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静夜 离灵魂更近一点

第二章 静夜 离灵魂更近一点


逝去的往事,剩下了人生——李洵《南乡子》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 竞折团荷遮晚照。

还记得过去的风景吗?还记得家乡的美好吗?还记得第一次心动时的样子吗?每日的生活不停地消失,看见的消失了,看不见的沉默了。那些记忆鲜明的过去,也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里,逐渐消散了色彩,失去了意味,甚至迷失了来路。时光的河流里,我们一不小心, 就与过去隔开了。

遗忘过去,就像人遗忘了来路。不知自己为何到了现在的位置, 也突然忘记了一直坚持的理由。失去是一种必然,但回忆却值得珍藏。待哪一日,遇上挫折,遇上难关,遇上凌厉不可承担的责任,轻抚那珍贵的过往。静静回想,收获其中的勇气与温暖,感受其间的曾经与过往。就像爬山一般,仰起头只看见前途艰险,人生无望,甚至不知何处可落脚,何处可歇息,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悲意与怯意。但只要回头看一眼,就能看见过往的艰险,就能看见无数被踩在自己脚下的痛苦与难堪。

向前看是一种动力,向后看却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就像花朵低头看看自己从种子到现在的灿烂,就像羚羊跳跃着回顾一路奔跑过的路途,如此这般的回想,生起一股豪迈与坚定。人生是需要一些糖的, 回忆便是人生的糖。所以记下那些美好,记住那些甜蜜,记下那些一起分担一起走的日子。未来凛冽之时,它们是人生的补给与温暖。

温暖明艳一如这首《南乡子》。李洵写了17首《南乡子》的词, 每一首都是对南国水乡的风土人情的白描。生活如波浪席卷着词人, 晴空如洗,夕阳暖暖,游船之上少女欢笑声如银铃般传来。浆声欸乃,划动了船,也划动了词人的心绪。

少女们的笑声勾起了词人的回忆,满怀着情意,一心追逐着爱情的少女们就像曾经的自己。青春洋溢的欢笑声引起了其他游人的注意,羞红了脸的姑娘们急忙用荷叶遮住脸颊。绚丽明亮的青春里,最美的刹那不过如此。这一刻的神态,凝固成岁月的琥珀,照耀着心底的坚冰。在内心隐忧之时,成为一束心灵的阳光。往事的治愈力,在于它的纯粹与美好。

从一处往事出发,抵达的是哪一处的人生?杜牧曾写过:“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人生在世漂泊不定,冰般凛冽的现实下,时光如水流淌,日夜向东不停息。每个阶段对人生的理解也都有所不同吧,开心时对人生的想法更多的是期冀与美好,而在失落时对人生的想法更多的是悲苦与自怜。但无论是哪一种状态下的心绪,都受到了当时人与事的影响。多珍藏些快乐与温暖,至少也能多些开心与愉悦。

而人与事,很多时候不由人。自然谁都愿意风光独好,少年心态;自然谁都愿意江南绮丽,风吹云淡。可惜,这只能是一种想法, 不能是一种常态。人生的很多时候,不是风景变了,而是心情变了。同样的风景,心情变了,自然会有不同的滋味。《南乡子》也是如此,远离曾经风景之时,记忆模糊了最基本的美,掺杂了温柔的美化。此刻,世事被截取成一段唯美的画面,笑着的少女定格在时光深处,晶莹水珠,酡红脸颊,笑声荡漾成一碗宜人的江南清洌,明媚甜净。

有多久未曾下过江南,就有多久思念着江南。有多久没见你,就有多远的距离。那时的人们没有照相机,没有微博,没有微信,更没有网上论坛。如果远离了,那便再也无法亲近了,只能凭记忆里的画面一再重温。人的大脑却是那样神奇,会自动修复回忆里的不完美, 会自动美化往事里的瑕疵与痛苦,所以回忆总是最美。幸运的人可以在时隔多少年之后再一次看到曾经的美好,但回首之时顿觉沧海桑田。这种落差有时并不是风景的落差,而是心绪与回忆里美化后的落差。更多的人,只能看着自己过去所写的诗词,在白描一般的美好里一再品味。

中国的古诗词里,风景总是与人的心情有关。这种升华了风景本质的记录,成了每一首诗词的情感底色。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诗词万千,便有万千种江南风景。这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常态。在于用何种眼光,处于何种情境看江南。诗词里的景色都是一种情景交融,每一种喟叹或轻扬都是一种心境的折射。

