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牙丢上屋

门牙丢上屋

我盼着门牙掉落。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像水哥那样将口水从嘴里像子弹似的射出来,动作和神态都极潇洒。他的门牙缺过很长一段时间了,当时笑起来漏风,很滑稽好笑。

一个人一生只换一次牙,就像老辈人眼里一个人一生只结一次婚一样,乡里人都很重视。童年到了门牙掉落的时候,就意味着乳牙的全面更换,意味着一个人彻底告别婴孩阶段,向青年时代迈进。据说门牙长得好不好,在算命的相面学中是极重要的一环,关系着此人一辈子的荣辱富贵。如何才能有一副好牙呢?水哥说:“把掉落的门牙丢上屋。”而且要边丢边念咒。咒语是一个四句诀,我记得很牢,就像记“芝麻开门”一样背得滚瓜烂熟。可长大后,我却忘了,很多事我们注定是要忘记的。因为我还没有孩子,我不能够传给他。将来即使有,我也忘了。

正对着坪阳卫生院正门,几近垂直于坪阳溪的是一条小支流,叫香水沟,弯弯拐拐如蚯蚓般扭进山里。没去找过,不知道发源于哪处泉眼,终年不竭。每每雨季来临,也发洪水。洪水一过,又会清冽可人。水中常年飘浮着一些枯叶和香花,水可即捧即饮,香甜解渴。沟的两岸是些良田,陇边筑有沟渠,引得好水灌溉,庄稼收成好。因与香水沟相通,沟渠里藏有很多小鱼小虾,洪水刚退,随手捡个烂鸡笼放在沟渠里一拦,两头里一赶,提将起来,扑通扑通,一条尺把来长的红尾大鲤就在里面蹦蹦跳跳——那可是乡里人额外的收获,总让人欢欣鼓舞,笑逐颜开,晚上一家人又可围着火塘饱吃一顿,开个荤,也可为家庭节约一餐的口粮。

我也喜欢带着大妹妹到香水沟去捉虾摸蟹。她在岸上,我在水里。她在岸上提着装着半拉子水的塑料袋,我在水里捉虾、捧狗狗鱼,一旦捉到就放在袋里养着。狗狗鱼头大身小,最大也只小指头般大小,黄色而有黑色斑点,像斑点狗,捞起来放在瓶中很是漂亮。它喜欢匍匐在水底有泥沙的地方,利用身上的保护色伪装,让人想起穿着迷彩服的军人。那年秋末,我一路寻来,少有收获,快到坪阳中学下面琛妹子家的河湾时,我准备再抓一只螃蟹就走。那是一块大石头,我没敢去摸,只是翻开了去,一股浊浪也随着滚了上来,一头绿幽幽的水蛇盘着身子,像弹簧条似的浮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后退几步。手一松,翻起的石头落回原处。我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爬上岸,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把大妹妹也吓了一大跳,急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哥,怎么了?”“是蛇。”好半天我才缓过气来,我的脸色苍白。妹问:“没被咬吧?”我摇摇头。我和妹妹都怕蛇,也许是遗传母亲怕蛇的缘故吧。后来,水哥反复笑话我说,秋蛇不咬人,水蛇也无毒。但心有余悸,从此再也没到香水沟捉过鱼。多年以来,那条蛇就像是寓言似的幻影,或在梦里,或在病中,或在莫名其妙走神的时候,就会从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

坪阳这个小地方,在我看来,是个很稀奇古怪的地方。地方不大,却办有小学、供销社、卫生院,在山旮旯里还办了一所中学。从坪阳溪逆香水沟而上,行约四里,可到学校的侧后。坪阳公路的岔口,顺山脚土公路需行六里,可达正门,那路一下雨就成稀糊糊,像满地的牙咬着你的鞋,让你寸步难行。正门设在一栋四层楼的教学楼底的中间,在这乡村里建成这么一栋楼,真是个气派的奇迹。为什么会有这个奇迹呢?我没查过资料,也从没看过什么材料,只是臆想着可能又是政治上的需要,树立个典型和榜样吧,但对乡村毕竟是个好事。我不知道现在学校是不是还存在,究竟已有多少乡里人通过这里最终走到山外去了。父辈似乎是不得意的,相对于他们,我以为像我这一代是幸运的,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出生后因父母的“落难”,恰巧在这自给自足的山村里,不至于饿肚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文化大革命”恰巧又结束了,国家恢复了高考。

坪阳这个不大的地方有三块篮球场,一块在坪阳小学的山脚下,一块在卫生院我家的旁边,第三块就在这中学教学楼的后面,这地方叫操坪,学生做课间操用的。操坪东北角有两副双杠,东面有个几米高的土坎,坎上有矮脚吊脚楼,有廊,廊直通东南角的一户人家,住着一男一女,生有三个孩子,男的是校长,女的是教师。琛妹子是他们的女儿,老二,和我同年,小学同班,她有一个哥,有一个弟。那时小学里流行一种“恶作剧”,喜欢捡老师写剩的粉笔头,在课间将看不顺眼的男同学和女同学的名字并排写在黑板上,或者墙壁上,好像贴了两人一张大字报,意思是当众宣布两人在“谈爱”“搞对象”。那年代里,说“谈爱”“搞对象”是很卑鄙、无耻、龌龊的事情,好像说两人是奸夫淫妇似的。很多人就把我和琛妹子的名字写在一起,羞辱我们,为什么只写我们俩呢?也许是我们俩都是汉人的缘故吧。琛妹子一见,脸就绯红起来,就跑去擦,这边擦了,那边又写上了。她只擦掉自己的名字,却留下我的名字,似乎是要跟我划清界限,结果两人跑来跑去,经常还撞个满怀,引起更多的笑声。我索性不擦了,又吵、又闹、又哭地把几个始作俑者告到班主任老师那去了。

班主任是个女的,喜欢扎两条长辫子,一条背在背上,另一条顺着耳郭垂下来,靠在胸前,没事喜欢用手绞着辫梢玩。她细声细气地批评了那几个调皮的孩子,又为我擦去了眼泪,笑着说:“你哭什么?琛妹子不漂亮?”

