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父爱如山

父亲在耄耋之年驾鹤西去,迄今已是第六个年头了。六年来,父亲的音容笑貌清晰而温暖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那份厚重、慈爱、割舍不掉的亲情,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如影随形,不曾忘记。

很早就想写一段关于父亲的文字,但未及成字,泪已潸然。至今我都不具备诠释父爱的能力,也一直不愿理出头绪来,因为父亲是我的,我一直都不肯拿出来和人分享,我想自私地保留一段仅属于我的珍贵记忆。

1928年农历六月初十,父亲出生在德阳城区北街一个叫徐家巷的巷子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祖父在北街一个大茶馆门口靠卖菜、卖水果维生。由于家庭贫穷,祖父35岁那年才娶了我祖母,才有了一个安定的家。祖母共生养了七个儿女,前面三个均早亡,按当地民间的说法,家里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就得改子女对父母的称谓,这样家里的孩子才好哺养。于是,父亲他们兄妹几个出世后就称祖父、祖母为幺爸、幺婶。在后四个孩子中,父亲排行老二,头上有一个大姐,脚下还有一妹一弟。

父亲他们那一辈是“国”字辈,1928年是“龙年”,于是祖父给父亲取名为“国龙”,“龙”为百鳞之首,象征强大、祥瑞。祖父是一个有血性、有抱负、有远见之人,他不甘于贫穷,盼望他的儿女能出人头地,成龙成凤,成为国家的栋梁。就这样,祖父省吃俭用,让父亲进学堂,读私塾。父亲明白祖父的苦心,因此他读书格外努力,也非常珍惜读书的机会。从父亲留世不多的文字中,至今还能欣赏到他笔下漂亮的小楷。父亲没读几年书,祖父因积劳成疾,于1943年病逝于家中,从此,一家人的生活就靠祖母给人洗衣服来换碗口粮。一个没出过门的小脚女人要养活四个孩子,要挑起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十六岁的大姐嫁到东山农村,十五岁的父亲去西街纸裱铺当学徒。

父亲所帮的那家店老板对下人很尖酸、苛刻,天不亮就让他们起床打扫店堂,有时候会故意丢下几枚铜板试试他们这些小徒工对金钱的态度。父亲每次打扫店堂,总是默默地将它们捡起来,然后放到老板的桌子上。父亲回忆时说:“做人就算再穷,也要穷得有骨气,饿死不走歪门邪道。”学徒三年,父亲初尝生活的艰辛并恪守做人的原则,学徒期满后他又到丝烟铺当了店员。

重庆是一座重工业城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急需建设人才,工厂就来父亲的老家招收学徒工,父亲和他的师兄弟们去报考,能识文断字的父亲被录取了。这批学员经过培训后,分往各大军工厂,他的师兄黄大江和师弟朱儒政被分到了四五一兵工厂,父亲则和他的另一个师弟肖天京来到了二九六兵工厂,也就是如今的建设工业集团。

父亲进厂后,从事的第一份工作是“抛光”。就是将钢件按工艺技术要求抛光到一定精度等级,从事过机械工作的人都知道,这项工作非常辛苦,加上那时的防护措施不好,一个工作日下来,除了两只眼睛,整张脸都布满了铁锈和沙尘。同来的很多工人都忍受不了这份“罪”,情愿回乡务农,但父亲坚持下来了,一干就是五年,因为这份工作每天有三分钱的保健费,这样他可以每月多寄九毛钱给家里,那可是十斤米的价钱,够老家的母亲和弟妹吃十天的口粮了。多少年后,父亲回忆起这段经历时说:“我用自己的辛勤劳动让家人不再受饿,值!”

