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心 你仍是曾经少年

第一章 初心 你仍是曾经少年


愿岁月可回首,愿时光勿辜负——贺铸《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从未想过,一生挑挑拣拣,最终也不过是平凡人生。总以为越是挑剔,越不将就,就越能收获不一样的人生。所以在一开始时,才那般慎重地对待自己的人生。

在每个人的心里,自己都是与众不同的吧。哪怕是素净的相貌, 浅浅的才华,也会觉得与他人不同。少年时期的欢笑,也比其他时候的更深刻一些。年少是一个美丽而不可复制的梦,回头之时看到的不过是些凌乱的情绪,在当时却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幽深黑暗。

于是便捧着自己的一颗心,不会轻易交付出去。内心有着千百种念头,能够一一满足的那个人、那件事才能打动自己。站在人生的出发点,事业、感情都要细细掂量。当身边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努力向着前方进发时,而自己却依然裹足不前。

词里,贺铸轻轻地唱和着:“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 

这是一幅静物一般的繁华图景,绿意盎然的杨柳围绕着曲折的池塘,那偏僻的水渠旁植被茂盛,一丛莲花亭亭玉立其中。莲花静静地绽放着,像是一丛满满的心事,端而重之,无限期待。隔着又厚又密的浮萍,采莲的姑娘轻易看不到这里,轻易也到不了这里。

莲花的美貌,在这一丛绿萍杨柳中是最吸引人的所在。但这隔着浮萍,隔着池水,拥簇在偏僻角落的美好,却难以为人所知。这便是那些美丽心灵的现状吧,敏感而脆弱的少年心事,自言自语,自我提醒着要坚守这份纯净,却是日复一日在寂寞里等待,在时光里慢慢变老。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便是这样等待着,期待着有一个人能明白自己的心。期待着知音与伯乐,期待着心中的爱人与内心的灵魂共鸣。这样的心情太过熟悉,像是少年时每一次细细的心动欣喜。那时的我们放大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把偶然间掉入心湖的情绪都视作命中注定。

那时的我们,纯粹得像一张白纸,也脆弱得像一张白纸。

吸引他人目光的,正是在这姹紫嫣红的世界里,这样一张干净而简单的白纸。

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与耐心来寻找我们。诗词如画景,眼看着池水漫上来,眼看着墨绿色的浮萍一点一点侵袭掉仅有的路。这样幽静而深邃的角落里,哪怕是有心人,也难以看见这份独属于莲花的纯美了。自怜自伤,又忍不住孤芳自赏。期期艾艾间,寂寞如影随形。

如幽谷春兰,在深山繁茂的景色里,一语不发地蓄着花蕾。悄然绽放,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里,独自绝美。只是无人知晓。

这份幽静,滋养了花朵,也寂寞了春天。独立于这处幽深静致的池塘,在一片孤寂的绿萍里绽放,无人赏识,无人得见,直到花瓣落尽。

日光渐渐地黯淡了,一朵花从花开等到花落,也不过短短数日。曾经盛开着迷人春色的池塘里,依然寂静着。这些像少年心事一样盛开着的莲花,也像少年心事一般飘散进了不知名的归处。

年少时端持着不肯迁就的心,年少时不愿轻易点头、慎重以待的心思,一点点在岁月里慢慢消磨着,像一曲不再吹响的晚笛。夕阳斜照,这一处潮水像时光一般涌入了盛开着莲花的荷塘里,风吹过新鲜涌进的潮水不管不顾地拍打着莲花的根茎。

还记得,年少时受过的挫折吗? 

那些内心的婉转,那些深植于心的较量与不妥协;那些坚持着以为能坚守一辈子的决定,那些没想过回头,以为一辈子不过是一次坚守的决心;那些从未想过第二种可能,从未怀疑过的人与事,不知哪一日,忽然就消散了。

或许是坚持也没能打败时间的魔咒,或许是绷紧的信念,一丝丝在时光的怠慢下松懈了。我们曾经警告过自己,不能妥协,不能看其他方向。我们为自己构筑了梦想,向少年的彼此许下了誓言,那些在大人们眼里幼稚的话语。忽然有一天,悄然无声地崩塌了,灰飞烟灭。

我们变成了面目模糊的大人,像莲花落尽了绯红的花瓣,像雨水打尽了倔强的花蕊。命运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们,我们唱着昨天的歌,说着昨天的话,听着昨天的誓言,却再找不回昨天的心境了。