李洵用少年的眼光,写下了曾经的江南。少女欢笑,莲花如温柔的梦境,美化了整个风景,点缀了整个心情。游人如织的江南里,多的是欢喜与惊奇,享受着清风与美景,畅游如画般的轻快人生。词人李洵生于五代,他的祖先是波斯人。家人一直住在四川,自小他的才华便显露出来,所写的词、所描的景都是轻快而美好。身为蜀国人, 他热爱着自己的家乡,热爱着生活的每一天。在这多湖多水的江南里,常听见的是船歌,常看见的是画舫。画舫是用来游历水湖风景的装饰性画船,天清云阔,水波粼粼,棹歌与水声相映,船行与游客相衬,江南之地,最美最寻常的景色不过如此。时隔千年之后,李洵很多的诗词都已经散佚,却庆幸还能保存下五十多首,如时光机一般记录下了那时的江南。

不同的人,写下了不同的江南。不同的诗词里,也有着不同的江南。赏析诗词,要懂得诗词背后的故事,懂得词人那时的心境与故事。如此才能丝丝入扣,如知己观人一般,体味诗词里的每一个用字。换一句话说,如果你懂得了词人,你便懂得了他的诗词。

所以,人与人最大的距离不是千山万水,而是彼此能否懂得。若是懂得,哪怕相隔万里依然能如在身边;若是不能懂,即使朝夕相对也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果懂得词人的心情,那这首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久别重逢的书信一般,让人心悦,让人遐思;如果不懂得, 那么这不过是一首精致的写景诗。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短短几句,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情景,声音、情态、风景、心理,跃然纸上。这便是美好生活里的白描。生活推着每个人前进,随波逐流却时常耽于思考。

但李洵的一生不仅在写词,他通医理,知道治病救人。波斯人的祖先遗留在他血脉里的基因依然存在,他还从事着香料生意,也参与政坛事务。只是生于蜀国的李洵并没能一辈子以蜀国人的姿态生存下去。蜀国灭亡之后,他放弃了政坛上的一切机会,不仕他姓,甘于做一个普通的平民。

李洵思念着曾经,也没有放弃平淡的现在。挣脱那些束缚自己的名利,挣脱那些让人生痛苦的坚冰。在不断的失去与得到里,收获与惊喜如影随行。当他放下了政坛,他获得了一种纯粹的生活。

国破之际,伤心人只能选择远遁江湖、不问世事,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忆,这道理放在现世也一样适用。人活得久了便会发现,曾经以为失去会让自己痛不欲生。很多灭亡与新建在历史的车轮下也造就了太多表面平静而内心波涛汹涌的人们。国已亡,曾经的不代表最好, 现在的也不代表最坏。只是想着原先的风景,思念着原先的人们。这种思念,无关好坏,只与时光有美。

阳光如此灿烂,湖上,游人依然在,只是当年的少女再不回来。荷花依然盛开,只是当年那朵早已经无处寻踪,愿各奔天涯的我们, 各得其所,笑靥如花。逝去了往事,剩下了人生。

终归,我们怀念的,回不去了。


不要与过去撕扯——李煜《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李煜是一位很复杂的词人。他同时还是一位皇帝,一位拥有着三宫六院、富有四海的皇帝。但他最出名的不是他的治国方略,而是他的词。他所写下的词,清新简约,短短几句,心情扑面而来,令人动容。

这首词亦然。

“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渔父,每天的工作便是打鱼晒网,寻常家事多的是一种淡然,风景看得多了,便成为一种麻木。但在李煜笔下,这一切点石成金了。澎湃而扑面的水汽隔着数千年的时光而来,雪般洁白的浪花摇曳在时光的河流里,如烟似雾。气势宏大的浪花像雪堆一般静静袭来,渔父是否在船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颠簸,一手把杆,一手持酒,远远看不清人,却能明白那种自得与怡然。

每个人都不同程度地羡慕过别人的人生吧,贫困的羡慕着富贵的人生,疾病的羡慕着强健的人生,卑微的羡慕着荣耀的人生,人们羡慕的都是自己缺少的,却对自己拥有的一无所知,一无所感。

词人李煜身为一国之君,权势富贵尽在其手。自由便成了他的追求,他向往着平凡简单的人生,向往着隐士一般自在的生活。渔父的生活便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模样,“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只需要一壶酒,阳光正好,水汽微甜,手持一竿,快活而不需要思考其他。这样的人生又能有几个人拥有?这首词让人想起唐代柳宗元的一首诗《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同是写渔翁,李煜的词着墨不多,却旨在写出渔夫的自在潇洒,写景如见景。“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句话写出了春色如许,桃花新绽。

而柳诗里则是记录了渔翁的行为举止,晚上傍着西边的岩石歇息,至早上就清江水燃楚竹,青烟袅袅,如云似雾,荡漾在青山绿水之间,水如琉璃,烟如轻云,天光映水,似仙似画。及至烟消云散之时,再难寻觅那渔翁踪迹。忽耳畔传来一句浆动水响,一声欸乃山水动,青色似水,绿色似魂,随着这声响动,一切鲜活。在柳诗里,更多的是清新动人的景致与怡然的心情,李煜的词则更多的是一种对自由的向往。

