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兰州之夜

天亮了,在监狱的第一个白昼,人们注意到的首先是围墙。这道把囚犯同外界隔离开的防线几乎是高不可攀的。笔直而光滑的砖砌墙面,青黑的色泽消逝在云空的蔚蓝里。黑衣人在第一眼看到它时就惊奇地吸口凉气:“这不是围墙,是城墙。”他说得不错,是城墙,是一处古代遗迹。墙角和墙中用土坯砌成的哨亭却是现代的。哨亭新近修成,抹上去的草泥还没有完全风干。最近的哨亭离他们也有百米之遥。但能看到哨亭修得并不规范,一个和一个不一样。那简陋粗糙的样子恰如其分地证明着今人比古人的草率和凑凑合合的心理。倒也好,囚犯们就怕你不凑合。城墙内有一处古建筑群,离监房较远,依稀可见单檐和重檐的造形。那儿可能是屯兵和管教人员居住的地方,一道土墙把它和监房间隔开来。土墙上插满了黑刺的硬条。监房倒不是新盖的,但也不古老。显而易见是刚刚消逝的那个政权的产物。但也许,过去并不是囚禁罪犯的,而是兵营。监房一共五排,每排至少会占用三十五个号码。如果相信它过去是屯兵的地方,四个士兵一间房,每一排恰好可以住进去一个连。监房一律面南,东西两侧都有坚固的石墙,把几排监房连接成一个整体。每一排监房的东侧石墙中央,有一道狭窄的门洞,没有门扇,也没有铁栏。到底是为了管教人员进出方便,还是没有来得及安装?古城堡是仓促之间变成监狱的。

开始,囚犯们沿用着路途上活动牢房中的生活规律:吃饭即是放风。不过,每天只有两顿饭。每顿饭所用的时间也比在路上短暂。半个小时一过,不管你吃完没吃完,统统都得被驱进那个四步见方的天地。试图延长吃饭时间、以争取阳光多加照耀的经验,在这里马上失去了作用。幸运的是集体放风。这间牢房和那间牢房的犯人可以互相张望,甚至可以说话。不久,吃饭和放风岔开了。在牢房里吃饭。放风改为一天一次,每次的时间缩短为二十分钟。而且,这二十分钟由每间牢房的犯人单独占用。早晨七点,先打开一号牢房的门。晚上八点,最后一间牢房的犯人们收风。整整一个白昼,都有犯人呆在狭长的院子里。这样,就避免了牢房之间的交流。反正有的是从军队退役下来的管教干部。他们可以换班,一人负责一上午。晚上,还有另外的值班人员。军人也多起来,除了城墙上环视整个监狱的岗哨,通往每排监房的那道门洞也增设了哨兵。两个小时站一班,每排监房约有一个班的兵力把守。保罗注意到,同一张士兵的面孔,在二十四小时以后才会再次出现。

监狱里的生活单调而乏味。每天都在企盼中度过。企盼着放风,企盼着吃饭。两顿饭本身就是对食欲的挑战,加上缺少油水,加上他们要没完没了地想心思和聊天,热能消耗极快,肠胃常常处在供不应求的状态。人们格外贪馋。于是监狱里有了幸福的时光。尽管这幸福的标准已经降低到动物的水平。上午十点,管教人员在院子里一声短粗的吆喝:“开饭喽。”一下子就把犯人从萎靡不振中挽救了出来。等到牢门打开时,犯人们的碗已经一个个伸了过去。掌勺的喊:“排好队。”又是一阵你拥我挤。谁都想排在前面,好像那样得到的数量会多一些,其实都一样。那些从军队下来的无产阶级炊事员,面对敌人,掌勺的手总是小心翼翼的,宁少不多。饭是用铁桶担来的,沿袭着军队的作风。上午是稀饭馒头,下午是面条馒头。每顿都是一人一碗,一人一个。稀饭稀到可以数出米粒来。面条也是汤面。它们的唯一好处就是把吃饭和喝水等同了起来。大部分囚犯可以做到一整天不喝水。每顿饭都会听到数量不够的抱怨,但很少有人去挑剔质量。饥饿掩盖了饭食的粗劣。

饭后,人们显得精神了些,就开始说话。自然是轮着说,自然要说一些大家共同感兴趣的事。每一个人都必须告诉大家你是如何成为罪犯的。开始是一点一点往外挤,总是隐瞒很多。渐渐地,隐瞒成了讥诮的对象,你必须敞开胸襟。人们发现,这儿是一个新社会,牢房内荣誉和耻辱和外界同样地膨胀着。如同一个研究所,事业的成就大小决定着一个人的威望。罪犯的事业就是犯罪。要是谁说自己是杀了人的,而且不止一个,于是大家就格外敬重。要是谁说他的入狱仅仅是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大家就会把他那句说错的话挂在嘴边,随时重复着,引起同房人的哄笑,如同哄笑一个在业务上因不懂装懂而常常闹笑话的人。英雄和败类的界限越来越分明了。哄笑自然也包含了另一层意思:那些掌握枪杆子的人对什么叫犯罪的无知。