无人知晓的沉默里,莲塘依旧是莲塘,但荷花却不在了。绿萍依旧,如同世间此起彼伏的心事,池水幽静,像是不被在意的我们。云来了,风来了,雨水淅淅沥沥地来了。

不曾被眷顾,也不曾被辜负,挑挑拣拣立下了那么多的不将就与不妥协,还没来得及一一坚持,便消散了。像一朵花消散在泥土里, 像一滴雨消散在池水里。无人知晓,连自己也快忘却了。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年华正好之时不愿轻易与春风苟且,哪怕无人在意也端持慎重的心事,对未来的期许,对人生的仰望,对岁月的缥缈规划,满载着少年时不知世事却心事重重的警惕。

那一年,我们立下心愿,不能被世界改变。我们相信自己独一无二,我们相信自己无人可替代。这些心事来无影去无踪,当时光远去之时,我们依然站在原地,无人来过,也无人再来。

寂寞的不是人生,而是心事。

随风摇曳的莲花,只剩静静伫立的花茎,像是向着天空诉说衷肠,又像是维持着一个等待的姿势。

愿岁月可回首,愿时光勿辜负。年少时不肯在春天开放,不肯随意卸下的防备与小心翼翼,是无人理会却独自珍视的生活理想。只是未曾想过,一切还没有开始,却静静地结束了,秋风袭来,平凡如我们,还没来得及等待一场幻想里的风暴,还没来得及在风暴里展现坚持的执拗与清醒,岁月已然无法回头了,那些无人在意过的心事,飘散无踪了。

就像今天的我们,在无人在意的凄凉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平凡无奇的人生。我们拥有过的诸多心事,如风过境。

对于过往,只字不提。


想到了结局,所以更加眷恋——晏殊《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对于人生来说,从来没有太晚的开始,不论遇到抑或失去,到了最终,人只能与自己相逢。

万物如镜子,照见的正是每个人内心的想法,也只能照见内心。所遇之人,所行之事,莫不是内心欲望的投影。愿意平淡度日的人们,自然会得到属于他们的岁月静好。一生为一物一人执著的,等到人生暮色四起,或许可以算得上得偿所愿。

等待本身已经是一种馈赠,无论归人归不归。

但生活的细节太多,原以为内心只住得下一个人、一件事,却没能料到,生命里的各色人事奔涌而至。心底曾经浓到化不开的情谊与牵挂,不知不觉间被打散,被稀释,被渐渐归到生活的背景下。似乎无法掀开,也没必要再掀开。

少年情谊里,那种焦灼着生命的慌张,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细细愁绪,构成了整个岁月最鲜亮的底色。可惜对于时间来说,一切都太容易逝去。生别离,老病死,恩怨爱恨之间,匆匆几十寒暑悄然逝去。待风起时,吹皱一池心事,却再也唤不回曾经的伤感或者欣喜。年长时,那不是对生活的一种放弃,只是失去了对生活的敏感,对情感的敏锐,我们那样淡定,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打动我们。

一生便是一场离别,挥别父母,挥别亲人,直到挥别人世。每一步的挥别,都映照着人世的每一种心情。“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真正无情的时间里,它只知道声声如催地盼着人老,每一丝皱纹的出现,每一根发丝的苍白,每一场心碎的袭来。人生如四季,每一场大雨将至都预示着一场离散,每一场离别似无穷尽,周而复始。从相遇到挥别,从相知到陌路,像一场永不停歇的轮回。

时光无情,岁月匆匆,每一句曾经说过的话,每一次曾经看见的风景,就在时光的潮水中,慢慢浸润了,模糊了,直到失去存在的痕迹。得失离散周而复始的过程里,人们像夸父追日一般思念着,牵挂着,纠缠着,越是如此,越显得人的渺小与可笑。

我们一再追逐的,一再牵挂的,真正值得吗?如果一切到最后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你还会不会奋不顾身地去爱,去付出?哪怕知道最后也没有结果,你还愿意开始吗? 

答案是:会。

哪怕每一场相遇注定了离别,哪怕每一次重逢最终都会离散。哪怕人生如羁旅,拥有的只是一场最终将失去的幻觉,也依然会在每一场相遇与重逢里洒下每一颗真心的泪水。“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当年的晏殊写下这一句时是何种心情,如今的我们看见这句话却迷失了来路,不知曾经的他记挂的是谁,更不知道当年是谁记挂着他。

人与事早已经杳然,心情却从不生疏。

长亭是为离别而存在的,多少人走过千山万水,心里却依然停留在原处。泪湿春衫之时,哪怕酒精也无法麻醉这份离别之痛。如果注定要失去,为何又要开始?如果知道两人的相逢相聚只有短短一截时间,余生你是否愿意一直思念?那些明知徒然的付出,自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决然。

