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姨

欧姨

女人的幸福多半是婚姻的幸福,女人的悲剧多半也是婚姻的悲剧。

欧姨本复姓欧阳,与母亲玩得最亲,喜欢一起躲着人细细琐琐地谈些小女人的事情,喜欢在一起织毛线嘻嘻哈哈热闹。母亲觉得叫“欧阳阿姨”别扭、拗口,不那么“入乡随俗”,就擅自让我和妹妹叫她欧姨。她也不反对。

母亲有个习惯总改不了,她喜欢让我和妹妹叫那些和她玩得好的或者共事的女人叫“阿姨”,即使到了我离开坪阳,上高中或上大学,已“牛高马大”(这是母亲喜欢骂我们的一句口头禅)时,母亲也会让我叫医院里那些与她一起上班的年轻护士为“阿姨”,这让我很难堪,也叫别人难为情。小的时候叫得倒是很顺当,大了就放不下情面,就有点不那么情愿。不叫呢,母命似乎不可违;叫呢,又把那些比我大不了一两岁、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姑娘叫得满脸通红。为什么红脸?我不清楚。反正我觉得有点吃亏,降了我的辈分。那些小护士也许是怕把她们喊老了吧,我都这么大了,她们是我阿姨,逻辑上就会很老的。但我的辈分总是有点低的,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因为父亲是长子,母亲是长女,我又是长房长孙、长外孙,我有一个舅舅和两个姑姑,年纪都和我一般大,但辈分却比我高,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总好像高高在上。我有点不服气,但也没办法,这可是命,无法更改的。母亲常笑说:“娃,你就认这个命吧。”后来,我想清楚了个中道理,让我喊时就喊,顿都不顿一下,还满脸坏笑,倒像自己占了很大便宜似的,这让那些女孩子很不舒服。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母亲总弃我们兄妹私下强烈的抗议于不顾,固执地保持着这个习惯呢?也许是母亲心底不服老、不愿老、害怕老的缘故吧,做儿子的委屈点就委屈点吧。做母亲的也是女人,也存有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吧……

欧姨比母亲小,是公社机关的接线员,即话务员,接转电话的,可能还兼职机要员。这是坪阳公社最沾“现代”的一个岗位了。坪阳公社卫生院就有一台电话,挂在进门的左边墙上,挂得很高,要用木支杆叉下来才行。这样白天可以防止小孩乱动电话,晚上把木支杆收了,可以防小偷。有一对大电池,一个铃铛。铃铛差不多是学校上下课用的那种警铃,来电话时分贝很高,声音很响。开始用时,大家很兴奋,因为新奇。后来便头痛,因为电话来了多半要出诊,出诊是个苦差事。欧姨那儿相当于总机,所有进公社各地的电话都要经过她转,而且她那儿还可以监听,电话里的秘密都瞒不了她。她的机房闲人免进,是个神秘的地方,但我是去过的,因为我是孩子,又讨她喜欢。但欧姨最喜欢的还是大妹妹,喜欢把一些花头巾、糖果、花生、发夹之类的“奢侈品”送给妹妹,这让我羡慕死了。为什么不送给我呢?欧姨安慰我说:“很多东西你用不着,给你也糟蹋了……”这话让我很伤心,甚至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生出做女孩子的心思来。欧姨喜欢女孩,总跟母亲说:“等他回来,给他生个女孩……”母亲就会不失时机地刮她的脸子臊她。他,是指欧姨的丈夫,在外读大学,是国家恢复高考后考上的,也是这地方当年轰动一时的人物。但具体姓甚名谁,上的什么大学,读的什么专业,因为他为了节约路费,放寒暑假都没回来过,所以没见过,终是不晓得也是不记得了。

坪阳村的东头是医院,西头进村口紧挨着古柏树的是公社机关的食堂。食堂是一间空旷而大的木屋,它另一面有一块小土坪,正对着公社的正门。公社是一溜砖结构乌瓦尖顶的房子,当地人多住吊脚楼,这种房子是城里来的汉人建的,住的是干部。房子中间有穿廊,廊道两边是办公室和住房。进门左拐第一间就是欧姨的住处,廊道走到底,对面最后一间就是话务间。再往前去,就是两层楼的木结构会场,二楼是公社干部开会的场所。当各村的乡干部都来时,人多,二楼毕竟坐不下,开会就改在一楼了,一楼摆有一排排的木架长凳。穿过一楼,外边有座厕所,天黑了有些吓人,所以晚上欧姨是不会上这边来的。我对会场没什么感情,只是跟着父亲来这里开过几次会,到木墙壁的脚跟捉过许多滑稽的“退退虫”,因而却是记得的。

话务间里有一张值班床,然后就是一台话务接线机,还似乎应该有张老式的木桌子。坐在话务接线机前面,头上戴上耳机,对着可随意调整高度和角度的话筒,正面有很多插孔,插孔上有红绿灯,可以知道哪儿有电话来,下面有很多连着簧的插销。忙的时候,插这个拔那个,又是听又是说,乒乒乓乓的很忙乱。现在电话都改成程控交换机了,这种“古董”定然在中国电信博物馆里还有收藏吧,没去看过,不知道有没有,有机会真的还想见见。所以那时要打长途电话是很麻烦的事情,必须经过很多这种接线员的工作才能打过去。记得因为母亲与欧姨的这层关系,等闲时“走后门”,母亲请欧姨帮忙打过一次衡阳外公外婆的电话,整整打了三个多小时,而且事先是老早通了信,哪天哪天打电话过去,那边就在电话那头等着,要不然,电话通了那头再去找人,难免要落空。电话在那个时代总还是一个稀奇的东西。