从自得其乐的愉悦心情来看,李煜这首词应该是写于其亡国之前。当然,史书上也有记载,李煜这首词本来是题于其画《春江钓叟图》之上,但由于原画已经散佚,再难寻找,只能从这首词来品味词人当时的心情了。

而今天的人们看来,在快节奏的生活里,缺少的正是渔父这种怡然自得的心情。天下之大,不过一叶舟一竿钓,山水之美润泽心灵, 一点一滴陶冶的都是内心的焦灼。今天的我们或许很难体味李煜当年身为一国之君的压力,也难体会金玉出身的他对自由向往的心情。但李煜词里清新醉人的画面,怡然自得的渔翁心情,却能引得今天的我们也陶然神往。

这便是文字的力量,也是文学之美所在。谁都有压力,谁都有内心的黑洞,但若能拥有一方心灵天地,如渔父一般,静静享受生活里美好的一面。不去思考鱼打的数量,不去思考房子、车子,更不去思考功名富贵,只在意这山水,只在意这自在。

前事不思,后事不虑。静享当下,哪怕身处烈火,也能得清凉。人生最忌讳与过去撕扯,与过去撕扯,过去也不能给人什么改变。人却白白消耗了现在,困在了过去,无法解脱。人难释怀的过去便是失去,便是离别,便是曾经拥有之后的落差。

但很多分离并不是因为伤害,只是孤独得不到抚慰的结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软肋,相伴在一起便希望对方可以抚慰体贴。可惜每个人都有各自不自知的缺陷,这份缺陷与不自知,便会成为一种黑洞。人与人是这样,人与物也是这样。让人痛苦的,让人与过去撕扯的,从来都只是因为追寻了错误的人与事。

人与人之间,两个善良的人,从互相得不到直到互相怨怼,并不需要太久。人与物之间,从一心追求,到备受打击,最后到怨恨不甘,也不需要太久。但这份不需要太久的时光里,却浸透了失望与黑暗,甚至因为无从释怀,无从追究演变成生命的黑洞,从而把人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但生活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哪怕是出于关爱,可笨拙的姿势依然会换来拒绝与反感。所以每一个开始,到最后都是纠缠不清的疲倦。疲倦到不愿继续,黯淡到不愿意想起。

而原因,早早就被人忘记了。或者,虽然没有忘记,但没有人在意了。那个在意的人,也无可奈何。既然如此,何须再提。若非那个人,又何必道明原因求得安慰?更甚者,安慰也只是一种幻剂,剖开伤口之时,别人看见了鲜血淋漓至多不过是惊叹两声。重新缝起伤口的是你,再痛一次的也是你,又何苦?而那个真正在意你的人,又怎会需要你如此表白?你不蹙眉,就有人明白了一切。

所以不要与过去撕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度,这个角度形成了落差,也造就了代沟。对懂的人,不需要多言;对不懂的人,多言也不懂。频率不同,越多的解释与表白只会换来更多的误会与差错。如果改变不了,如果弥补不了,那就安静接受吧。少年时的我们,所有的爱恨都有明确的颜色,直到懂事之后才明白,爱的背后就是恨,恨的缘起不过是没有被满足的爱。人与人是如此,人与世界也是如此。

放下过去,只享受当下的每一分钟。做内心的渔夫,享受一片好山水,抛却一切闲愁痴怨,喝酒垂钓,天下相和,岂不快哉!


浮云吹作雪,前尘世味煮成茶——晏几道《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沉浸在悲伤之中时,人极易走向偏激狭隘。因为失落,因为痛苦,因为生命中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因为生命中那些得到之后又失去了的东西。这些情绪牢牢地把心事禁锢,难以解脱,更难以轻盈。多么羡慕那些举重若轻的人,多么羡慕那些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那些人,对于生命有着本质上的通透,对于相逢,像一朵花遇见了另一朵花;对于相知,像一只黄莺听懂了另一只黄莺的歌唱;对于离别,像两朵花相继凋零;对于失落,像黄莺惊飞,再不相见。

美好的是过程,而不在于结局。正如词里最美的两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但这两句并不是晏几道的原创,而是其化用唐代诗人翁宏《春残》一诗得来:“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正是春末将至,落花如许。昔日繁花盛景,今天变成残花落败。一夕之间,韶华尽改,光阴易逝,花无久红。

落花与微雨,佳人与词人。晏几道曾经的恋人歌女小苹,正是词中的佳人。这首词被收于《小山词》之中,上半阙写着孤独,写着寂寥,写着相思与思念;下半阙则是写第一次见到小苹时的情景,写着两人相遇时的心情,写着小苹离去时衣袂翩然的模样。

