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讲演录
略论周有光的文化观——在“周有光与中国语文现代化”学术研讨会上的讲演
董健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引言
一、什么是文化观?简单地说来,就是人对历史、现实、未来的看法、主张中那些最高级、最具抽象性和普遍性,又能触动人的精神状态的那些核心的结论和观点。这些结论和观点,因为代表着人的追求和评判是非高下的标准,又被称为“文化价值观”或“价值观”。中国自从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以来,产生过多种文化观,错综复杂,各有长短。今天,到了一个总结与决断的时候了。在这样的形势下,来讨论周有光老先生的文化观,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意义。
二、周有光的文化观是中国文化现代化追求的重大成果,代表着中国知识分子真理追求在目前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周有光原是一位经济学家,上世纪五十年代转入语言文字研究,亲自参加了中国文字改革实践、政策设计和理论研究。到八十年代退休后才转向历史文化研究。但他的文化观绝不是八十年代才产生的。前面的经济、语文研究,都在为文化研究打基础,或者说,其本身就是文化研究。他说过,语言使人与动物分别开来,文字使文明与野蛮分别开来,教育使先进与落后分别开来。他老早就介入文化研究了。文化观是时代、社会的产物,是文明发展变化的反映。建国以来中国文化上的种种斗争,知识分子受到的与文化问题密切相关的种种压迫,特别是“文革”中那些反文化、反人类谬论的流行及其恶果,都促使周有光在八十年代进入了深层的文化思考。
三、人类在社会实践、生活体验中接收各种信息(包括大量阅读),在收获知识的同时不断提高和利用自己的智慧。有多大的智慧就有多大的文化深度与高度。恩格斯说过,由于人的寿命有限,一个人研究一个问题的深度受到很大限制,不得不在人与人之间形成研究的“接力”。周有光今年110岁了,他的长寿,部分地、有限度地突破了这种局限,使研究的“接力”在一个人的身上部分地实现了。这是他所拥有的一个优势,是我们学不来的。这是一个奇迹!我们知道,冯友兰先生一生在学问上走了不少弯路,向极“左”势力妥协过,学问上受到过不小的损失。但他晚年觉醒,哲学史第七卷有新的起色。如果他活到今天,说不定会有更高深的理论出来。
四、周有光的文化观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一笔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他的文化观之下的一系列主张(经济的、政治的、思想的等等),都是医治时弊之良药。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希望思想文化界,特别是那些掌握着思想文化权力的人,认真研究一下周有光老人的文化观。
颠覆性强,建构力也强
科学进步的文化观,是人类文明与文化自觉的表现,它对旧文化观有很强的超越性和颠覆性,同时它也有很强的建构性——树立起更强有力的价值体系。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随着改革开放事业的发展,在我国出现了一批启蒙思想家,如王若水、周扬、李慎之、李锐、胡绩伟、朱厚泽、周有光、何方、资中筠……他们从不同方面反思历史,解构多年流行的文化观,试图建立全新的,符合现代化、全球化、民主化要求的文化观。在今天看来,他们之中,周有光的文化观最具历史与文化的广度和深度,对僵化、过时的思维模式与理论体系最具颠覆性,同时,他的理论自身也有很强的建构性——在一切荒谬“学说”解体的废墟上,树立起崭新的理论体系。
“阶级斗争”、凡事必问“姓社姓资”、“东—西文化的对立”(否认“普世价值”)等等,这些“左倾”教条和僵化的思维模式,曾长期统治我们的头脑,产生了种种荒谬、混乱的文化观。改革开放以来,尽管否定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路线,但主流意识形态的根本指导思想并没有摒弃这些左的、过时的条条框框。上述各位启蒙思想家,各自从不同方面批判了这些“左倾”教条主义的“理论”,为我国的现代化开辟前进的道路。周有光的文化观最具系统性与科学性。他的语言简约而有力,通俗而深刻,以轻松的方式描绘沉重的话题。周有光以不可辩驳的历史事实为依据,提出了历史三段论、文化双重论、科学一元论。他告诉我们,要从三个方面认识社会文化的发展:第一,经济上,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第二,政治上,从神权社会到皇权社会,再到民权社会;第三,在文化观念与思维模式上,从神学思维到玄学思维,再到科学思维。他特别指出了“科学”和“信仰”在文化层次上的根本差别。他揭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信仰一旦成为信仰,就不容怀疑,但它往往经不住科学事实的考验。而科学是可以任人怀疑的——因为它坚强有力地站在事实的基石之上。“信仰”和“思想主张”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必须经过实践的检验,而科学允许怀疑,允许自由创造、自由出新,它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硬道理”。比如马克思的《资本论》,不管它影响多么大,它还谈不上是一部经得起实践检验的科学著作,充其量也不过是人类认识的第二个阶段——玄学阶段的成果。马克思、恩格斯只见到过资本主义的早期阶段(一战之前),既没有见到过资本主义的中期(一战之后)的变化,也没有见到过资本主义第三时期(二战之后)的诸多新情况,所以周有光指出,马恩的《资本论》只能是认识的第二期(玄学期)的产物,而不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科学著作。周有光以十分严密的论证,打破了马列经典的不可怀疑性!这种态度是多么严肃认真啊!
