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一个码头

一、最后一个码头

我的记忆之中,母亲始终嵌在父亲的形象里。发生在父亲身边的所有事情无不交织了母亲的种种痕迹。然而,这一天开始,父亲只能是父亲了。母亲从父亲身边分割出去,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最后一面。母亲的遗体平躺在殡葬馆的礼堂里,面孔旁边摆了一束花。这是撤出世界之前停泊的最后一个码头。四周的花圈已经摆好,哀乐刺耳地响起。告别仪式开始,送葬的人们依次鞠躬。送葬的人数也许超出了母亲的预料,但是,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永远不可能知道确切的数目了。多或者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她死后发生的事情。数字只能让活的人兴奋,死亡的黑暗吞没一切数字的差异。

送葬仅仅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惯例,生活并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产生什么改变。天青云淡,阳光之中的松树纹丝不动。历史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行驶,一如既往。只有当这个人是你的母亲时,你才知道生活从此缺失了一块。

母亲已经被癌症折磨了五年多,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意外。我的心中只有茫然的疼痛和酸楚,可能还隐含了些许——说起来有些罪孽——解脱的轻松感。母亲时时在病榻上苦苦辗转,不断地祈求能够早些走。吁出了最后一口气,永恒的平静终于到来。

母亲的遗像

送葬的队伍环绕遗体,几个亲属排列在母亲遗体前方。我将母亲的遗像捧在手中。父亲站在我旁边,神色呆滞地凝视母亲的遗体。鞠躬如仪。鞠躬如仪。众多的握手和叮嘱。节哀,节哀顺变。

人死不能复生,我会节哀。我知道这个日子也会一天天地退远,终于埋没在世俗的尘埃之中。但是,我还知道,这个日子烙下的疼痛再也不会消失。母亲是什么?母亲是枯瘦的巴掌,是杞人忧天式的操心,是追出门来反反复复的嘱咐。往后,这一切都不会再有。往后的父亲形影相吊,只能在母亲的遗像面前喃喃地自言自语。

喇叭里的哀乐回旋在礼堂里,没心没肺地重复不休。

前一天夜里守灵,我掀开蒙在冰棺上的红布。烛光之下,母亲的面容安宁平和。寒冷的冰棺里面,母亲睡得很安稳。我知道,母亲已经无比的疲倦,没有一丝力气。挣扎,挣扎,挣扎,突然一松手,那个喧闹的、恋恋不舍的同时又是痛入骨髓的世界疾速地滑出了掌心,一生的重负顷刻之间全部卸下。死是彻底的失败,又是彻底的反抗。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压榨母亲,威胁母亲,恐吓母亲了。闭上眼睛,母亲不必再与这个世界苦苦周旋。让她好好地睡吧,别再打扰母亲了——冰棺上的红布轻而易举地蒙上一个人的全部哀痛和眷恋。

两岁的母亲

2001年1月18日,腊月二十四日,民间风俗祭灶,即是过小年。清晨6时多,我被父亲的电话召回家中。母亲呻吟不止,我和父亲商议再度送她进医院。9时许,情况渐趋平稳。母亲勉强地说了几句话,我就匆匆离开。这个时节我正在忙碌。下午3时多,我在一个会议上突然接到妹妹的紧急电话。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母亲已经走了。终究没能挨过年关。新年正月的大门赶在母亲抵达之前断然关闭。

殡葬馆里,最后的告别只有几个亲人。姐姐把一个小瓶子放在母亲遗体的怀里,据说可以保佑母亲不被烧痛。穿白大褂的殡仪馆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推起母亲的遗体沿着一条弧形的甬道走向焚化炉。姐姐突然喊了起来:“妈妈快逃呀,大火来了!妈妈快逃,大火来了……”尖利的声音回荡在甬道之中。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辚辚地推着车消失在拐弯之处。那里是这个世界的出口。母亲将抛下这个世界独行。

这一刻我的内心终于溃决,眼泪夺眶而出。

附录:父亲手记(一)

明天你将彻底告别这个世界,连躯体都不留。夜是如此静谧,只有冰棺的电机轻微的嗡嗡声和燃在沙盘里的蜡烛偶尔劈啪作响。我从玻璃罩下仔细端详你:你更瘦了,下巴变得很尖。你眉宇舒展,眼睑自然垂合。

你走了,叫人很难相信。那还是昨天、前天的事,你还在那样地诉说,那样地呻吟,那样地呼叫,那样地恳求,那样地叮嘱,那样地示意;你的容忍,你的愁苦,你的牵挂……一切都是那么活生生的,在这个世界上就这样抹去了?世界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如果有,我倒略可安慰。可是我从不相信还有什么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我的悲剧所在。

我再次审视你,使我倍感惊奇的是你那薄薄的、轮廓分明的嘴唇像抹上唇膏似的殷红,弯弯的,还是那么有模有样,如同生前那样动人。孩子说,那是凝血,凝血才那样殷红。可是,凝血要发暗,粘在外面未吐净的凝血又怎么可能顺着原来的唇形曲线抹着?我宁可想象这是一种象征——告别苦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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