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愁别梦

离愁别梦

牟均,燮均:

一九二七年末日前夜,我们在凄凄惨惨戚戚的咽呜中,握了最后一手之后,迄今已快半月了!

在朦胧臆测之中,过了浙闽诸省的海关。复在雨意重重中,别了挥臂牵袂的九龙,过了“英国人的乐园”的香港;更踏到了法威赫赫的西贡。现在正离开了新加坡,向印度洋驶去;大概明后天便要一撄其锋了吧!

怯弱的我,带着委委屈屈的隐情,含着孤孤寒寒的愁意,抱着渺渺茫茫的希望,无可奈何上了船,割弃了所有的爱我的亲戚朋友,鼓着青年时仅有的一些活力,望着大海中飞去。不料天地之广大,宇宙之奇观,只使我更落到彷徨无措之悲号苦境中罢了。

自西贡启程后,因几天的安定更衬出海神的播弄。我只能在床上躺了整整的一天。静听着窗外的海波轰轰地击撞过来更听它峥然地波花四溅开。可怜的稚嫩的我的心啊,只被它击撞到摇摇欲坠;抑压的无量数的我的愁啊,只被它丝丝乱抽。心中只是被一阵阵焦急烦闷占据着,化出来的浓烟,便浮在脑中酝作乌云。

我想到动身前三夜的母亲的谆嘱告诫。她自从答应我去国外的时候,在凄惶的允许的言辞中,已满蓄了无限的期望勉励之意。其后在一个半月的筹备期中,见到我时,终提起那悲痛激励的话头。到临走前之夜,更是满面纵横着泪水的致她那最热烈、最急切的希望!在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泣诉她一生悲惨的命运的,最后的曙光!啊,母亲啊!我那时是如何地感泣,如何地郑重应承你那再三的一句话:“你数年来在国内的操守,千万不可丧失啊!”啊,母亲!我数年来的流浪颓废的生涯,只在死气沉沉、苦闷窒塞中待命;你却还以为我说有嗜好不会,游荡是我的操守呢!母亲啊,你这句话真使我心底的泪泉奔涌!我更想到十六年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环境。国家多故,生活堪虞,母亲以一屡经患难之身,何能再受意外之激荡?此五年啊,五年,母亲!我实在有些放不下你!我家风雨飘摇的危期,是由你,母亲啊,撑持过去了。然而环伺我们的敌人,又怎保得不乘此罅隙,再来袭击!而且,你素性坚强,些许小病,从不介怀,伤风咳嗽,永不延医。尚记得,你有几次卧病了,还力拒服药;直到你要我服药,我以你也须延医为条件时,你才勉许。这五年中怎保得病的恶魔不来侵扰,天气的轻变不使你感冒呢?母亲啊,这些,这些,凡是我所不能放怀的,你统不放在心上,你竟不坚持地允许我的远离,数万里的远离!你竟不踌躇地答应我的长别,四五载的长别!你只是鉴于父亲前车覆辙,而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交友啊,要好好当心!”更进一层地你三番二次地对我说:“如果你去后发现你身体不好,或是有什么不惯时,你应立刻归来,切不可以为重洋跋涉,一无所有,羞见父老,而勉强挣持!儿呀,你千万要听我这话!……”说时你是声泪俱下了!母亲啊,你竟是没有了你自己,只有你儿子一人了!你的世界里,你是早已把你自己和父亲同时取消了!现在的你是只为我而生活着,母亲啊,你的爱啊!你的伟大啊!你的无微不至的爱啊!你的真诚彻底,无目的的爱啊!

我更回溯我渺小而短促的二十年生命中,除了前四年是被父亲母亲共同抚育教养之外,其余的十六岁都是母亲啊,你一手造成的!你为了我的倔强,你为了我的使气,你为了我的无赖,你为了我的嬉游,这十六年中不知流过了几千万斛的眼泪!尤其是最近几年,更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你争闹,竟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开交。所谓大逆不道的事,我都闹过了。我只为你爱我而束缚我而反抗、而怒号、而咆哮。我几次演成家庭的悲剧!你都曾极忍辱地隐忍了、容纳了。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的每滴血都滴到我的血管里,你还是一心一意把你所有的精液灌到我每个纤维里!母亲啊,你之于我,只有宽恕!只有原宥!只有温存的爱抚!你一切的抑郁呜咽,只有在夜静更深的时候,独自听得的!……

然而母亲,你十六年的心血的结晶的我,负了这般重大的使命而在大海中彷徨,而在黑暗中摸索;坚定确定的观念,隐隐中又已起了动摇!母亲常说我“心活”,母亲,我的确有些心活!然我不得不心活啊!我的心真是在怎样的压迫之下哟!

我更想到上船的一幕。你泪眼晶莹地上汽车,你眼见一生的唯一的曙光的儿子,将要像断线的鹞子一般独自在天际翱翔,独自在海边觅食了。慈母的企念永不能有效力,殷勤恳挚的教育再不能达到!你竟把你泪血的交流培养长大的孤雏一朝撤手了!母亲,我能想到你那晚汽车中的流泪,比我痴立街头靠着炳源不住抽咽的泪还要多;我更可想到这十几天来的你的午夜梦回,你的晨鸡唱觉,比我的离愁别梦,比我为海病凄惶,更要苦楚悒郁到万倍!

五年啊,五年啊,母亲!这五年的一千八百多的长夜,你将如何地过去啊?

母亲,你是有失眠症的。往往夜里做活,到半夜过后才上床,到了三点一响便醒,再起来点着灯独坐做活的光景,现在复在我眼前憧憬了!

