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人的桑葚

醉人的桑葚

第一次醉,是少年时在看过一种稀罕而有趣的捕鱼方式之后发生的事情。因为不是因酒而醉,所以印象特别深,至今还记忆犹新。

隔着一片田畴,坪阳公社卫生院斜前方,横着一条小溪,自西北向东南潺潺而来,叫坪阳溪。再往前去,五百米就汇入普头河,属珠江水系上游的支流。“普头”疑系“普陀”之讹,却没有考据过。在我总是很夸张的孩童眼里,普头河却是大得不能再大的河了,后来涨水又淹死了水哥,我便对它一直怀着一种神秘的惶恐和敬畏。

坪阳溪平时浅得很,浅的地方水只及踝,河面又窄,一个箭步,蜻蜓点水就可跳过去。水深的地方也是有的,如村口的木桥下,深就有两米,是水牛避暑洗澡的好地方。河对岸,也隔着田畴,就是供销社,圆脸大眼睛的小张姐姐和她的小哥哥就住在那里。她家是最富的——这是我父母背地里私下嘀咕的话,因为她爸爸是供销社社长。我父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糖票、布票,巴望着过年过节时能买点好东西,而她家好像就从没担忧过,所以到哪儿似乎都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跟我们都很少一块儿玩,更别说跟村里衣衫褴褛的侗族孩子了。

母亲平常都是在坪阳溪里洗菜洗衣的。当她洗东西的时候,我就闹着跟了去,那儿可是一个好玩的去处。河岸上长有很多杂草和野菜,野菜熬成猪食,猪最是爱吃,长得快长得肥。每到秋末,村里的壮劳力大清早就把茂盛的杂草趁先收割了下来,用老藤条一捆,一担百二十斤沾满露水的牛草就给打了回去,在村口的木桥边过了大秤,记了工分,然后才高高兴兴地回家吃早饭去,这一整天的劳作,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做完了。我也喜欢到那岸上摘一种长长扁扁的草叶,打成松松垮垮的结,丢在水里,看水流把那一个一个的结冲得老远老远。会冲到哪儿去呢?小张姐姐说,会漂到大河里去,然后再漂到大海里去。海是什么样子呢?好大好大吗?肯定看不到头望不到边。因为生了幻想,便越发觉得这工作很有趣,很有意思,却并不管那草结会在中途,或卡在石缝里,或冲上岸去,或被不解风情的饥饿的鱼吞吃了去,根本就到达不了希望中的海滨……

岸上还长有一种叫节节草的有趣植物,一节一节,像竹子,轻轻一扯,节与节便散开了去,像火柴般长短和大小。然后,又一节一节地斗拢,分与合,口里都念念有词,数着数,我以为我的数学启蒙就是从数节节草开始的。我们还时常用节节草“斗宝”,随意找来一条长节节草,看谁分出来的节多,谁就是胜者。到了秋天,修长的芦花秆子白花花地冒出来,迎风飘扬,像一面面旗子。采芦秆也是很卖力的事,开始总是雄心勃勃,要采一大把,拿回去给母亲扎扫帚。但那美好的计划,从来就没有实现过。因为刚采时,兴致很高,但采了一把后,便忘了当初的目的,用芦秆“拼起刺刀”来,作刀当剑,胡乱砍杀一番,弄得满地都是散落折断了的芦花秆子,战胜者欢呼,战败者也欢呼。河岸上还有一株手指头粗细的矮矮的桑树,后来还用那桑叶养活了两批从衡阳带回的蚕卵,待长得白白胖胖时,我们就让蚕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玻璃板上吐丝,由于玻璃平滑无附着,蚕只有在上面边爬边吐,成不了茧,吐成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丝绢,说待长大送给心爱的姑娘……