父亲工作态度认真踏实,加上能写一手漂亮的文字,这在当时是不多见的。1958年,父亲被提为文书,很快又被提为工段长,随后与母亲结成伉俪。据母亲讲:他们结婚刚三天,父亲就将被子搬到工厂,为了拿下既定目标,夜以继日地蹲在锅炉旁,饿了啃一个干馒头,渴了喝一杯白开水,有时一周都难得回一次家。但有一天,母亲下班回来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原来,父亲在工厂抬铸铁件时扭伤了腰,被工人们送到医院紧急处理后抬了回来,可没过几天,刚能下床摸着床头走路的父亲又一头扎进了工厂,以至于腰落下了伤疾,一到阴雨天,父亲就腰痛,工厂至今都有父亲工伤的记载。

父亲的人缘很好,家里常常高朋满座。这些朋友中多半都是父亲的工友,有的是来反映家里实际生活困难的,有的是来提合理化建议的,有的是父亲的师兄弟们来串门的,有的则是来送礼的……那时我们六口之家挤住在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家里的来访者一轮接一轮,经常是一拨人未走,另一拨人又到。为了不影响我们学习,母亲经常叫我们姐妹几个到邻居家去做作业。在父母眼里,来者皆是客,都要以礼相待。能解决的困难父亲总是尽力而为,对送来的礼物,父亲一概拒收。记得有一次,家里还接待了一位特殊而难缠的送礼者。20世纪70年代,工厂来了批转业军人,大多家属是农村的,其中有一位“老转”因孩子残疾,妻子又长年卧病在床,想申请“特困”,把远在资中乡下的妻儿接到身边来。在计划经济年代,要想把一家农村户口迁到城里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面临“农转非”问题。对这份特殊的礼,父亲决定先暂时收下,随后派工会主席到乡下做实际调查,并将此礼给他的家人送去,然后向上级机关反映他家的实际情况,最后当户口、住房都逐一落实时,那位“老转”感动得热泪盈眶。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睿智、聪明,可母亲总是说他“傻”。有一次涨工资,父亲榜上有名,满心欢喜的母亲筹划着用这笔钱给老人和孩子添置冬衣,可最终父亲却没有把钱拿回来,让母亲的希望落了空,为这事父亲被母亲好一顿埋怨。原来,父亲把涨工资的名额让给了他的大师兄,父亲说,师兄全家老小八口人,每月都等着他的工资买米下锅,他为人又老实,要再不涨点工资,他们家就真的揭不开锅了。父亲的这份心意,最终让我们两家成了金石之交。

父亲是个孝顺之人,他深知祖母在老家抚养弟妹不易,于是父亲在转正出师后,就托朋友将德阳老家的母亲接往重庆一同生活。临行前,徐家巷围满了前来送行的街坊邻居,他们一面恭贺老人家的出头之喜,一面对父亲的孝敬之心赞不绝口。一年后,父亲最小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幺爸也从老家只身来到重庆投靠父亲。那时,父亲住在单身宿舍里,祖母来重庆后厂里面一时没有分配住房,就暂时挤住在父亲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大师兄家里。幺爸来了后,父亲索性就在袁家岗租了一间农民的房子,将母亲和弟弟安顿下来。

据父亲讲,幺爸从小顽皮捣蛋,由于祖父去世得早,因此,父亲对这个小他十二周岁的幺兄弟严威有加。幺爸来重庆之后,父亲与他“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让他去读书。但幺爸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是跑到中梁山一家轮胎厂就职,很多年后,父亲提起这件事情还是耿耿于怀。我猜想幺爸也许是为了摆脱父亲的严厉吧!其实,父亲打心底喜欢他这个能吃苦又敢闯敢干的幺兄弟。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有心栽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荫”。那些年,幺爸在重庆中梁山轮胎厂干得风生水起,收入一度比父亲高很多,养育了一对儿女,生活挺幸福的,只是前些年幺婶病故,幺爸也在一次事故中受了重伤,至今行走不便。

父亲在老家还有一个做裁缝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我们习惯叫她“孃孃”。孃孃生养了五个孩子,早些年他们一家人生活得很苦,父亲总是千方百计地接济他们,逢年过节总是要给他们家寄些钱和粮票,现在,孃孃一家的孩子们都挺有出息的,早已过上殷实的小康生活,他们对孃孃很孝顺,孃孃的晚年生活也很幸福,每晚都要小酌几杯。孃孃和父亲的关系很好,父亲病重时,孃孃特地从老家赶到重庆看望父亲,幺爸也来了,我从孃孃泪水涟涟的眼神中,从幺爸哽咽的话语中,看到了他们兄弟姊妹间的手足情深。

