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S城

在S城[1]

我似乎还没有醒来。

我见到叔叔的时候,是在晚上。

那楼房,那电灯刺目的光,那玻璃门窗,那玻璃杯盘,一切都在闪闪发光,一切都似玻璃做的。那光滑的地板,甚至叔叔的皮鞋,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笑声与眼色,都像玻璃那么光亮而冷硬。坐在一边的,穿着黑缎子旗袍,满口金牙的,我所不认识的婶母,尤其像是玻璃的。——凡是这一切,使我惶恐而恍惚。再加以火车上的拥挤,火车开时一切杂物向后急退的怪异,电线杆一排排迅速地倒过去,田野与村庄都围着火车转动,那旅途上的离奇刺激,这些还仍然激动我。现在不熟悉的城市与不熟悉的这个家,又加倍地使我无措。——所以,我站在叔叔面前,什么也说不出,根本我也什么都听不见。我所看见的,我也全不理解。

第一个与我亲近的是一只狗。这只狗不大,黄色的,有长长的头毛,像庙会上卖的泥狮子,它睡在厨房里。它一上来要咬我,但是被喝住了,它就改为摇尾巴。好爷说过,狗摇尾巴是招呼人的意思,所以我就摸摸它……

我也住在厨房里,另外还有一个叫阿三的女人,一脸麻子。她管做饭的,很凶,叫我自己铺床,自己洗碗,后来还叫我给狗洗碗,但她对叔叔很和气,对婶母尤其好。

这个厨房,似乎在地底下,有一排小窗子,可以看到走路人的脚,怎么样也看不见天,只有灰墙,晚上有些风,白天就只有走路的脚,男人的、女人的脚……

阿三一早就出去,她要买一天的菜。晚上也出去,她换了干净衣裳,嘻嘻哈哈的,有人来找她,有时她去找别人,有男有女,我想她是玩去了。

只有做饭的时候在家,炉子火旺,房内热,锅上冒着热气,她嘴内还叼着烟。她忙的时候更凶了,骂我,骂狗,骂炉子,骂天气,骂水……什么全恨,什么全骂……

开始时,她出去叫我看家,后来叫我帮她洗碗、洗菜,再后来她要我洗楼上收下来的碗,而且叫我等着吃楼上收下来的剩菜,我不吃。自小,好爷告诉我:不能吃人家碗里的东西,多穷多饿,也不要吃人家碗里的好菜好饭,“喂!吃去!”这是人家赏下来的东西,决不能要,要了太下贱了,除非是人家请你吃,他尊重你,就是吃野草、菜汤也是好的!

我就白口吃饭。

阿三起先没有注意,后来发现了就大惊小怪。当然,骂我不识抬举,不知好歹,然后又要我回答为什么不吃。最后,指着我鼻子狠狠地说:“不吃,好,你永远别吃!我这儿没有给你准备菜单,你也没有那个命……”

我吃不下白饭的时候,想吃一点儿咸菜,她不许,放一点儿酱油,她也不许,我就放一点儿盐……

城里热得早,才过清明不久,就热极了,又闷又寂寞。我只有与狗在一起,它现在很依恋我了。阿三说它老了,主人不喜欢它,现在主人有一只小哈巴狗,名字叫苏三,天天吃好牛肉。因此我更爱它了。我不知道它叫什么,我给它起名字“小狮子”,我一叫它就来。那天,我躺在床上,它就坐在我旁边,我不想吃东西,我头疼口渴,我想喝一点儿凉的麦粥,当然这里不会有,我就对小狮子讲。它静静地听我说,有时还高兴地站起来摇摇尾巴,再坐下去。它似乎同意我讲的一切,甚至表示同意我回乡间去的计划,它也去,是的,它会去的,它一再站起来摇摇尾巴……

我想梳梳头,然而我没有力气,我把我好看的红丝线给小狮子扎了一把头发。它多么好看呀……

阿三似乎在骂我,但隔着那么难闻的炒菜味和烟味,我看不清楚她,我也听不清……我头晕极了。

什么时候,阿三似乎端来一碗汤,似乎好爷在我身边,似乎有人说,那里边有毒药,所以我不吃,而且我把汤碗摔在地上,她似乎大吵大叫着要打我,我光了脚往门外跑,似乎金海在门口,听见小狮子大叫的声音,我一抬头,看见一个吊死鬼,伸着血红的舌头。我吓倒了……