囚犯们说一阵,笑一阵。很快饿了。克服饥饿唯一的办法就是睡觉。直到下午四点,幸福的时光再次降临。听到吆喝,囚犯们便争先恐后地起来,又是一阵拥挤、排队,用疾骤的敲碗声召唤送饭的人快快来到自己牢房门口。拿钥匙的管教人员常常会发出几声粗野的辱骂。但是没用,该敲的照样敲。不这样分散注意力,从排队到能够张口吞咽的这几秒或几分钟,就会显得漫长而残酷。后来,敲碗声终于被制止了。因为管教人员骂他们是一群只知道吃和睡的猪。对急欲吃食的猪们所采取的行政措施,便是哪间牢房敲得最响,就最后开饭,甚至不给开饭。欠一顿,节约粮食,反正主人不怕他的猪们掉膘。惩罚走向极端。绝望的饿人泪眼汪汪。没敲碗的憋不住大骂敲了碗的。于是,同室操戈。操戈之后是平静。谁也不敢再冒犯管教人员。下次,需要吃饭的猪们井然有序。

除了睇觅饭食,便是渴望阳光。放风了。现在,你,必须,赶快,出去。阳光下——那些日子的阳光一直辉煌着——眯起眼,朝上看。蓝天白云,如此寥廓。紧急呼吸,恨不得独吞所有空气,冷冷的,真新鲜。然后,跑步上厕所。厕所在最里边的那间房子里。一共三个坑,没有小便池,得换着来。已经有一个管教干部立在厕所门口,发给每人一张草纸。蹲下,坑很深很窄,想从坑口溜出去,万万不行。再说,厕所背后有值班岗哨,远处是城墙,墙上是哨亭。有人早就憋不住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舒畅的响声,之后,精气神便松弛下来,长长地吐口浊气。有人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他必须蹲着。他担心的是下午或晚上或明天早晨。吭吭巴巴的,脸挣得通红,挤一点,再挤一点,大肠几乎脱落。终于泄气了,用完手纸,沮丧地起身提裤子。排泄是一种最不守时的生理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些在命运面前落花流水的人都无法将它调理顺当。所以在放风以外,常有人扒在铁门的窗口,发出要去大小便的哀求。有时他会被允许,有时他只能得到一顿臭骂。这完全取决于当班的是否高兴。不久,保罗就明白,满足食欲和满足便欲几乎是同样重要的两件事情,是日常生活中最能体现监狱威力的两大法宝。不管你拉稀跑肚,还是大便干燥,你必须遵循锁链的规范。而锁链,却彻底违背着生存的基本需要。上完厕所,再去阳光下。也许还有三分钟或五分钟。活动筋骨,来回走动,贪婪地呼吸,吝啬地抓住每缕轻风吹拂的瞬间。吹吧,吹吧,吹乱头发,吹出眼泪,吹得衣襟瑟瑟抖动。再过片刻,一切都会凝滞不动。

倏然之间,放风结束了。囚犯们步履沉重地走回牢房。坐下。良久无言。上锁的声音揪心地沉重。

当然,除了吃饭放风,牢门也有打开的时候,那就是提审。白天和夜晚每个犯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押走。这意味着什么?谁都在猜测。出于本能的愿望,他们把提审与量刑、与释放联系了起来。所以,他们尽量对人家毕恭毕敬,尽量让人家感到满意.然后诺诺连声地接受一顿教训。在囚犯们看来,审讯他们的就是法官,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事实的确如此。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权充法官的人并不关心量刑轻重的问题。因为还没有法律作为量刑的依据。他们干这行就像割韭菜一样随心所欲、轻松自如。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四肢能活动,只要手中有器械,就能干好人世间包括司法工作在内的一切事情。

倒搭眉和庄稼汉教官都是法官中的一员。

一次大的行动正在酝酿之中。一种因违背常规、没有原则、缺乏良知而造成的悲哀刚刚开始。而阳光,在牢外,依然明媚。只是,风,变得冷凉了些。啸声四起,狂猛地扫荡着蓝天下的纯净。目力所及,迷濛苍茫了。大地之上,尘埃纷纷扬起,再一次扬起。秋天是混沌的。所有的秋天都是混沌的,如同永远混沌不清的西部专政。

接受审讯的时间有人长有人短,有人在夜晚有人在白天。这就使囚犯们处于极端困惑之中。我的为什么长,他的为什么短?诸如此类的问题常常使他们彻夜不眠。因为审讯中人人都得到了暗示:这儿既是终点又不是终点,刑期需要多长就有多长。在四号牢房,第一个被提审的是刘成祥。晚上十点,刚睡下,他就被叫了起来。那一刻,谁也不知道叫他去干什么。而他本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拉出去枪毙。他没穿好农服就噗腾一下给人家跪下了。

我不做鬼,不做鬼。放过我。我给你们上香磕头。

腾腾腾,他用额头碰着自己的褥子。贮存了许久的眼泪如同潮汐奔走。磕一下头涌一波泪。

开始了,我早就说过。黑衣人蜷缩在角落里,阴阴地自语。

另一边的角落里,保罗直着脖子盘腿坐着。他想自己也会有如此绝望的一刻。什么时候?排在第几?前功尽弃了,屈从讨好,摇尾乞怜。是他还做得不够?上帝,告诉我,你已经原谅了犹大。

起来。不要你的命。俺保证不要你的命。来押解他的士兵方嘴唇显然已经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紧不慢地说。

刘成祥停止磕头,可怜兮兮地抹泪。方嘴唇要拽他起来。他呜哇一声号啕大哭。哭声引来了另外两个管教人员。他们一起将刘成祥拖了出去。门被锁上了。阴霾笼罩了牢房。黑衣人咕哝一句,反正是一死。保罗警觉地瞅他一眼。他明白这话的含义。

当然这是虚惊一场。一个钟头后,刘成祥安然归来。他脸上惊魂未定,双手不住地颤抖。别人问他去干什么了。他不说。黑衣人过去,抓住他的右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他尖叫一声,食指痛苦地奓着,像是被刀砍了一下后失去了知觉而不能弯曲。人们看到,那儿艳红一片,是印泥,却不难嗅出血腥的气息。

你画了押?啥地方画的押?黑衣人问他。

他摇头。

呆子,你死到临头了。

刘成祥浑身一阵悸动。

他们问你啥了?

