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

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人。西汉著名辞赋家。成帝时，任给事黄门郎。历汉成、哀、平三帝。王莽篡位，转大中大夫。早年以赋盛名，侍成帝时，曾作《甘泉》、《河东》、《羽猎》、《长扬》四赋，皆歌功颂德之作。后来思想改变，薄赋不为，转从哲学。所提“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的观点，对后世影响很大。

逐贫赋

扬子遁世⁽¹⁾，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²⁾礼薄义弊⁽³⁾，相与群聚。惆怅失志⁽⁴⁾，呼贫与语：“汝在六极，投弃荒遐；⁽⁵⁾好为庸卒⁽⁶⁾，刑戮是加。匪惟幼稚，嬉戏土砂。⁽⁷⁾居非近邻，接屋连家。恩轻毛羽，义薄轻罗。进不由德，退不受呵⁽⁸⁾。久为滞客⁽⁹⁾，其意谓何？人皆文绣，余褐不完；⁽¹⁰⁾人皆稻粱，我独藜餐⁽¹¹⁾。贫无宝玩，何以接欢⁽¹²⁾？宗室之燕，为乐不槃。⁽¹³⁾徒行负赁，出处易衣。⁽¹⁴⁾身服百役，手足胼胝⁽¹⁵⁾。或耘或耔⁽¹⁶⁾，露体沾肌。朋友道绝，进官凌迟⁽¹⁷⁾。厥咎安在，职汝为之！⁽¹⁸⁾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¹⁹⁾。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冈。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沈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岂无他人，从我何求？今汝去矣，勿复久留！”

贫曰：“唯唯。⁽²⁰⁾主人见逐，多言益嗤⁽²¹⁾。心有所怀，愿得尽辞：昔我乃祖，宣其明德；⁽²²⁾克佐帝尧，誓为典则。⁽²³⁾土阶茅茨，⁽²⁴⁾匪雕匪饰。爰及世季，纵其昏惑。⁽²⁵⁾饕餮之群，贪富苟得；⁽²⁶⁾鄙我先人，乃傲乃骄⁽²⁷⁾；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²⁸⁾。是用鹄逝，不践其朝。⁽²⁹⁾三省吾身，谓予无諐⁽³⁰⁾。处君之家，福禄如山，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堪寒能暑⁽³¹⁾，少而习焉；寒暑不忒⁽³²⁾，等寿神仙；桀跖不顾，贪类不干；⁽³³⁾人皆重蔽⁽³⁴⁾，子独露居；人皆怵惕，子独无虞！⁽³⁵⁾”言辞既罄⁽³⁶⁾，色厉目张，摄齐而兴⁽³⁷⁾，降阶下堂。“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³⁸⁾”余乃避席，辞谢不直⁽³⁹⁾：“请不贰过⁽⁴⁰⁾，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⁴¹⁾。”贫遂不去，与我游息⁽⁴²⁾。

【简释】

(1) 扬子：扬雄自称。

(2) 邻垣：邻居。窭（jù）：贫寒。《诗·邶风·北门》：“终篓且贫，莫知我艰。”毛传：“窭者，无礼也；贫者，困于财。”

(3) 弊：乏。

(4) 惆怅：伤感、失意。

(5) 六极：指六种极不幸的事。《书·洪范》：“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或说极通“殛”，是天给人类的六种惩罚。遐（xiá）：远。

(6) 庸卒：戍边的兵卒。

(7) 此句讲不是幼儿的游戏。

(8) 呵：呵斥。

(9) 滞：滞留。

(10) 文：花纹。余：我。褐（hè）：粗布或粗布衣。不完：指破烂。完：完整。

(11) 藜（lí）：野草、野菜。

(12) 接：交接。

(13) 燕：通“宴”。槃（pán）：快乐。

(14) 赁（lìn）：给人做雇工。出：外出。处：居家。易：换。《孔子家语》有“易衣而出，并日而食”。指贫困者在家穿破衣，外出换衣。

(15) 胼胝（pián zhī）：手脚所生硬皮。

(16) 耔（zī）：以土培根。《诗·小雅·甫田》有“或耘或耔”。

(17) 凌迟：遥远无期。

(18) 厥：他的。咎：罪。职：主要。汝：指贫。

(19) 翰：鸟类。戾（lì）：至。《诗经·大雅·旱麓》：“鸢飞戾天。”