婶母叫我,似乎有叔叔,他们拉我,骂我,抱我……

我热,我渴,水牛多好,浸在水里……水牛……

我回到了乡间的小屋,金海来了,装着不认识我。“我渴……”我喝了凉凉的麦粥,真凉,我大口喝着,忽然有甜甜、咸咸、酸酸味……,什么,不是麦粥,是毒药……

“我被害了……”我恶心地吐起来,心怦怦地跳……

“我要死了……”是的,心在往下沉,死就是这样,死……

“我渴……”似乎是好爷,他摸摸我的头,我的头并不痛,我又可以睁开眼睛来:“我渴……”

这是谁?不是金海,不是阿福,也不是小老虎,谁?我不认识。他端一碗水给我喝,似乎笑着,他的样子不凶。

“你干什么……”我想说你是谁,但说错了。想到阿三,对了,他一定是找阿三的,“阿三哪里去了?……”我无意中说出。我并不要找阿三,但是阿三真的来了,也端了一个碗,她笑着用和气的声音说:“醒啦,好了吧……”

“不吃……”我推开她送来的碗,但我无力,手刚一动就垂下了,“不吃……”我坚决地说,一急身上就出汗,我头晕……

我再睁眼看时,房内没有阿三了,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和给我喝水的人在讲话,似乎有金牙的婶母也来了,叫那个人:“青儿……”忽然想到了小狮子,我告诉他们:“别把小狮子弄死,阿三会弄死它……”虽然我无力,声音讲不高,但我说的每个字都清楚,这似乎使他们吃惊。他们全看我,但是我头晕,心又往下沉、沉、沉……

“你吃一点,你瞧,这是专为你熬的粥,你吃一点试试。”我睁眼看到那个名叫青儿的人,一个人坐在床边,端了一碗粥……

“那是剩食,你知道吗?楼上吃剩的……”我恨恨地告诉他。他笑了,他用匙子盛了一勺给我看。他说,因为我病了,我吃得太少,只要吃多一点我就会好起来,他又到窗子那边去端来一个锅,那是一个可爱的小小的白铜锅,他告诉我,就是这个锅刚刚给我熬的粥,谁也没吃过一口。他说我吃了粥之后,他就叫小狮子来,不吃没力气,我不能和小狮子玩。他用一方好看的花手帕给我铺在颊下,他一匙一匙喂我吃,像好奶似的。

“你认识好奶吗?”我问。他笑笑说不认得,但他知道这是个好人,因为听我在昏迷的时候一再叫她……

“你认识我叔叔吗?”他看了看我说,我的叔叔就是他的父亲,他叫周青,他问我听说过没有。

这真使我大大地骇异了,我从没有听说过叔叔有儿子,我小时在乡间似曾见过一面的婶母没有了,这个装金牙的怎么来的呢?“你是这个有金牙的婶母生的?”

他沉默了一下说:“不是。”他想了想说,“你知道我是你哥哥就得了。以后你不要再住到地下室去了,你住在我这个房间里,我跟爸爸讲好了……现在,你睡一会儿,我给你把小狮子找来。”

我闭了一忽儿眼。我再看屋子内时,只有我一个人了,这是一间明亮的小屋子,有两张床,一个摆满了书的桌子,窗子上挂了白布帘子,红的地板也很干净。

忽然门一开,小狮子欢喜地跳进来了,但我看了一忽儿已经很累,不能与它玩了,我觉得对不起那个热心找它来的哥哥,只勉强地向他笑了笑……

我似乎总在睡觉。醒来时哥哥便给我吃东西,有时是粥,有时是好吃的糕和饼。有一次在晚上,他用一个红木小碟盛了一块儿雪白的糕来给我吃。

“我也有一个好看的木盆。”我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雪片糕。”

“这吃了会死吗?”

“什么话,这是甜的,我才买来。”

“小珍妈妈就是吃雪片糕死的。——你买的,我吃,也许这儿的雪片糕没有毒……”他用奇怪的眼睛盯了我一阵。才笑笑说:“小妹,你真是一个怪孩子,说来人家都不会信的,你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姑娘。”

我不知一共病了几天,现在觉得已经很好了,我不知为什么还躺着,我坐了起来,我要梳梳头,但想起了阿三的梳子就难受,不但是脏,而且她在梳头时还不断地向梳子上吐口水……

哥哥今天也换了好看的衣服。他在雪白的衬衫外边穿上一件浅蓝的绸长衫,飘飘然地笑着走进屋子来。“你要起来吗?”“是的!”他的整齐美服,与我的披衣散发对照之下,使我羞愧,于是我红着脸伏在被子上。

“要我出去你才穿衣服吗?还要什么?”