问俺家乡的事。俺说了。他将右手食指蜷起来。黑衣人松开他的手说:

你是在家乡犯的事?人家是要你交代罪状。

对对,是交待罪状。说交代了就能放。

放个屁。黑衣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着挨枪子吧。我是磨过牢底的人,我还不清楚?是鬼就得唱鬼戏。

四号牢房里,第二个被提审的是一个叫第五彦彦的人。囚犯中,他显得较为开朗,常常有笑意悄悄浮现在略微翘起的嘴角,眼睛很亮,很有神,很能适应监狱中一切灾难性的明暗对比。他明知自己处在走向地狱的过程中,但即使去拉屎,脚步也迈得沉稳有力,胸脯总是挺着,长方形的头颅只要有扬起的机会总是扬起,头发朝右偏分,凌乱而蓬松,每一根都在顽强地摇晃。放风时,他总是最后一个出去,站在门口,仰脸望着云空,抬起胳膊,握拳向上奋力举起,好像他站在荣耀的高坛,向着众生致意。他似乎不在乎耻辱、厄运和黑暗,似乎是这样:他活着就是为了陪衬处于中心地位的那种深灰的色调和沮丧的情绪。他开朗,尽管是沉默的开朗,尽管开朗永远不可能是监狱的主角。他显得孤立而稀罕,就像阴霾满天的早晨,出现在天际的一线淡淡的曙红。

第五彦彦淡然而去,淡然而归,神态和往常一样没有忧愁。提审他时都有些什么内容,他不说。黑衣人想多掌握一点情况,着急地问他都谈了些什么。他还是不开口。黑衣人喊起来:

我问你啥时候死?

这一问,他的话就多起来:死不了。大家都死不了。

黑衣人轻哼一声,以为这是非常浅薄的论断。

他们给你下保证了?

这里是西北。西北人少。

人少也不缺你我这种奴隶。

咋不缺?这么大的地界,得种庄稼,得盖房子。我们是最好的劳动力。他们一问我过去干过哪些行当,我就猜到了。

他们也问过我。刘成祥恍然大悟。我说我会种地,会赶大车,会打土窑。

黑衣人依然摇头,冷笑着自语,我会什么?会杀人?会玩命?我跟谁玩命?跟我自己。

第五彦彦说,会什么还不是由你说。得说他们不懂的。你会搞工程设计、会教书、会看病,你还当过几天账房先生,会算账。

我不会。

你就说你会。怕啥?你就是把头疼说成是胆结石他们也会听你的。这帮人,识字不多,好糊弄。到时候,别人下地干活,你就在家里呆着,一边喝茶一边改造。说真的,咱们得把自己当人看,做苦力也得做高级一点的。

做地主的还做地主?

冷不丁,有人问。这人叫田万亩,家居汉中,有田产,号称万亩,其实只有三十亩稻田,二十亩旱地。他坐牢的原因就是那股憨劲。他以为田产是祖上吃辛吃苦置下的,天经地义属于自己。你们要分地?妄想。他将一柄锄头立在田埂上,自己双手抚住它,定定地凝视前方。

土改工作队的人带着几个昔日的佃农来到他跟前。

你在这里干啥?

守地。

去你娘的。

我娘早去了。三贵,他呼唤一个佃农的名字,你活得久了,你知道我娘是咋去的。山里的土匪要割青稻喂马,佃户不肯。佃户的腿上裂出了刀口子。我那烈性子娘从灶膛前跑来说,地是我的,稻是我的,割肉割我的,抽筋抽我的。这话说得么?那是土匪啊。

我让你们分了地,我对得住谁?

分不分由不得你。

由谁哩?

我们。

他摇头说,看着不像土匪啊。

就这一句话,恼得工作队要抓人。佃农们不敢上,他们就亲自动手。你把我们和土匪打比方,告诉你,我们是革命的土匪,是为普天下劳苦群众谋利益的土匪。田万亩觉得他们错了。他也是劳苦群众,他一辈子没享过半日清福。不管他想通想不通,地自然是要分的。现在的情况是,他成了破坏土改的阶级敌人,他还想当地主,他仍然以为他们错了。而错误总是要被正确所代替。黑衣人说他无知。保罗认为,恰好是这无知避免了他的精神崩溃。自从他知道田万亩的罪因后,脑海中总会隐现家乡的地貌和地貌般朴拙的爷爷的身影。他想爷爷或许也有过懵懂无知的一天。他抚锄而立。田边风中,是他童稚般的大义凛然。他和田万亩一样,至死也不明白,属于自己的土地怎么就转眼间土崩瓦解了呢?