或许,思念也成了相逢的另一种方式。只要你在心中,哪怕万水千山也如在眼前。若是想不起,便在回忆里细细描摹你的模样;若是相隔太远,音信难寻,便去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去做你曾经做过的事,去看你眼里曾经停驻过的风景,那一刻,就像是另一种团聚。并不是在思念你,而是思念着过去的心情。我用思念,证明爱你无悔。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梧桐树下西风如诉,一片片叶子飘落而下,一地金黄。越是秋凉,越是思量。淡淡月光荒凉,没有头绪的日子里,越是寂寞,越是无事可做。那些被命运掌控的故事里,有多少是因为思念而无法继续下去的?哪怕是梦里时分,极易被惊醒的自己在半夜还会听见高楼传来的大雁声音。

一声幽远,一声寂寥。天下之大,不过剩下这两声寂寞了。不知远方的你,是否也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情? 

人之一生,越是多情,越是难熬。每一件小事都会在内心掀起狂风暴雨,越是如此,青丝易成雪,皱纹易早生。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晏殊的这四十四个字,写下的却是人生最深处的感叹。太过钝感的人生,少了跌荡,多了安稳,却也失去了生命的鲜活跳跃。苦于牵挂,伤于离别,却明白这就是人生的意味。正如夜半听雁鸣,不过紧而短促的几声,却直击入梦。那些前尘往事一一在夜色朦胧里变成了清晰的画面,相遇过的人,错过的心情,震撼之际似被往事笼罩。一点一滴之间如春日的细雨把人带进回忆的梦境里,闲愁如许,引人思量。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本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在时光来看,只不过是虚妄的另一种心情。一切在时光里遇见的,终会在时光里消散,不留一丝余地。年少时不会相信的事情,一天一天变成了默许,然后变成一种习以为常。

默许自己变成无奈的成人,变得沧桑而世故。自此理解分别,理解无常,更理解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语无二三。比身体更早老去的其实是心灵,时光易逝,离散太易,酒入愁肠愁更愁。无可奈何的追忆不过是一种对曾经的遐想,因为再无重现的可能,所以一再咀嚼,一再回味。

四十四个字的词里,却递进着三层的哀伤。伤时光,伤离别,伤回忆。好梦频惊,梦里的你依然在,少年如玉一般的模样分毫未变,梦醒时分却无一处在,枯寂之下只剩下沉默。梦境与现实交织,夜半无人只能叹息。

夜微凉,春衫薄,没有回头的时光里。怎会不思量故人?总会自难忘过往。难忘那个初心未变,心意笃定的自己,难忘那些奋不顾身的曾经,难忘那些明知无意义,却依然兴高采烈的曾经。世事如潮, 化作春泥,化为秋风,凋落的凋落,逝去的逝去。离别的心绪,思念的味道,一一与初心错过。

潋滟一生,人生暮年之时初心是否还有,最初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人说“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可叹,时光不解人心,好梦频惊。


远方不过是别人的故乡——蒋氏女《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初遇见时的那一瞥,繁华绽放的那一瞬,美好春光交织的那一刻,美好似乎无止境。生之繁华,昌盛至极。

生如繁花般绚烂,嬉闹笑逐,笑容如鲜花般生动。如朝阳初盛, 万事可为。有太多想要完成的事,有太多想去的地方,甚至还有很多小小心思,要穿的衣裙,要配的首饰,要买的骏马,要去看的人…… 这些细节密密结成网,我们在其中被紧紧包裹。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生活,在安稳的日子里,每一个细节都充斥着烟火气。这种烟火气像温暖的冬日棉被将我们包围,纵世事寒凉,却心有温玉。少年的心是炽热而无瑕的。

每一种人生都有其美好的细节,哪怕是伤心如离草,也曾有过春露沾染的清新时刻。平凡如我们,春日里畅想过清风的润泽,呼吸过沁人心脾的空气;夏季里炽热的天气,滴落的汗珠,清甜的瓜果,满满都是旺盛的生命美景;秋季里如风般愉悦的心情,见过天高云淡, 见过暮色四起,还见过秋风里雁声唳唳;冬季像一床温暖的棉花被子,冰凉的被面藏匿着暖意融融的内里,是冬雪皑皑的静寂,是炭火腾腾的喜悦,还有围炉夜话的惬意。

对于词人来说,生活一如初见时一般美好。美颜色,能诗词。一个女子,美好的容颜,再加上家世清白,不需要为生计劳心。这就像千万个美好的开端,生活如一匹华丽的锦缎,用最鲜亮的色彩构成了生活的底色,无需太费力气,亦有不错生活。