父亲还有一个结拜的兄弟黄怀彬,我们叫他二叔。1953年,父亲只身从老家来到重庆打拼后,一家老小就拜托给了他,二叔默默为父亲分担了许多后顾之忧,才使得父亲能安下心来投入工作。二叔后来参军,转业后全家又为支援三线建设去了贵州,退休后客居成都。几十年来,他们亲如兄弟,书信往来从未间断过。1990年,二叔的儿子来西南大学读书,父亲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对待他。爱屋及乌,我对这个弟弟自然也亲近了许多。父亲生病后,他让我对众亲朋隐瞒实情,但父亲病危后想见二叔最后一面,不得已,我只好将父亲的情况告诉了从西南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的晓灵弟弟,当晚他就赶来了,随后二叔、二婶也从成都赶来,父亲和二叔见了最后一面,我感觉父亲的心宽慰了许多。

父亲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他就像是一本百科全书,我在他的身上总能找到难解的答案。父亲的话语不多,但经常一语中的,睿智中透着几分深刻。

那些年,父亲总把我像男孩子一样养,所以,我的性情中有些男人的豪爽。我担煤、劈柴、生火,样样都会。在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搭着凳子跟祖母学会了煮饭,到了十五六岁时,我一人能操办两桌家宴。记得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和父亲去担煤球,一担煤球一百多斤,我和父亲“邀鸭子”式地抬着走。所谓“邀鸭子”,就是将一筐煤球抬到一定距离后,再返回去抬另一筐,如此反复地将两筐煤球抬回家。我担心父亲受过伤的腰,总是逞能地将绳子抹在靠近我的这一边,父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让我走前面,然后再将绳子悄悄地抹在他那边,好让我抬起来轻松些。同时,父亲要求我说话知轻重,办事懂缓急,干活明要领。从小,父亲就不让祖母和母亲替我洗衣叠被,要求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衣服裤子要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被子要叠得有棱有角。长此以往,我也就具备了女孩子的文静和细腻。

我遇上棘手的事情总是向父亲请教,在母亲那里说不通的理,走不通的路,在父亲这里总能得到解决。记得20世纪90年代,厂里一度效益不好,我时常为儿子的奶粉钱和教育经费发愁,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一度想辞职,下海经商。这一想法遭到母亲的强烈反对,在母亲看来,稳定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为此,父亲帮我分析利弊,权衡得失,最后我听从了父亲的建议,没有盲目辞职经商,而是进入了我厂当时正在筹建的合资企业。在家里,父亲为了帮衬我的生活,将家里的财政大权交给我,让我学会当家理财。父亲常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计划一世穷。”我寻思着将此“计划”变成彼“计划”,研究起了投资管理学,用经商的思维方式投资理财,最终使自己不再“囊中羞涩”。

父亲是个慈祥、忠厚、豁达的老人。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总是那么乐观、知足和快乐。

1985年,父亲退居二线,并在三年后退休。我以为父亲会过那种看看报,养养花,一杯清茶过到老的悠闲生活。然而,忽然闲暇下来的父亲很不习惯,于是又发挥“余热”去了。1990年,儿子出生后,爱孙心切的父亲才同意和母亲一起带孙子,这一带,父亲就把家里所有的重担都担在了自己的肩上。

儿子刚生下来时满脸皱褶,像个小老头,但长着长着,褶子就长开了,出落得像个白面书生,但不是块读书的料。好在他情商高于智商,现在在一家金融单位工作,颇受领导的重视,收入也和他的努力成正比,为人处事显现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机灵和沉稳。儿子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这一点继承了他祖辈的秉性,也着实令我欣慰。

儿子的降生给家里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父亲每天都把他的孙子抱在怀里。母亲说,我们几姊妹小的时候,父亲由于工作繁忙,没时间抚养我们,几乎没怎么抱过我们。父亲老后,仿佛要把他对我们成长的亏欠都加倍地补偿在他唯一的孙子身上。记得儿子一岁左右刚学走路时,父亲每天弯着腰,架着儿子的胳膊教他走路,有一次弯腰架着儿子下楼,走着走着,父亲的血压突然升高,眼前一黑,身体一时失去重心往下倾压下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紧紧托着儿子,自己的头却撞在楼栏水泥花墙上,血流如注。水泥花墙被拦腰撞断,父亲的鼻尖都被割了下来,好在众邻相助,父亲很快被送到医院,那被割掉的鼻尖,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得以缝合。事后,邻居看了一下现场说:“好险,这孩子命好大!”这场事故虽然惊心动魄,但最终被父亲用生命化险为夷。

