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原民间环保手记

北中原民间环保手记

冯杰

与一条河流的关系

我记录的是北中原一条河流史,“现代河流简史”。

这条河流与我休戚相关,我上小学、初中几所学校都离这一条河流不远,后来降级复习一年,在一个叫堰南初中的学校,学校几乎坐落在黄河大堤下面。

临河而校的好处有二:其中一个是洗澡优先。上学时便于逃学,在河里偷偷游泳。另一个是便于捉鱼。

同学间有很多关于向大人隐瞒洗澡的方法和秘诀,上学前,家长在孩子后背用圆珠笔画上符号,近似画押。如果回来不见,就是游泳洗掉了。挥掌开揍。为解决这一难题,我会帮助重新画上。我模仿能力好,奠定我以后的局部绘画事业。

有时洗完澡肚饿,情不自禁去偷河岸瓜地的菜瓜、黄瓜、茄子。传说两岸有水鬼出没,一般在中午后出场,偏偏这时正是我们洗澡最好时机。有时水鬼们化装成小孩子混在一块儿洗澡。趁机拉走一个,灵魂可以托生了。

计算一下,我们中间洗澡的孩子群里,必藏有一个水鬼。那时,大家不具有分辨妖怪的能力。

最焦急的是父亲。父亲看我午饭后早早上学,形迹可疑,他终于找到了规律。父亲戴一顶草帽,冒酷暑在远处的黄河大堤上远远寻觅,跟随。

父亲看到后来实在管控不住,采取“开放政策”,主动下河教我们凫水(游泳)。我和同伴后来会游泳,踩水如平地,都是父亲教的。让我受益终生。这近似“大禹治水”的一种疏导之法。

没想到我与这条河有着缘分,父亲在这条河里教我游泳,如今我又带着小儿子在这条河里游泳。我把河流混淆了,因此我关注着这条河的水清水浑。

以下是一段小众环保者的记录。

我记录这些文字,是对一条河流的速写,是一条河的纪念,是河两岸小人物的“草根环保”在这一年行走的片段。附带还可衡量两岸的鸟情、款待鸟语。

鸟道

在我家上空,高处有风,风上有星星,星星周围有一条神秘的天空之路。

地理坐标为东经114°29′、北纬35°24′,在这个地方,有一条“鸟道”低于银河,高架一条通往东北亚的鸟道。

我自私地称为“北中原鸟道”。

雁之语

我在黄河大堤下面的孟岗小镇生活,夜半在梦中,常被黄河滩上南归的大雁惊醒,仿佛它们在头顶鸣叫,出来撒尿时看,三丈高的月色里,大雁一群接着一群,“之”形或“人”形,连绵不断,它们过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们开始着篮子去拾大雁粪,在村里,雁粪的用途主要用于喂猪,也有晒干当柴烧的。号称“有焰”。

大雁景象近似做梦。现在看不到如此壮观的雁队。

第二天,小镇集会有卖雁者。我们悄悄在上面拔雁翎。

捉大雁的方法有两种:毒杀、捕杀。过去两岸的村民在黄河滩上主要用火铳长枪射杀,远距离就可打雁,两百米之外就可怀揣心机。如今火铳长枪多被收缴毁掉,猎杀大雁只用另外两种:

一、用一种叫呋喃丹的剧毒农药,此药毒性强,我老舅说过,在树下埋上少许“呋喃丹”,树上十年都不会生虫。可见毒性之烈。

村民将小麦、玉米拌上农药,撒在大雁栖息路过的黄河沙洲上。他们早上下药,下午便可去捡拾。

比起火铳,药雁更是毁灭性的打击。火铳多是击伤部分,而下药则是大小老幼都可药死。还有一种是将粮食拌上呋喃丹和火碱,大雁吃下后喉咙发渴,焦躁地要找水源拼命喝水,最后有的脖子被烧烂,死在河沿。