这会,第五彦彦说,能啊,想当地主还不容易。到处都是撂荒地,千年万年没有主儿。你说过你过去有多少地?五十亩?以后,你就会有五万亩。是名符其实的田万亩。

田万亩知道这是玩笑,但这种玩笑开得让他舒心。他说,敢情你是皇帝,把地都封给我们了。

这话可不能说。想当皇帝就是想变天,要吃罚的。

田万亩愣愣地点着头。

咱们言归正传。你说你会干什么?总不能一天到晚躺在炕上做地主吧?你经常下地?回到家里,你还得、还得……

操心猪圈。

操心猪圈?不行,这活太粗。你做过饭没有?那就对了。你说你是厨子,做得好饭,炒得好菜,祖传的好菜,啧啧,说几样,馋馋他们,以后,就有你的好活干了。

异想天开。

第五彦彦不理会黑衣人的泼冷水,又问一个叫关继业的囚犯,你会啥?

关继业似乎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脱口便道,配种?

配种?做种羊还是做种牛?

咯咯咯的,只有那个叫何广子的囚犯在笑。

我说我会给牲口配种。

那用场可就大了。让它们给你生出一大堆小囚犯,未来的劳动力。

还是何广子在咯咯咯。

关继业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厌恶地瞪着何广子,笑个毬。我是你取笑的?

别打茬,听我的。你就说你会饲弄牲口,尤其是养马。你养的马膘肥体壮,不病不死。可以拉车,可以骑乘,还可以走钢丝、玩杂技。

谁信哩。

我给你做证哪。有一次,民国三十三年吧,我去你们那里买牲口,亲眼看见你在调教一匹枣红马,不对,是黑马,那黑毛比女人的眼睛还要黑。

咯咯咯。

对了,你会做啥?

会修钟。何广子说。

这个,第五彦彦沉吟着,这活太绝了。没几口钟叫你修。你应该说你懂机械。你是机械师。杠杆原理、齿轮转动什么的,你给他们吹吹。亮亮名词就行,保准他们会对你另眼看待。

啥叫杠杆原理?

这个嘛,就是,就是用一根铁棍撬这扇铁门,比用手扳省力,是不是?再打个比方。

你别打比方了。我懂,在我们那边,我就叫何一杆。

一杆?

撬女人哪。

对、对,你的理解很有创造性。

咯咯咯。

别贫嘴了,你哩?黑衣人道。

我什么不会干?世界上有哪些行当,我就有哪些本事。

一直不说话的保罗轻咳一声。刘成祥关切地问。

兄弟,你想好了没,你会做啥?

保罗哭丧着脸,我啥也不会。

那你就得头一个死。黑衣人道。

保罗点点头,眸子里深嵌着诚实和哀伤。

想一想嘛。第五彦彦说。

想不起来。

你上过学?你会不会加减乘除?会?那就对了,你就是财会专家。这是一样本事。你还有一样本事,教书,你就说你过去当过教员。

我没有。

我让你瞎说。

我不瞎说。

那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保罗沉沉地低下头去。他想不出还要吃什么样的苦头。他知道自己并不能把握自己。他常常是这样:因忏悔而诚实,因怯懦而虚伪。

谁都得吃苦头。落到这种地步,不死就是福气。黑衣人道。

大家不说话了。

过了一个星期,四号牢房才有了第三个被提审的人。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这个夜晚属于保罗。他走过狭长的院子,走过那道石墙的门洞。门洞外面是一片坑坑窝窝的空场。押解他的士兵喊他往右拐。他一拐,就看到那边有灯光闪烁。一座宝盖形的平顶建筑,用青砖分割成几十间房子,审讯室就在其中。

审讯室不大。但在四步见方的空间呆惯了的保罗觉得那房间异乎寻常得开阔。旁边还有个套间,门神秘地关着。久违了的倒搭眉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他旁边还有一个年事已高的人,胡子拉茬的,头发花白,矮壮,大头大脑,脸上有不少肉,但不是横肉。保罗觉得面熟,想想,又怕思想抛锚,也就算了。靠近墙角横斜着另一张桌子,一个和保罗年龄相仿的军人伏在上面写着什么。房子中央摆着一条窄凳,那是固定给受审讯的犯人们的。倒搭眉懒懒地说声坐下。保罗没有坐。他觉得站着说话对人家是一种恭敬,自己也更踏实些。

听见了没有?我叫你坐下。

站着行,行。

坐下。这是规定。

保罗的屁股腾地墩到窄凳上。他不能违背任何规定。

叫个啥名?

保罗一愣:他怎么不认识我了?

问你哩。

保罗。

养下就叫这个名?

是。

几岁啦?

二十六。保罗想,他应该有点文化,应该问我贵庚几何或多大年龄。

哪里人?

娶媳妇啦?

所有早已记录在案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之后,倒搭眉把提问的机会让给了身边头发花白的老军人。

你犯的是什么罪?

老军人的第一个问题就使保罗语塞。作力囚犯以来,谁也没告诉过他犯的是什么罪。但他又觉得不能不回答,嗫嚅道,我,我没有犯罪。

啥?没犯罪?没犯罪咋到这里来了?倒搭眉的眉毛连续抖了几下。是我们把你请来的?还是你自己进来的?

不知道。保罗真的不知道。

是你自己进来的。

对。

谁叫你犯罪的?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是你自己。

对。

犯了罪就不要怕受罪。

对。

就不要耍奸溜滑,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你过去都干过什么?老军人又问。

保罗松口气,这声音比倒搭眉的连连发问要柔和许多。他顿时不那么紧张了。

上过学。

谁不知道你上过学?别给我们穷摆臭卖。我们虽然没上过学,根子比你正。倒搭眉又插进一句,似乎他特别忌讳别人提到自己的学业。

保罗赶紧点头。

一路上你表现不错。你的出路就看你的表现。一个人,不能自己给自己挖坑往下跳。

真是莫大的欣慰,倒搭眉并没有忘记他。他的卑躬屈膝的努力至今仍然有效。他感到鼓舞,听头发花白的老军人又说:

我们提审你,就是再给你一个坦白交代的机会。只要你不隐瞒全部问题,再大的罪也会得到人民的原谅。交代得越彻底,刑期就越短,和家里人团圆的日子就越近。我的话你懂不懂?

