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车前 采采芣苢 薄言采之
车前之叶,聚生若莲座,卵形而具筋骨,花似细棒,生莲座间,摇摇可爱。棒端生数小花,聚若毛刷,产籽无算。车前古名“芣苢”,感春日初雷而生,雷者震也,故而宜男,妇人多采之,以期子嗣众多,宗族兴旺。
不如应是欠西施
春光旖旎,草长莺飞,姑苏灵岩山之上,吴王夫差日日沉醉于馆娃宫中。那馆娃宫铜沟玉槛,饰以珠玉,原本便是为了美女西施游息所建,又有玩花池、玩月池与之相伴。为博美人欢欣,夫差更是遣人在山间栽种了兰惠香草,并异木奇花,任由西施采撷玩赏。百花丛中,有一水直如流矢,旧名“采香泾”,夫差便在这水畔芳草之间,与西施做起了名唤“斗草”的博戏。既是斗草,自然须以草为器——夫差与西施共在溪边,寻着了几枝纤细窈窕的草枝,各选一段,彼此交叉了,双手分握草枝两端,稍加力气,使两根草枝相互拉扯,若是谁的草枝先断作两截,便算是负了。——这春日斗草之戏,竟令夫差乐此不疲,也无怪唐人刘禹锡有诗讽之:“水通山寺笙歌去,骑过虹桥剑戟随。若共吴王斗百草,不如应是欠西施。”
那所谓的“斗草”,不若后来生出诸多门道,渐变为文人墨客的游乐,辨识花草,述说掌故,吟诗作赋。在夫差与西施那时,全然不见如此繁复的规则——不同于后来的“文斗”,先秦时候的斗草,大约以“武斗”居多,简单明了。所选的草枝,却是有讲究的,古人所用,皆是“芣苢”之草。非止吴宫深苑,民间孩童亦于春日做此游戏,取了“芣苢”来,彼此较量,相互摩挲拉扯之间,甚至有斗草时的专属歌谣,和以节奏,似口诀一般念念有词:“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图说:无论在草坪、墙根或路边的荒地上,都可见到车前草生长。城市中最常见的种类是平车前,倘使将整个植株拔出土来,就会看到一条粗壮的直根,这是平车前的重要识别特征。清明过去几日,在向阳而肥沃的公园草坪里,平车前已长出穗子般的花絮[上图],而背阴的荒地上,平车前生长得较迟缓些,仅有贴在地面的一丛叶子[下图]。
芣苢春来盈女手
用作彼此相斗的“芣苢”,便是如今的车前草了。《诗经·周南·芣苢》一节,即为民间有关于车前草的吟唱:“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然而不同于孩童间的斗草玩乐,这篇悠扬规整的诗歌,却更多地被后人看作妇姑相唤、同去采摘车前草时吟唱的短句。
妇人们钟情于车前草的缘由,北宋陆佃称,车前草籽“善疗孕妇难产及令人有子”。男尊女卑,若其籽有利于诞下男婴,便无怪乎古时妇人们争相采摘。医家以为车前子强阴益精,令人有子,而方术之士却有着另一番堂皇的理由——车前草初生之时,恰逢春雷乍现,故而《神仙服食经》中言,车前子乃“雷之精”,雷者,八卦之震卦也,主“长男”,妇人服食,易怀长男,可保宗族兴旺。
相传《周书·王会》中有言:“芣苢如李,出于西戎。”此后便即传出芣苢之实形如李子,食之宜子孙之说。东晋郭璞为正名实,作有《芣苢赞》:“车前之草,别名芣苢。王会之云,其实如李。名之相乱,在乎疑似。”古时采食李子,亦有助于生男,车前草和李子只因效用相似,竟在形态上也一度为人混淆;或曰车前草叶形似李叶,与果实无涉。幸而先秦时的妇人们认得清车前草,白居易称“芣苢春来盈女手”,因着四海清平,战火不兴,妇人方才希冀生出男婴,于是那偏爱车前草的“采采芣苢”之句,也被看作了国泰民安的象征。
二千里外寄闲人
