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的糕点 梅县·潮州·汕头
一
我终于回“家”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到我祖先在广东梅县的老家了。我不是在梅县出生,而是生在马来西亚,但我母亲倒是在梅县出生长大的。1948年,十六七岁少女时代,她才“出番”,下南洋嫁给我爸爸。小时候,常听她提起她下南洋出嫁时,所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比一个足球场还大。”她说。我听了不禁十分神往,心想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也要乘坐那么大的船。
我母亲的梅县老家,原本还有她的祖母,但这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外曾祖母,在“文革”末期逝世了。现在只剩下母亲的一个侄儿,我该称他为表哥的,还留在梅县,一家人住在祖屋里。
母亲已经整整四十多年没回家了,有一种“害怕”回家的复杂心情。她总是推却说:“太远了,太偏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车回去。”所以,我这次梅县行,就是要先回她的老家,先给她“探路”,打听好回家的交通和住宿细节,第二年夏天才“带”她回家。
那时我在香港教书,跟梅县的表哥写过几封信。但我准备独自一人旅行,兴之所至,有时会在一个地方多留几天,说不准甚么时候可以回到梅县。所以,我告诉他,不必来车站接我。我到了梅县后,自己会想办法回乡下。
梅县位于广东东部,属于山区,当年还没有火车通到那里。我这个“火车迷”回祖家,却得乘坐巴士了。那年七月初一个炎炎夏日,清早6点钟,我便在广州市的越秀南车站,跳上了一辆十分破旧的长途巴士,回梅县去。一坐上巴士,已经可以感觉到回乡的气息了。乘客几乎都是梅县的客家人,讲的都是客家话,而且完全是我熟悉的那种口音。司机只穿着一件背心,打着赤膊,不时大声地喝骂,要乘客往后面挤。他骂的也是客家话。至于跟车卖票的,和乘客当然更是说客家话。
这班车清早6点开行,在路上跑了整整十四个小时,才在傍晚8点抵达梅县汽车站。然而,那是夏令时8点,梅县还没有天黑。下了车,见到车站对面有一家梅州旅店,决定先在那里过一晚,明天再去找我表哥。在办理住宿登记时,那名女服务员和我说客家话,我第一次觉得真的好像回到了家。
旅店前面,有一对个体户夫妇,用一辆流动推车,开了家小食摊。他们除了卖炒面等简单食品外,还有炒菜。我点了客家人最典型的两道菜:酿豆腐和红烧肉丸。这里是梅县,该是客家菜中最道地的了。我发现居然和小时妈妈煮的那个味道,非常相像,吃得很满足。
其实,这次来梅县,能不能找到我表哥,我自己是毫无把握的。我只有他一个十分简单的通信地址:梅县畲坑镇新化村三堂屋。这样的荒村,连街名和门牌都没有。我从小就听妈妈说,这是很偏远的一个村庄。她说她1948年下南洋时,走了半天的路,才从住的村里走到畲坑的墟上。而从畲坑墟到梅县的县城,又还有“好几天的路程”。在我幼年的印象中,要走几天才到得了的地方,确是难以想象的遥远。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打听到梅县有不少个体户开的面包车,穿行于县城和畲坑墟之间。但是,从墟上怎么去新化村,就没人晓得了。大家都说,那恐怕是没有车去的,得走路进村。我想起我妈妈的话,得走上半天的路,不免有些担心。但最后还是决定坐这种面包车去畲坑墟,打算到时再看着办吧。
梅县到畲坑墟的面包车不少,班次频密,人满即开,每人车费四元人民币。车子开出县城后,沿途可以看到一片片的水田,刚好在收割期间,一家大小都在田里忙着。这一带的风景秀美,到处是小桥流水人家。