相遇时的动心,似乎命运在那一瞬间已经给出了结局。小苹如名字一般,秀气而温和,俏皮中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要有多么惊心动魄的美好,才会让词人念念不忘?有她在时,连微雨都带着甜味。那时的晏几道与好友沈廉叔、陈君友日日欢聚,喝酒作诗,好不快活。写下的词交给好友家四位歌女:莲、鸿、苹、云来演唱。每有新词,便相互传阅,调琴试唱。琴瑟相和,美人动歌喉,正是春光好,正是秋月浓,正是冬雪皑皑,正是青春曼妙。顾影之间,秋水般的眼眸里藏着多少的情意与心领神会?晏几道最喜欢小苹唱自己所作的词,在他的心里,那些瑰丽而美好的词作都是写给心爱的她,一句句一声声全映衬着心事与情谊。时光无再少,世事轮转之间,沈廉叔逝世,陈君友卧病在床,快乐的日子烟消云散,再难现曾经的欢畅。

世事变化,四位歌女飘零江湖,流落之后再难寻觅。小苹就这样失去了音讯,像一朵云一般悄然走远,天空毫无痕迹。时光已然走远,但心中那份情感却没能逝去。静月当头,思念尤甚。人只有在感情里才会恢复纯真性情吧,在感情里没有地位之分,没有高下之别, 只有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平等相待,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惺惺相惜,直至心心相印。写下的词,汇成的歌,在那个时空里交织成一抹难得的知音之感。

在感情里,人变得纯真了。纯真几乎是一种奢侈,特别是在历经尘世之后。儿时的纯真不过是一种无知的懵懂,而历经沧桑之后的纯真却是一种静水流深的睿智。或许这也是一种孤独,像一个重回懵懂的孩童,重新与自我对话,抛却身份与地位,抛却人生的负累,只有一个新的自己,背向往事,用纯真的眼光静静看着落花明月。一个是歌女,一个是词人,作品成了两人最好的桥梁,那些词作里的帝王将相,那些词作里的春夏秋冬,那些词作里的落花兰心,一一烙在了那个女子如水般的眼神里。

一段感情最美不是确定之后,而是那段兜兜转转的时光。在昔日的楼台间,在曾经的空气里,他曾与小苹一起立在这落花时节看飞燕,两心悦之,却依然忐忑不定;也曾与好友一起在这楼台间听着小苹唱着自己所写的词,那些婉转如莺啼的歌声描出的是词人水晶般的心意。虽知道心爱的人就在唱着,却担心心爱的人是否能明白这些词就是为她所写;那段相互试探又彼此属意的时光,一一化成今天的孤寂与哀伤。若非在意,何来心动?只可惜,人已远,独留自己一人。

午夜梦回之际,楼台幽静,闭门深锁之时最为孤寂。人声绝迹, 词人宿酒才醒,一时不知真实与虚幻,抬眼望去帘幕重重,心思如渺。楼台依然在,朋友却已经不在,寂静的夜里,只剩下孤独的词人与往事相对。本以为酒醉后便可以忘记这一切,却不料酒醒之后斯人独坐,更为难堪。

今夜并不是第一个孤独的夜。若非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夜,词人又何必早早买醉,一夕沉迷?寂静在心中静静发酵,一时之间坠入空寂。春恨,不再是春愁,已经是春恨。为何春天依然如约而到,故人却再难寻觅?为何我依然在,楼台依然在,人与事却再不能至? 

落花如许,微雨如丝,词人独自伫立,一言不发,映入眼帘的却是双双飞翔的燕子。清美寂然的风景里,只有惆怅与词人面对面。最深的伤悲不是痛彻心扉,而是一种无以言之的寂静。同样的楼台,同样的词作,却安静了,平静了,像一枝失去了春风的柳条,像一朵失去了露水的花朵,失了鲜活,失了跳跃,失了那个叫灵魂的东西。

最是知音人,方解弦上意。小苹用琵琶诉相思,词人心有灵犀马上意会。这种两心悦之的情感最动人心,你的琴技如许,我的心意如醉。如今,一切成空。

词人晏几道是一位爱以名字入词的人,他会把心中所属意的人放进自己的词里,一字一句皆天成,这些名字就伴着他所写的词被后世吟诵记忆。小苹是他心中那位天真可爱的少女,“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再不能见,再不能听,再不能相会,只能用记忆取暖。

哪怕是思念,哪怕是入骨相思,也有着彼此才知道的密码。如今人已走,难追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李白曾写的这句诗,用在此处也是恰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今天这轮明月,依然是当年那轮明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那位像彩云一般的小苹却再也难找回了。时隔久远,词人依然记得当时的小苹穿着一件薄薄的罗衫,上面绣着的正是重复的心字。才一见面,羞涩的小苹便不敢言语,只能用琵琶来寄托心思,弦上说相思。