唐人张籍亦喜爱车前子,偶染眼疾之时,友人遥寄车前子至,张籍感念远赠良药之德,乃作诗记之云:“开州午日车前子,作药人皆道有神。惭愧使君怜病眼,三千余里寄闲人。”彼时以开州所产车前子为良,又须五月采集,不可误天时。李时珍称,前诗所言,足以见车前子可治眼疾,但需与他药相辅。倒是欧阳修真个得益于车前子之药效——欧阳修曾患腹泻暴下之症,虽有国医,而不能治,夫人乃购市井偏方一帖,服之而愈,所用即车前子是也。
然而归根结底,民间百姓对于车前草的喜爱,依旧是因这常见野草可作时蔬。《救荒本草》中详录了车前草之姿态:“春初生苗,叶布地如匙面,累年者长及尺余,又似玉簪叶稍大而薄,叶丛中新撺葶三四茎,作长穗如鼠尾,花甚密,青色微赤,结实如葶苈子,赤黑色。”如此细致的描摹类比,只为令人识别无误,采之而作菜茹。虽自魏晋以来,民间自有食用车前草叶之法,甚至专门栽种了,剪其叶以为食,但每每语焉不详,唯以“今野人犹采食之”记述而已。《救荒本草》却说得细致:采嫩苗叶煠熟,水浸去涎沫,淘净,油盐调食。——如此吃法,至今民间亦有。
图说:大车前分布较广,潮湿处常可见到。在台湾南投县“忘忧森林”林间湿地边[左图],以及香港长洲岛人为刻意栽植的花盆中[右图],都有大车前的身影。
牛遗马舄最寻常
车前草因常见于路边车道之间,故而得名。古时驱车,或马或牛,沿路踩踏便溺,于是车前草也随之有了牛遗、马舄、当道等别名,又因近水湿地之中,别有一种车前草叶片硕大,蛤蟆可藏匿其下,又名蛤蟆衣或虾蟆衣。如今不只牛马,城市之间连泥土小径也难寻见,但车前草却常以坚忍不拔之态,于沥青路面的裂痕之中,或石砖相接的缝隙之间,我行我素般拱出头来。今人所谓车前草,按植物分类而言,需辨车前、平车前、小车前、大车前诸类,识别要点之一,便是看地下根系——有径直粗壮的主根,抑或仅有散乱细弱的须根,此乃重要区别特征。于是修习植物课程时,往往将车前草连根拔起观看,但生于缝隙中的植株,却又偏偏不那么容易拔出,于是能否准确识别,便取决于拔草的力道与手法。如今想来,倒是对车前草满怀歉意。
然而人们对于野草又能怀有何等的愧疚之心呢?于我幼年之时,车前草近乎随处可见,也就自然而然成了顽童的玩具。如古人那般斗草,我们倒是从未尝试过——并非不斗草,只是不选车前草罢了,通常选用加拿大杨的叶柄,此游戏称作“拔根儿”——后来听说华中地区,真个有孩子以车前草直挺的花序斗草为乐,我还着实诧异了一下子,心里默念“古之人不余欺也”。相比之下,我们的游乐更加简单:摘下车前草的叶片,叶柄断口处,沿叶脉总能残留一两根甚为坚韧的细丝,将细丝向下拉扯,叶片上端便随牵连而前屈,如点头状。由此之故,小孩子将车前草称作“磕头草”,闲来无事,揪下两片叶子迫使其“磕头”,是大多数孩子都懂得的简易游戏。
如此寻常的野草,反而令我心生倦怠,春日见着一派蓬勃,却也提不起精神,无心驻足观望,不愿高看一眼。直至许多年后,除夕正午时分,我正在归属于香港辖区的一座离岛上游荡,忽而望见人家门口,凌乱摆放的许多花盆之中,有一株硕大康健的车前草——那想必是刻意栽种的,与各色花木的待遇相仿,一株车前草独享整个花盆,于是叶片宽大起来,花序也扬眉吐气一般,硬挺得理直气壮。那一刻我骤然在心里涌出些许酸涩:满眼尽是南国风物,偶见此草,恍若他乡得遇故知。在除夕潮闷湿冷的海风中,我与花盆里的车前草相顾无言,我想起小时候“磕头草”的游戏,却终究未舍得摘一片叶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