大约一小时后,到了畲坑的墟上,乘客都下了车。所谓墟,就是镇上居民买卖交易的地方,有卖菜的、卖肉的,还有卖各种农产品和百货的,人来人往,很热闹。那名个体户面包车司机,很会做生意,愿意载我一人继续往前走,进新化村,但要多收三十五元人民币。
进新化村的路果然不好走。凹凸不平的黄泥路,车子颠得很剧烈。走到一半,引擎过热,司机停在一条小溪边,取水倒进车的水箱。沿途,不少村民用脚踏车,载着他们自己的农产品,到村外的镇上赶墟去。他们对我这个乘面包车进村的海外“番”客,都不免感到好奇,常停下脚来观望一会儿。
黄泥路两旁,尽是稻田。七月初,正是收割季节。田里摆放着一束束刚割下的稻穗。有些收割比较早的田里,现在已经有水牛在犁田,甚至在插秧了。新化村里,四面都是高山,稻田就位于中间的盆地。或许正因为这些高山的缘故,村里并非一望无际,而是山峦起伏,确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风景翠绿。在初夏早晨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
进村以来,我就频频张望,找寻我表哥的三堂屋。约莫走了半小时,司机指着前面右边一堆古老房子对我说:“那就是三堂屋!看到没有,它有三个屋顶,上堂、中堂、下堂,所以叫三堂屋。这村就只有这间屋子有三堂,最大的。”
我猛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跟我描述这间屋子,说它的柱子如何如何巨大,双手也不能环抱。又说它到处都有画龙雕凤,颜色如何如何鲜艳。而且,房间又是如何如何的多,以致她小时和小朋友玩捉迷藏时,只要躲进其中一间房,半天都没人可以找到。
不久,车子停在一家小卖店前。司机说,没路走了,三堂屋就在右边拐个弯就是。下车向小卖店老板打听我表哥的住所。他一听到表哥的名字,马上说,他认识,而且立即派他的一个小孩,去三堂屋里叫人。
我外祖父建的三堂屋
十分钟后,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哥来了。他赤着双脚,一副乡下种田人老实的样子。我和他说客家话,他有些惊讶,以为我在海外出生,早已“番化”,不会说客家话了。我随着他,沿着一条不能通车的小泥路,慢慢走回我母亲出生成长的那间祖屋。
三堂屋前的水田,夏天收成后有人用水牛来犁田。
这间祖屋,是我从未见过的外曾祖父在清末盖的。年代久远,大家已经说不上是哪一年盖的,只说至少有一百年历史了。远远就可看出这房子的古老,恐怕至少有半个世纪从未粉刷维修过。我们从右门进去。那门外的墙上,有一条长长的裂缝。一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屋里,仿佛走进一部古装电影的布景。里面的色调是暗褐色的,随处堆放着杂物,布满蜘蛛网,连清早折射进来的阳光,也感染上一层幽幽的古老暗影。
我曾祖父盖的文舫楼
我最先见到的,是摆在右门口边的一张方形木桌子,以及桌子四周的四条长板凳,就像武侠片中,英雄好汉喝酒吃饭用的那种方桌和凳子。这种摆设,我小时还在祖母家中见过,但恐怕已有三十年没见了,想不到,如今却在母亲的老家重逢。
这间三堂屋,是典型的传统客家民居,基本结构和北方某些地方的民居也很相似。一进大门,两边是厢房,中间是庭院和天井。这里如今除了我表哥一家外,还住了五六家和我们完全没有亲属关系的人。解放后,三堂屋被政府收归。这些人家便由政府分配到这儿来,情况就和电影《日瓦戈医生》中,沙俄解放后,日瓦戈医生家的遭遇一样。我想起日瓦戈医生那个耸耸肩,苦苦一笑的无奈表情。