二、设连环铁夹,十几个夹子连在一起,中间有细绳连着木棍,插在地上,被夹住腿的大雁飞不走挣扎,雁是有着团队意识的鸟类,一只大雁被夹,其他雁群哀鸣不止,围着照应,纷纷营救或喂食,恰恰中了捕雁人的诡计,在周围会有更多的大雁踩中铁夹。

2007年12月冬至来临前,在黄河长垣段,有一次毒杀大雁行为,几天后,黄河里飘满数百只药死的大雁,浩浩荡荡,随水漂流。为浑浊的黄河增加了厚度。

幸存的在天空发出哀鸣。昔日曾一路同行者,如今不能同归故里。

我去调查时,老马说:“你早来一天还能看到,河里早过完了,漂一河面的死雁。”

两只小苇鳽的下场

“鳽”字我一直在电脑里打不出来,标准字应为“千”“干”“鸟”三字左右组合的一个字。

中国汉字带鸟字旁多,字典里满是清脆鸟声,能滴落下来。只怕多年后,鸟不仅消失,有关的字也随着鸟羽消失。无法对应。

这一天,我家的两只狗在门口叫。是小儿子冯登的同学在喊门。冯登出来不一会儿,紧跟来了两个孩子,带来一个纸袋子放在院里。狗的嗅觉极好,围着纸袋子转来转去,一脸狗笑。狗显得比人都激动。

孩子们从纸袋子里面掏出一只鸟,脖子黄褐色,尾短,黑色,两羽颜色深,有明显的浅色翼斑。像水鸟。

问我。

我鸟类知识有限,也叫不出名字。我说可能是灰鹭的一种。

这只鸟前天落到一个孩子邻居家的鸡窝上,飞不动了,他养起来。刚开始鸟还吃一条蚯蚓,以后开始绝食。今天这只鸟已飞不起来。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像个小醉汉。一只鸟眼看不清楚,还是一只“独眼龙”(称独眼鸟更准)。我看它时,鸟脖子围着我转弯。我一伸手,它长喙本能地竟忽然往前一伸,要叨人。

冯登回厨房“砰砰啪啪”跺几块鱼肉,三个孩子掰着嘴喂它。鸟勉强咽下几块鱼肉。

那两只狗被关在屋里,焦急地在喊叫开门。

门开了。

老石来了。我电话里喊来民间环保协会的老石。他对鸟有研究,抓起来看了看,说叫“小苇鳽”,属国家二级保护鸟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汉字。

他说前一段路过村里一片杨树林,也在地上捡了一只这鸟,交到县里林业局。第二天,他不放心,去林业局再看,鸟没有了,问局里负责人,说放生了。

老石说不可能的事,那是一只幼鸟,尚不会飞。去交涉那时,他看到林业局院子里有一只猫在窗台上从容散步,就知道八成叫猫“协助”飞了。

小苇鳽是鹭鸶的一种,属“小型的鹭”,喜与芦苇为伍,才叫小苇鳽。鸣叫时发出“kok——kok”的声音,多出现在4到10月份这一时期,相当有规律。我家的这只可能是穿越黄河湿地时,被人误伤或误食了毒药。

大家商量后决定先把它带到县城北面的陈墙林场养一段,我和陈场长是朋友,林场还有一方大水塘,有鱼有虾,有蒲有荷,自然环境好。

这一只误入城市陷阱来的小苇鳽命大,能养活的话,估计到八月十五时我们就能放生。

两天后,陈场长自林场发来一条手机短信:“对不起,老冯哥,那只鸟一时没看好,飞走了。”

鸟眼看不见的天网

在北中原,有一种捕鸟的工具,当地叫“天网”。

鸟网是用柔韧的尼龙丝织成,埋伏在空中的白色陷阱,鸟眼根本看不到,何况人眼?一般是捕鸟人张网后,两天后去收网(北中原方言叫“起网”)。这种网对鸟最有杀伤力。有时一张网下来,上面会密密麻麻,粘住的鸟像秋天的树叶子。古人说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天网。

