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岚和她的三姨妈

常要离别,不得不离别,可又不想离别。这是路岚的世界。还有一个她以为和她不应该发生关系的世界:正在打仗。一方胜利了,一方失败了。远离前线的城市一片混乱。

天气的变化正合时宜。路岚离别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场大雪覆盖了城市的斑斓色彩。凄惨和伤感的情调更加浓重了。

别日就在眼前,路岚变得格外敏感。浮云飘过头顶,无迹无痕。鸟雀在灰色的忧郁中无声地轻翔。风从远方呜咽着吹来,枯枝摇曳着向人挥手,似乎代表了大地驱赶人群的意志。秋天没有被风卷走的黄叶齐崭崭露出雪地,好像嫩苗还没长出就已经枯黄了。随着夜来昼去,寒冷大地上的景色一次次破碎,一次次组合,像变幻莫测的幽深的魔镜,在展示一种巨大的毁灭。

是母亲来信要她回去的。保罗也要回去,从遥远的西安回到他日夜思念的家乡。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结婚?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结婚?

——你还来么?——当然了。——可我们有个预感……——别说了,要是回不来我就不走。——火车也许不通,你也许会遇到打仗,枪林弹雨,军人满地跑,而你吓得要死,不知道应该求得哪方面的保护。也许,一到家,你妈妈就会把你搂死在怀里说:别走了,兵荒马乱的。总之,由不得你作主,你得服从……天意。——一切都不会发生,我是我,我永远是我。我就是要回来。除非这座城市在我走后被大水淹没,除非……你们不再等我了,你们也离开了这里。——这种可能不是没有。

路岚和姜怡美的对话总是充满了假设。前程越来越不可知。有一天,三个要好的同学在姜怡美和狄秀东的校舍里坐了很久,伤感就像浆糊粘住了她们的嘴,沉默的天色正在黯淡下去。路岚起身道别,要回三姨妈家。姜怡美突然叫住她,想说什么,出来的却是眼泪。

落泪的时代到来了。

你走前,我们得聚会,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也这么想。纤巧文弱的狄秀东说。

你也许能给自己做主,我就不一定了。怡美又道。

路岚有了一种猜测,这猜测很快变作坚固的意念:怡美也要走了。只有秀东的心态是稳固的,她家祖宗三代都是在这座历史名城经商的顺民。那么,就聚会吧,什么时候?后天行么?

天黑了。我去找几个男同学,让他们把你送回去。姜怡美对路岚说。

三个女性来到户外。雪飘无声,冷风裹挟着绵长的忧思。几行浅浅的脚印组成了一只奓起手指的黝黑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满地洁白。去找男同学的姜怡美好久不回来。等不及了的路岚只好独自回去。秀东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们并不知道,怡美已经失踪了。因为她参加了学生自治会,又退出了学生自治会。她知道他们的秘密。

踩着积雪,这没有灯光的夜煞白一片。

路岚匆匆穿过宽阔的没有人烟的莫家大街,在十字路口的拐弯处停下了。身后是死沉沉的寂静,面前是一座涂成丹砂色的门,好像她一下子走到了寂静的边缘,就要一步跨出去时不免要回头看看自己经过的地方。

一个黑髟出现在身后不远处的巷道门洞里,一闪就不见了,接着又是一闪。是人,是兽,还是鬼?她浑身一阵紧缩。

往常这个时候,夜市比白天还要热闹。她从未喜欢过,也很少光顾。现在,乌烟瘴气的市声隐匿在生活背后了,昔日繁华的通衢有了原野的荒凉,她忽觉即使每天满街都是不堪入耳的垢骂也比这清冷亲切得多。

清冷寂静中,城市到处都是黑影。

两个月前,通往南城门的福林路上发生了一起血案:七个青年的七颗头颅按照北斗七星的样子,悬挂在路边隍庙琉璃瓦镶边的青龙照壁上,尸体却投进了河里,第三天才从下游浮上来。被杀害的全是识得几个字、穿件长布衫、有的还戴着近视镜、腰里不名分文的文化人。他们往往与一些被当局视为异端的传单、小报和某种思想的传播有关,干着诱民入罪的勾当。追查凶手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没有向政府提出这个要求。但在沉默的背后,咬牙切齿的哲学正在不径而走:在没有公理的地方,以牙还牙是最正常的现象。恐怖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两个不知做何公干的人的舌头被割掉后挂在了城市中心教场北侧的玉兰树上,树杆上用墨笔写着警戒密探。人倒没被杀死,但他们活着已经失去了自由,断舌在以后不是功迹就是罪证。历史在这两个青年一开始行动时,就给他们指出了命运的趋向。几乎在同时,人们从教场妓馆雕梁画栋的楼门中,看到了横陈在庭院中的八具士兵的尸体,尸体的排列和他们的徽证一样,呈八角形。

有人在炸毁工厂,有人在袭击政府要员的官邸。一方扬言,如果继续这样破坏民族工业,他们将截断公路、铁路、桥梁和毁坏一切对政府有利的设施;另一方通过无线电广告三界,不停止袭击,也就等于在逼迫他们采取果断措施。这措施是什么?专心听广播的人是不知道的,但结果无非是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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