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至圣
嘉靖元年(1522)三月
浙江绍兴
不愿意出世的孩子—祖父的竹园—万物微语—母亲的病—运河—我想象我是一个侠客—居庸关长城—一个奇怪的梦—我的婚礼—诸氏—娄一斋先生和他的女儿—父亲的墓地—青年学者钱德洪—讲讲战争的事吧—献俘,或我们每个人都是俘虏
一
我曾经是一个不愿意出生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足足待了十四个月才来到这世上。我祖母说,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一大片五彩的祥云落在我们家屋顶。于是我一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就有了王云这个名字。我到了五岁还不会开口说话,急坏了我母亲。她断定我是在她肚子里藏得太久,把脑子捂坏了。
这个我出生的江南小城以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为界分成南北两片,那时我们租住在北城龙泉山东北麓一户莫姓人家的一栋两层楼房里。院子很大,在我没出生时,祖父就在被他称作“竹轩”的南园种了好多竹子。我对这世界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竹林被风拂动时发出的下雨一般的沙沙声响,阳光透过竹叶在我的脸上、身上投下一个个漾动的光斑。如果是晚上,风穿过竹竿,蓝布绒一般的天空,缀着的星星特别大、特别明亮,就好像爬上这片竹海就可以摘到似的。我抬头看天,天空像一口井一样平静而渊深。没有风,可是竹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这使我相信,一定有一群看不见的仙人正踩着竹梢在天空中跳着舞。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祖父握着一卷书在竹林里摇头晃脑诵读的模样。祖父握书的一只手拢在胸前,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诵读到得意处,那只手就移到前面来,轻轻地捻动着胸前漂亮的胡须。我不知道他在念些什么,但我喜欢他迎着风读出一个个句子时那种抑扬顿挫的调子,喜欢他那张被平静和喜悦笼罩着的舒展的脸。
家人一发现我不在了,准能在竹园里找到我。他们不明白这个沉默的孩子大半日猫在竹林子里做什么。我只是喜欢坐在竹园里。我看蚂蚁爬,看各种各样的昆虫飞来又飞去。我听着竹叶沙沙,如同微语。如果下过雨,我会看着竹尖上的一滴雨水,长久地、迟疑地挂着,最终落下来。我的耳朵会分辨出那滴雨划破空气,又砸进松软的地里的钝钝的声响。尽管这竹园是那么的小,它却让我相信,万物都在微语,整个世界都在微语。
五岁之前,祖母和母亲带着我走遍了小城周围方圆数十里大大小小的寺院。她们在菩萨面前磕头,许愿,忏悔前世的罪孽,祈愿我早日学会开口说话。母亲是多么希望她的儿子发出让她欣喜的音节啊。她看着街坊里别人家的孩子奔跑、呼喊,那眼神都是羡慕的。我还被一个个请到家里来的江湖郎中摸骨,搭脉,伸出舌头让他们察看舌苔。这些人大多都是有名无实的骗子。他们一走,母亲就要照着他们开出的方子,让我吃各种苦不堪言的中药。
只有祖父对这一套女人的做法不以为然。我不愿吃药,祖母满院子追赶我。每当这时候,祖父就会叫起来:你看,你看,他听我念书时的眼神是那样活泛,他什么都明白着呢。
一天,一个打扮得奇模怪样的游方和尚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我们一群孩子好奇地围着他看。这个化外之人摸了摸我的后脑骨后,向我稽首拜了一拜。这个举动把正好出门的母亲搞蒙了。和尚说:此人将杀人无算,终成圣人。母亲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师您这不是笑话我们吗,我这孩子都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和尚说,不是不说,是未到时候。母亲催问,您快说,有什么法子让他早日开口?
和尚说,好个孩儿,可惜道破,王云王云,云即说话,这孩子的名字没取好,给他改个名吧。
祖母把和尚的话说与祖父听。祖父说,这个云又不是和尚说的那个意思,你也知道,是媳妇分娩的前夜你梦见一朵祥云落到我们家,才取的这名字。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还是为我改名守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