页)1940年在湘西他又出了一册旧诗集,由钱锺书自署题为《中书君近诗》,由友人吴忠匡(钱基博弟子)负责承印,印200册,不作卖品(见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一文,收入《钱锺书、杨绛研究资料集》第75页)。如果有人找到这两册旧诗集,不妨印出来以飨钱迷。
[22] 钱基博:《古籍举要序》,台北,华世出版社(翻印本)1975年版,第1页。钱基博最喜清儒陈澧的《东塾读书记》一书,所以他自署他的书斋为“后东塾”,而两旁有一联云:“书非三代两汉不读,未为大雅;文在桐城阳湖之外,别辟一途。”可见其气势之一斑。他对陈澧亦步亦趋,他也有一部《后东塾读书记》。他在《古籍举要》序言里一开头就说:“长夏无事,课从子锺汉读番禺陈澧兰甫《东塾读书记》,陈氏以东塾名其庐,而仆课子弟读书之室,亦在宅之东偏,遂以后东塾名吾室,而董理所记,都十七卷,署曰《后东塾读书记》,而古籍精要者粗举,以与陈记,合之则互为经纬,而分之则各成篇章。”近读《顾颉刚书话》,里面录有钱基博在《后东塾读书记》里评康梁笔记二则,并附顾氏评语,颇有可取之点,亦可窥钱氏学问之大凡也。顾氏书云《青鹤杂志》中载钱基博《后东塾读书记》其于康有为《孔子改制考》等四书评曰(一卷四期):“康氏之言《公羊》得之井研廖平”,而《新学伪经考》来自方苞《周官辨》十篇。钱又评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阅新会梁启超任公《清代学术概论》一册,其中自诩早年讲学专绌荀申孟为标帜。然言孔学而绌荀申孟,不始于梁,宋儒已然。”列举六条驳斥之。顾颉刚阅后写了按语称:“此所评皆甚是。康氏之学实出方苞、廖平,而讳所自来,未免心地不光明。梁氏之书,本出急就,虽开清学通论之先声,而实未能全面看问题也。可另编《史苑丛钞》一书,容纳他人文字。与《杂识》之出自己心得者并存。”(见顾颉刚:《顾颉刚书话》,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39—242页)(附记:陈澧为前清华大学名教授、职业外交家陈之迈之祖父。)
[23] 以上见《古籍举要》序言,第3—4页,此序撰于1930年8月。这种父子学问上抬杠当发生于钱基博撰写序文之前,那时钱锺书还不到20岁。
[24] 转引自《钱锺书先生三题》,《钱锺书研究》第3辑,第285页。
[25] Theodore Huters(胡志德),Qian Zhongshu, Boston, Twayne Publishers, 1982, p.3.原文是Even more shocking to convention was Qian’s averral that his own father’s learning was insufficient,在这里“averral”是一个僻字,普通字典上没有这个字,在原来博士论文里胡志德是用“Qian’s affirmation…”,见胡志德斯坦福大学博士论文p.148(1977)。
[26] 孔芳卿:《钱锺书京都座谈记》,香港,《明报月刊》第16卷第1期,总181期,1981年1月号。
[27] 钟叔河:《编委笔谈》(二),《钱锺书研究》第2辑,第1页。
[28] 《钱锺书书札书钞(资料)》,《钱锺书研究》第3辑,第313页。
[29] 钱锺书复信:“奉读惠函,不胜惶悚!前迭得彭祖年先生等来信,道追念先君事,为人子者感刻心骨。而七月以还疾病缠身,迄今五旬尚未痊可,痰嗽失眠,心身俱惫,以是迁延未能报命。尚乞垂体下情,许其免役。专此奉复,诸维谅宥!此上华中师范大学。钱锺书敬白八月三十一日。”(见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年专辑》,转引自《钱锺书研究》第3辑,第313—314页。)
[30] 申丙选注:《唐宋散文选注》,台北,正中书局1969年版,第195页。
[31] 郑朝宗:《但开风气不为师》,第46页。
[32] 钱锺书的堂弟锺韩也很优秀,但他的志趣在理工科。锺韩生于1911年,比锺书小6个月,与锺书一起考取清华,同时又考上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结果他上交大,1933年毕业。后来留学英国,归国后曾任西南联大电机系教授,讲交流电及直流电。据联大学生回忆说,他教书很认真,材料很多,写得快,讲得也快,下课时还一面走,一面讲,对人很和气。像钱锺书一样,他喜欢看小说,当时在昆明书摊上的美军小册子差不多被他搜罗殆尽(见《抗战中的西南联大》,香港神州图书公司翻印本,无出版年月,亦无编撰人姓氏,第199页);1949年后,曾任南京工学院教授及江苏省政协主席。1987年钱锺书、锺韩及锺泰三兄弟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有机会聚首北京,3月27日下午,在三里河南沙沟钱锺书寓所,三兄弟接受记者访问,据钱锺韩说:“我小学、中学都和锺书在一起读书。我们家是搞古代文学的,所以我们的古文都有一定基础。可是慢慢我发现,锺书在文学上很有天才,我比不上他。我觉得他已经选择了文学,我再去搞没前途。我感到人应该用其所长,我这人逻辑性强,于是我就改学了工科。”钱锺书觉得堂弟太谦虚了,便说:“他在学校功课比我好,考清华时,他是第二名,我才五十几名。”钱锺韩分辩道:“我是门门功课差不多,没有表现出哪方面天才。”锺泰是锺韩的小弟,中国计量科学院副院长,曾留学苏联(胡国华、杨远虎:《钱氏三兄弟的心愿》,《暸望周刊》海外版,1987年4月13日,第14—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