我对这祖屋非常好奇。我表嫂给我倒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过脸,稍为休息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央我表哥的十五岁儿子,带我到屋里四处去看。屋前,有一个空旷的晒谷场,还有一个大池塘,养着不少草鱼。我们从右门出去,绕过晒谷场,再从正门走进这三堂屋。一入正门,便见到几条大柱子,那必定就是我小时,母亲经常跟我说的双臂也不能环抱的柱子了。
正门中堂原本是祠堂,应当摆放祖先神牌位的,但如今空空如也,只用来堆放谷物,作打谷场使用。墙壁上,还留下了“文革”期间用红漆写上的两句大标语。在中堂通往厢房的走道屋檐下,我终于发现小时母亲告诉我的那些龙凤。原来那些是琉璃瓷砖,上面画着龙凤等吉祥图案。隔了一百多年,颜色竟还很鲜艳,只是这些瓷砖,而今不少已残破,没有维修。
这间祖屋,让我想起香港荃湾地铁站附近的那间三栋屋。这三栋屋从前是一家姓陈的客家望族所有,如今成了历史古迹,由香港政府属下的文物考古单位维修后,开放给游客参观。香港的三栋屋,和我们家的三堂屋,其实非常相似,简直是同一个建筑蓝图下的产物。我甚至怀疑,香港那家三栋屋,可能原本也叫三堂屋,但因为香港用粤语发音,所以“堂”字不知如何被转写成“栋”字了。
参观过祖屋以后,我随着表哥和姨妈,到我外曾祖母的坟去上香。我们经过许多水田,爬过几个山头,才来到外曾祖母的墓前。姨妈指着墓对面的一座青山说:“那就是你妈妈少女时代常去放牛的地方。”站在半山腰的墓前,才发觉乡下的风景确实非常秀丽。回乡前,原以为乡下必定是又脏又乱的,但如今发现并不如此。我想,村里的青山和青绿的水田,起了很大的绿化作用。触目所见,都是绿色。而且村里没有现代工业文明的污染,空气十分清新。我不禁幻想,有一天流浪倦了,不想再到外头闯荡时,或许我会回来这里终老。
三
表哥知道我在南洋长大,特别请我喝他姐姐从海南岛带给他的咖啡,果然十足南洋风味,是我在国内喝到的最纯正的南洋咖啡。海南岛的咖啡,其实也就是早年印度尼西亚或马来西亚华人带回去种植的。这种咖啡,品种一般属于罗布斯达种,和西方及中国香港盛行的阿拉比卡种咖啡不同,而且焙烤方法也不同,是添加了植物油和白糖等物的。我在中国台北、美国和中国香港漂泊了十多年,早已喝惯了阿拉比卡种咖啡,想不到却能在我的老家,喝到南洋咖啡,又勾起许多青少年的记忆。
中午吃饭时,有一道红烧肉丸,十分爽口,是从畲坑墟上买回来的。台湾新竹的贡肉,和梅县的肉丸很相像,极可能是当初从梅县地区传过去的。香港也有这种肉丸,叫猪肉丸,但一般在菜市场上买到的,品质都不好,不如梅县或新竹的好。不过,后来有一次,很偶然地在香港西环荷兰街一家潮州人的摊子,找到很像梅县老家的肉丸。从此,嘴馋时,想念客家人的肉丸时,我也会跑上老远的路,到西环去买这家潮州人的肉丸。其实,梅县和潮州比邻。在唐代,潮州刺史所管辖的范围,还包括如今梅县和附近许多客家地区。所以,客家和潮州不少文化和饮食习惯,想必是互相影响的。我这个客家人,在香港爱上潮州人的肉丸,也就不足为奇矣。
当初回乡,原以为在乡下,大概不会有甚么好吃的东西。没想到,早上竟喝到那么纯正的南洋咖啡,中午又吃到那么鲜美的肉丸,我不敢再小看梅县乡下的吃食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下午还发现,乡下还有一样东西,不但好吃,而且还远胜其他任何地方的。那就是梅县鼎鼎有名的仙人板。
所谓仙人板,即港台新马所说的仙草或凉粉,那种夏天常见的黑色结晶体。这种用草本植物熬成的小吃,从前在夏天也偶尔会买来吃吃,但并不觉得有甚么特色,或特别好吃。所以,吃过午饭后,当表哥说,要去买点仙人板来让我尝尝时,我心里还在想,这东西在南洋和中国香港、台湾地区多得是,有甚么好吃的呢?
不料,我侄儿从村里的一间小卖店买回来时,单单那个架势,就有点惊人。原来他是用了一个盛水的大铁桶,去买仙人板的,这铁桶少说有五公升。他提着一铁桶黑沉沉的仙人板走进来时,我不禁被吓了一跳:这么多,吃得完吗?
