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哥

水哥

对于死,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总觉得那位待我好的水哥的鬼魂儿会随我而来,蹑着脚跟走路,附在我身上。

水哥是坪阳公社小学里就读学生中最大的一个,当这些山里的侗族孩子欺负和惊吓年少胆小的我时,他总会跳出来帮我。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也许是喜欢我家里的那些小人书的缘故吧。他是我的朋友。

小学建在一座小山丘的腰上,两座小木屋,中间夹着一块平地。平地是用来升旗和老师训话用的。因平地太小,伸展不开,所以课间操要到山下的土篮球场去。在学校和篮球场的坡中间是厕所,很脏,但却是最好的农家肥生产“工厂”。从学校下来,走近道是条很陡的土台阶,零星嵌着几块石板,因槛很高、很陡,下雨时特别滑。我有恐高症,前几次我居然是爬着上去爬着下来的,这引来了山里孩子们的笑声,笑我是狗,我脸红红的,一个汉人的孩子居然没有尊严。但几次之后,我就能站着走上去,站着走下来了。

学校的侧后,是一条陡斜的小坡,需要就着惯性跑下,可以到达一片坟地。这片坟地是个好去处,凹凹凸凸,一个坟堆连着一个坟堆,坟头上长满了细绒绒的草。秋冬之时,草儿枯黄,柔软而干燥,太阳出来,蒸发掉晨露,就可以躺在上面晒太阳,晒得浑身暖洋洋的,这时上课的钟就会不合时宜地敲响。要去坟地,那个陡坡是必经之路,我总恨自己不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像自由的小鸟似的飞下去又飞回来。只有在好胜心的强烈驱使和诱惑下,我才会下定决心从陡坡上倒爬下去,模样很狼狈。到半路上,心一急,一个趔趄,便会在别人的哄笑中滚下坡去,跌在草丛里,擦破了点皮,便大哭起来。水哥便忙着把我抱起来,批评我说:“真没用。男子汉怎么能哭鼻子?”我脸上挂满泪水,其实心里却高兴得很,自己总算也是下来了,总算也可以躺在坟堆边上,听水哥讲这里的一个个坟里的鬼故事。有时听着听着,就担心哪个鬼会突然从坟里伸出一只手来,抓小鸡似的把我和水哥拉进去当了“替死鬼”。据说只有抓到了“替死鬼”,那坟中的死鬼才能喝了孟婆汤再去投胎呢,变个猪变个狗的,开始新的轮回。

坟场的背后,是一些即使清明节也无人祭扫的野坟,隐在密密的细坟竹下面,风一起,隐隐就有沙沙的声响,阴森而恐怖,寒意远远地袭来,心便突突地跳。我便在那顽童的惊吓之下,真的以为在青天白日里会跳出些鬼怪来,毛骨悚然,便听天由命地蒙上了眼睛。水哥说:“你这人怎么没出息,像女人,连鬼都怕?!”这时水哥忙赶开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带着他们溜进那细坟竹里,打“地道战”、躲猫猫、玩游戏……远远留下我在空荡荡的坟堆里,心里又痒、又恨、又怕,我懂得和体会到了那个年龄不该有的孤独和恐惧。坟地里风大,有时会中风寒,回家发高烧,乡里人便会附会说是“鬼附身”。我经常有“鬼附身”的时候,但因为母亲是医生,青霉素一打,盐水一吊,烧退了,病也好了。小时候,我常莫名地生病发高烧,我有时怀疑是不是被人种了蛊。而我,却老是死不了,所以村里人私下议论纷纷,说这细伢子命大。

水哥和护林大叔都说最难看的鬼是吊死鬼,眼珠子暴突,舌头吐得有一尺长,青面獠牙,最是吓人。我总信以为真。山脚下狗娃的舅舅上吊死了,这是个悬案,没有人说得清楚缘由。唢呐鞭炮响了几天,这天就要埋进学校旁边这片坟地了,因为吵得我们没法上课,老师索性放我们的羊,让我们看埋死人。狗娃舅舅被人用一块崭新的上好的土布裹着,用微张的“死人伞”遮住面部,抬出屋,放入漆黑乌亮的棺材里,“死人伞”也陪葬进去,钉上木钉子。这地方把没完全张开的伞叫“死人伞”,所以我们平常打伞总很规矩,主要也是忌讳。棺木上覆盖上了狗娃舅母积攒了多年舍不得穿、舍不得用的、自家手织的土布,土布染得红红绿绿的,但大多是染成发亮的黑色。狗娃舅舅用过的旧衣旧物便烧了去,避免睹物思人,这可怜的妇人就要当大半辈子的寡妇了。狗娃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前头,水哥挤在队伍中间举幡,一路的火炮唢呐——狗娃舅舅家离坟地并不远,但程序烦琐,时间很漫长。山里人办大事难得一两回,不重生却重死,这是一种炫耀。

水哥是个爱热闹的热心人,帮忙回来时,神情就像打胜仗归来的猛士,有点得意扬扬。其实这个地方死人,除了死者的亲属,大家并不太忧伤,因为死人和嫁人一样,都有酒喝、有肉吃,如同过年,是极好的事情。水哥对站在教室门口远远观望的我说:“看看,真富贵呵!”而我却惴惴不安,狗娃舅舅是吊死的,恶死的吊死鬼肯定是要找替身才能转世投胎,不知谁又要遭殃了。