2006年4月的一天,省和县电台的人要到黄河湿地录些民间环保活动镜头,我们几个人带着他们去湿地。竟发生一件巧合之事。

林子那边有人喊“有下网的”,到跟前一看,路边的杨树林里布有一张大鸟网。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同来的小周在“作秀”,怀疑是他提前扮演的。没想到这是真的,想扮演都演不到位。

刚扯下一张鸟网,那边又有人喊“这里还有一张”。

真是露脸了。更大的收获是抓住了一个下网者,是附近赵堤乡人。

捕鸟人黑瘦,一条腿瘸,六十多岁,推一辆旧自行车,后座上挂两个欲装死鸟的空塑料袋子。

大家质问他,不好好在家,为啥捕鸟?

他说卖给饭店,换钱。

那你不会找个其他营生,非得捕鸟?

他说自己是风湿腿,其他活干不了。

最后大家要把他要交给乡派出所。至少能罚他几百块。但看那可怜样子,也榨不出二两油,只会造成恶性循环。

我对老石说,不如把他放了,以后和他勤联系,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我们环保协会的一个护鸟人。

我统计一下,捕鸟人主要捕斑鸠、鸽子、麻雀、鹌鹑。这些鸟饭店收。其他鸟如喜鹊、乌鸦,随手扔掉不要,我问原因,他说喜鹊肉酸。我想起来时在树林里看到弃掉的几只喜鹊骸骨。

那天,一共收缴了大大小小十来张鸟网。都装在车上,带回县城。

一个冬天我们累计已收有二十多张鸟网,保守计算,也有近千只鸟免于触网入口。

冬季的一天,冯登告诉我,在我家北地一片空闲的草地,他前几天发现有人偷偷在支天网捕鸟,我俩就骑自行车去了。

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空地处,横起一道天网,横有十多米长。如果不是两边支撑的竹竿高高立着,在风中,那一道透明的天网根本看不见。

地下还有一张弃之的残网,上面粘着一只早已死去的喜鹊。

我说拆网。冯登问我要是支网人来了咋办?我说,就说我们是环保协会的。

我俩把竹竿拔下,把天网用小刀子割断,揉成一团。路沟草丛里有一只早已干枯的小鹰,我看是一只小隼,是被捕鸟人网住弃去的。冯登随手带回家作标本。他是照着一本《黑龙江鸟类志》书上的图案,制了一个鸟标本,因没有专业制作的药物,到第二年一过夏天,生蛆了。

关于收缴的那些张天网,猛一看它们像一团团假发,装在我家一方空花盆里,再来看,觉得暧昧不清。

冯登后来怕家中的狗好奇吃掉天网,卡住狗喉咙,干脆一一剁碎,一把火就烧掉了。

猫头鹰的书签

它是午夜的歌手。

近几年,北中原猫头鹰逐渐多了。

在陈墙村林场里,老陈悄悄支一张网,三天后网住一只猫头鹰,它垂挂着,一动不动,已在网上死了。老陈说猫头鹰烧灰可治头疼,他说自己因贷款的事发愁一直头疼。老陈摘下来那只猫头鹰放在地上,只见猫头鹰依然躺着,一动不动。空档之余,突然,只听“噗”的一声,那只猫头鹰飞向天空。

原来它是装死。北中原的猫头鹰聪明啊。老陈说他妈的也不头疼了。大家都笑,让我想起苏东坡写的那只老鼠。

我劝说他还是把天网收了。想尝鲜的话让老石捎来一只道口正宗的“义兴张烧鸡”。

2006年春天,老石作为民间环保代表去日本交流时,他说要给友人送礼,说要争取项目,我们的民间环保协会是一群乌合之众们的组合,自己没钱,又买不起大礼,他想起用我的画来出国送礼。