解开一个文化死结
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文化的现代化遇到了一个认识上的死结:在中西对立、古今对立中,文化不知所从。文化专制主义者与文化保守主义者合流,借这个死结来反对普世价值,宣扬东方文化特殊论。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那些符合现代化、民主化、全球化要求的文化价值观念(如自由、民主、人权等)遭到反对和否定,而那些过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继续统治人们的思想。我本人长期惑于文化相对主义与文化绝对主义及两者关系问题,动摇于民族主义与世界眼光之间,被文化上的“左倾”思潮所迷惑。读了周有光的文化论,得到启蒙,茅塞顿开。
他的文化双重论有三个要点:第一,世界文化东西二元的提法并不符合事实。世界文化从地域和结构上看有四种:东亚文化、西亚文化、南亚文化、西欧文化(西欧文化传入北美,称西方文化)。第二,文化有高下文野,先进与落后之分。高处流向低处(先进影响落后),落后追赶先进,这当中有普世价值,也有局部的价值。没有亘古不变的文化。第三,世界文化的构成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各国、各民族文化发展中那些最优秀、对人类最有贡献的文化聚合为世界现代文化,为各国各民族所共享;另一方面,各地区、民族、国家也有自己的传统文化,其中有些部分仍在生效,同时也在不断更新、完善和发展。按照这个文化双重论,专制保守文化主义所制造的那个死结,就解开了。观察目前世界文化走势,周有光的观点越来越为事实所证明。
不可动摇的科学一元论
科学的一元性,是周有光文化观的核心。我们天天把“科学”二字挂在口头上,但并未能理解科学的要义何在。周有光告诉我们,科学的要义有三:一是它的一元性,二是它的真实性(客观性),三是它允许怀疑与批判的自由主义本色。在这里,一元性是根本。这就是说,尽管我们提倡文化的“多元”,但科学却绝对不能因为人的见解的差别而变成人言人殊、见仁见智的东西。科学就是科学,它不容歪曲和伪造。譬如,科学有没有阶级性呢?周有光告诉我们:没有!自然科学没有阶级性,社会科学也没有阶级性。在这里没有什么例外与特殊。对科学问题、思想问题的研究,如果带上了阶级性,那可以叫“主张”,但不能叫科学。苏联曾经产生过“无产阶级的马克思主义语言学”、“无产阶级的生物学”等等,都失败了。现在我们流行的种种官方的社会科学,实际上是伪科学。周老多次讲过(大意):世界上各个国家、民族的发展,就如同在一条跑道上的竞赛,可以有快有慢,也可以有先进一些、落后一些的区别。后来可以居上,规矩是一样的,脱轨必须回归。回归就是“回规”——回到客观规律上。在这方面,我们有着十分艰巨的打扫文化出轨所丢下的种种垃圾的任务。
坚持科学的一元性,关键是面对事实,追求真实。从某种程度上说,追求真理就是追求真实。真实被揭示了,真理便被显现出来。雅可夫列夫主持平反委员会工作,把历史上的真实揭露完了,就认识到这个党应该垮、必须垮的真理了(见雅氏所著《雾霭》)。真理就是这么朴素,而我们往往被种种创造出来的“理论”所蒙蔽,而看不到真理。
2015年1月3日初稿
2015年3月16日改定于跬步斋
- 作者简介:董健,南京大学人文学科荣誉资深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