平常,母亲是不让我靠近河边去玩水的,怕我淹死,吓唬我说河里有水妖。我便趁着大人午睡时,偷着溜到河边去,大白天里想看看水妖睡觉的模样。因为据说在强烈的阳光下,水妖很慵懒,没有什么法力,所以我胆子也特别大。可水妖不知道躲在哪个石头缝里,始终就没有出现过,我却可以猫腰撅着屁股,在河边小心地捞蹦蹦跳跳机敏异常的虾米儿,用洗净的墨水瓶子养起来,可以放在家里摆上几天呢。或翻大石头捉螃蟹,那是最刺激、最有成就感的工作。石头一翻,河底滚起一股浊流,静候一会,待水流冲个清澈,便使劲睁大了眼睛寻去,只见那小东西畏畏缩缩横着往外爬,便悄悄盯着过去,看准了后用右手一摁,摁住它的背壳,它便不敢动弹。相持几分钟后,才大着胆子腾出左手来捉住它的一只大螯,右手抓着它的背,提拎起来,却冷不防被它另一只螯夹住左手指——哎呀好痛,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又舍不得放弃,便忍着痛死死捏着,一边哭一边往家里飞跑,路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孩子被蛇咬了哩。到了家里,大人先是一惊,立即看清了是怎么回事,轻轻一接,螃蟹便乖乖地掉在大人手心里。再看那手指头却红肿了起来,抹干眼泪,涂上红药水,哈了口气,说声不痛,念咒似的在地上跺了一脚——大人们便笑了,自己也跟着笑。用线系了蟹脚,牵着四处乱爬,像牵着一头战利品,四处炫耀。到了晚上,用油一炸,红鲜鲜的就成了美味和佳肴,还很恩赐地分给妹妹一条蟹腿。

那天也巧,刚到河边,却见小张姐姐在对岸召唤我说:“快来,我们要捉鱼去!”是吗?我便来了兴趣,过了河去,想看他们如何捉。只见她小哥在稻田里东搜西抓,捉了一条四脚蛇、三只青蛙、五只蚱蜢,还摘了一把嫩野菜。要这些干什么用?我满腹狐疑,却跟他俩去了家里,她小哥便躲在柴屋里将青蛙和四脚蛇的头和内脏去了,再和着蚱蜢、蚯蚓、野菜细细地剁成浆末,在锈铁锅里用油爆炒得香喷喷的,然后抓了把米炒熟,用盅捣碎,再拌在一起,这样既有米香又有肉香的饵就做好了,然后再用塑料包上,带上一个竹编的四方篓子回到河边。四方篓子是捕鱼的工具,上方有个圆口,内有内胆,胆口内缩,是个锥形,鱼儿易进不易出。我们站在桥上,她小哥到桥下浅水急湍处,把鱼饵用手指挑了一坨放在篓子的底部,然后放进水里,用石子压上,就跑到桥上,问:“有鱼来了没有?”“没有。”小张姐姐和我嘟哝着嘴,摇摇头,由于程序太复杂,我们感到很累。“快看快看,来了!”她小哥小声说。确实有几条小鱼循着饵香逆水游来,围着篓口警惕地犹豫着,一会便钻了进去。她小哥叫我们看着,又下了河,指了指篓子,嘴唇夸张地动着,好像在问:“还在吗?”“还在。”我们也紧张地动着口,却不敢说出声来。小哥走近去,一弯腰,迅捷地用篓盖盖住篓口,移去石头,捧了起来,篓子里便有一条或两条小鱼儿在白闪闪地跳——后来,我去过她家,看了她家的玻璃鱼缸,里面养着几条美丽带花纹的鱼,就是那天捕到的。

因为看得累,便失了兴致,自己便到了河里寻虾捉蟹。有点饿了,抬头却见岸上一株植物的叶子下结着乌黑、紫红的果子,有点像三叶苞的样子,不知道能不能吃,但口水却来了,摘了一颗,斗胆掰了一点舔在舌头上,有点甜酸,并无异味,便把一颗都嚼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咽下喉咙,吞到肚子里——后来读书上学,我常想起这件事,以为神农氏尝百草也是这个样子的。又隔很久,见没事,又不肚痛,也不头晕,便放心大胆暴吃起来。吃到最后只剩青的和紫红未熟的果子,说隔几天再来,肯定又熟了。站起来,要回家,却站不稳了,腿脚软软的,偏偏倒倒地回了家。母亲一看就不对头,又是个急性子,啪的一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吃什么了?伸出你的舌头,怎么乌蓝乌蓝的?”我当时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一口乌黑,像是中了毒,又被打得哭了,话都说不清楚。幸亏卫生院的老中医在一旁劝住母亲:“别慌,带我们去看看,好吗?”我点点头。母亲便背上我,由我指路,领着老中医一起去看,到河边一看,老中医便笑了,说:“没事没事,是桑葚呢。能吃,醉人。”

母亲便放下一颗悬起的心,我便昏昏醉去,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2001年9月19日作于贵阳双峰路单身宿舍403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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