直到一切突变。

是有那样的时刻吧,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原来理所当然的拥有只是一种偶然。正如我们所处的这一颗孤独的蓝色星球,在这无垠的宇宙里寂静地漂浮着。不是一种幸运,只是一种偶然。也许与这颗蓝色星球一起诞生的无数星球,早已经消失在了这茫茫的宇宙中,不留一丝丝印迹。消失了,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我们就像这蓝色星球,偶然地来到了这个世间,偶然地得到了亲人与朋友,偶然地拥有了平静的生活。我们看着花开绚烂,从不会思考这是一种幸运;我们品着粗茶淡饭,从不会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运气;我们吵闹着生活,笑着哭着,从不认为这是一种少有的平凡。因为平凡得太久,久到忘记了平凡本身是一种奇迹。

一种避开了天灾,避开了人祸,避开了偶然与必然的奇迹。没有起伏的生活,在这瞬息万变的世界里是一种珍贵的偶然。词人也是如此,她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语焉不详的名字:蒋氏女。父亲姓蒋,母亲不详,亲属不详,不知她如何长大,也不知她背后的故事。只有六个字:美颜色,能诗词。

她生在了靖康年间,父亲是一位县令。她的成长过程顺遂而平静,如今天的我们,按部就班,甚至有些恼恨这样的平淡。她也许是一位静静的女子,也许是一位拥有俏皮眼神的女子,可以想象的是, 她一定是蕙质兰心的女子。能担起“乡人皆能称之”的女子,必然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姑娘。

只是生于浙西的她,唯一留下的这首词却写在千里之外的雄州驿。江南温婉女子在初初长成的年纪里遇到了战乱,她的父亲为抵抗金兵而死,母亲亦死难,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只留下娇嫩的少女一人,面对着这兵荒马乱的人间。她见过温润的春天,却没见过支离破碎的荒野;她见过暑热难耐的夏天,却不知道夏天还可以与血腥战乱相连;她知道什么叫离人秋思凄凉意,却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里有一天会与它迎头撞上。刹那间,玉碎血淋漓。

她被金兵掳走了,一身镣铐,满身伤痕,还未来得及看清父母死难时的遗容,命运就把她推进了深渊。陪伴着她成长的小镇,看着她长成少女的青色屋檐,门前那一枝每年冬天必然会开放的腊梅,看着被折损的她颜色凌乱,求死不能。

在纷纷战乱面前,在国破家亡面前,历史的车轮无情碾压而过, 她无法幸免,如她一样千千万万个少女,无一幸免。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就像一颗自在漂浮的蓝色星球,突然间被陨石撞击了。那些生命,那些过往,那些还来不及实现的心思,那些没能穿上的衣裙,那些没能去看的风景,在生死面前永不再见。“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原来最大的伤痛是寂静,像沉没于水中的人,窒息而不知挣扎,被抽掉了活气,只剩下颓然的麻木与死气沉沉的眼神。

被拉扯的是沉重镣铐下的身体,还有纠缠不去的悲愤与无奈。柔弱女子眼看着父亲、母亲、弟弟在面前死去,亲人们纷纷殉难,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苦苦挣扎。朝云横渡,清早便是阴云密布,辘辘车声像一把刀一点点剜去了她的家乡,切肤之痛,痛彻心扉。车轮每行一周,家乡父母便远离自己一分,如水一般响动的车声里,举目四望都是被掳的女子。没有一句交谈,人人心里都是一片荒凉血腥。命运太苦,苦到已经失去了知觉。

从春意盎然的江南到这寂寥粗狂的西北,一路寥落一路悲情,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民屋倾颓凋落无人住,连土地都在默哀,默默长满荒草。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土地上,黄沙刮过的脸上,泪痕难干。连根拔起的人生,无处安放。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天边的大雁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下展翅飞过,这天空,是故乡那同一片天空吗?这大雁是往故乡的方向飞去吗?自由的它们,失去自由的人们;身边亲人都在的它们,家破人亡的人们。难过的时刻,连雁声过处都是一片呜咽。

愁肠百结,亲人早已经无处寻觅。前尘往事依稀就在昨天,在那个昨天,少女初长成的她是否幻想过未来夫君的样子;在那个昨天, 写诗唱和的她轻拈起墨笔,一笔一画又是一个平静安然的午后;在那个昨天,她最喜欢粉色花朵,闺房的花瓶里,每一枝花都是经过细细挑选的;在那个昨天,父亲还在训导着调皮的弟弟,母亲带着她绣花描眉…… 