怎么会不懂呢?静静的,他的清莹的眸子里,汪得闪闪亮亮的。现在,生活,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目的,就是缩短刑期。

老军人开始历数保罗的罪状。正义的声调抑扬顿挫。这是一种修好了羊圈再把羊赶进去的做法,好处很多,节约时间,免去了迫你承认的口舌,而他们的目的,却异常迅速、准确地达到了。历数到最后,他问你是否承认。你如果点头或者迫于目光的雄视而不敢吱声,就算是你的交代。做记录的人会把审讯人历数的罪状作为罪犯的供词记下来,然后诱使你捺上手印,便叫作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

保罗对此毫无经验。对所有罪状他都点头认可,并且一次比一次点得诚恳实在。因为点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因为他暂时还无法掂量那些罪状的轻重缓急,还因为他不准备怀疑自己会得到人民原谅的许诺。再说,本来就应该这样。既然你是一匹驯服的马,你就得走进田野里去耕地,而不必去顾忌拖在身后的犁铧是木质的还是铁质的,被耕的土地是盐碱的还是卵石累累的。保罗的心沉静如山。

你说你心中只有上帝,那么,我们呢?国家呢?你在郭九圣的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你伤心,你在为谁伤心。你说过不得好死这个词,谁不得好死?我们?还是你们?你说天总会变,只要是阴天就能等来晴天,你指的晴天是谁的天?你说若干年后将有一个庞大的冤鬼阵营搅骚中国。你说我们是文盲加流氓,祈求你的上帝把我们从罪恶的苦海中拯救出来。你还说在新社会你感到痛苦,说忍耐感动不了暴力。你怀念国民党,你把希望寄托在蒋介石的反攻大陆上。因为你有海外关系。

几乎没有停顿。老军人的声音,连同飞扬的唾沫,戛然消逝。而作为书记员的那个人,依然在记录,颦额,皱眉,想一想,写一写。明显地,他是在记录自己的思路。保罗奇怪了,朝那边睃一眼。

别急,就叫你画押。倒搭眉说。

不急,不急。保罗不希望因为自己不经意的举动而影响人家的工作。那工作对他格外重要,当然应该仔细一点的好。

终于,书记员辍笔了。记录转移到老军人手里,又转移到倒搭眉面前。他们没有异议,便递给保罗。他接住,细细地看下去。奇了。他目瞪口呆。透过口供所了解到的罪犯与实际生活中的他判若两人。而这又是他自己的陈述,是他对自己的塑造。他仿佛看到有两个保罗,一个是他的,一个是他们的。

我叫保罗,现年二十六岁。我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剥削阶级生活。因此,我的思想感情极端丑恶。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战争取得关键性胜利的时刻,我娶了反动军官路思远的女儿路岚为妻,并带着刻骨的阶级仇恨,潜入即将解放的南京从事反革命地下活动。眼看大势所趋,就乔装打扮,妄图长期潜伏下来,与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里应外合。后来,我感到事情不妙,便把活动地点从城市转向农村。我绞尽脑汁,用反革命眼泪进行反革命煽动,并在光天化日之下丧心病狂地控诉新政权,为反动地主阶级鸣冤叫屈。我谩骂广大翻身农民,咬牙切齿地妄图进行反革命反扑。我四处扬言天就要变了,共产党就要完蛋了。并利用封建迷信号召一切反动派,说我们不是孤立的,我们有坚强的后盾,那就是亿万鬼魂。我还污辱新政府是文盲加流氓,打着反动宗教的旗帜,恶毒攻击社会主义,扬言要做救世主。我狂妄至极,充分暴露了反动阶级的无耻本性。

这不是,不是我。仿佛,一个神话,他是那种面孔狰狞、疯野无度的角色,恶的代表,而又寡廉鲜耻,以自虐狂的态度,表白着自己的阴毒。而实际生活中的他,懦弱,无能,担惊受怕。羊一般的驯服,狗一般的听话。一天只想两件事:祈求上帝保佑和琢磨如何更有成效地摇尾乞怜。

假的。我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画押。何必认真?何必要苦苦地惊异着,去违背自己逆来顺受的初衷呢。他再次告诫自己,量刑的轻重与所谓的罪行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审讯仅仅是个必不可少的程序,可松可严,可真可假。注意,你的态度,应该保持一致,这才是关键。保罗觉得心里豁然亮堂了。他欠腰将口供放到桌上。

现在,就看你自己了。承认了,就好。不承认,就要严办。严办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救你。似乎在谈一桩生意。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一脸和悦。

感激这和悦吧。仅仅是为了这个,他也应该沿着他们指给他的那条路走下去。可是,万一他们变卦了,或者他们做不了他的主呢?他想。他不敢说出这最后的担忧,生怕一句话不对路子,就会大祸临头。