夜色如水,照见了春风,照见了楼台,照见了飞燕,照见了过往。或许在这一层又一层的孤寂与相思里,在这一叠又一叠的惆怅里,有生之年,欢喜相逢,是唯一的慰藉。缘来则聚,缘散则去,执著不需要太过。只要有一方善念结得善缘,便是天地昭昭,我心坦荡。人至中年,在夜色中醒来之时,心中能有一个名字用来惦记,心中能有一处天地用来回味,已是一种幸福。

世事从来如此,树木用年轮在心中记事,人却像剥落的春花一样,在一重又一重的告别相遇里,逐渐明了生命过程里的起伏哀伤。浮云吹作雪,前尘世味煮成茶。静静的沉淀,像是不再惶恐的未来已经迎面而来。一个人内心充盈地活了一生,也算是个好事情了。

不论未来给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告别总是必然。喜悦会有时,痛苦会有时,欢呼会有时,哭泣会有时。在那些未曾遇见你的日子里, 欢笑离别;在那些相遇相知的日子里,欢笑离别;在未来的日子里, 依然会有欢笑也会有离别。今朝春花逝,明年花又开。或者说,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在告别与回忆里,从不舍到执着,从哭着不舍到笑着退场,从放不下到默默回忆,就这样逝去了一生,就这样挥别了一生。

那些记住的,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被岁月验证过的正确——冯延巳《鹊踏枝·清明》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

“金碧山水,一片空蒙。”谭献在《谭评词辨》里如此评论这首词。

六曲栏杆,那时的人们喜欢在亭台楼阁间用栏杆相连,曲曲绕绕,穿花过柳。每走一段,都是一种景致,绿茵如碧,栏杆如玛瑙般镶嵌其间,杨柳随风,词的开篇,便是一处明丽的庭院风景。

环境与人相得益彰才是最好的,红曲栏杆映衬着绿柳如烟,这中间适合走着婀娜的身影,适合才子佳人们花前月下,适合面如芙蓉的玉人安静弹琴,更适合俏丽多姿的少女们自在成长。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声。院里杨柳随风摇摆,一丝丝一缕缕像是一场温柔的旧梦。阳光洒金,嫩绿的柳枝被映成黄金般的颜色。此间不需要词汇,不需音乐,不需吟诗诵词,阳光已经为一切加冕。这样的静谧与美好让人对这烟火人间眷恋深深,难以移目。

还是有乐声,“谁把钿筝移玉柱?”琮琮琴声轻扬,为这景色平添一缕鲜亮。倦极而眠的双燕,被琴声惊醒,忽而跃起斜飞着穿入水晶一般的帘幕里。如此静谧的气氛里,少有行人,楼台清寂。要有多深的清寂才能让警觉的燕子睡去,要有多静的时光才能让琴声成为惊醒燕子的声响。

这里,不过是一处寂寞清冷之地而已。繁花似锦却少有人来,红栏绿茵却无情无绪。人就是这样,哪怕一片繁华,若无人喝彩,也觉孤苦伶仃。如果人能像山水一般,清冷自得,那世上便会少掉大半的伤春悲秋。终归人还是社会性的动物,若没有知音,若没有同伴,哪怕生命繁盛得像这处柳明花艳的庭院,也纠结着愁绪与哀伤。

这首词写景如画,写情如诗,却让人看见了其间的惆怅。诗词在中国似乎有着别样的情绪,哀伤是主调,悲愁是主题,哪怕春光明媚也依然景随心暗。若真是如此,一切又有何意义?若自己不能拥有一份自在心情,哪怕坐拥天下,也依然是困窘难当。

词的下阙,“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游丝是那春逝,落絮是那春残,红杏花开难得明艳,却又一次被清明雨浇到透心凉。闲愁便是如此,闺怨便是无端多情。哪怕是浓睡春深一晌好梦,也要遗憾着梦里美好无处寻。

诗词,在古代多是才子佳人的专属。诗词之境正如王国维所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词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这段话,形容得了诗词,也形容得了人生。每个人都有那样一个午后吧,万事皆好,只欠烦恼。花明柳绿在眼前,温暖阳光照耀在身,衣食饱暖却心有所憾。若说是心有所憾也不能说明是何种遗憾, 似乎是前尘往事,也似乎是一抹淡然的清醒。人最简单的是认识自己,最难的也是认识自己。心情是太难捉摸的存在,随人事浮沉,随变化跌荡。我们以为自己是坚强的,直到被现实一掌打趴;我们以为自己是乐观的,直到被变故摧毁。我们甚至以为自己是弱小的,是需要学习的,是需要谨小慎微,不断修改的。我们那么努力地向着更好的自己出发,最后发现,不论对与错,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或许是追逐太久,明白再多的努力也只能换得面前的一切;或许是一瞬清醒,明白人生至此也不外乎如此;或许是刹那心淡,名利富贵那一瞬间在那些流年里失去了重量;但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瞬间, 这样的午后终究会过去。过了这个午后,还是会投入这红尘万丈里, 为名利厮杀,为财富争斗。