但这一切,她再也没有了。世事突变时,昨天与今天像隔着十个光年。前面就是燕山了吧,是金兵的故乡,这些耀武扬威的金兵看见故乡的眼神像是亮起了心灯。但属于自己的家乡再也回不去了,属于自己的昨天也只能永远在梦里了。

远方是别人的故乡,身后是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平淡生活。一词写罢,雄州驿里墨色淋漓,自此世间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像一匹被撕碎被揉皱的锦缎,被抛弃被凌辱被折损。山河空念远,她的人生再无归期。


被自以为成熟的世故瓦解——苏轼《浣溪沙·海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青春失去青涩,岁月走失慌张, 眼神里再没有好奇的神色,心里再没有忐忑的不安。当生活变成一个可预见的程序,又有什么值得期待?但若不是按部就班,那么乱序的生活又会带来怎样的烦恼?人在安稳与求变之中,恍惚着,便过了一生。

在年少时,太多的自尊像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痛,连微微拂过都会觉得备受侵犯。因为太过敏感,太过尖锐,所以极易受伤,脆弱到连安抚都反应过激,极易感受到格格不入与处处受挫。可惜世事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受挫,哪怕受伤,哪怕自尊心被踩在地上碾压,哪怕再痛再难受,除了咬牙,除了坚忍,没有他法。

只能慢慢麻木,像是一种保护机制一般。人的心也是如此,敏感被自以为成熟的世故瓦解而脆弱,从最初受尽挫折,痛哭流涕,寻死觅活,直到百毒不侵。曾经听见都会脸红心跳的话语,放在后来,逐渐变得无动于衷,甚至还会算计真心几分,动情几分;曾经一听就恨不得此生不复相见的人与事,在时光的磨砺下,不过是敷衍以对,滴水不漏的世故,甚至还能回馈一个不太难看的笑容,一句不太难听的问候。心磨出了茧,便成了不动声色的大人。

不过是演戏,不过是应付,不过是麻木,流年暗换的时光里,谁若脆弱谁便伤。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应付生活,我们顺利地成熟了, 顺利地长大了,顺利地经历了每一次心碎。哪怕痛到失声,哪怕暗夜里哭到抽搐,天色渐明时依然一脸倔强平静地继续生活。无数次的欲言又止里,我们把自己活成了甘苦自知。表面上,仍然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样子。

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吗? 

可为什么一切与想象的不一样?不再有雀跃的心情,哪怕取得再多的成绩,快乐也不过是一瞬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迷惘与患得患失,得到了心爱的,快乐也并没有想象的多,当得到的不是心中想要的,只有客气的感谢,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惊喜。而失去,也并不是那般的舍不得,只是有些恍惚,只是有些诧异。伤心或许也有,但也很快遗忘。生活变成一种熬心的旅程,没有方向,更没有归程,我们衣冠楚楚,我们笑容僵硬,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刀枪不入。

我们的铠甲足够我们平安长久地活下去,但当铠甲越来越厚重时,活下去却成为一种负担。受铠甲保护的同时,也被铠甲控制着。因为太过知晓生活的艰辛,所以练出了一身金刚不坏之身,却失去了受伤与脆弱的权利。

脆弱代表生之艰辛,受伤代表心的鲜活,这两样带来了生活的活色生香。

对苏东坡来说,尤是。苏东坡不是一个会为世界改变自我的人, 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他也依然如故。他的笔下,白是真正的纯白,灰是真正的纯灰,连黑色都透露着诚恳的意味。这样一个太真实的词人,敷衍从来不是他的人生态度。对于这个敷衍应对的世界来说,苏东坡的存在太过凌厉。写下这首词的时候,言语直接的他因为得罪权贵而被罗织罪名入狱。

他像年少时的我们,低眉不过是一种情绪,内心的倔强却从不退让。除却真心,无物能让自己欢笑;除却痛苦,无人可让自己哭泣。只是成长着,我们学会了假笑,学会了假哭,学会了装腔作势,更学会了打发别人、应付世界,直到学会了打发自己。出狱后的他却在“醉里狂言醒可怕”的惊悸不安里,寻找到了“山下兰芽短浸溪”的清淡自醒。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清泉寺正是因为寺边的溪水清澈而得名,山风如洗,溪水里幼嫩的芽苗在清澈的水中激起一圈一圈的小涡。风过松林,点点清涛如浪划过,林间沙路洁白纯净,小雨点滴,布谷鸟的叫声似远实近,鸟鸣跟随,每走一步都像在和久违的自己相遇。

言笑晏晏之时,过往与自己似乎没有牵绊。能否像少年一般生活,哪怕出走半生?那些伪装,那些希冀,那些受伤,那些崩溃,那些欲望与失望,那些难过与憔悴,在这一刻尘归尘,土归土,一点点化作了笑容里的纹路,一点点成了眼神里的暗礁。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这些故事就让它们消散吧。

人能否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当倔强变成一种反抗,当怀疑变成一种质疑,当反对变成一种故意,人能否寻找到自己真正的心安之处?人能否真正理解自己,接受自己?像少年般飞驰的日子,难道真的一去永不复返? 