画押吧。还是那和悦。

对。画押。不怕。假的就是假的。

你怎么不干脆?不干脆也有罪。知道不?声调变了,是倒搭眉的。

他浑身一抖。为什么还要犹豫?说不定会犹豫出新的罪状的。他伸出右手,食指翘然而出。装红色印泥的铁盒就在手边。他的指头蜂翼般颤动,颤出一阵怀疑。他开始恼恨自己,咬扁了牙关,按下去,小心翼翼地按下去。油滑泽润的感觉溜溜地从指尖飘向周身。行了,沾染得够多了。不能再多。多少意味着你的认可程度。他抬起手指,看看,发现那红色还没有盖住指纹。怎么办?太少了。再按?对,再按。手指又按下去,并且使劲钻了几下。印泥上有了一个明显的坑窝。这样好,他们看见了就更好,就更能证明自己诚恳到无以复加的态度了。手指开始移动,在口供上面停了片刻。

你看他,你看他,想又不想的样子。倒搭眉说。

忽地,他将眼睛闭上了。他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白纸上,椭圆形的指纹殷殷如血。他睁眼瞪着它。它也瞪着他。他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桌面上出现了两本用白线装订起来的簿子。老军人打开一本,拿下别在制服口袋上的钢笔,旋开,一笔一画地把受审人的名字写在上面,那上面是用铅笔打出来的横向表格。保罗怦然心跳。这显然是两本名册,也许这是两种结果。他应该问问,写上自己名字的那本簿子,莫不就是表现好的人员花名册?是不是会成为即将释放他的依据?或者,那仅仅是一种劳役的分配:耕地的,做饭的,养牲口的,当然还应该有他的用场。他上过大学,虽然没教过书,但做个扫盲教员绰绰有余。他没理过财,但用十个阿拉伯数字记录一些账目是能够做好的。还有,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懂医的,耳濡目染,他懂得许多卫生保健的知识。

遗憾的是,他们不问。更为遗憾的是,倒搭眉正在朝他挥手。他站起,机械地扭转身子,走向门外,忽又停下。该做的都做了,没做的就是不该做的。可是,谁说过,什么是不该做的?当一个善良的人看到有人准备拿刀行凶时,他该怎么办?制止?当他没有能力制止时,他该怎么办?让别人制止?对,是要这样。他心里似乎踏实了些,他谴责自己忘了最后的表白: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尽管说。以此告诉他们,他不是他们所痛恨的那种敌人。他对他们无比忠心。他至少可以成为他们的一只夜眼,用来窥探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他转身,再次立到他们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他要汇报一件重要的事情。突然,他意识到,他凭什么断定黑衣人藏起军刺就是为了行凶呢?他赶快闭嘴,但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倒搭眉看他欲言又止,便说,就是用撬杠,也要撬开他的嘴。他害怕撬扛,更害怕使用撬杠的那双手。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院落中。他的眸子亮亮的,是忧郁的水色,天上,星光已经黯然遥远。几排牢房悄寂无声。厚重的砖瓦奄息着生命,鼾声也变得胆怯了,从淤塞的胸腔里偷偷摸摸地进进出出。城墙黑森森地汇入乌夜,阴影比实体更加庞大,而且在继续鼓胀,在移动。月亮从外面逼近着城墙,却不肯进来。已是大半个圆了。十五将临,十五将临。好像应该有点别的想法了,似古人那样:凭寄离恨重重,叫一声,这明月,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不知妻儿何时眠。仿古的愁怨,为了雅兴还是为了真情?月亮愈加光明了,天上地下,一种炽白的气象。

第二天清早,开锁声惊醒了四号牢房的囚犯。两个士兵进来,要押走黑衣人。保罗留意着他的眼神,发现那儿惺松可爱,平静如梦的暗晕昭示给别人的是倦怠的精明。他显得满不在乎。因为被提审的人都回来了,他也得回来。保罗目送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疚愧沉重地压细了他的目光。

黑衣人没有回来。他们做出各种各样的猜疑。一向木讷的刘成祥重复了好几次自己的话,敢情是死了。田万亩和关继业同意他的话。因为不能一个也不枪毙。

不对,不对。枪毙也轮不到他。他不就是搞了几个女人么?

你相信他的话?

相信。

那你也快了。他们最恨的就是乱搞女人。

我也没乱搞。

两个以上就算乱搞。

不对。

你给他们说去。

何一杆到底有些心虚,被第五彦彦唬得蜷缩到铺位上,软软地耷拉着头。第五彦彦又去和别人闲扯。

你有没有小老婆?

田万亩说,没有。

你哩?

我连大老婆都没有。关继业的口气像在申辩自己的清白。

行了,你们都不会死。

他们相信他的话。因为第五彦彦神情举止中的自信是这个环境里最为缺少的。他的话又是他们最为企盼的。

我哩?划成祥虔诚地问。

你是农民,他们也是农民,你们是兄弟。

不死?

不死。

保罗一直不说话。他白净的脸上罩着一层垢痂色。和别人相比,情绪的反差使他成了离群的孤雁。这个群体不值得留恋,却又深深吸引着他。那么,黑衣人呢?是换了监房,还是已被第五彦彦所言中?不会是后者,决不会。他相信自己不可能害死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无意的。

很快补进一个人来。年过四十,脸色黧黑,眼皮有些肿胀,额面开阔,与那尖尖的下巴极不对称。他立着,看看大家。刘成祥以少有的敏捷,卷起自己的铺盖,挪到黑衣人的位置上。一溜青色的地面露出来了,一边是墙,一边是六个人的十二只脏兮兮的脚。晚上睡觉一定会被人蹬踏。谁让他是后来的。他把行李放到地上,铺开,脱掉鞋子,坐下,又看看大家,似乎对别人的冷漠感到吃惊。

你们,你们吃过饭啦?