其实,最让水哥羡慕的是护林大叔为自己打造的那口上等木材的棺材。水哥喜欢带狗娃钻进去睡觉,有一次被护林大叔发现,破口大骂,骂水哥短命的畜生,骂他不得好死,骂得很难听,乡里人骂架口没遮拦,怎么痛快怎么骂,骂完了什么事也没有了。水哥跑得远远的,嗯嗯两声,傲然地说:“再过两年,俺也打一口给你瞅瞅,糟老头子。稀罕!”当地有个风俗,提前备好棺材,与人增寿。打好的棺材也放在家里,不忌讳。看见棺材的人也高兴,说可以“升官发财”。所以,《周公解梦》里说,谁晚上要是梦见了棺材,那不是坏事,不是说这人不久于人世,而是要向此人恭贺,这人不久后不是升官,就是发财。若你跨过省界,到离通道不远的广西桂林旅游,还可以见到当地把用楠木或檀香做成的礼品“小棺材”当作旅游纪念品来卖。

水哥不怕鬼,却是这地方出了名的,我是不敢碰棺材的,所以对于水哥,我从心底里总有一种难言的恐慌和担心……一夜的暴雨,终于让这年的洪水暴涨了起来,往常温柔静淑的坪阳溪浊流滚滚,深达三四米,红如鲜血,千军万马,势不可当,直扑普头河。风呼呼地狂啸着,天阴沉地板着脸孔,把一只青色的大手压将下来。早饭还未吃,忽见远处人头攒动,在普头河的河坝那边有人惊叫:“落水了。有人落水了……”我心里一惊,一溜烟儿跑到卫生院门口,翘首望去,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蹦蹦跳跳。每年学校放假涨水时,好水性的水哥总要戴着斗篷和蓑衣到坝上钓鱼,每回总能钓到活蹦乱跳的一大篓,湿漉漉地挂在腰间……每回都能送我一条。不一会儿,只见护林大叔怀里抱着个东西飞快地往这边跑来,一身泥水的狗娃哭着喊着跟在后面,我的心咯噔一下,暗叫不好,眼泪随着也滚了下来。

静静躺在坪阳公社卫生院一张躺凳上的真的是水哥吗?以至于以后我再也没敢坐那张像一张小床一样的躺凳了,我觉得水哥最后的魂魄就滞留在那上面了。水哥肚子鼓囊囊的,像一只当作气球吹胀的苍白的避孕套,皮肤被水泡得失了血色,全身浮肿,机灵的眼睛无力地闭着。张医生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着水哥,挤压他的肚子和肺部,喷出些水和可能昨夜里吃的玉米饭。然后犹豫了一下,下决心做人工呼吸,那是奇怪的做法,我用充满神奇和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一切,期望奇迹的出现。张医生无奈地摇摇头,低头对跪在地上的水哥娘低声说了句什么,水哥娘号啕大哭起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回天无力了。张医生皱了下眉头,说:“时间很短,有什么后话要赶快说,要不然话也没说的了。”水哥娘茫然地点点头。张医生便在水哥的胸口上打了一针,长大后我一直在想那可能是强心针之类的东西。

针打过之后,不一会儿,水哥居然睁开了眼睛——所有人的脸上都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活过来了。水哥活了。最高兴的是我,我几乎要欢呼起来。水哥从来就不怕鬼,他怎么会死呢?

但水哥很虚弱,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话,水哥娘点点头。然后他瞄了一圈周围的人,也看见了我——头一仰,气便泄了,倒头死了,一个人的死其实是很简单的,水哥就这样,最终还是化作了普头河里的水鬼了。淹死的多是会水的,村里人都说他因年轻气盛,被河里的红鲤精勾了魂,不死不成的。但我总怀疑他是被狗娃舅舅抓去当了替死鬼。为了这一厢情愿的想法,为了救水哥的游魂,我偷偷壮着胆子在狗娃舅舅的坟头上撒过一泡尿,愿水哥早日投胎。

但水哥终不会如我所愿的,他注定要做个野鬼了,也许因为他生前与鬼结怨太深的缘故吧。村里人说他是恶死,又是落水早夭,属短命鬼,是进不了坟场的。而幼小的我始终也没弄明白,为何狗娃舅舅也是恶死,却能堂而皇之埋进坟场,而水哥为什么就不成呢?唉,人世间的事实在太复杂了。两天之后,水哥便被用几块薄木板钉了起来,葬在远远的西山里,那将是无人祭扫的荒坟——水哥只能做个野鬼了。

在这事发生的前些天,我还用一颗水果糖和他换了一只方头威武的蟋蟀叫子。水哥做了鬼后,那蟋蟀叫得越发清脆了。我便把那蟋蟀放了,兴许让它去和水哥做个伴,必要时带个话回来……

1991年2月26日和3月11日作于湖南怀化

2001年12月8日改于贵阳市枣山路2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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