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 什么才是真正的享受
亲爱的朋友:
此时此刻的你,正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的我,所有的家务活已经结束,终于有时间坐在壁炉前看一本英文小说。楼上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那是俏俏正在练习《致爱丽丝》。她弹得不坏,已经可以流畅弹奏到第二乐章了。可我怎么也看不懂手中薄薄的小说,心情坏透了。
昨天晚上,我又和大春吵架了。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又在大雪天坐反公共汽车导致迷路了,下了车,我独自站在皑皑白雪中茫然无措,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寥寥几幢小屋,死一般的静寂。那一刻我吓坏了,真担心自己被越来越大的暴雪活埋,变成冰雕。
我在电话里告诉大春这件事情,没想到人家没有安慰,反倒责怪我傻:“你不会打出租车?”
“哪里有出租车呢?”我说。
“有UBER(网上预约的出租车)吧?”
“首先雪太大,UBER根本叫不到车,再说即使运气好能够叫到一个,那价钱也得高出平时好多倍。”我不高兴地解释。
哪想到这句话令他发火了:“钱钱钱,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越来越现实了?让你带孩子出国移民不是让你受罪的,是让你享受生活的。大雪天连个出租车都不舍得打,且不说你自己受罪,连我的面子都挂不住。”
大春是东北人,嫁给他快十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他死要面子的东北爷儿们习气。在他看来,女人就是家养动物,女人只需要负责貌美如花、传宗接代,剩下的事情是男人的。我虽然没有做到貌美如花,而且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但他仍然不失为好老公、好爸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工作,从为别人打工到为自己打工,也算渐渐混出了样子。
去年,他不声不响地通过移民中介为我和俏俏办理了加拿大移民。虽然有点不高兴他的自作主张,但对于这个结果,我还是暗自欢喜的。大春说,以前每当春节,身边的朋友们都是提前买火车票回家过年看父母。现在是每当春节,朋友们都早早订好机票飞去美国、加拿大或者澳洲看老婆孩子。
他羡慕这种状态。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讲,这便是成功的象征。
我不反对这个状态,总听说国外教育比国内好很多,俏俏已经7岁,正是上一年级的时候,如果能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当然求之不得。至于我自己,说白了,咱们女人这一生,不就是活个老公和孩子吗?
当然了,你可以反对我的观点。
我和大春已经分开小半年了。
移民加拿大一年来,他一共来了两次。一次送我们登陆,一次是买房子。事实上,他并不喜欢这个房子,更倾心于一个带有游泳池和私家园林的崭新豪宅。但是我清楚那个豪宅即使我们买得起,也用不起。那个游泳池,你加热一次水试试,即便不在乎那个惊人电费,轰隆隆的马达声也令你头皮发麻。还有那个园林,打理草坪修剪花圃粉刷凉台浇水换土……绝不是我一个弱女子可以完成的工作。
后来当我买下这个房子,发照片给他看,他只回了一句:“你喜欢就好。”那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我不喜欢。”
我当然知道这个房子没办法满足他穿着游泳裤端着酒杯坐在自家游泳池边拍照片的欲望,更不能像好莱坞电影里那样开着豪车缓缓驶出私家园林。但是让我怎样才能和这些国内土豪讲明白:在加拿大,钱,绝对不是万能的。
说到钱,我的心抽了一下。你烦不烦我谈这个字眼?如果你烦,那就不要往下看了,因为国外的生活绝对不是远方,更不是你仰望的星空。它细碎现实到每一次超市打折,每一顿AA买单,它比国内更加柴米油盐。
刚开始移民时,我和大春还谈谈相思情话,谈谈梦想人生,可是渐渐的,我的话题成了如何包好一顿饺子,怎么样用最低价钱为汽车上保险,门口的车道需要重新铺沥青翻修,暖气炉如何清洁通风……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向我说:“艾美,我怎么觉得你变了挺多?”
“怎样变了?”我指望着他夸我。
“你以前天天喝茶读书写作的,最多也就是做个美容逛个街,什么包饺子买保险铺路的,这些跟你八辈子也扯不上关系。”大春提醒我说,“别忘了,咱们好歹也是文艺女青年。”
我大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是中国大妈了?”
他也笑了:“不是的,我是说,别忘了我让你们是出国享受的,不是受罪的。”
享受?亲爱的朋友,你能告诉我什么是享受吗?