这样的一个午后,让人看见每个人内心的疆域,繁华如许,却只能有自己在的疆域。这样的一个午后也让人看见人生的极限,伤感谈不上,遗憾不至于,只有那一些些的犹疑与蜷缩,倍觉温暖又有些失重。这样的时刻,只能属于自己。

正如王国维所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正因为坦荡以对,才能在这样的午后,悲喜交加。生而为人,要花多少时间才敢相信自己,才敢相信自己的生活里除了自己,其实空无一人;生而为人,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融入这个社会,才能拥有这如花庭院, 拥有这惆怅的资格;生而为人,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脱离这社会, 才能相信自己主宰着自己的人生,才敢相信在我们的生活里,我说对了就是对了。

我们要经历多少年华,要走过多少荆棘苦难,要流过多少眼泪, 要错过多少人与事,要经历多少恐惧与悲伤,要踩过多少流言蜚语, 才能相信自己的正确?稚嫩如我们,从一点闲愁都期期艾艾,到生离死别也不动声色地隐忍。其间经历了什么,又成为了什么?年轻的时刻,想变成任何一个人,唯独不想成为自己。直到岁月慢慢侵袭,每个人都开始拥有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这些故事没有太难,也没有太容易。不会让人少受折磨,却也不会让人轻易度过。

比如说追寻着不属于自己的目标,一败涂地还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下一次我能行;比如内心恐慌,知道再多的努力也改变不了结局时,还在不断麻醉自己,如果真的失去了,那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了,所以要再努力一点,直到图穷匕首见;是不是遗憾总是与成长相伴相生,是不是失去之后难以释怀,但遇见对的人与事时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

诗词之美,在于不同出身的人,不同故事的人,不同背景的人, 却能在同一首词里重温生命里的同一种悸动。文学之美亦在于此,所以生命永远是文学的主题,诗词里不论描景画图,都是对人生的描写。在中国诗词里,一切景致事物,不过是人心的附属。

正如人生里,一切故事与结尾,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将经历它们,也将被它们碾压,甚至会看着盛景流泪。一切的情绪不过是内心的映照,当你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一无所有也能笑口常开;当你受困其中,如“玉粒金莼噎满喉”依然食不下咽。

无他,唯心境而已。


热闹散尽,与月光独处—— 司马光《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月光是一种梦,不论是八尺大汉还是娇小少女,在月光下都会变得分外柔软,这种柔软融解了心事。把白天的铠甲尽数褪下,还原成清澈的自己。“深院月斜人静”,就这样静静地不发一语,心事万千。

这首词一出,对司马光的印象立马清晰。当人们还沉浸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里时,以务实为特色的他,内心深处的风景在这首词里表露彻底。他的七情六欲,借着一支妙笔,借着一壶好酒,借着一腹好才学,在端持守正间复杂难解,只有一幅剪影留给自己。

司马光的成就并不在词作,但他生于一个文化昌盛的时代。那时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有韩琦,还有后起之秀苏东坡和王安石。司马光的词作存下来的并不多,这首《西江月》是传下来的三首的其中之一,他的词如其人,方正而直白。作为出身正统的士子,司马光继承的是“国风好色”的传统文化。

没有过多的思虑,没有过多的矫饰,司马光的词作就是如此。“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简单的开场写了一个素装淡抹的女子,不似浓妆艳抹般刻意,没有精心过度的描画,简单几笔勾画出的却自有一番风姿。如果说词如其人,那么司马光可以称得上是素描派。他用词简约,不求字词刁钻,却在平实自然间直抒胸臆。没有故作推敲的词句,舞妓的神态跃然纸上。

出场之后,便是献舞。“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一身青色衣裳,似烟雾笼罩,似杨柳飞絮,如游丝漫舞,轻盈婉约如仙子临世。“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急转直下便写出了对舞妓的情谊,若说相见好,但相见还不如不见。一见面更相思,相见之后又要分别,这份相思如何抵挡?有情还不如无情,无情之人至少不会为情所困,不会为情所迷,更不会为情所伤。一见之下的倾心,却让词人想起了分别之后的心酸。

世间是有这样的相遇,当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之时,一切都平凡简静,似乎不缺什么,也不差什么。但当遇到那个人之时,一切都变成了一种将就,相见恨晚后却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若是没有相遇, 那个不知此间滋味的自己至少能平静度日。