可是,等我尝了第一口梅县的仙人板,那黑黑的结晶体溶在我舌面上时,我的心也快被融化了。那种柔滑、入口即化的奇妙的感觉,就像许多“第一次”的经验,永远叫人难以忘怀,永远还想一试再试。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仙草。吃了这第一口,我知道这五公升的仙草,不但吃得完,而且等我回到梅县的县城后,必定还会自己去街头买来吃。
结果,我一人吃掉三大碗仙人板,而且不时向表哥一家,由衷地赞美这“仙人之草”。不到半小时,五公升的仙人板,便被我们六七个人吃光了。后来,回到县城后,发现梅县街头,随处都是卖仙人板的摊子。我简直把这“仙人之草”,当作水喝,一口渴就去买来吃,也不知吃了多少杯了。而且我发现,不论在哪一摊吃,味道都一样好,一样润滑。连梅县本土的人,也把它当水喝。
我不禁对梅县的仙人板,感到十分好奇。为什么海外的仙草,味道平平无奇,而梅县的居然那么柔滑,那么令人难忘?问了许多摊主,但他们都说不上原因。有的说,是梅县所产的仙草不一样。有的说,是梅县的水特别好。也有的说,是梅县人的祖传手工与众不同。总之,不管怎样,我后来简直迷死了梅县的仙草。
离开梅县以后,有一次想念这仙人板,无以解馋,竟想到这“板”字该作何解,而对此字作了一番考证。在梅县街头,这种美食一般写作“仙人板”,但这个“板”字,让人联想到硬邦邦的木板,和美食扯不上关系,在这里显然没有甚么意义。看来,这只是一个“假借字”,借用它的音而已。客家人把所有块状的甜点糕饼,都通称作“bɑn”。这个音的转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粄”字。《南史》卷四十一里也用过此字的一个异体。“仙人之草”制成后,黑黑的块状,样子像极了糕饼,所以或许也应当写作“粄”。但“粄”字不常见,连国内最通行的商务版《现代汉语词典》,都不收此字,所以现在民间都只好把它转写为“板”字了。
换句话说,所谓仙人板,就是“仙人的糕点”。这是上天赐给仙人的美食!而梅县的老百姓,真是何其有福,竟可以天天尝到这种仙人的糕点!
我离去后,畲坑新化村的青翡山水,以及三堂屋的古拙,不时出现在我的思念中。而那美味的仙人糕点,在我的思念中,竟也慢慢蜕变成梅县的一个象征了。往后的两年,我曾经再两次回到梅县。当然,第二次是为了“带”我妈妈回家。但第三次,我可说并没有甚么目的,几乎完全是因为太想念梅县的仙人板,而特地在那年游完福建后,从东北方的长汀、上杭,绕道跑回去吃的。而我发觉,这仙人的糕点,的确很能代表梅县,因为除了梅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么好吃的仙草了。
四
我到潮州去,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追随我母亲的脚步,重访四十多年前她下南洋的路线。那年,她从梅县出发,经过潮州、汕头,然后乘大船出海到南洋,嫁给我爸爸。我也想这样走一趟。
大清早,我在梅县汽车站,乘了一辆长途客车,经过许多山区,前往潮州。在这段旅途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语言现象。一整个上午,车上的乘客都说客家话,大家好像都是客家人。但车子过了揭阳,进入潮州地区后,车上使用的语言,也跟着车子的行程,慢慢在转变。原先说客家话的乘客,现在也说起潮州话来,好像变成潮州人了。最明显的是那位售票员。他早上卖票时,一直和乘客说客家话,但中午过后,上车的乘客,越来越多是潮州人,他很自然地又改说潮州话。
我从小在马来西亚南部一个潮州人的聚居地长大,很小就学会潮州话。这时,我也用潮州话来和其他人交谈了。最妙的是,下午有一段时间,我和其中一个乘客,说了老半天潮州话,最后才发现我们两人,原来都是客家人。看来,梅县和潮州接邻地区,许多人都会说这两种语言,而且说得几乎一样好、一样流利。
潮州给我的第一印象,或者说“第一味道”,就是它的鱼腥味和海水的盐味。其实,车子进入揭阳后,空气中已经飘浮着许多鱼腥味,而且马路两边的商店,不少是售卖渔网或其他捕鱼工具的,可见潮州地区渔产之丰富。