“我要梳头,——我不要阿三的脏梳子……”

“好,好——”他一边笑着,一边在桌子边找了一阵,拿来一把白的象牙梳子,干净极了,完全新的一样,他并且即刻走出去,关上了门。

“我的衣服在哪儿?”我光了脚下到地板上,头昏眼花地四顾,身上穿的小红花衫裤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

这时候,婶母进来,她说的话我不全懂。但是,她叫我去洗一个澡,她叫春来领我去洗,就在婶母房后的小屋里。春来也见过一面的,大概是婶母的丫头吧。我换了春来给我的哥哥小时候穿过的白裤褂。回到房里,坐在窗子口吹头发,因为我洗了头……桌子上有一本翻开的簿子,我拿来看,上边是写的诗,有的字认识,有的字不认识……

门开了,哥哥领着一个客人走进来。

“这是谁?”

“这是我的小妹妹……”

“哦!”客人走到我面前,打量了我一下,口内说着什么话,又问我,“你看什么?”“我看诗……”

“诗!”我哥哥也大声惊讶了,问我:“你怎么知道这是诗,你识字吗?”

“我识一点,——我念过几首千家诗和唐诗……”

“令妹真是不同凡响,——在什么学校念书?”

“才从乡下接来,正在考虑送她上学的事……”

“不同凡响,不同凡响。”走的时候,客人还一再地提起我,哥哥笑着介绍,说他名叫李志真,要我叫他志真哥。

春来给我梳好了辫子,换上了我好看的水红小衫,领我到叔叔那儿去。

房间里仍是刺目的灯光,叔叔似乎很高兴,婶婶对我也和气些了。屋中摆了大圆桌,放满了碗筷,今天晚上似乎过年请客的样子。果然,哥哥回来了,除志真哥外又来了一个客人,大家团团坐下。我虽然坐在婶母旁边,有些拘束,但是对面就是我哥哥,他多么好,他总是微笑,乌黑的长眉和闪光的大眼,有些像金海,但没有金海壮实,他的脸色是苍白的。

大家都很高兴,男人都喝酒,女人都谦让,我的碟子上也装满了菜。后来他们忽然谈起我来,有一个女客,说我像×××。于是大家全看我,并且说:真有些像,哥哥也笑着点点头,大概不是坏人吧!又说到送我上学的事。

“才来的时候,我们以为她在闭塞的农村长傻了,以为她脑子不灵,现在看看,似乎还聪明,青儿又一再提议要让她读书,不读书也不是办法,所以……”叔叔说。

“我已经打听了一下,”哥哥说,“现在还可以入学,虽然迟一点,但是她在乡间似乎已经读过一点书了,可以赶得上……”

“你念过什么?”婶婶问。

“我念过几首诗。”

“诗,”叔叔也有兴趣地说,“你背一首我听听,会背吗?”

于是我想了一想,现在既然是三月中,我就背了一首“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个志真哥在我背诗的时候就挤眉吐舌,做各种怪相。我一背完,他就两手一拍,大声说,“好极了,好极了……”一边站起来给大家斟酒,口内说着话,当时似乎人人都抢着讲话,所以我也听不清。只见志真哥举杯对我哥哥说:“劝君更尽一杯酒,东游苏杭多故人。哈哈哈哈……”又拍拍我的肩问:“你知道今天是给他送行的吗?”

“什么,什么送行?”

“你不知道你哥哥明天去苏州吗?”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还没有完全认识他,他又要走了,我似乎一下子又落到孤独无依中去了。心中觉得一阵空虚,头就有些晕。耳内听着大家都欢天喜地谈话,我就低了头努力吃饭,但什么也咽不下去,我只好装着吃的样子,努力去听他们讲话,但也听不清。拿筷子的手都软了,我只好对婶婶说:“我饱了……”

“饱了也多坐坐。”

我坐不下去了,我决然走了回来……

我坐在黑屋子里哭,小狮子走过来,我就抱着小狮子哭。说不出为什么难过……

忽然房间灯一亮,哥哥进来了。他端了一个盆子,见我坐在屋角哭,他把盆子放在桌子上走来说:“哭什么?我给你拿来两个豆沙包子。你不是爱吃甜的吗?……”他沉默了一下又说:“把包子吃了,你就睡吧,你病刚好……”

他放下窗帘儿,给我铺好被子,走过来摸摸小狮子就出去了。遥遥地可以听到叔叔的房内还很热闹的人声……

我感觉睡不着。我又不敢动,怕闹醒了哥哥,他很迟才回来睡的,并且将一个新书包挂在我的帐钩上。

我喜欢有一个新书包,但我不要念书。我不知道这个哥哥又上哪儿去,好爷好奶还在小村吗?那竹林,那小河,金海,阿福……他们都在那儿吗?什么时候再见到呢?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我醒来的时候,哥哥已经走了。叔叔叫我去,吩咐我说:“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学校,吃过饭叫春来送你去,记好路,晚上春来再接一次,明天就要自己去了,好好听先生的话,不要耍脾气……”

离小村二里地就有学校,我没有进去过,是个祠堂。——城里的学校什么样呢?