(20) 唯唯：应答声。

(21) 益：更加。嗤：嗤笑。

(22) 乃祖：先祖。明德：美德。“宣其明德”一作“宗其明德”。

(23) 克：能够。则：法则。

(24) 茅茨：用茅草、芦苇盖的房顶。

(25) 爰（yuán）：句首语气词。世季：一作“季世”，指末世。纵：放纵。

(26) 饕餮（tāo tiè）：传说中贪吃的凶兽，指贪得无厌、凶恶奸佞的人。苟得：《礼记·曲礼》：“临财毋苟得。”孔疏：“非义而取，谓之苟得。”

(27) 傲：以富傲人。骄：以富骄人。

(28) 崤：山名。形容像山一样高。

(29) 是用：因此。鹄逝：像鹄一样离开。逝：去。践：临。

(30) 諐（qiān）：同“愆”，过错。

(31) 堪：经得住。能：耐得住。

(32) 忒（tè）：差错。

(33) 桀：夏桀，夏朝暴君，为商汤所灭。跖（zhí）：传说是春秋时奴隶起义领袖，被统治者称为“盗”。顾：光顾。贪类：贪婪之类。干：干犯。

(34) 蔽：遮掩。

(35) 怵（chù）惕：警惧。虞：忧患。

(36) 罄（qìng）：尽。

(37) 摄齐：提起衣服。表示恭敬。《论语·乡党》：“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兴：起。

(38) 首阳：山名，在山西省。孤竹二子：指商末周初孤竹国孤竹君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周灭商后，二人耻食周粟隐首阳山而死。

(39) 避席：离席。指站立以表敬意。不直：即理屈。直：正确的道理。

(40) 贰：重犯同一过错。《论语·雍也》：“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

(41) 无厌极：永无满足。厌：满足。极：极点。

(42) 游息：交游歇息。息：休息。

本篇对士人清贫乐道和统治者的贪得无厌作了生动的描述。全诗通用四言，音优韵美，句式整饬，为汉赋开一新风。对其后文赋亦有重要影响。

酒箴⁽¹⁾

子犹瓶矣⁽²⁾。观瓶之居，居井之眉⁽³⁾。处高临深，动而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满怀。⁽⁴⁾不得左右，牵于徽⁽⁵⁾。一旦碍，为瓽所；⁽⁶⁾身提黄泉⁽⁷⁾，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⁸⁾。

鸱夷滑稽，腹大如壶。⁽⁹⁾尽日盛酒，人复借酤⁽¹⁰⁾。常为国器，托于属车。⁽¹¹⁾出入两宫，经营公家⁽¹²⁾。由是言之，酒何过乎？

【简释】

(1) 箴（zhēn）：用于规诫的一种文体。

(2) 瓶：古代陶制罐子，用于打水、装水。此句点明本篇以物喻人。

(3) 眉：边沿。

(4) 醪（láo）：汁渣混合的酒。臧：同“藏”。

(5) （mò）徽：这里指系瓶的绳索。

(6) （zhuān）碍：绳索被挂住。：悬。瓽（dàng）：井壁上的砖。（léi）：碰击。

(7) 提：抛弃。黄泉：地下泉水。这里指被抛弃的地方。

(8) 鸱（chī）夷：盛酒的皮袋。

(9) 滑稽：古代一种盛酒的器具，能不停地向外流酒。此处指鸱夷的圆滑。“腹大如壶”：《汉书》作“腹如大壶”。

(10) 酤（gū）：买酒。

(11) 国器：指贵重之器物。此处喻鸱夷的珍贵。属车：皇帝外出的从车。

(12) 经营：奔走谋划。此处指奔走。公家：公卿贵族之家。

这篇抒情小赋，通过对两种盛器不同遭遇的描写，对趋炎附势、得宠得势的小人给以无情的谴责，对品质高洁、处境冷落的贤人给以称道和鸣不平。言语简练，寓意深刻，是后世抒情状物小赋的示范和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