我从小在一个靠海的小镇长大,早已习惯了这些味道。嗅到这些味道,我好像又回到那个离开了十多年的小镇了。
下午4点多抵达潮州后,在汽车站不远的潮州大厦旅馆部找到住宿。房钱五十五元,收人民币,有空调和卫生间,很干净。放下行李,便到街上闲荡。经过一家小旅社的门口,发现一个“自行车出租”的小牌子。中国号称自行车王国,自行车的数目以亿计算,但我入境以来,倒还没有试过这种最平民化的交通工具,决定在潮州这里一试。
付了五十元人民币的押金,租了一辆自行车,租金每小时五角。我已经好几年没骑车了。上回骑车,恐怕还是七八年前,在美国普林斯顿当一名穷研究生时的事。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竟然在潮州又骑上自行车。有了这辆车子,在市内活动确是方便不少,好像拥有一辆私人专用轿车似的。一整个下午,我便靠了这辆车子,游完潮州市内的几个名胜:开元寺、城楼。傍晚,骑车到韩江边上,欣赏横跨江上的那座宋代古桥,遥望对面的美丽青山。
晚饭时,在潮州大厦的附属餐厅,吃到了这次回国内以来,最丰盛的一餐。我点了半只潮州卤鹅、一碟清炒菜心、一碗鱼饺汤。上菜时,才发现菜的分量都极大。卤鹅看来是只大鹅,半只也排满整个直径十寸的大盘。至于菜心和鱼饺汤,更是足够十人享用有余。后来才知道,像我那样一个人去这种餐厅用餐,是很少见的。所以这类餐厅没有所谓一人甚至四人的小分量。一人用餐,他们依然端上一个直径十寸的大碗汤,足够十人享用的。结果,那晚吃得好撑。卤鹅和鱼饺,都是最道地的潮州美食,但还是剩下一半没吃完。付钱时,想不到却只要人民币区区十四元,真是价廉物美。俗语说“吃在广州”,可是前几天在广州,却未曾吃到甚么好东西。对我来说,吃该在潮州才对啊!
然而,这个“吃在潮汕”的说法,我想唐代古文大师韩愈,可能会第一个反对。一千多年前,他写了那篇有名的《论佛骨表》,反对皇上信佛,宪宗皇帝看了十分生气,把他贬到潮州去。韩愈刚到潮州不久,曾经设了一个丰盛的海鲜宴,答谢一位在路上帮过他不少忙的桂林道士元集虚,而且还写了一首很生动的纪事诗《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记这个盛宴。他这首诗,似乎不怎么为人所知,但我觉得比起他那篇也写于潮州,经常被人提起的《鳄鱼文》,有趣得多,也更加有人情味。
诗一开头就描述这个盛宴上所吃的潮州海产:鲎、骨眼、蚝、蒲鱼、蛤和章鱼。但韩愈本人好像并不欣赏这些东西,还说:“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结果,这一餐饭,他觉得“腥臊”,吃得面红耳赤,好不辛苦。最后,他还把一条蛇给放了,不忍吃,“开笼听其去”,也不盼望这条蛇会像传说中那样,将来衔一颗灵珠来报答他。
奇怪的是,韩愈既然不喜欢吃这些海鲜,那为什么又用这些东西来宴客呢?历代注韩诗的学者,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问题,也没有解答。照我看,答案可能有两个:一是潮州除了这些海产,恐怕没有其他甚么像样的东西可宴客;二是韩愈宴请的那位桂林道士,是南方人,可能正好喜欢这些南方海味。韩愈只得委屈自己了。
第二天,我再次发觉到潮州物产之丰富,人民口福之佳。一早,一走到汽车站附近,准备乘车到汕头去时,便有好几个卖稀饭的妇女,来拉生意。“来啊,来吃粥啊。热的啊!”她们用潮州话说,“粥”念作“糜”,完全把我也当成“自己人”看待。一看她们卖的“糜”,除了咸菜花生一类的小菜外,竟然还有一锅锅的卤肉类:卤猪脚、卤猪肚、卤猪肠、卤猪头,等等,真是太丰富了,在华北一带恐怕吃不到。我虽是客家人,但从小在潮州人地区长大,早已深受潮州饮食文化的影响。这样丰富的早饭,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在一家路边摊坐下来,慢慢享用了这一顿异常美味的潮州“糜”,好像回到我的“第二故乡”一样。
五
潮州和汕头的距离,只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在潮州汽车站附近,有许多个体户经营的小面包车,发往汕头。他们没有时间表,人满即开,非常方便。吃完早饭后,我便乘坐一辆面包车,到汕头去。