田万亩习惯性地回答道,吃了,吃了。第五彦彦说,没有。这是一个中午,上顿饭和下顿饭之间的时光。两个人的回答都没错。那人左右看看,嫌挤,便唉叹一声。

把人不当人哪。

大家都有同感,但没人理他这个茬。

头一排房子宽敞多了。一间才三个人。

那是轻犯?第五彦彦问。

谁知道谁轻谁重。那儿是他们自己人,共产党的败类。当然要照顾喽。

共产党内部也有坐牢的,他们觉得开心。第五彦彦顿时来了兴致,要他讲讲那边犯人的情形。他说,一半是色鬼,一半是财狼,就是贪财的狼。具体怎么回事,人家讳莫如深,他也就没有打听。

你们哩?你们不是败类吧?我知道你们不是。你们要是,我就不会到这里来。

你哩?你是不是?第五彦彦道。

是不是你看哪。

那人抬起肿胀的眼皮,机敏地扫着大家。

你们已经很熟了,我是新来的,我先说说我自己。下来你们说。大概你们说过了。不想再说,那就说别的,故事,笑话。要打发时间就得说。闷坐着那股子气会在肚肠里结成疙瘩,要生病的。身体要紧哪。有了一个好身体,苦海也能熬到头。

这话让大家振奋。好吧,我们听你说,看你能说些什么。大家的眼睛都这么说。那人感觉到,此时,在这里,中心就是他。他微微一笑,对自己能这样做感到满意。

我叫陈于泽,南京来的。

保罗的身子摇晃了一下。

我父亲是南京华昌公司的老板。

保罗的眼皮巴嗒一掀,掀出些诧异的亮波。故乡的街,临街的窗,熟悉的人影、树影、灯影。不,不是故乡,但比故乡更重要。

谁创业他们就跟谁过不去。父亲一辈子惨淡经营,想不到世道变得谁穷谁光荣,想不通,疯了。

人人都有苦难。泪流满面的母亲、父亲,苦难的路岚。怎么可能,我感受不到你们的生活?

各有各的命,不认也得认。

不错。但是,毕竟,苦难是共同的。我们,我的亲人,你的亲人,一起在地球的阴影里逗留。所以,我们的黄皮肤比别人的黄皮肤更黄。还有,我们都是青苹果。我们的熟红还没有出现,就已经掉落在了地上。还有,还有,不想了,听他讲,金钱和美女,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

大部分囚犯带着行李被集中到窄院外的空地上。点到名的站过去,在倒搭眉的指手划脚下,排成队列。一行,两行,三行未满,完了。站过去的是所有囚犯的七分之一,大约有八十多名。谁也搞不清点到好还是不点到好。提心吊胆,都在绝望,都充满希望。四号牢房里,站过去的是何一杆和关继业。保罗突然感到欣慰。这二位一个是男女关系,一个是谋杀未遂。相比之下,他的罪行绝对比他们轻。据他现在的理解,他主要是面对残暴而没有微笑,他犯的是情绪罪。至于行动,他什么也没有。上帝做证。那八十个人很快被押进了第二排牢房。原地未动的囚犯们开始全神贯注。头发花白的老军人把手中的名册叠起来,装进口袋。他要说话了。嗓音比刚才点名时还要洪亮。他说到青海,说到柴达木,说到开发处女地,说到劳动改造。总之,他们将去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去那个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盆地,沙漠,天边的高原。

恍然明白,这儿不是地狱。

仅仅称得上是个中转站,还不知道连接着几处荒凉?直到这时,囚犯们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和荒无人烟联系在一起。更不明白,如果他们是幸运的,他们就应该马上被枪毙。

像个魔术师,老军人手里有了一张纸。纸很小,根本不够后来通行的那种红头文件的尺寸。纸中,用钢笔写就的内容也很简短,却是经过强力压缩的。这就是判决书。一字千金的判决书。在经过了几百个昼夜的审讯之后,等待判决的人们终于站到了虚晃已久的刀锋上。囚犯们的心情与其说是紧张,不如说是激动。

仅仅用了几秒钟,老军人就读完了判决书。鸦雀无声。人的头脑似乎没有能力反应面前的事实。这些衣冠不整的军人永远喜欢创造奇迹,奇就奇在常常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为了让囚犯们相信他的话,老军人又将判决书读了一遍。这次,他的嗓音已变得嘶哑尖利。不容置疑的正确性,坚不可摧的永固性,还有它的真实性和权威性,都用声声尖利强调到了极端。人们再也不会忘记它所昭示的真理:锁链越简单就越野蛮。

判处钟历政等四百八十六名罪犯有期徒刑二十年。

怎么会这样?他们的嘴依然半张着,好像在问:有我么?干脆利落的军人不会三令五申:有你,有你,也有你。既定的事实如铁如石,提问和回答都是多余的。他们,四百八十六名罪犯,具有同样的刑期,要去同一个地方,将在同一天刑满释放。这就是集体主义?要不是,要不是城墙上架着机枪,四周有士兵端着步枪,有人就会喊,就会跳。但现在,他们只会沉默,或者,无声地流泪。保罗没有泪。他坚信他们搞错了。在研究他的刑期的时候,他们吃错了药。不对,是刚才漏点了他的名字。

牢房已经被重新分配。每个管教人员都拿着一份名单,喊叫着要把他们送回牢房。保罗没有动。不能错过这个机会,绝不能。有个管教喊他的名字。他不应。那人过来推他一把。他说了声,别动,然后朗朗地问道,我也是二十年?你没长耳朵么?我,长了。我没听错,所以才问你。你问我,我去问谁?