可惜这样的相遇,有些人求了一生也不可得。有些人却早早相遇,早早分离,一生最美的时光就留在了相遇那一瞬间,直到时光把相遇染上白霜,相思变成怀念,怀念变成追忆,最后带着这份美若琥珀的记忆,深埋一生。对,琥珀,这样的情感就像琥珀,只能封存, 不能延续。因为美好,所以用最透亮的心事将其封存;因为太诱惑, 所以只能硬下心肠扼杀掉所有的可能性,让它静静地呆在时光的深处。到后来,这件名为思念的作品,藏着一个人的剪影,藏着一段心动的频率,也藏下了一份不舍与心硬。

有时思念不过是一份牵绊,因为无法拥有,所以宁愿不打扰。就这样短暂地相遇,就这样短暂地分别,就这样悄然把你藏于心。你之于我,是眼里刹那的惊艳,是照亮时光的存在,是值得细细写词、妥当存放的真爱;而我之于你,不过是一群酒客里的一个,不过是纶巾飞扬里的一处,不过是轰然叫好里的一声,不过是你舞动时带动的风,不过是你旋转时扫过的眼波。

你未曾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但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你路过了我,我却珍藏了你。那便用一首词镌刻下这次相遇,深刻的思念是一种对自己的承诺。承诺着过往,也承诺着未来。过往不曾交织,未来不可携手,如张爱玲所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 于千万年之中, 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 没有早一步, 也没有晚一步, 刚巧赶上了, 没有别的话可说, 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 你也在这里吗? ’” 

唯一不同的是,我将不会发出这声提问,只在心里默默将你铭记。

“笙歌散后酒初醒”,酒散人去,一夕热闹成瞬间,其间的悲喜是一种宿命必然的回馈,也是生命向前进的初衷。人生总有一些得不到,总有一些失去与惦念,这份思念让人甘之如饴,也让轻飘飘的人生有了重量。有时,世界不在意的东西,有那么一个人在意。那么多人都听得懂你的言外之意,但只有一个人明白你的欲言又止。这种默契与惦记,只在于两个人之间,彼此已经在一瞬间明白一切,但在旁人看来风平浪静。也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肤浅生活的表面下才会涌动出你真正在意的东西。如冰山在海洋下初露,如新叶在旧枝上悄然发芽。

笙歌是人间最无常的东西了吧。有它时,心绪随之牵引,热闹无比,似乎人间一切都裹上了糖衣,有了不能抹去的幸福与自足。而伴随着笙歌而来的她,伴着笙歌而来的亲朋旧友,伴着笙歌而来的欢笑与尽兴,不过是生活里普通的一天,不过是生活里必然会逝去的一天。

时光如流水,那些浅薄的欢喜,那些热闹的表象,构成了一日日的生活细节。不论是哪一种生活,都有着很多的细节供人细细品味, 让人看着不觉清冷,也不觉寂寞。酒总会醒,歌总会散,月总会落, 生生不息的人世里,什么才是真正的不朽?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热烈地活着,也不是所有的陪伴都代表着温暖,更不是每一次聚会都是欢畅无尽,只是一种陪伴而已,一种聚集而已。“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这样的句子也只能在夜色下才会悄然浮上心头吧。

“深院月斜人静”,词人只写到这里。一切过去了,月还是昨天的月,只是动情的词人端持着笔,再不肯写下半个字。“不著一字, 尽得风流。”注定要错过的相遇,心动过后无边的荒芜与安静,歌散人去,不发一语。那是一种克制后的哀伤。她甚至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更没有看见他的神态。这是属于词人一个人的心事,无从提起也无从忘却。

只是要到告别人世时才明白,在那些普通的日子里,心脏深处留下的不过是依稀几个名字与身影。那些功名富贵,那些烈火烹油,那些在无数个歌舞升平日子里的笑闹欢畅像浮云一般逝去,留下的只有琥珀一般的内核,那上面有你。


成长是一个不可逆的选择——刘过《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 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

活在这世上,听得最多的便是,长大你便懂了,成人之后,你便明白这其中的艰难了。年少时最为痛恨的就是这一句话,有什么话不能当时说清?说着为你好的话,却不愿意给出半句解答。只有干涉与插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被轻易改变。

说得多了,得到的回答无外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和“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自有少年的惆怅,这种惆怅也是愁。小小儿童为遗失的玩具而大哭,这样的悲伤与成人失业时的悲伤一样,那种骤然失去的痛苦一样灼心。谁又能说孰重孰轻? 