其实我们怀念年少,怀念初心,只不过是怀念最初的自己。

只是走得远了,情绪失了踪,连心事也密不透风了。那些没能回复的心伤,我们以为闭紧门就能不再受伤,却在门锁死之后连自己也找不到钥匙了。那些不能战胜的,往往就是我们的软肋。时间掩住了伤口,看不见的心事便不再重要。

受伤是成熟的必经之路,拒绝成熟的我们,选择的是自以为成熟的世故之路。世故只是一种妥协,而成长其实是一种蜕变。妥协基于外在,外面的环境逼迫我们放弃什么,为了避免受伤,于是我们就放弃什么。而蜕变基于内在,自己想成为什么,便精简自我,放弃那些多余的部分。越是成长,越是明白自己只能要什么,只想成为什么。

当蜕变遇到妥协,那注定是一场屠戮。蜕变的人遇见外在的逼迫时,因为明白自己想要的生活,所以哪怕豁出一切也要坚守。妥协的人遇到内心的纠结时,却会犹豫不定,他们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来自于外在的逼迫还是内心的真实想法。当自我逐渐模糊,纯净的少年心性便再也无法重现了。

苏东坡是一个学会了蜕变的人,他不愿意选择妥协。哪怕贬官, 即使坐牢,要坚守的那部分永远不会消亡。为了坚守而付出的代价, 甘之如饴。所以潇洒如他,贬官千里依然乐呵呵地吃着东坡肉,所以自由如他,哪怕到海南拓荒也是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间无数贬官人,只一个东坡流名千载。世间无数文人,只一个苏轼连落魄都带着自由散漫。浑然天成的自在性格,不过是做好了人生的取舍。留下想要的,其他的从不挂心。“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谁说人生不能再回到少年?门前的溪水还能向着西边流去呢,哪怕是在年老之时也不需要感慨时光飞逝啊。那些外在的评价,那些加诸于身的侮辱与伤害,不过是保住本真的必然代价。东坡,你可知, 太多人被自以为成熟的世故所瓦解,若能像你这般取舍自如,世间必然欢笑多于苦痛,欣喜多于麻木了。

自问一句,当你我人生暮色四起,那位出走半生的少年是否能回来?


我也不过想起了一些往事——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历经苍桑的人,更加偏爱回忆。哪怕,再也回不去了,陈与义也是如此。身逢乱世的他,对于世界的惊恐依然未曾停歇。乱世,是一个让人皱眉的词语。在乱世以前,他也是一个翩翩浊世公子,喝酒聊天,畅快度日。

这种快乐简单而透明,“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梅是他笔下常见的景物,清浅幽香正如他的心境,看得见最美的风景,也触得到生活的暖意。他像每一个少年一样,习字学文,朗朗书声里依稀是少年质朴的心意。他写下的文章清丽而不失婉约,如一股自在春风吹拂进晓天清色。宋徽宗是一个爱才子的人,见了陈与义的词,很是喜欢。他就这样进入了天子的眼里,凭着数十年的才学进入了政坛。

中国的古代才子们可以通过诗文自荐,自在洒脱的文风里必然有着超出凡俗的远见卓识。陈与义像每一个年少的人,初心如春雨一般剔透。太平无事的天下容得下才子四散游历,大好河山里,人们安居乐业。

但好景不长,靖康之耻后曾经政通人和的北宋早已不复存在,南下苟且的南宋不过是只有自保能力,过一日算一日。乱世倾轧之下, 生活不过是一场敷衍,独自一人流离失所,身无分文,朝不保夕。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在乱世里,管你才华三千,也只能降到求生的层次。在现实的泥沼里,诗词歌赋只能是锦上添花的摆设,做不得柴米油盐的底气。如一个空有大才华的人,若三餐不继,也只能是被打回原形,为求生存而狼狈不堪。

在生存的命题里,一切诗情画意只能作为现实的陪衬。圣人文字、孔子文章一一被变卖为三两清粥;斯文衣冠、朗朗谈吐,一一化作今日不知明日生死的惶恐。那些过往的安宁岁月只能在回忆里追索。在战乱求生的时光里,曾经的忐忑,曾经的惧怕,曾经对于命运的千万种担忧,那样深刻地改变了词人的心事轮廓。