保罗大步走向老军人。那管教撇撇嘴,想阻拦又没有阻拦。一会,囚犯们就听到了他的嘶喊:

我没有罪,没有罪。你们胡乱冤枉人。

没有罪?你在对谁嚣张?

拿出证据来。

你有口供。你画了押。铁证如山。

那是你们叫我画的。

这时,倒搭眉寻声过来。

日你妈,你喊啥?我们叫你吃屎你吃么?

保罗脸色发青,嘴唇乱抖,说不出话来,只好挥挥胳膊。这是愤怒到无言的举动。移动的囚犯们不再移动了,夹着行李过来围观:胆子不小啊。终于,保罗又能够讲话了。他说,你们是骗子。你们说,只要承认,就能宽大。二十年,二十年以后我还是人么?

判你二十年,就是为了让你重新做人。

凭你的罪,老子可以立马枪毙你。

他们一个比一个蛮横。不觉地,保罗的愤怒变作了乞哀。

我是有功的。我给你们检举过别人。

哦嗬。倒搭眉怪叫一声,你还有脸说?

头发花白的老军人到底多活了些年辰,城府深而修养好,口气已变得如往日一样和悦。

有人还检举你拿了那把军刺呢。靠耍小聪明就想逃脱法网?我们的眼腈是雪亮的。你本来就是特务。你干这种事,轻车,啥来着?容易啊。今天饶了你,回牢房去。

天旋地转。保罗几欲晕倒。噗一声,他腋下的行李掉在了地上。已经无话可说了。上帝,你的名字就叫苦难。不必奢求宽恕。不必挣脱锁链。不必充当可怜虫。不必希望重逢。不必,不必向往苦难以外的一切。陈于泽过来,拿起他的行李,又用身子夯他离开,小声说,走吧,这儿不是讲理的地方。保罗的泪水刷刷而下。

二十年,二十年。

又不是你一个。

我和你们不一样。

一样一样,都一样。

保罗摇头。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只想,现在,拉开自己的胸腔,撕碎,撕碎,把五脏六腑全都撕碎。他抖索着双手,真的要撕了,突然听到一声喝斥。

谁叫你给他拿行李啦?让他自己拿。

倒搭眉极负责任地喊叫起来。保罗猛抬头,怨愤地望他,发现他身后不远处是黑衣人。黑衣人的表情诡诡的,似笑非笑,半拉眼瞳藏在眼皮后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保罗觉得,那是一面黑色的镜子,耸立着,照出了他灵魂的卑怯。他顿时有了一种真正的负罪感,红着脸从陈于泽手中抱过行李,慌慌张张走开去。黑衣人又回到原来那个群体中来了。这是倒塔眉临时做出的安排。野蛮的惩罚不存在饶恕。

在牢房,冰凉的石头地上,他们各就各位,再次铺开行李。黑衣人占居了关继业的位置。另一个自称钟历政的精瘦老头立等着大家铺就之后,才把行李随便扔在了地上。那儿是幸运儿何一杆留下的空白。钟历政一定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然,判决书不会以他为首。保罗想着,不禁对他肃然起敬。但别的人似乎并没有记住判决书上唯一出现的那个名字,根本不想正眼瞧瞧这个即将入土的人。

判你二十年,算是给你增寿了。

钟历政望着陈于泽,面无表情。他好像已进入半死状态,对外界的反应相当麻木。

喂,给我们说说你是为啥遭罪的?陈于泽又说。

说个屁。我们这里有奸细。第五彦彦吼道,要不是他告密,我咋会判二十年。狗日的,你害人害己。

人们很自然地把眼光甩向了保罗。保罗木然望着窗外。

奶奶个熊,揍他。田万亩也觉得,他的重判是由于保罗的存在。

第五彦彦恰好在他身边,一伸手就是一个耳光。

哎哎哎,别这样。都是难兄难弟。陈于泽说。

屁个难兄。喂,老黑,收拾他。

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慢悠悠地说,时候没到。

保罗俯下头去,在心里哀哀叫唤,打吧,打吧。田万亩在铺位上半跪着,呸地将一口痰啐到保罗脸上。第五彦彦又蹬他一脚,滚远一点,别挨着我。黑衣人打个哈欠说,睡吧,明天还要走路。

你就这样便宜了他?

告密不告密,对我都一样。和你们比,判我二十年是轻的。他说着睡下了。

第五彦彦恶狠狠地瞪保罗一眼。

吵什么,赶紧睡。刚刚躺下,陈于泽就喊起来。

突然,响起一阵号啕大哭,是刘成祥的肺腑之声。保罗浑身悸动,依然没有抬头。第五彦彦悲叹一声。田万亩也在哭。不受感染的钟历政泥雕一样静穆。黑衣人翻了一下身说,哭丧哩,你们哪,死掉算了。

这是最后一个兰州之夜。

保罗的右脸颊热辣辣的。他睡不着。明天又要上路。这牢狱,倒有些温馨醇厚了。去天涯,生死难卜。人生为什么如此惨烈?心脏正在滴血。万种思绪难吐难言。想爷爷,想妻子,想所有亲人。纷纷乱乱,上帝也无法理清。

你们饶恕人的过失,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失。你们不饶恕人的过失,你们的天父也不饶恕你们的过失。

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

黎明,马太告诉他。马太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呢?上帝之光无处不有。但是,在这里,在牢狱,却是个例外。不仁慈的土地,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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