车子一开进汕头市区,便感觉到,这里的鱼腥味和海水的味道,比潮州的更浓烈了。毕竟,这里是个海港,有远洋客货轮从这里始发。而且,它也是海产品的集散地。街上经常可以见到那些售卖渔网和捕鱼用具的商店。
抵达后,先到汕头港的客运码头,买了一张“南湖”号的二等舱位票。这班船将在当天下午5点,起航开往香港。我正好还有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在汕头市内闲荡。
再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汕头市的地图,然后按照地图的指示,搭了一辆公共汽车,在市内逛。中午,在汕头经济特区附近的一家小食店吃中饭,发现汕头的吃,比潮州的更丰富。在那条街上,有十几家餐厅,而且家家都在门前,摆了一个大玻璃柜,里面装满新鲜肥大的白鲳、鳝鱼、带鱼、鱿鱼、花蟹、大虾等海鲜。那种海产富足的架势,即使在海产供应充足的香港和台北,恐怕也不多见。
这回学乖了,不敢点太多菜,只叫了一碟鲜鱿鱼炒空心菜和一碗鱼丸汤。鱿鱼空心菜的分量不算太大,我还可应付,但那碗鱼丸汤,好大碗,像是十人份的,有三四十粒鱼丸之多。汕头果然不愧是渔港,鱿鱼鲜美无比。至于鱼丸,那原是潮汕人的拿手好菜,一般要做到至少像香港潮州食家所说的“弹牙”,才算合格。我那天吃的,确是非常有弹性,非常“弹牙”。我不禁要感叹,吃的确应当是在潮汕才对啊。而在潮汕的这两天,也是我这回在国内旅行,吃得最满足的两天。只有我家乡的客家肉丸和仙人板,才可以与之媲美。
下午3点多,匆匆赶到汕头港,准备登上“南湖”号。倒不是急着回香港,而是急着一看大船的样子。小时候,母亲经常向我形容她当年下南洋时,乘坐的那艘大船,是如何如何的巨大。我一直记得,她形容那艘船“比一个足球场还大”时,那种自豪满足的神情。可是,我活到那么大,却还一直没有机会乘坐大船。第一次乘坐大船,竟在汕头,也就是我母亲四十多年前,登上大船下南洋的地方,所以让我更觉得意义深远。
一走进汕头港,便看到“南湖”号,停泊在码头边。高高的烟囱在喷着黑烟,一副整装待发的架势。这果然是一艘大船,可以运载好几百人,看来比我母亲当年乘坐的船还大,绝对大过一个足球场。我从小听了母亲的描述,一直对这种“大过足球场”的大船,十分神往,现在总算可以圆了这个梦。办理出境手续时,汕头港的公安和海关人员,都不说普通话,而和上船的乘客说起潮州话来了。看来,这些工作人员都是当地人,和“自己人”当然很自然地便说起潮州话,不再是普通话了。语言学上有所谓“语码转换”这现象。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懂得几种语言,那他会在某些场合使用某一种“语码”,而在另一些场合,又“调换”使用另一种“语码”。而在这种“语码转换”当中,便隐藏着某种特殊的“信息”。我还没去研究汕头港的这种“语码转换”的“信息”是甚么,但我懂得潮语,工作人员和我说潮语,我觉得是一种“尊敬”,把我也尊为“自己人”看待。但如果换成不懂潮语的人,比如说,一千多年前的韩愈,他听到潮语,恐怕就会觉得“排外”了。
上了船,找到二等舱的铺位。原来那是上下两层的床位,比起我在广西梧州乘搭的江轮上那个大统舱,舒服多了。放下行李,又急忙走到船上各处去参观。
晚上6点钟,在光洁明亮的大餐厅吃晚饭。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跟我说过,她当年乘大船,船上是没有餐厅的。她们一行人,得自己在甲板上,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圈,大家动手煮饭烧菜,就那样挨过了好几十天才靠岸,好像难民逃难的样子。晚饭后,夕阳无限好。我登上最高一层的甲板,瞭望滔滔的南中国海,海水拍打着船的两侧,激起几十尺大浪花。我酒兴发了,开了一瓶好酒,在甲板的长椅子上,对着金黄色的夕阳和滔天的海浪独饮。生平喝酒,恐怕也是这一次最为痛快。一直到天全黑了,我微微醉了,才回到舱房去。今晚,我终于实现了十多年来的心愿,在微微的醉酒中,睡在我母亲四十多年前下南洋的同一个海洋上。