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曾的妙笔

陈师曾的妙笔

明代以后的文人,对北京城的风情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关于它的书与画,渐渐多了起来。清末,洋人打入北京,那时百姓的生活图景,偶可以从他们留下的照片中看到一二,不过这些实景大多已经消失,今人已很感隔膜了。现在谈起旧北京的生活,有两个人的创作给我们留下深切的印象。文的方面是老舍;画的方面,则非陈师曾莫属了。看这两个人的作品,我的心会猛烈地跳起来,好像被大的悲悯激动了。老舍与陈师曾,都是有慈悲心的人。他们表现底层百姓,有着纯真的情感,内中亦蕴藏着大的哀凉。现在醉心京味的文人,有时有点故作高雅,只得老舍等人之形,而失之于神。其实京味儿艺术在老舍、陈师曾等人那里,从来就不属于雅士的世界。

前几日看北京出版社新版的陈师曾画集《北京风俗图》,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作者用那淡淡的墨,竟真切传达出了老北京的凄苦,民间的生死、街市的冷暖、政治的昏暗,都被精妙地呈现给读者。陈氏作画,固然有灵秀的趣味儿,清丽、精美,却毫无做作之态,有一点像鲁迅,俯身打量着芸芸众生,内心深处还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现在的一些民俗画,不知为何多了一些悠闲与唯美。陈师曾不是这样,他借了故都街市的一角,写出人生之多艰,是有着深长的情韵的。

陈师曾是鲁迅的同学、同事,关系甚密。他生于一八七六年,逝于一九二三年,名衡恪,字师曾。其弟陈寅恪乃史学大家。他们兄弟二人,在才、胆、识、力诸方面,均过于常人。查鲁迅在北京时期的日记,与陈氏同逛书肆的记载颇多,鲁迅对他的绘画,言有中肯。《域外小说集》封面题字,就出自陈氏之手。至今,我们在鲁迅博物馆里,还能看到陈师曾的许多绘画。那些作品朴素可爱,全然不同于传统,有一些现代人特有的情味,动人之处殊多。鲁迅在《〈北平笺谱〉序》中说:

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盒,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

《北京风俗图》收作品七十幅。多为底层人的写真,有收破烂者、吹鼓手、拉骆驼、说书、喇嘛、卖糖葫芦的、磨刀人等等,真是一组斑斓多致的人间风俗图。他的构图颇为简单,人物大多传神,而不费笔墨。像印象派与写意派的融合,散发着现代人的审美情调。陈师曾画人以神带形,形简意深。作者只表现单个的人和几个器物,但你看他的画,却像背后有辽远的背景,旧京的凄凉、喧闹、贫困均呼之欲出。他之后的许多画家表现北京,均竭力昭示故都的繁华、京韵京味,却总不及陈师曾那么举重若轻。《北京风俗图》像一篇篇小品文,内容看似单调,实则有长长的情思。他的作品常让人想起丰子恺。丰氏作画有一点禅趣儿,唯美的倾向较浓。陈氏则像个半是冷酷半是微笑的智者,有着无量的哀凉。丰子恺笔下的人物清凉者较多,可谓以善对恶;陈师曾却常在灰色的环境中发现人性的脆弱,即使是典雅之图,也让人观后有难言之隐,好像拖着长长的苦影,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尽入其中。研究北京的风俗与知识分子的关系,陈师曾提供的话题,不知要超过别人多少倍呢。

中国过去的文人画,一直有点顾影自怜,唯缺少哲思,一直不被世界看重。自陈师曾出,面目一新,旧的套路被打破了,新的途径被开辟出来。有学者说《北京风俗图》里有西洋画的影子,但平常人并不能看出,境地真真是高。将域外的审美情趣糅于笔端,写国人的精神,且颇带东方风情,是殊难之事。陈师曾以惊人的妙笔,达到此等境地,暗示了文人画的巨大潜能。中国旧画中有许多好的表现因素,只可惜作画人观念陈旧,老气横秋,与今人趣味相差甚远。但聪明的人只要精神一变,带着现代观念泼墨点染,便会生发出新奇的气象。林风眠之写江河野趣,吴冠中之画都市生活,气韵上都外接西洋的个人意识,内衔东方的写意精神,故能东西合璧,趣味良多。陈师曾以来,这样的高人不多。关于北京的风俗画,我看了许多,唯陈氏的给我印象很深,不忘于脑海,这也证明了大师之作,逆俗震伪,有洗心革面之力。文坛与艺坛上,要寻找这类人物,已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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