我画了两只猫头鹰。二目炯炯有神,像牛睾丸。

老石出发时就带着我画的两张猫头鹰斗方作礼品,他要东渡日本了。老石从日本回来说,有一个日本的人收到后,感动得直流泪。他说在日本,猫头鹰是吉祥物。

老石在酒桌上趁着酒兴,交给我一张一千面额日元的票子,我干过银行职工,知道一千日元不值钱,只相当于七十元人民币,一千日元是我两只猫头鹰的价钱。我以后夹在一本诗集里当了书签。

国兔

环保会员宋太国原名小国,最善于打兔,一年四季都在经营“兔事”,他电兔、卡兔、网兔、套兔,会多种捉兔大法。大家说有国歌、国旗,干脆称他“国兔”。

隔三差五,他都邀请我们聚会,吃他捉的野兔。他有成就感。打下新兔,见他用中药配料把野兔肉的青草气息拿了,一院子装满兔肉香。煮肉时,家里的狗都在兴奋地转圈。

好长时间没见他邀请去吃兔肉了。

后来听说他不再捉兔,我问原因,他不说。后来听他邻居说,原因还是起源于一次打兔。

初春那一次打兔,他追赶一只受伤的大肚子野兔,撵了三里,眼看撵到跟前,那只兔站住,竟立起来了,抬起双爪给他作揖。

回家以后,他大病一场,从此把那一杆兔枪毁了,再不打兔。

老马

我们第一次去马寨找老马,不在家,邻居说八成到黄河边又看鸟了。问手机号码,邻居说老马就没有手机。

我们也没事,干脆溜达到黄河边。走过一道堤堰,远远见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东张西望,到跟前,果然是老马。

老马是民间环保协会最老的一员。1949年生,老马属牛,他卖老,说自己按说也算新中国成立前的人。

2007年12月的一天,老马打电话来,说有人在黄河当中的沙洲上,下了拌上毒药的玉米,在药大雁。老马骑车在黄河沿跑了好几趟,手都冻得结痂了,也没有捉住一个下毒者。

几天后,黄河里都飘满死去的大雁,有一只在天空哀鸣。西岸边几个村里的群众开着三马车去捞死雁,有一天装了满满一车。

老马通过调查打听,药雁的是河对过山东省东明黑岗村的人,他们和饭店有约,把野味卖给饭店。一只大雁能买三十元。

老马生长在黄河边上,知道大雁的规律,他说大雁从北往这准时是九月九,到三月三就往南飞。他对我说,自己靠观察和听老一辈人讲,雁有雁语,大雁之间都能听懂,飞行中当有雁受伤,其他雁都会来营救。

老马在黄河滩里有七十多亩地,这数字听起来很大,有时靠不住,每到汛期黄河发水“漫滩”后,只剩下二十来亩。

老马对我说,他人生有点倒霉,五年里,姑、父、母、叔和一个三儿子相继去世。三儿子是因县里医疗事故死去的,在打官司,至今还背了几万元的债。

老马忽然说,他自己有一套治理黄河的秘诀,最主要一项是风力发电,风力抽水,一台风车能浇十来亩地。但相信他话的人不多,他把自己的发明反映到县委,许多人都认为老马有神经病。

他对我说,有一次给河南省长寄信,最后也没结果。他说前年还向中央写信反映,也没结果。他怀疑邮递员根本没有寄出去。

后来民间环保得到一共三笔申报环保项目的款项,按道理是专款专用,专门用于协会环保使用,我建议先配全设备。老石是会长,认为环保协会是自己创办的,自己先要移用盖房了。大家开会和他理论,老石说自己在村里住的还是破屋,老婆整天埋怨“鳖囔”,儿子也马上要娶媳妇了,没有新房,新媳妇横竖是不进门。

他问老马有啥要求。

老马说:你起码得给我配一部手机、一件棉大衣。

《黄河文学》2015年2/3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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