他从清丽转向沉郁,那些辗转旅途里的凄凉与落魄,成为他生命里不能抹去的伤痕。正是因为看过自在婉约的江山,享受过那恣意洒脱的人生,靖康之耻后的求生才变成那样难熬的时光。人不能阻挡命运的车轮,渺小如我们,只能希冀于自我恢复与自我安慰。若非如此,又能如何?一晃二十年已过,当时那个翩翩公子也已经人过中年,再写不出曾经的轻扬剔透,笔下多出来的是历经千山万水后的世事洞明。

那些流亡岁月下的奔走与逃离,让他见到了太多人间疾苦,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在苦难面前,人会变得格外强大。因为求生的本能会让人摆脱过去的小情小绪,逐渐剥离外在的评价,直指内心纯粹的生之清明。好在,内心那一抹清静月光从来不曾暗淡,依着这轮内心的明月,哪怕身处泥泞,也能向往天堂。

每个人期待的都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世事怎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些没有走过的路,有一天会在现实的逼迫下一步步跪着走完,那些不愿意相交的人,有一天会汹涌而来,成为你挥之不去的阴影。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生。没有人能选择孤独于世,也没有人能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回忆里半步不动。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能够在战火中幸存,能在流离中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却再不敢言自己长成了何等模样。与词人远隔层山般的光阴,但在这首词里,一切的心事都如水般化解。“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千年前那流水如雾般弥漫到眼前,月光粼粼流散于远方,静静的夜色里,连水声都隐于暗处。月色如水,杏花疏朗如剪影般开放在枝头,月光沾染得杏花透亮如同一场梦境,笛声悠然递到耳边,催醒万物柔软的灵魂,随风轻扬。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岁月里,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场吹笛到天明的时光,心无所虑,只需要停驻在那时光里,感受着生之繁盛。岁月忽已老,呼吸着这口空气,行走在这块似曾相识却历经战火的土地上,此身虽在,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安然。有些惊恐是时光无法抚平的,改变了词人的一生,那些柔软与温暖再也回不到这具九死一生的身体里了,受过伤的心,伤痕累累。

“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今天终于能放下心事,一步步登楼看景,晴天依然,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关乎生老病死,关乎战火连天,关乎妻离子散的往事,隔着厚厚的尘埃,不再是灼眼的现实。

旧友是否依然还在,故园是否依然还在,越过了岁月的千头万绪,那些往事沉淀为心里的一抹血色尘埃,萦绕着曾经的青春。曾经以为会发生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曾经忐忑不安又耿耿于怀的早已经忘却。身边的人来了又去,走走停停,早已经换了几个圈子。

经历过战乱的人像是受过一次深深的伤,哪怕四肢健全,哪怕身体无恙,内心都会有一处空荡。更何况一身才学,立志报效国家的词人呢?山河破碎,苟且偷生,一人之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国家溃败在前,官场上的倾轧丝毫不曾停歇。诗词最美便在于用婉约几字,勾勒出清和景色。人人都看见得词里美好的画面,却只有知音人才明白画面背后的哀伤。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那已是前尘往事、一处旧梦了。


永远热泪盈眶——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别问生活值不值得,你当时愿意,便值得。若总是期待生活甜蜜,那不如说是一种未成长的幻觉。

人生最意气风发的事便是为梦想出发,追梦的力量充盈着胸腔, 每走一步都像是更靠近了梦想,却不知道,那个梦想却永远在远方。说不出来感慨,才叫做心事,留不住的人与事,才叫做人生。总是会有心事重重的一天到来,总是会有欲说还休的心事袭来,总是会有说不尽的事,总是会有写不完的哀愁。那些逝去的,那些成长的,那些不再被记起的,其实都悄悄沉淀在了心底里,等待着一个清凉如水的夜晚,一一浮上心头。

“一别都门三改火”,自从在京城分别,一晃又三年。每个人的分别都是一首离曲,渐行渐远渐无声。带着过往向前行时,留下的有不舍,也有无奈。若是为了梦想出发,那么再艰难的旅程也将斗志昂扬。可惜多数时刻,我们的离别不过是一种妥协与将就。细细想来, 那些为了梦想而离别的时刻,真的知道梦想是何种样貌吗?不明白, 也不清楚,更多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幻想着实现梦想之后可以解决当下的问题,摆脱当下的矛盾,甚至一步到位,拿到所有想要的一切。