年少时被轻易剥夺的,成人后必将用几倍的代价重温。这便是人生的平衡,缺失的那部分有些幸运儿找了回来,有些却成为了一生的遗憾。年少时不敢表白的心,化作成人后执著地为爱痴狂,因为明白失去后的心伤,所以用尽全力去拥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与这句词相当的却是,年少时经历过的,反而在岁月的侵染下成为最温热的记忆。

千年前的词人,感慨的是时光逝去,芦叶寒沙,南楼柳下,在词人的眼里既无金碧楼台,更没有看见清亮的山水。一泓寒水,满目荒芦,心里有什么,便看见了什么。一个“满”字,一个“寒”字,萧条低徊。独自努力的时刻,连喟叹都显得寥落。

词人几笔,时空交错,二十年前的刘过,以身许国,愿以一己之身赴天下大业。“醉槌黄鹤楼,一掷赌百万。”(《湖学别苏召叟》)以及“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浣溪沙·赠妓徐楚楚》)。少年心性正是如此,狂放不羁,四处游历。年少时最可贵的不正是别人眼里的“不自量力”吗? 

正如寂静夜里为梦想而跳跃奔跑的少年,正如夜色下为目标一步步努力的好姑娘。词人生在南宋,那个风雨飘摇、每况愈下的时代。二十年过去了,曾经的安远楼已经成为南楼,“四举无成,十年不调”,理想没能带给他任何回应,他的一生却因这个理想而日渐凋敝。一袭布衣,一事无成,国家危机四伏,词人难掩悲痛。徘徊四顾,“能几日,又中秋”。

命运便是如此无情,成也好,败也罢,时光从不等人。故地重游之时,曾经的梦想实现了吗?

“又”,又是一年中秋,又是一年过去,未能改变的依然如故, 人生一世,世态炎凉,命运辗转,显得那般无助与渺小。如果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还愿意全情投入、奋不顾身吗? 

二十年的时光,足够让一个人从小小婴儿长成高大青年,忆往事,最不遗憾的便是为梦想全力以赴的日子。即使没能实现梦想,但未曾辜负那段时光。有些梦想与别人的期待完全相反,正如沙漠里的玫瑰,哪怕四周荒漠、了无风景,却是它最怡然自得的环境。正如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一朵昙花选择了悄然绽放,光华流转之时,它不需要观众,更不需要喝彩,那一刻的寂静就是它的梦想。人生百态, 一千个人就会有一千种梦想的形态。只是太多的梦想被同化,太多的细微想法被时代的洪流所冲击。

只是平凡如你我,预见不了那么远的未来,甚至无法面对自己那微小甚至说不出口的梦想。人生百态,太多的事于原违,太多的虚情假意,太多的阴差阳错,太多的泪从中来。即使有梦,依然会踌躇徘徊,辗转于放弃与坚守之间。无处可去、毫无办法之时,却依然身背着那个巨大的梦想,徘徊于心伤。时光逝去,徘徊是命定的踌躇,更是盛年不再的无奈。时间如一只手,静静地藏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着时针和分针移动,在你无意识的一出神间,时光早已经穿洋过海, 飞驰不见了。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人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吧,这处风景,心上那个人是否也来过?是否站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了同一处风光,是否发出了同一声慨叹, 是否也想起了同一个人?人生最可怕的不是错过,不是失去,更不是遗憾与悔恨,而是一边后悔一边懊丧,一边按惯性生活着,不愿意做出任何的改变。好在,词人并没有陷入这样的循环,他更多想到了曾经,想到过往。千年前的词人,一身志气却在二十年后空叹奈何。那些从不曾怀揣梦想前行的人,却似拥有了安稳庸常的人生。时光的印迹里,究竟谁输谁赢? 

经历世事之后欲忘情载酒,却再也找不回年少的味道。少年游, 痛快就欢呼,难受就痛哭。人生亦如是,幼稚也好,徘徊也罢,自小就被太多判定圈住的我们,碰壁也是一种自由。未曾尝试便被剥夺的,除了梦想,还有稚嫩的资格。若连稚嫩都成为奢望,那便是从儿童直接跳到了中年。哪怕徘徊,亦是梦想破碎重组后的余温。虽不能拥有,虽无法实现,但终究与梦想同过路。

可是那些已经长大的大人们,其实只是在忍。“终不似,少年游。”不过是因为少年时的自己不需要忍,不需要隐藏自己。到了长大之后,只能是一边忙着大人的事,一边故作坚强。当你再疼也忍耐,再痛也故作坚强、紧咬牙关,只做自己的事情之时,那一刻,你就不再是少年了。与梦想搏斗之时的每一道伤疤与烙印,铸成了成熟,也为少年这两个字写下了耀眼的注脚。

失去就失去吧,人生已然来到新的阶段,人生已经无法回头。是好是坏,都是属于自己的人生。你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想不想成为自己呢?若你想要走得更远,喝下过往的酒,摇动往事沉沉的船。有一天,不用大笑也心有故事,有一天纯净眼眸里有了更多的深刻,有一天划着小舟,思念着故人与故事,人生虽不能回放,但庆幸自己还能与岁月共惆怅。

人生,在这样的底色下才能一步步血肉丰满,不负这曾经用力活过的人生,更不负这一路与之相遇的人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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