母亲常说欧姨是个幸福的人,像只喜鹊,整日里欢歌笑语的,好像不知道世上还有“痛苦”二字。丈夫在外读书,又不像母亲整天里有我和妹妹在身边调皮捣蛋,鬼一样地缠着,落得个轻松闲逸,逍遥自在。欧姨是真正结了婚,办了结婚证的,因为那时不办结婚证要想睡一床是万万不行的,一旦发现,组织就会出面,定罪判刑是很难说的。

欧姨发了些喜糖,就算喜事新办了,说等他大学毕业再请人喝完婚酒。按坪阳乡下人的风俗和规矩,没吃婚宴是算不得结婚的。欧姨就吃着咸菜酸萝卜,省着一分一厘,节省着一两一两的粮票,一针一针地钩编着毛衣,寄给遥远的爱人……母亲总望着她黄皮寡瘦、由于营养不良而苍白的面孔,不知道应该叹还是劝。母亲每到公社一遭,回来就嘲讽父亲说:“别看欧妹子活得艰难,但有个像样的男人等着盼着呢,熬过去了就会到城里过幸福的日子哩……”父亲不语。

男人是突然老的,女人是渐渐老的。但也不一定,凡事不可绝对。待到稻子收割之后,天气越发冷了,秋雨淅淅沥沥的,总好像有人在哭。欧姨心神不宁地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数着过去了。欧姨的丈夫快毕业了,她时不时地照照镜子。母亲就笑她:“你急什么?煮在锅里的红苕,跑不了!”那个年代的婚姻是相当稳定的。欧姨羞红了脸回避了。但不时也会愣了愣,走神自言道:“男人就怕变心呢。毕业了,有本事了,翅膀也硬了,谁知道呀?”母亲坚定地说:“绝对不会。四年呀……不会那么没良心吧?!”

欧姨的丈夫终于毕业回来了。但等母亲带着我准备去祝贺一番、讨杯喜酒、吃把喜糖时,他已带着他的行李和离婚证书走了。只有身着新衣的欧姨扑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眼睛红肿得像着了色的馒头。到后来,只有让母亲为她吊盐水、打葡萄糖,欧姨似乎一夜间迅速地苍老了。母亲又是个眼窝子浅的人,听欧姨把原委一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陪着哭了个痛快,欧姨说:“姐,别哭了。你总比我好,还有个丈夫……”

“别说了。他老子也不是个好东西……男人都不是东西。”母亲指着我骂,其实是迁怒,其实是指桑骂槐。说着两人又哭了一场。我真有点惶恐,惶恐的原因主要是不知道大人究竟为什么痛哭,我有什么错,为什么连我这个小男人也骂?

欧姨的乌发开始迅速变白,好像岁月一夜间洗褪了色,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再也不能胜任接线员这项工作了。组织便把她调到县城里当了一名柜台售货员……此事在坪阳震动很大,许多女人再也不让自己的男人有出息了,因为有出息的男人是别人的。这个想法有点像当地的农民送孩子读书,觉得能认个字数个数就成了,并不奢望送出去读什么大学,更不会想送出国到什么天远地远的美国去。去了,崽娃子有出息了,是别人的,是国家的,是外国的,等于白养了个儿子。没出息的在家种田,毕竟是自己的,养老送终,家里邻里有个什么事总有人手帮衬着,总是看得见的好处,也让人钦羡。

待到我们家也搬到县城时,我已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有一天黄昏,母亲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那是在一栋有些阴暗潮湿的阁楼里,母亲催促我叫欧姨,我很听话地叫了。欧姨很高兴,往我手里塞瓜子、糖果。这是欧姨吗?怎么这么老?看上去比母亲老,都可以做我的外婆了。母亲让我跪在欧姨面前,让我认她作干妈,但我本能地躲开了,母亲见我不懂事,啪地打将过来,欧姨忙阻止,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不肯就算了……缘分不够哩!”到如今我仍旧有点后悔,为什么不认呢?也许是她们对男人的痛骂留给了我一份记恨吧,也许是对一个漂亮女人如此快速地老去的害怕,或者是一些别的原因吧。

后来终究没法,母亲便带着大妹妹第二次好说歹说去认了干妈,但总是补救之策,心里歉歉的,终究没有过多的来往了。多年后,我从衣柜里找出那条欧姨当年送给妹妹、后来完全洗褪色的头巾问妹妹:“还记得欧姨吗?”妹妹摇摇头。别奢望什么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生短短,我们记不住多少事情,也不会被多少人记住。这恰巧被正在忙家务事的母亲看在眼里,她叹了口气,骂了句什么,便进厨房去了……

1991年3月15日作于广东潭水镇

2002年3月18日改于北京西客站南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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