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堇菜 周原膴膴 堇荼如饴

其二 堇菜 周原膴膴 堇荼如饴

堇菜孟春即生,叶似柳而短,花形似西洋高帽,色紫红,后人谓“堇色”,自堇菜之花始。花后结角,作三杈状,裂后现籽若粟米。堇菜花开一季,繁于四野,然不过立夏,皆倏忽凋亡。旧以堇菜根茎并嫩叶为食,或言味苦,或言味甘,争辩无休。

苦堇有灵定周原

亶父竟然决定向那些蛮夷之辈屈服了?听闻亶父即将退避之讯,豳地百姓无不心怀惴惴。狄人兴兵来犯,亶父居豳,以仁义为 治,不忍见兵戎血光,乃至生灵涂炭,故而以皮毛钱币之属,赠予狄人,意欲讲和,岂料狄人不允。复赠犬马牲畜,乃至珠宝美玉,仍不得免。亶父乃悟:“狄人之所欲,吾土地。”哀叹自身失德,不能感化夷狄,亶父决定不兴刀兵,抛弃封地,远走他乡。豳地百姓为其仁德感召,纷纷弃故土随行。

行至岐山,亶父操琴作歌曰:“狄戎侵兮土地移,迁邦邑兮适於岐。烝民不忧兮谁者知,嗟嗟奈何予命遭斯。”岐山之南恰有旷野,平整貌美,亶父众人便在此停歇。但见丛草之间,生出苦堇之苗,撷而烹食,其味甘甜;又有别样野草,名为“苦荼”,其味原本苦涩,然则生于此处者,味亦甚佳。亶父见此地水草肥美,隐隐有灵气,更有堇荼二草味美,似兆天意,更兼占卜得吉,便决意留下。——此处名为“周原”,而后文王武王皆出于此,待武王伐纣,商灭周兴,亶父也被尊为“古公”。《诗经·大雅·绵》即为赞颂亶父之篇,其中有词句曰:“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赞颂周原之美貌,苦堇味美,龟卜吉兆,周朝先民才由此定居,继而繁衍开去。

图说:堇菜家族在我国各地都可见到。北京城市草坪中,春季最常见的是早开堇菜[左下图],常可成片开放[上图],初夏果实成熟[右下图]。

蓼虫不识堇味甘

古公亶父在周原所遇的野菜,其名为堇,今人呼作堇菜。至于此物的味道,却终于成了千古奇案——或曰堇菜之味苦涩而不堪食,或曰甜美滑嫩,古人多以为蔬。《尔雅》中将堇菜称为“苦堇”,于是有人将《诗经》里的词句看作:苦堇与苦荼,这两种野菜原本粗鄙苦涩,难适口腹,然而在周原,纵然如此顽劣的植物,竟也香甜如饴。由此之故,周朝先民所居之地,想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神明冥冥之中庇护。甚至本草学家所谓的“堇汁味甘”,也被强解为,此乃古人反语,以甘称苦堇,犹如称良药甘草之味大苦。

南朝刘宋鲍照《代放歌行》诗中有言:“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蓼者,辛辣之草,蓼虫久以恶草为食,而不知堇菜、葵菜乃甘美之物,犹如小人难解君子胸怀。——此处堇菜暗指君子,其味也与古人长久食用的美味葵菜相提并论,想必应当甜美才是。郭璞注《说文》亦如此描述:“叶如柳,子如米,汋食之滑。”非但可食味美,而且叶和种子的形状,俨然与如今的堇菜相同,郭璞称之为“堇葵”,想来也是因其叶滑如葵的特性之故。

古之堇菜,或曰并非今之堇菜,而是指水芹、紫堇等物,故而有关其味之辩,始终未休。今人所谓的堇菜,我却是实实在在品尝过的——年幼时春日里拎着小铲子,似模似样地帮忙挖野菜,原本需挖荠菜、蒲公英之流,我却将松软泥土中大凡可见的叶子,都挖将回来,自免不了被说教几句。既已采回,家中长辈便不舍得扔掉,可食种类无论味美与否,统统烹制了端上餐桌。那里头就有堇菜,嫩叶如同短小的柳叶,成簇会集于筷子般粗细的根茎之上,吃时根茎已然去除,嫩叶却没有太过特殊的味道,既不似古人夸赞得宛如珍馐,亦不若批驳得那般苦涩难咽。后来我才听说,堇菜是要吃根茎的,洗净蒸熟,味似山药,但这终究无缘尝试了。于是在我的记忆里头,堇菜的味道就是味薄而寡淡的寻常野菜,大约我也如那蓼虫,不识堇菜的妙处吧。