春来很和气,一路上和我讲着话,告诉我城里的小孩全上学,我如果好好念书,说不定将来还可以上大学呢。她说我哥哥就是上大学去了,上大学要花很多钱,大学生都有学问。她一再表示大学生多么了不得,她说李志真也是大学生。

“现在,女孩子不上学都嫁不了人……”春来说到这儿,我们已走进了那个私立××小学了。

春来是这么崇拜学校,但她却不敢走进去,她领我跨过门槛,转身就跑了,好像有人追她似的,跑到门外才回头大声告诉我:“晚上我来接你,你在门口等我!”

以乡下的眼光看来,这个小学实在太大了,房那么高,墙那么白,地那么平,似乎连空气都规规矩矩的。我完全慌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校役走来问我,我也不能全听懂他的话。他问了好久,似乎明白了什么,走进去找了一个先生来,是女的,在我眼里她很老了,有麻子,但比阿三文雅,穿了褐色格子布旗袍,胖胖的。她把我领到教员办公室。我看到那么多生人,戴眼镜的,穿华美衣服的。这些先生们全是多么潇洒而美富啊!我更加无措了,什么也听不明白,说不明白了。

“你是几年级?”

我摇摇头,我哪儿知道什么叫几年级呢?

先生们互相看一眼。麻先生皱了眉又问:“你念过书吗?”“念过!”“你念到第几册?”

我算了算,《百家姓》《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孟姜女唱本》《祝英台唱本》《琵琶记唱本》《九美图》……

“七八本。”我低声说。

“念过第七册了吗?”我点点头,因为七字一句的唱本,我念过不少,虽然并不全懂。不识的字,只要绕过去,仍可以往下看。

“那么是上四年级啦!”麻先生笑笑说。别的先生也说些什么,有人说:“别瞧她糊涂,她才从乡下来发蒙。这孩子是聪明的,看她眼睛就知道,王先生,就在你班上吧!”

我就被带到王先生班上,就是那个麻脸的。

同学们在我眼里是出色的漂亮,全是女的,全穿旗袍,不少人穿了皮鞋,还有烫发的,用细细的嗓子讲话,笑的声音尽量清脆,走路时扭动着腰……

与我同排坐的是个大圆脸,穿了蓝地小玫瑰花旗袍,嘴里一直哼哼着,唱着那时流行的《毛毛雨》。

我领来了书和本子。上课没有趣味,先生板着脸,不知讲些什么,全是哄小孩儿的话。同学们还应和着笑,用不真实的声调,那是轻飘飘的,于是我想起了好爷讲的话,诗句中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以前好爷讲时我不大懂,现在我才明白,商女就是这种样子的。

我糊糊涂涂上了三天。

这一天,先生发算数本了,她先讲,同学们成绩不好,居然很容易的复习题都做不对。说了很久,最后大声说,“有的人根本没有上过四年级,硬要插这么高的班!你们看看她做的练习!”她就在教室前揭开白纸的大本,高高地对全班展示,那一页上,可以做十道题,却用一个占满全页的红墨水的大×批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谁、谁……”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欠起身子,仔细瞧了瞧,回头说:“她,周多……”哈哈哈哈哈!全堂人大笑,不少人站起来看我,因为我小,坐在第一排。先生也讽刺地冷笑着,将本子一下摔到我桌子上,全堂再次大笑起来!

我怕吗?不,我哭吗?不,我臊吗?不,我羞吗?不,不,不……

因为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学过,我连阿拉伯数字1、2、3、4、5都未见过,我从来不知道何为算数。而你们却如此嘲弄我,你们这些不善良的人,你们这些蠢货,你们这些浅薄的家伙,你们可怜,你们才可羞啊……

我默默地收起我的书包,对谁也不看一眼,我回去!