母亲,你是有脚气病的。往往白天多走了路,夜里便要脚肿得穿不上鞋。行前我回家的几天,我仍是这般的大意,后来从家里出来上汽车时,那忠恳的女佣偷偷地郑重地说:母亲这几天又在脚肿啊!母亲,我再三托叔父陪你看医生,不知现在实行了没有?医生的诊断如何?医生查验的报告如何?不妨吗?无害吗?……

我更想到母亲的多劳:无论乡间的打架吵嘴,或是族中的纠葛讼事,都要诉到我母亲跟前来。甚至学校募捐,穷人写愿,无一不要来烦扰母亲。然而,母亲为了我,已够把她的生命的活力消耗了,更还有什么余暇、什么精神来管这许多闲事?我出门前,拜托族中的长老说:“母亲年事渐增,精神渐衰,族事有诸长老主持,乡事有里正绅士评判;老母何能,敢来越俎,谨乞代为婉辞声说谢却!”不知他们已否谅及苦衷?更不知诸乡人能否曲谅,不再上门诉说否?……

唉……我想到母亲的事,真是写不完,说不尽呢!我的心更如何放得下!我竟忍心开口要求她允许我的远离,我竟忍心真真地舍弃了她而上路!我更不知自爱地在大海中彷徨!……母亲啊,我的罪孽,将要和你的至爱永古长存了!

牟均,燮均:我是这样地躺了一日,想了一日,也这样地梦了一日!

我梦见我将要上船,还未上船时的忙乱;亲戚朋友,齐集一堂地预备送我,正像前日一样。我更梦到船的临时延缓开行,和诸亲友意外欢欣地叙谈那珍惜的最后时光。我更梦见母亲临别时的流泪,我也对泣,因此而在梦中哭醒了。醒来还是白天,三点半的茶还未喝过,船还是那样地把我的脑袋摇晃。于是我揩揩泪痕,又沉入冥想中去了!

这样的梦,梦别离的一幕的梦,差不多梦到五六次以上了。昨夜还是做着这样的梦呢!至于我的冥想,想前途的渺邈,那更是无时无地不想的了!现世的虚空,未来的梦幻,叫我日夜徘徊着!一切的诱惑、种种的恐怖,令我时时刻刻担心着!

牟均啊,于是我更想起你来了!

牟均你是这样地期望我的人,你是这样地爱护我的人!

“青年终该要血气盛一些的了,何况像你这样燃烧得太阳一般的人。袒着胸要拥抱全世界的人。固然是未来的光明人生的象征啊。但我就是为相信了你爱的真诚,愿延留你到人们已到喊得醒的时候。……”

牟均,你是这样地热切地要延留我的人,我应当如何地延留自己!

你更说:

“我们唯一的力是生存呀!有生存才会明白透彻,有生存才有胜利。有所为的人必能有所不为。能守方能言攻。狗偷阿世者要谙练世故,旁观研究者也要谙练世故,革命党尤其要谙练世故。我们不信善恶是天外飞来的。不研究不知人生真相,不知善恶根源。而且防防暗箭躲躲明枪,表示不赞成别人有如此自由,亦不算怯弱啊!……”

牟均,你这样的轰天大炮,的确对准了我的厌世的人生观,的确参透了我的人生的烦闷苦恼了!入世,入世,你如何地叫我“要谙练世故”啊!研究,研究,你如何地要叫我“知人生真相,知善恶根源”啊!朋友,我的确太怯弱了,太怯弱了!我应当入世,我应当研究,我应当勇敢!

牟均,你同信封内的第二信有这样的一段话:

“据福祺的面述,你们赴法的最大原因是逃避烦闷。什么是烦闷?为何要逃避?神经不甚健全的我,不胜其杞忧呢!为的是烦闷的光降,是不可知的。逃避吗?我的闲钱呢?……”

朋友,我现在已经把你的话体验到了。你和燮均才是神经健全的!(我在三十夜,在船上和临照、福祺这样地说过了的。)燮均那晚因为临照的说起烦闷的缘故,也曾发了一阵和你同样的言论。牟均,我告诉你:我此次的赴法,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但我之所谓烦闷者,其成分恐怕与福祺的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烦闷中,细细地分析起来,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我曾好几次想过:我数年来的颓废生涯,应该告一结束了。空洞的头脑应该使它充实些了。这样我才发了赴法的宏愿的。现在的种种,我只望它是离愁别梦,我只望它是我厌世的悲哀的人生观的余波!我应记住你的希望,我应勉力向着未来前进!我应当为我的母亲,为我的朋友,为我的爱人,为我自己,勉力延留着!

我更该记住燮均在船上的最后的赠言:

“希望你不要忘掉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一块烂肉!你应当救出在烂肉上受苦的人,你应当敷复这世界的创痕!”

这几句赠言,于我是当然担当不起的。但是我是如何怯弱稚嫩的人,应当竭力肩起这肩不起的担子!

窗外的狂涛,比晨间狂暴得多了。我应当袒着胸去接受印度洋的洪波,我应当把炳源说我的胸中的毒汁(谓我厌世悲观)荡涤净尽!

末了,我应在此向牟均燮均道歉,我常贸然地发表我们私人的通信。并且这样的信,也不直接寄你俩一封。请恕我,我实在无力再抄一遍!这是我的草稿,这是我的誊正!我更应在此向读者诸君道歉,我常以私人的疯狂情绪,来糟蹋你们宝贵的篇幅!(牟均,我真惭愧,还脱不了你的所谓的“臭文人”的习气!)

告终了,祝你俩兄弟快乐!并祝国内的诸亲友都好!

怒安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三日,离新加坡后一日

明天一早可到哥仑坡。印度洋竟很驯服呢!

寄语诸亲友放怀释念!

一月十六日下午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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