毒物缘何怨堇花

相较于堇菜的滋味,今人想必对堇菜的花朵更为熟悉:春日草地上,似柳叶而狭长的叶子丛中,生出一两朵形态奇异的小花,颜色约莫当算作紫色,却多少偏向些紫红,至于形态,则更加难以用言语形容——正面看去,似装扮作鬼脸的面具,而侧面看来,则像是西方巫师所戴的锥形帽子。因着堇菜之花颜色特异,这种色彩,被古人单独命名为“堇色”。

至于堇菜之名的由来,有人以为,开堇紫色花的野菜,名叫堇菜,端得顺理成章——这却本末倒置了。古人曰“堇”,其字通“谨”,更有“天谨”之说,指突如其来的天灾,堇菜春日发生,生机满满,至若开花结果,不出一个月的工夫,待到初夏,往往兴旺一时之堇菜,已统统消亡不见,恍若天灾所致。故而堇菜之名,当由其短命特性而来。

图说:南京紫金山上的心叶堇菜[上图]在惊蛰时已然绽放;西藏林芝海拔四千米的高山草甸上,双花黄堇菜[下图]则要到小暑节气才会开花。

倒是自从堇菜之花的颜色被称作堇色之后,多有花色相似的植物,也被冠以“堇”名。先秦时一出知名的陷害案例,就有“堇”参与其间。骊姬为晋献公所宠,为扶其子上位,设计陷害太子申生:申生献肉胙于晋献公,骊姬暗使人“置堇于肉”,而嘱献公勿食,以犬及小内侍试之,食者皆死。晋献公疑太子存有加害之心,意欲诛之,众公子中,唯重耳得以逃脱,周游列国,终平晋乱而成就“春秋五霸”之业。——惹出这一系列故事的起因,藏于肉中的名叫“堇”的毒药,自然并非古人品评滋味的堇菜,而是名为乌头的剧毒之草。乌头花开,绝类堇菜之色,形又略似,故而亦被称作“堇”,其根茎有大毒,虽可入药,却亦是古时常用的杀人毒物。

图说:新疆阿勒泰地区的湿草地上,夏至时节开放的长蔓堇菜[右图]花形独特,因花色常杂糅,又名杂花堇菜。它与常见栽种的花卉三色堇[左图]相似而植株较娇小。

春花最喜是寻常

堇菜最令人欢愉之处,却并非那悬而未决的味道,也非正人君子的喻义,而是在城市里头,纵使人工草坪四下充斥,钢铁怪兽吐雾吞云,它们也能够顽强地生长,在春风未暖的时节,便早早为荒芜涂抹上星星点点的颜色。——纵使是北方,过了惊蛰节气,在向阳的墙根下或荒草丛中,就有些许堇菜迫不及待一般,伸出新叶,插上堇紫色的小花。约莫半个月之后,尚未返青的草坪,就已是堇菜的天下。

因着极为常见,在春日里又几乎不可能被忽视,堇菜是我幼年时就能认出的少数几种植物之一。那时却只知道是堇菜,区分不清具体的种类,直到许多年后,我才勉强能够分得出,叶子略宽大、开花较早的乃是“早开堇菜”,叶子狭长、花期稍晚的是“紫花地丁”,这两种是城市里最常见的,却又总是相互混淆。至于那些靠名字和叶形对应就能识别得出的“心叶堇菜”“戟叶堇菜”,乃至山间更多的其他种类堇菜,真个一一相见,才知道堇菜的花色其实非只有堇紫色一种,淡粉色、紫红色、蓝紫色、白色甚至黄色,若非识得花朵的独特形态,怕是不敢相认了。

实则尚有另一种堇菜,潜藏在都市许久了,只是人们不将它当作堇菜看待而已。那种堇菜确也生得特异,花朵不似巫师的高帽,更近扁平,颜色也并非单一,而常混着紫色、黄色、白色的诸般色彩,更兼花瓣上的条纹搭配,俨然作一副挤眉弄眼的面庞状,形如脸谱一般。这花卉源自欧洲,本叫作“三色堇”的,却为人们称作“猫脸花”“鬼脸花”抑或“蝴蝶花”。三十年前,这还算作奇特花卉,如今却因大肆栽种,终究沦为了装点街道或花坛布景的寻常之物。

然而在花盆或公园里相见,是一番感悟,真个在野外草丛中遇到,却是别样体味。在新疆阿勒泰的湿草地之间,我忽而望见了迷你版的三色堇,花虽小了许多,却显得精致而不蠢笨,它们躲在草丛里,仿佛窥探的精灵,让人总觉得由某处传来注视的目光。这是种野生的堇菜,和三色堇亲缘较近,名为长蔓堇菜,我国仅于阿勒泰地区方可见到。虽是难得,我却对这堇菜心存芥蒂,觉得那张脸孔之下,仿佛暗藏着什么诡谋。直到同行的朋友摘了眼镜,嘟起嘴,挑高眼角,模仿那堇菜的形态,我才终于笑出了声——不必介怀,它们原本就是精灵,不然何以倏忽而生,又倏忽消散不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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