父亲很节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有时饭里面有几粒谷子,他就用手将谷子掰开,将饭吃在嘴里。记得儿子小时候,吃饭时总是掉饭粒,父亲看在眼里,没有训斥,而是诙谐地对儿子说:“现在满桌掉饭粒子,将来娶个媳妇一定是麻子。”儿子嚷道:“麻子媳妇我不要。”父亲又道:“那你就把碗里面的饭刨干净,把桌面上的饭也捡起来吃了。”儿子还真是听进去了,不仅将碗里面的饭吃得一粒不剩,就连嘴巴边上的饭粒也抹进嘴里。直到今天儿子还笑着对我说:“老妈,我的女朋友不是麻子吧?”让人忍俊不禁。

在儿子十八周岁生日那天,父亲带着我们全家给儿子举办了成人礼,儿子在我床头柜上的台历上这样写道:“妈,儿子长大了!”看得我热泪盈眶,其中的辛苦和艰难,只有我自己知晓。如果没有我父母的鼎力相助,没有父亲的谆谆教诲,就没有我和儿子的今天。

那些年是父亲默默地承担着我们这个家的重担,我们的日子在父亲的呵护和操持下,过得温馨而美满。

天有不测风云,大约在21世纪初,有一阵子我们感觉父亲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一问才知道父亲尿血,姐姐赶紧把他送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肾癌,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吓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于是,我一面联系重庆最好的泌尿外科医生给父亲做肾切除手术,一面对父母隐瞒了病情。其实,我们哪里隐瞒得了?倒是父亲对我们隐瞒了他的痛苦,为了让多病的母亲减少担忧,父亲始终面带微笑,安慰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从容不迫的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们:他永远是家里的顶梁柱。

父亲术后的十年,正是我最艰难的十年。那时我忙得晕头转向,儿子年幼不懂事,母亲又体弱多病,是父亲用仅有一只肾的病体,为我们支撑起了这个家。只要有父亲在,无论多苦、多累,我都有所期盼。在我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有父亲这盏灯为我指引方向,指点迷津,让我闯过了多少人生的沟沟坎坎,直到今天,有什么心事需要排解时,我还是习惯于静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心中默默地和父亲交流,有时,答案就在父亲的微笑中浮现。

六年前,当父亲的病情再次恶化,我的心境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悲凉,看父亲靠血液透析维持着生命,我心如刀绞。在父亲离开的那个夏天,已经读大学的儿子假期回家总是陪伴着他心爱的祖父,姐姐也在短短的几个月中消瘦了十多斤。我始终不会忘记,在父亲弥留之际,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用期盼的目光望着父亲,我不明白父亲为何始终不肯交代后事,那时的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再叮咛我几句,但我翻遍了整个家,也没有找到父亲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些年离别的悲痛和生活的艰难,让我明白,当年的父亲是想为我们这个家再多撑些日子,因为他担心母亲的身体,担心我繁忙的工作,担心正处于青春期的孙子,担心我们这个家的未来……

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心用瘦弱的双肩接过父亲肩头的重担,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人,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知道我的生命不再只属于我自己,我已经背负起了父亲的希望,我要用我的生命去维护、捍卫我们这个家,去完成父亲为我们这个家规划的蓝图。好在父亲最疼爱并一手带大的孙子还算听话,他也懂得“爱拼才会赢”的道理,懂得为这个家的崛起,为自己的事业而奋斗,并且初见成效。这应该是父亲长期潜移默化、熏陶教育的结果。

回忆是痛苦的,但同时也是温暖的。父亲离开我们快七年了,我仿佛觉得父亲还在,总感觉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随时都还会回家来,在文字中,我和父亲仍然会促膝谈心,他一直驻足在我的心里,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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