我坐过头等舱,在五星级的海景房里吹过风,也去过巴黎的老佛爷“血拼”过……我用过保姆,生孩子的时候去的是私立妇产医院,三个护士和两个月嫂轮流照顾;我去过北京昂贵的美容中心,尝试过用冰袋敷着眼睛,然后在上面点燃酒精,用冷热交替的办法去除黑眼圈……这些,我不觉得是享受。
可是在陌生的异国他乡,飘雪的傍晚,我听着女儿在楼上弹钢琴,自己站在漂亮的开放式厨房里烤蛋糕,我觉得很享受。
当我自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积雪的小径,走到车行,操着半吊子英文和车行的销售砍价,终于砍到一个最低的折扣,我觉得很享受。
当我仅仅弄明白“刹车”和“油门”两个问题,便鼓足勇气开动了车子,冒着漫天雪花晃晃悠悠地上了路,一路上心惊胆战脚跟发软,一路上无数次打滑无数次与惊险擦肩而过,可是当“家”那个温暖的白房子终于在漫天雪花中出现在眼前时,那一刻我感觉很享受。
圣诞节前夕,当我站在梯子上,把从商场买来的彩色灯泡一串串地挂满屋檐和阳台,然后又把灯光驯鹿摆在门口的大雪人旁边,冰晶剔透的夜晚,看着彩灯像宝石般闪烁,看着小鹿宛若从童话世界中走来,我感觉很享受。
可是,如果你没有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没有置身于海洋般浩瀚的英文字母中茫然无措,没有对着一扇无论如何也关不上的车库门无可奈何;没有眼睁睁看着一根大树枝轰然倒下击穿你的屋顶,没有看到长达半年的冰封之后,花骨朵像泉涌般从泥土中汩汩冒出来……你怎么可能有这种体会?不不,你不会懂的,大春更不会懂。所以我不和他争辩,而不争也是有底气的。因为我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懂的。
大春计划再在国内打拼几年,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软件公司已经获得好多家风投公司的青睐。他们目前正在筹备上市,如果顺利上市了,大春便决定把公司卖掉然后飞来加拿大与我们团聚。用他的话来说,我们将在美丽的加拿大养老,并且拥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兴奋,钱,对于我来说,满足了基本生活之后,成千上万那只是一个数字概念,不会令我的生活方式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依然会自己动手包饺子,会自己动手通马桶,会去OUTLET买打折的毛衣和衬衫,还会在门前挖出一个直径达200厘米的洞,去超市买来营养丰富的黑土培在里面,然后亲手种下一棵日本樱花树。
就在半个月前,我从家装店买来几幅漂亮的窗帘。本想请人安装,但突然发现加拿大的房子都是木头结构,钉子很容易钉进墙壁。于是我买来窗帘杆和钉钉子的钻机,也就一个晌午的工夫吧,居然也歪歪扭扭地把楼上卧室的窗帘全部挂起来。
当我坐在窗下的沙发里喝咖啡,看着古典镂花的窗纱被风轻轻吹起,嗅到来自花园里的甜蜜气息时,在这一刻,我感觉很享受。
窗帘挂起来了,家具搬进来了,灯饰装起来了,房间的角角落落包括地下室都被我用清洁剂擦拭得焕然一新。这个美丽的白色房子,越来越有了家的气息。
两个星期前,我为房子拍摄了照片,然后以“家庭旅馆”的形式发布在当地华人网站上出租。请不要奇怪,我办家庭旅馆不是为了补贴家用,而是长久以来的一个心愿。多年前我曾经在巴厘岛和法国旅游,都住在当地的家庭旅馆。我喜欢那里浓郁的家庭氛围和可口的早餐,也喜欢听老板或者老板娘讲当地的故事,那些各具特色的家庭旅馆是我感受当地文化的小小窗口。
我也希望自己能办一个家庭旅馆,结交朋友,感受异国文化,给漂泊在外的华人提供一份温暖。
最令我惊讶的是,大春不仅没有嘲笑,反倒很支持我的这个想法。我猜国内的移民心理师曾经警告过他,移民生活最难挨的是孤独关。中国华人基本生活不愁,语言也勉强凑合,可是从热闹沸腾的国内突然到了安静寂寞的加拿大,性格内向的,没过几年便得了抑郁症打道回府。
他不愿意半途而废,希望我有个事情来对抗孤独,哪怕只是开一个家庭旅馆。所以他的热情比我还高,甚至建议道:“名字就叫‘金色大桥15号’吧!”
“为什么?”
“咱们的门牌号翻译成中文不就正是‘金色大桥15号’吗?简单易懂,还方便别人查找。”
我承认他说得对。不过又想起“魂断蓝桥”“廊桥遗梦”,感觉“桥”字总隐喻着爱情。对于一个中年女人,一个独自在国外的“留守妈妈”,这种隐喻是否有点不合适?
我都有点笑话自己了。
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