我说:“漂亮。”

她又问:“那你不喜欢漂亮的女孩子?”

我说:“喜欢。”

她又说:“将来长大了,你不想娶她做老婆?”

我喃喃咽咽、吞吞吐吐回答说:“想。”我使劲地咽了口口水。

她扑哧一下就笑了,笑得我满脸火红。“你想?那你还哭什么?别人爱写,就让他们写去呗。你就说,将来娶琛妹子不就得了?”是呀,是好事呀,为什么要去擦,为什么不愿意呢?也许心底想这是我和她的私事,不能随意声张的缘故吧。后来我就老谋深算地坐着,微笑着看人写来写去,看琛妹子擦来擦去。我在想,她兴许不愿意嫁给我吧,那她要嫁给谁呢?后来如果不是琛妹子父母找到学校交涉,一个有威信的老师出面强调,没人敢再写了,琛妹子就差点退学了。只是为了划清界限,琛妹子从此再也不搭理我了,这让我很绝望。

那个时候谁也看不清未来,一家人躲在这山沟沟里,了无出头的希望,却又安然自得、安之若命地生活着。谁也没料到琛妹子的父亲日后会当上通道县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会调到怀化市人大任职呢。世上事多折腾,谁也弄不清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学校一放假,便空荡荡只剩琛妹子一家人。一大清早,她哥就会挑着一担水桶,沿台阶下到水边。香水沟到此溜了个小弯,缓了下来,形成一个水底飘满长长水草的水湾。从岸边搭一木板,伸到水中央,冬天来时,水面上泛起一层袅袅轻烟,薄薄的一缕白雾,像仙子脱去的丝裳展开了去,如幻如境。手伸到水中一探,还是暖的,水底藏着泉眼哩,难怪长年不枯。沟水清冽,琛妹子哥用水桶在水面一荡,荡开浮尘枯叶,迅捷地摁下,水桶咕嘟咕嘟喝了个畅快,没了气泡,哗地一下提将起来……她哥的身体棒,挑水、打篮球、打乒乓球、玩双杠都是一把好手,后来还是通道县民族中学的运动健将。那天早晨吃过早饭,地上结着冰,太阳出来,我不顾父母的劝阻,执意跌跌撞撞带着寒假作业本走到中学。她哥在双杠上,像燕子似的飞来舞去,锻炼完后,就带着弟弟妹妹吃饭去了,她家吃饭晚。留下我一个人在广而寂静的操坪上,出于好奇,我决心攀上双杠试试。我学着她哥的样子,往手心里吐口水,搓了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并不明白,很多事别人怎么开头的,后来者总是要模仿的,以为是一种仪式。双杠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很高,我努力蹦跳着抓住了杆头,然后拼命蹬腿。后来我在民族中学上生物解剖课,做青蛙的膝跳反应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邻桌的琛妹子,她很专注,我想起了我上双杠的姿态,轻轻地笑了,我像那蛙。我就是这样以一种很丑的姿态爬上了双杠,很有成就感地坐在上面喘气,四顾却无人,因而不能向任何人炫耀。坐了一会儿,无趣,觉得不过瘾,决心学她哥的动作,在上面荡一荡。结果臂力不够,手一软,掉了下来,磕了一下,鲜血满口,门牙掉了下来。看见血,我被自己吓坏了,血会不会流尽?我会不会死?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了,拼命地哭,可是空旷旷的,没有人能听见,也不会有人来安慰。幸好血一会儿就止住了,待哭累了,我想起了那咒语,把两颗门牙攥在手心,走到屋檐下,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将那门牙扔上屋顶,门牙从屋顶上叮叮当当往下跳。如果掉下来,就得费功夫找回来,再重扔一回,直到门牙滚到瓦缝停下来。门牙为什么要上屋呢?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奇怪的风俗,除了瓦片有点近似于门牙形状之外,实在没有什么道理。

后来,我和琛妹子都考上了民族中学,她总分比我多一分,张榜时我俩名字又挨在了一块儿。再后来,我家搬到怀化,考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我回了趟双江镇,在她家里我见到她,她坐在火盆边,揣着本书,静静的,不说话。看看我,又看看火,往火里添了块黑木炭,头发搭拉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半边脸,她用手轻拢了一下,露出一只秀气的耳朵。而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了,却听说过两次。一次是在长沙探访湖南师大外语系的一个中学同学时,说到她,那同学突然莫名地叹了口气说:“要能娶她当老婆就好了。”我先是一愣,然后扑哧一声笑了,笑得那同学惶惶的。此外,是近十年后在怀化,我因偶然原因结识了一位法院的朋友,却也认识她。说她结了婚,丈夫当然也不是师大那同学,没有生孩子,在乡村辗转当老师多年,现在改行进了政法部门,生活既不很幸福,也不很痛苦……只是实在想象不出已变成什么样子了。

2002年1月30日作于北京西客站南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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