人们对于梦想,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离别亦是,在未相逢之时,对于彼此一无所知。在离别之际,却惊觉还有那般情绪沉积在心,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还有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没来得及去做。突然间,故事便要戛然而止了。那一个瞬间,离别是一种迟来的醒悟。天涯踏尽红尘,自此之后,一别千里,未来日子里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化成无关痛痒的消息。无人听我诉衷肠,无人知我言中泪,竹杖伴我独行路。

那些关怀过的,那些温暖过的,自此也失了温度。还是忘了吧, 还是放下吧。哪管前方路漫长,只管向前,只管离别。没有归途,哪怕受尽伤害也不过是他人的几句谈资。即使如此,微微一笑,一切尽沉于心。只有那些真正的古井,才会了无波澜,越是了解自己,越明白何谓取舍与坚守。的确,一人独行天涯,临走之时,也只有淡淡月色、轻轻云层相伴。似乎是寂寥,似乎是寡淡。但却是求仁得仁的妥当,因为一切都是自愿。

莫在眼前皱眉,莫为我担心,莫为我哭泣。人生本就如一场艰难的行程,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向死亡进军的行人。那些风霜雪露,那些刀枪剑戟,那些笑里天涯,那些离别惆怅,只不过是生之滋味,只不过是必经之路。所谓的成长,不过是越来越明白自己只能活成什么样。正如一个小婴儿,刚刚出世时有太多的可能性,要做才子,要有大抱负,要鹏程万里。等到年岁慢慢长大,就明白一切不过只是美好的期待。一个人能长成什么样,早已经是注定的事了。当接受了自己本来的样子,明白自己的能力所限,就能静下来,和孤独的自己、失落的自己,甚至是苦不堪言的自己相处。

若要成长,必要取舍。取舍不过是一种自知,明白了只能拥有的,那么放下就成为一种自觉。可能背负的东西太多,所以失物寓意放空。高晓松说:“曾经以为四十不惑的意思是,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了。但真的到了才知道,不惑的意思是不明白的事情,你也不想去弄明白了。”不明白那些恶意,不明白那些揣测,更不明白为何世界会长成现在这样。但这些不明白,到了年岁之后统统放下了,就像放下了所有心事。只与自己相处,只喜欢自己,也只能喜欢自己,渐渐地不再取悦别人。获得了一种名叫成长的衰老心事,现在的词人, 对于命运,只有接纳,没有疑惑。生命里要疑惑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哪怕读尽天下书,依然会有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存在。

不理解为何境遇坎坷,不明白为何离别煞人,不知道为何总是在路上,不清楚一切为何看起来如此艰难。还是有幸运儿吧,他们高官厚禄,他们权倾朝野,他们喝酒唱歌,他们与家人厮守,就着那红泥小火炉,冬看落雪腊梅,春有百花争艳,夏有碧绿如海,秋有丰收美景。而词人自己却颠沛流离,连告别都是那样孤寂冷清。

若要怨恨,若要生气,若要埋怨,若要愤慨,实在是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可是词人却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安静接受。接受,是认清事实之后的安然,是明白人世无奈的冷静,更是清醒之后的了然与豁达的咽下。当然,这期间最难过的便是当你遇见了特别的人,特别的事,却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哪怕开始了,最后也不得不放弃。这种自知,也叫心凉。不与命运纠缠,不与生活争执,清醒又真挚地护着自己那点初心,凭世间寒风凛冽。

“依然一笑作春温。”虽世间百般苦,但依然有微笑的温暖。用初心藏起一颗火种,深藏于心,所以从不觉得寒冷。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只能祈祷自己的心足够强大,足够装下这一切。再也不期待人生长乐未央,更不会奢望快活甜蜜永无尽头。哲人说:“一个伟大的人,一颗心用来宽恕,一颗心用来流血,剩下的不过是看透一切之后的了然与释然。”人生四苦,看不透,舍不得,输不起,放不下。到了苏轼这里,却不是大事。生活里本来就没有大事,若把每一件事都看作是风景,那么在世事繁杂之外才有可能保有一寸初心,一寸少年心。看不透不过是利益遮眼,舍不得不过是情感牵绊,输不起只不过是惧怕成长,放不下亦只是贪嗔痴。往事蔚然成风,这样一想,又有什么事情不值得开怀呢?

毕竟,苦也是一种滋味。

像少年一般勇往直前,历经沧桑依然笑容如旧;像赤子一般热泪盈眶,只有痛快,没有萎靡;像稚子一般放下过往,转眼间再次笑靥如花;只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若能有这样一位人生旅伴,再难的路,也能开出绚烂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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