当然,我预料到叔叔婶婶的咆哮,春来、阿三的冷眼,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不上学了,真的,我再也不上学了。

固执的性格,使叔叔大怒之后感到棘手,他竟找来了志真哥。那天我正在与小狮子玩,志真哥进来的时候,使我大吃一惊,我从他脸上看出,他知道了一切,但是他不是来辱骂我的,他微笑着走近我。

“你哥哥来信总提到你,他特别关心你,所以我来看看你好不好……”我想,什么哥哥关心我,分明是叔叔找你来教训我的。

他坐在我对面说:“你想你哥哥吗?他可真关心你……”

“哼,嘿……”我冷笑一下,他显然大为吃惊。

我自己也吃惊,好爷说过,冷笑是不好的,只有阴险的人才冷笑。这话,现在我知道不全对,真正的痛苦也叫人冷笑,这是一言难辩的痛苦。明明是要骂我,偏偏拐这么大的弯,明明心中认为我很坏,反而要说哥哥关心我,说不定今夜回去,他就要写信告诉我哥哥,说我多么坏!这种欺骗是可恶的,而且,周青并不是我同胞一母的亲哥哥,他关心我什么,他哪里还有我这个人在心上?人是多么狡诈啊,我说不出这么多意思,然而当时从心上说起的想法,比这多得多,那种情绪上的对抗和屈辱感,以及对伪善的厌恶,使我不知不觉发出了冷笑。

一个孩子需要用冷笑的时候,命运也够苦的了。

“你不信吗?”志真哥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找了其中的一张递给我,但随手又拿回去,念道:“这个小妹妹是一直在乡间住的,她也不是这个妈妈生的……我觉得她很聪明,因为有孤儿特具的固执,她容易遭到不幸,我不放心。她上学可能有困难,你常常去帮帮她,希望你像她哥哥一样……”

这些话完全是新鲜的,我从未听到过,多么亲切,多么温暖,多么友爱啊!那时我太小,只能感受不能说明,但是眼泪却泉水一样涌来。于是我低下头来哭泣,后来竟大声痛哭起来。

志真哥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

“这不能怪我,”我努力止住了哭声说,“因为我没有学过算数,他们就羞辱我……”于是,我对他仔细讲了一遍经过情况,并且把本子给他看,“如果我学过,我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你没有错,他们自己把你错放在四年级了,你叔叔给你报的是一年级……”

“一年级?”我现在已经知道一年级是什么意思了,“一年级我决不上……”

“你还小,你想比你大得多的都上一年级呢!”

“一年级决不上,要上就上四年级。”

“那么你就要补算数,得从1、2、3、4补起,我可以给你补,你有这个决心吗?”

“有,”我擦干了眼泪,“你教我吧。”我直视着他说。这时我才发现,志春哥的脸是圆的,又红,他戴了一副眼镜。我不知道在生理上是否儿童有一个时期,脑力会异乎寻常地强。而且我自己也不相信,在两个礼拜之内,我从1、2、3、4开始学到了加减乘除,一直到分数四则,然后我从半途改入了S市最大的一个女师附小。从此,一直以第一名的优秀成绩列为班首,小学毕业,又以第一名,优秀生保送入初中。初中又以第一名保送入高中。学习是好了,但脾气从此却更坏了,因为我深深感到人们,是根据你表面的、世俗的、一般的所谓“好”或“坏”,来评判你的价值,他们无法公平。由于长期沉湎于庸俗的、市侩的、私利的、浅薄的生活中,他们也无法获得洞悉崇高心灵的修养,所以他们的评价是一无可取的,对他们的赞美毋须高兴,对他们的咒骂也毋须哀伤。

中学里的国文教师章先生,经作文中发现了我的气质与僻性,他对人讲:“这孩子真少见,她的文句竟像鲁迅似的……”

我不知道鲁迅是谁。但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们似乎都知道,他们告诉我这是一个文学家,有人说:这是一个名人。有一个北方同学特地把我拉到校园里,悄悄地知心地告诫我说:“你知道,鲁迅是骂人话,说你像他,并不是称赞你。鲁迅,在北方都知道,他就会骂人,他是个恶讼师。你要当心,我舅舅亲口对我们讲的……”我知道他舅舅是一个教授。

于是我专心致志看鲁迅的作品。

我至敬挚爱的先师啊,你是圣人,你是英雄,你是一切真美善的代表!你是痛苦的化身,你因为爱世人太深了,所以受着最大的屈辱与最深的痛苦。

自从我接受了你的作品,我的心灵再不孤寂,我才能够在恶浊的泥沼中屹立起来,我的心病才有了药,我的灵魂才有了光,在我脆弱至极的躯体里,才有了坚强不朽的意志的力量!

鲁迅先师啊,在你的面前我是微小的,如一棵禾谷在太阳光下,但因为植根于这苦难的大地,我同样也遭到虫灾、旱灾、火灾、暴风雨和电雷的袭击。在我细小的枝条上布满了创痕。如果我低低地垂下了头,不光因为谷粒饱满了,而是我空虚的茎秆上创口在流血,而使我痛楚不已……


[1] 作于1950年代,未曾发表,手稿无题,篇名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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