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里捞回来的妹妹
我一直都怀疑妹妹是村北那口井里的红鲤精变的……
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小我三岁,另一个小我七岁。最小的最早结婚,然后是大妹,而我至今未婚——在外人看来,这很有意思。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路边“拣”的,而妹妹是井里“捞”回来的。
大妹曾不无遗憾地抱怨说:“为什么我不是你姐姐?”是呵,为什么呢?我也充满困惑和歉意,讪讪地调侃说:“还不怪你自己?贪恋井底龙宫的仙境,不肯早到人间受苦哩!”听到兄妹的胡闹,母亲就在一旁笑。身为妇产科医生的母亲有时也不无后悔地叹气:“生你时,不该打麻醉药的,因为怕痛和恐惧——可能留下药物后遗症。看你整天里傻乎乎的,脑瓜子里不知道想些啥?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生你妹妹就没打了,很顺。其实生孩子也没什么的,真不像现在女人娇气,动不动就剖腹,就难产。”是吗?我嬉皮笑脸,对有无后遗症并不在意。
我出生在一个叫木脚的偏僻小地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已记不得了,印象中只记得一座孤零零的吊脚小木屋,屋下是条清澈的小河,河里据说到现在还有娃娃鱼,周边是一层层的山,一层层的原始森林……仅此而已。而妹妹们都出生在坪阳,所以我和她们总是不同的。其实父母为宗族计,那时还是想再生个弟弟的,担心体弱多病的我会有什么不测。“虎落平阳被犬欺”,父亲是极不喜欢坪阳这个地方的,而我却一直对它怀着深深的眷恋。大人与孩子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大人是功利的,孩子是唯美的。童年就像一粒种子,不管藤蔓爬得有多远,根还是在那里。
坪阳紧依着广西,读《李宗仁自传》时好像记得他曾率桂系部队北上进入湖南,却不记得是不是从这里经过的。因为只关注书中那些勾勾搭搭的事情,没太在意是不是经过这个地方。我有时真的很痛恨自己读书时的那种恶习,常常是随便看看,然后就随便忘了。细想来,可能性是不大的,要不然应该是留有传说的和故事的,但在当地没有任何这种让孩子津津乐道的战争故事。
多年以后,在我们家离开坪阳搬去怀化市住的时候,母亲在怀化重逢老同学邱叔叔,回想当年,感慨万千。邱叔叔的老家也在衡阳,当年分到芷江。芷江是一座美丽的小城,那里有抗战胜利的中日洽降坊和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曾使用过的、如今已废弃的军用机场。邱叔叔那时人到中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仕途得意,升任芷江县抓文教卫生的副县长。他说当年离校时,就留了个心眼,认真研究后发现坪阳最偏,不如芷江。当年邱叔叔就劝母亲一起去芷江算了,但母亲没有选择芷江,却选择了坪阳,母亲讪讪地解释说:“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想到离铁路近,就坪阳了……那时候好蠢呵!”其实从芷江乘长途汽车比从坪阳辗转到衡阳,还是要方便多了。
邱叔叔对我说:“如果当年你母亲不到坪阳,现在你们肯定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话其实是有问题的,生命其实是一种意外和偶然,如果没有母亲到坪阳这个“因”,她就遇不到我父亲,也就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我父亲。当然,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她同样会结婚、同样会生子,只不过她的儿子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我”了——那将是另一个不可知的生命,而现在的“我”将不会存在于这世上的。所以,不管坪阳在父母眼里再如何苦难和不愿回忆,但在我心里总是至关重要和温暖的。
因为比妹妹大,妹妹出生时,我已开始记事。母亲是用侗族的妇人们最常见的一条蓝色背带把我们背大的。那背带很长,大约有三米,可以把孩子结结实实地绑在背上或怀里,双手就可以空出来做家务事。长大后,有人说当地人很多是罗圈腿,就是因为用背带背大的缘故。我不作声,我想,我和妹妹也许曾经都是罗圈腿,可后来怎么都转变过来了呢?那背带在家里一直保留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次清理房间时,母亲翻了出来,妹妹很吃惊地拽在手里:“这是什么东西?”我是认识的,小时候母亲忙时,就会把小妹妹捆在我身上——让我摇摇晃晃背着妹妹到外边去玩。母亲终于还是把背带剪成几节抹布,我想阻止,但母亲轻轻地横了我一眼说:“留着有用?”是啊,还能有什么用呢?为什么我还恋恋不舍呢,对于一条妹妹们也许早已忘记并褪了色的背带。
公社院子紧挨着一个侗族村子,村子里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吊脚楼的木屋。村北的茶山坳的窝窝里有口井,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水面一年四季都能保持同样的高度。我曾用井口上那只带长柄的竹筒拼命地往外舀水,相信“只要有恒心,铁棒磨成针”,幻想着把井舀枯了,将井底的红鲤捉上来。但井怎么能舀得干呢?中秋月圆时,父亲打着电筒带我到井边,月亮浸在井里,明晃晃的,用勺一点,碎了一井,慢慢地慢慢地,又合拢了去。能捞回去吗?我向父亲提出奢望的要求。可以的,父亲很有信心地回答。真的?我既高兴又满腹狐疑。父亲带我回到家,把脸盆注满清水,端到屋外,果然月亮在盆里。井里的月亮跑到这里来,井里还有月亮吗?我问,父亲不答。我高兴地用手伸到盆里去捧、去抓,但什么也捞不起来,清凉凉的月亮从手指缝里一次又一次地溜走了,像泥鳅——那么美丽而虚幻的东西,怎么能够抓在手里呢?!
母亲生小妹时,我还记得。那时我哭着闹着要待在产房里,却被大人赶了出去,她们一个一个狡黠地望着我神秘地笑,我以为她们是不怀好意的。我只有背着大妹到村北的井边卖力地捞红鲤,为病中的母亲补身子。鱼还没捞上来,便有人跑来找我:“你还不快回去,你又有一个小妹妹了。”“你骗人!”我一下子就哭了,拼命地往回跑,一直跑到母亲的床边。母亲头上压着块白毛巾,有点虚弱,看着一头大汗一脸的泪水哭得很伤心的儿子,有点吃惊。怎么回事?我很委屈地申诉说:“他们骗我,说我又有一个妹妹了!”母亲便笑了:“没骗你,你看,这不是妹妹吗?”顺着母亲的手,我看见床边睡着个红通通的婴孩。这太神奇了,我一下子惊呆了,一切都是真的。我便破泣而笑,好奇地问:“怎么来的?怎么来的?”这可给大人们出了道难题。母亲想了想说:“井里捞来的!”“是村里那口井?”母亲点点头。“大妹也是从那井里捞来的?”母亲又点点头。“我怎么捞不到呢?”“因为你是男人。”母亲笑了,因为我是她的傻儿子。“那我是哪来的?”我充满疑惑。“你呀?是路边捡回来的!”我一下子又哭了,觉得委屈,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妹妹都是井里捞回来的,而我却是路边捡回来的——后来,我一直想,是谁把我遗弃在路边的呢,又恰巧被好心的母亲“捡”回来……让我做了她的儿子。
2001年7月30日作于贵阳枣山路2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